財迷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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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洪老六和他的太太以及友人吳老二，三個人因避戰禍，倉惶逃到香港。他們的產業，他們的家，一齊都不要了；事實上也沒法帶走，只好割愛，損失可也不小，然而爲了逃性命，身外之物，統統都不放在心上了。
洪老六是久居內地的，大都市很難得一到，何况東方之的珠香港？逃難而到香港，不是稍有身價的人，萬萬不肯隨隨便便的嘗試，卽使來，也得帶足了黃金美鈔，方可在香港落脚。此外除非至親好友，久居港地，來了有至親好友招待，才可暫時躭擱。但是洪老六和吳老二在香港一個親戚也沒有，只有一個義兄王老大，據說是在香港，但何址何門牌，全不知情，其來唯一目的就是尋覓王老大，是否能夠尋到，毫無把握，可是這两位仁兄同一個女眷，逃到香港，又只帶了些隨身路費，以後生活，實在危險。可見他們三人的來，胆子太大了。實際還是由於思想太簡單，他們也沒忖想到胆子大不大的問題，自說自話，來就來了。
義兄王老大，他們何以知道在香港？已經是十年前的事情了，當時他們是八拜之交，非常談得來，而又講義氣。未幾，王老大前往香港謀事，之後，事業打下了基礎，就一直沒有囘鄕，久居了香港，并且偶然還通通信。不料二次大戰，香港失陷，情形很亂，就此失却了聯絡，信息也斷了。後來戰事結束，也沒接到信息。在洪老六的想法，沒有信息，人總還在香港，所以這次他們三人，就抱了這個萬一希望來尋王老大的。
三人居然到了香港，姑且在旅舘裡住下，惟所帶旅費有限，相當愁急。於是毫無目標的，天天去尋王老大，人海茫茫，試問那裡能尋到？起初抱了一股勇氣，以爲香港地方不大，必可找着；後來沒勁了，知道希望甚小，商量結果，爲了節省起見，趕緊從旅舘搬出來 在偏野的地方，租了一個尾房，洪老六夫妻二人住在房裡，吳老二未便住在一房，不得已，只得席地睡在房門外。
這幢樓房的包租婆，名三姑，廣東人，很勢利，又會精打精算，一層小樓，竟租了數十口人家，騎樓、冷巷到處是人，彷彿一隻鴿籠，空氣又不好，人又雜亂，人口旣多，言語又不通，弄得笑話連篇，所幸各住客對此三個外來客，總算扶助，互相照應。
住進第二日，住客的一位廣東婦人上街買菜，爲了照應洪老六的太太，以爲她人地生疏，旣然上街買菜，替她順便帶買，好意的問洪老六太太：
『洪太，你要買乜嘢餸，代你帶買好了。』
洪太太死也聽不懂，她不了解廣東人『買什麽小菜』是說『乜嘢餸』的，以爲買米買虫，她想米已有，無須再買，虫買來做什麽呢？她忙問洪老六：
『喂，那廣東女人問我要不要買虫，不知虫買來作何用的？你快去問問她。』
洪老六也不懂，搞了半天，那廣東婦人一肚不高興，自顧走了。——結果洪夫婦依然莫其妙，只是笑得翻倒。
（二）
洪老六居停旣定，當然還得去尋覓王老大，如果不找到，問題就大了，以後生活，馬上發生困難。不但洪老六夫妻焦急，吳老二也急。所以每天自早到夜，四出亂找，一連奔走了許多日子，依然茫無頭緖。但是，事情凑巧起來，却也出於意料之外。
有一天午飯之後，吳老二不打算出去找尋了，閒着無事，向前房房客借閱報紙，忽見本港新聞版上刋一大亨照片，還有一段新聞說明，想不到赫然竟是義兄王老大！這一喜非同小可，躍跳三尺高，直奔進房，報告洪夫婦。
洪夫婦當然也喜出望外。於是洪吳二人連忙依址找到王老大公舘去。
王老大旣稱香港大亨人物，照片得以在報上登出，可見不是實業家，也擠諸紳士聞人一類，這是一定的。
找到地址後，果然住的是花園洋房，朱漆鐵門，外加有司閽人，可見派頭十足。洪老六神氣活現，把門上電鈴「滴鈴鈴」一按，鐵門内出現一個守門的，對二人上下一望，心裡一忖：這兩個陌生傢伙，衣帽都不整，一定不是好路道，也許上門告貸。於是眼睛向二人白白，不情不願的問：
『找什麽人？』
洪老六架子老大，答道：
『開門！我們是來找義兄王老大先生的。』
『什麽？』
吳老二搶着道︰『開門好了，我們是來找王老大的。』
『沒有！沒有！』
洪吳不服氣，據理力爭︰『怎麽會沒有？這裡有報紙，王老大是我們的八拜兄弟，怎會沒有？』
『快開門，我們有要事。』
司閽面色陰沉道︰『誰知道你們八拜九拜，王先生不在家！』說着，大門非但不開，還惡聲駡他們不是好人。洪吳不得要領，氣昏，狗眼看人低，不必多爭。吳老二道：
『我有辦法，快去打電話，老大接了電話，知道我二人，必然會下命令，吩咐開門。』
『對對，還是你腦筋會動。』洪老六於是同了吳老二一齊到一家士多借打電話，可是執起了話筒，又不知道號碼，於是二人又在電話簿上窮翻，總算巧的，居然翻到了。
王老大接了電話，喜出望外，在電話裡談了許多濶別的積愫，知道剛才司閽擋駕，又再三道歉，請二人就去談談，他關照看門的，不會再有待慢的事。洪吳二人當然有說不出的興奮，畢竟八拜的兄弟，到底講義氣的。
二人一吹一唱，又到王老大公館。這次去，那是格外要搭足架子了。
（三）
王老大自接洪吳二位義兄弟電話之後立刻通知司閽，如剛才那二位來，立刻開門，不可怠慢。那知司閽答道：
『那二人衣衫不週，全破爛的，所以不開門，原因是提防向東家借錢，如果開門放他們進來，開口借貸怎辦？』
王老大一忖想：『不錯呀！但是已經答應他們二人來了，又不可不接納。』一時大費踟蹰，結果决定姑且放他們進來，再作道理。
不一會，洪吳二人搖搖擺擺果然上門造訪，司閽不再擋駕，領進客廳坐下，佣人進去通報，王老大不立卽接見，只從門縫中時察洪吳二人服裝，一看果然狼狽不堪，後悔請了他們來。不料耳聞吳老二在客廳對洪老六道：
『現在好了，老大如此發達，住這末漂亮的花園洋房，真正濶氣之極。我們二人以後的日子，不必再憂慮了。』
洪老六道：『這還說它作甚麽？老大為人素來是講義氣的，而且對平常人向來也很慷慨。那時他還沒像現在一樣發達，可想而知。』
『老六，等一會兒他出來見了面，你打算怎麽開口？』
『你呢？』
『我先問你，就是兩個主張︰問他借錢，還是求他安插職業？聽聽你意見！』
洪老六想了想，道：『為緩和目前計，我主張先問他借二萬元，求職管求職。因爲職業未必馬上就有，要等他有機會；錢立刻就可以捧出來交給我們的，不是我們可派用度了？』
『對極，你這想法真是一手握如意，一手撥算盤。』
『哈哈哈……』
王老大在門縫裡聽到這裡，大吃一驚，想不到這兩個傢伙果然給司閽料到，眞的爲借錢而來。現在已經進來了，不出見不行。
王老大懷了這個戒心，於是把門一開，走了出來，面上毫無表情，異常冷落，絶不似剛才在電話裡的熟絡口吻。
洪吳二人則興奮萬狀，老大長，老大短，一吹一唱，拍足馬屁，備極恭維。猶以爲面部無表情，這是大亨派頭，紳士型，本來是這樣的。冷落的樣子，因爲是自己的大哥，我們二人是兄弟，長之對幼，原無須什麽客氣。假使客氣，反不類自家人了。
那料吳老二先開口吿貸，洪老六繼之，而老大所答者，一句也聽不懂，與電話裡判若兩人，發音似外國話，又非外國話，似廣東話，又非廣東話，全中國各行省，根本沒有這一種語言，音尖如鳥叫，人類說話，怎麽會得像鳥叫？洪吳二人大為詫異，致談了半天，搞得一團糟，莫明其妙。
吳老二較爲聰明，對這一種鳥語，雖非完全懂，居然還懂得一半，知道借錢不是生意經，已經失望了，那末職業呢？鳥語中意測，也不可能了，照這個情形，老大的性格與往昔大變。旣不得要領，只好悻然吿辭。
吿辭，老大也不說一句挽留的鳥語，吃飯、接風、洗塵，更不談了。
（四）
洪吳二人走出大門，不斷的搖首太息，幾乎把方向也弄錯了。吳老二道：
『眞豈有此理，老大如此對待我們，殊不客氣，實在不近情理！』
洪老六怨天怨地道：『十年不見，奈何一變至此？眞出我意料之外。二萬元變了兩個沙壳子也沒有，以後日子怎辦？起初來香港時，唯一的目的是找老大，現在老大找到了，結果如此，那末我們的計劃全盤失敗了！……』
『別的不談，人話不講，爲什麽講鳥話？幸而鳥話，我還能聽懂一半，否則今 天見面等於沒有見面！』
『算了吧，這條心死了，我們趕緊另作打算。』
半路上吳老二另去找朋友，他說︰『你囘去，我到別地方找找朋友，急需謀職要緊。』
洪老六便與吳老二中途分手，他獨自一人囘家。
（五）
洪老六面孔朝地，一路走，一路不斷想心事，不料在行人道上拾到一張五元港幣，不覺一喜。
這一喜觸動他另一個大希望，認爲這五元錢，爲天所賜，天所賜决不會只是五元，一定會由此五元，給他發個大財，那末趕速去買馬票，可能中了頭彩，那末我就有辦法，別說不必去仰求王老大，任何人都不必去仰求！
洪老六買了两張馬票囘家，連太太前也不洩漏這消息，只他一人知道，非常的秘密。而把馬票包了又包，藏了又藏。太太見他囘家，問見了老大如何說法？錢有沒有調到手？
洪老六大發牢騷道：『老大毫無義氣，實出意料之外。發了財，住大洋房，見了老弟兄，人話不講，講鳥話！』
太太直呆：『怎麽講鳥話？鳥話怎麽說的？』
『講的全部鳥話，音尖，似麻雀叫，又像黃鶯啼，據老二說，本來有這一種鳥話的。』
太太忍不住笑起來了：『鳥話，你何以會懂呢？』
『 雖不懂，老二懂的。』
『老大怎麽說？』
『不提也罷！』
『你就說一兩句我聽聽！』
『借錢，一個錢沒有；求職，推託得老遠。』
太太沉吟了一下道：『不必氣，有錢人大都這樣的，氣也徒然，靠人不如靠己罷。』
洪老六道：『要不是這樣想，我當時氣死在老大客廳裡了！你講的全對，不久我非但靠自己，人家還要來仰求我！你瞧着好了。』
（六）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洪老六夫妻二人的生活苦極了，只出無進，怎麽能不拮据？幸而抱下了絶大希望，只要馬票開彩，似乎就能中着頭奨󠄀一樣，所以目前困難，倒也不放在心上。
馬票開獎之日，洪老六連忙去對號碼，赫然竟中了頭奨󠄀，大喜欲狂，這實是天賜，他早說過這話，而今果然天賜。眼前只要等待七日之後領奨󠄀，滿懷高興囘家，靜待這七日渡過。
他囘到家中，對中頭奨󠄀的事，秘而不宣，這是提防窮朋友向他吿貸，一旦成爲巨富，一定會來開口向他調度的。甚至連在自己太太前也不宣佈，提防太太說出去。同時對吳老二防範更嚴，怕老二向他吿貸不着，下辣手向他勒索，甚而綁票、謀財害命都可能。
因此洪老六態度大變，覺得同樓住客，彷彿都要向他伸手吿貸，這是從他們各人面色上看出的。
不知如何，洪老六對自己太太，忽亦覺得醜惡、不漂亮起來，他的太太要是像現在的她，實不足以當配偶，巴此亦對她討厭。
午夜，各人皆入睡鄕，洪老六則不眠，等候天亮。原因是怕彩票被竊，爲了看守這張彩票，寧可不眠。如是凡六日夜。
至第六日，洪老六仍支持不眠，保護袋內的彩票。太太不知他不眠，是爲了看守彩票，於是愁急萬狀，同居的人一致説他得了惡病，人斷無一連六日六夜不眠之理，所以關心備至，主張送他進醫院。但是越關心，洪老六越覺得這批人存心不良，想竊他的彩票，因此他更不眠，極力堅持，預備等最後一夜的天亮，就可領到奨金。他的太太已是急如熱鍋上螞蟻，口口聲聲問他：
『說呀！你心裡到底怎麽樣難過？得的病是什麽症呢？一個人豈可六日六夜不睡？送你進醫院吧！……』
洪老六雙眼直呆，乾枯無神，問他亦不答，有病無病，難過不難過，只裝不聽見，雙手始終保護着那放彩票的口袋，在他眼中，太太也是一個壞人，存心要竊他的彩票。
但是一個人豈有能支持到六天六夜不眠的事？終於精神消耗殆盡，於是不由自主，忽然昏厥的睡去了。
（七）
洪老六睡去之後，但覺夢中已經不住在尾房，遷進了一幢華麗巨宅。——這巨宅遠比王老大那洋房更大，巨宅之外還圍有花園。此時所有花木，開得萬紫千紅，蜂蝶羣集。洪老六身穿畢挺西裝，足登雪亮躍眼的皮鞋，手指夾着老粗雪茄，連走一步路，也是神氣十足的。
洪老六眞是得意非凡，吸着雪茄，在大廳上踱着方步，想起不久之前，受到王老大冷落，料不到我洪老六也有今日一天，翻身之快，此眞所謂暴富。暴富之來，沒法推得開的，是亦天之賜我也。
他又想到王老大之冷落人家，不能怪他，要是每個窮苦朋友來借錢，也是不勝其麻煩的。於是立刻把司閽喊到面前，吩咐一番：
『你是看門的嗎？』
『是的，老爺。』司閽連講話也低垂着頭，必恭必敬。
洪老六彈彈雪茄烟灰，教訓道：
『從今以後，上門來尋我的，衣衫不整，一律擋駕，不許開門！』
『是，老爺。』
『並且不必通報！』
『是，是。』
『要是開了門，放他們進來，唯你是問。』
『是，是是。』
『好了，你出去。』
於是凡結交者，盡是富紳巨賈，門前汽車如雲，當年同甘共苦的貧窮朋友，不但一個也不來往，而且拒之千里之外，心目中根本已無『窮苦』兩個字了。
飽暖思淫慾，便想到自己太太醜惡，正擬另結交一漂亮女朋友，預備將來離了自己太太，正式結婚。恰巧有位王先生，當然是大亨階級，介紹了一位當代名女人華麗小姐，給他做朋友，眞是錦上添花。洪老六理想又實現了。
於是每日同了華麗小姐花天酒地，在歌台舞榭流連，甚至通宵達旦，樂而忘返。把家中太太如糟糠的冷淡，抛在一邊，百不問訊。
有一天，家中來了一個朋友，外表穿得很像樣，所以司閽把他放了進來，豈知這朋友外強中乾，來的目的原爲吿貸。
洪老六心中大不高興，除了冷淡他之外，仿照從前王老大對他方法，講話用鳥語，他也來個鳥語應付。
朋友非常懇切的說：
『洪先生，我們有了十年以上的交情了，這次實在不得已，好得所調數目，在洪先生身上，無異牛之拔一毛，總要幫幫忙。等我有了辦法，立刻送還，决不是只調而不還的，何况這是初次……。』
洪老六一邊横點頭，一邊鳥語用了出來。
那朋友不勝詫異，明明剛才講人話的，現在像鳥叫，這是怎麽一囘事？此人可能有病！於是又問他：
『調與不調，都無問題，請洪先生不要講鳥語，講人話好嗎？』
洪老六一時弄僵，只好用鳥語到底，又是一片「啾啾唧啷，嘰嘰啄啄」，給你一個莫明其妙，不說不借給你，也不說借給你，一味鳥語應付。
這朋友大傷腦筋，以爲他有神經病，大凡有神經病的人，是無法可以理喻的，這朋友在無可奈何之下，廢然走了。
（八）
洪老六的太太，精神上非常痛苦，對於丈夫在沒有成巨富之前，倒還有夫妻之情義，而今富有，一反過去作風，性情大變，非但對妻如此，對一切窮朋友亦如此，昔日痛詆王老大鳥語對人，爲無情，爲沒有人性，現在他也用鳥語，在所有困難朋友前裝其胡羊，致其萬分憤慨。
一日，洪太太忍無可忍，與其如此相處，絶無家庭幸福，不如提出條件，要求離婚。
想不到正投洪老六所好，原本卑視太太，打算離婚，因爲意中人華麗小姐，早定計劃同她結婚，而太太相反的提出條件離異。所以他有說不出的歡喜，當時送了她少許金錢，一刀两斷，解决得快。
（九）
洪太太同老六離婚的事，三五日間就傳了開去。許多朋友都不値老六所爲，尤其吳老二最表憤懣，認爲老六忘恩負義，决計行剌，以平離婚後洪太太之氣。
不料事機不密，剛正進行，却被洪老六所執。當然憑他的地位、身價，地方上官府機關，賣他的帳，查究之下，來一記辣手，依法嚴辦，洪老六頓覺心腹之患已除，從此高枕無憂。之後，决心同華麗小姐結婚。舖張之大，酒席一請三百桌，報紙騰傳，真不可一世。
此外又對任何親友上門，一槪先由司閽投遞名片，將名片呈交他手，决定是否接見，因甚多朋友外表甚挺，內裡空虛，求見無非借錢。爲免此流弊起見，始訂此項新辦法。可想而知，窮朋友從此絶跡，永遠除此掛慮，根本不再有用鳥語的麻煩。
洪老六雖成巨富，但猶感不滿足，鈔票總嫌不夠，又與王某某先生合股經營商業，投資不知若干萬元。
那料王某某外表大財主，實際却是一個老千，畧施小計，便將他的欵項全部騙了去。
洪老六决不甘休，報官通輯，奈王某早已逃匿無蹤，一輯半年，毫無頭緒。可是事情僵之又僵，他的財產至此已經化光了，舒服慣常，日子一天一天難過起來，枕旁嬌妻，見他境况日非，表示對他冷淡了，並有求去之心。洪老六大起恐慌，再三仰求她，鞠躬下拜一齊來。他說：
『太太，親愛的太太，近來你對我情形，大不如前，聞說要提出離異，這個萬萬試不得！』
華麗率直承認道︰『你旣然知道我對你大不如前，那末你問問自己，享受上所給我的，是不是也大不如前？』
『因爲股欵被騙走，一時週轉不靈，手頭不免緊些。』
『手頭緊是你的事，你不能越進我的範圍！老實告訴你，我是萬萬不能吃苦的！』
『太太，我沒有給苦你吃呀！』
『那你爲什麽不讓我享受？把刻薄、精明、挖打一齊施諸我身上，這是什麽用意？』
『因爲手頭緊………』
『我不來問你這一套，有力量才養我，沒有力量，趕緊我們二人分開。』
洪老六起初是耳聞，現在證實太太果有傾向離婚的舉動，頓時目瞪口呆，冷汗一身。當然他還是要挽囘這個不良命運，苦口婆心的對她說：
『那姓王的把股欵騙去，我已報案，不難追囘該項欵子的，一旦追囘，决不給你吃苦，像從前一樣，讓你享受。』
華麗冷笑道︰『除非做夢，通輯了半年，有眉目嗎？現在不必多說，我不會受你欺騙！』
洪老六講得牙齒出血，這位新太太，委實難打發，水也潑不進。
爲了趕緊未雨綢繆，這位如花似玉的太太，萬萬不可由她消極，走上離婚的路，於是偷偷揑揑，私下把一部份不動產價賣，將這筆欵來奉順她。
如是又數月，總算沒有聽到離婚的條件提出。」
可是動產早已用完，不動產也抵押變賣光了，此時他的花園巨宅，早已易了新主人，並來逼他喬遷了。
事情全部拆穿之時，新太太就此一去不返了。
洪老六此時已身無分文，不得已重又囘到三姑昔日住過的那間尾房了，非但境况日非，較昔格外窘迫，於是長歎一聲，不禁發爲狂笑。
此一番夢境，在狂笑中醒來，洪老六張大了眼，方知是一場黃樑夢。
（一O）
洪老六清醒後，突見衆人圍聚身邊，乃知睡去已二日，二日不斷囈語，熱昏顚倒。全屋的人，都以爲他身染重病，危在旦夕，又不敢送醫院，怕斷氣在途中，如何可以？本不會死，車子一震一顚，不死也送死了。因此衆人互相調班看護，不稍離開寸步。所以他整整睡了二日二夜，衆人也就照護他二日二夜，始終不敢交睫。
洪老六知道這經過，極其感謝大家情誼之厚。並且把夢中情形，一五一十坦白說了出來，他說：
『我這個夢境，是有根據的，不瞞你們了，因爲我已中了馬票頭獎！』
這個可喜的消息，立刻傳遍全屋，馬上又傳遍隔壁鄰舍，不但自己的太太大大歡喜，就是所有聽到消息的人都騷動起來，一齊圍了滿屋子的人。
其中當然困難的多，凡與洪老六有一面之雅的，或與洪太太有一面之交的，紛來道喜，這道喜不免有開口借貸的，也有請他投資合作的，一時七嘴八舌，弄得不可開交。
洪老六知道自己過去的困難，也知道人家的困難，更痛恨王老大的當日冷落他用鳥語來裝聾作啞之非，一時竟然大徹大悟，立告衆人道：
『你們請不必急，所有要我幫忙的，一一做到，都答應你們各位。不過我有整個計劃，料必各位一定贊成！』
衆人一起轟的歡呼，都要聽聽這個計劃。
洪老六不慌不忙道：『我把得來的獎金，劃出一大部份組織一家規模龐大的工廠，裡面所有的職員，不論男女老少，一齊請各位去担任工作！』
『好極了！洪先生這個辦法，最好不過了！我們大家一律贊成！沒有話可說！』這位代表說話的人，又向大家道：『你們贊成的，舉起手來！』
不得了，全屋子的人，全都舉起了手，歷久不放下。
洪老六站得高高的，一一分別點人數，一點之下，合共有二百餘人。他又吩咐太太，把大家的名字，登記下來，這些人都是將來工廠中的基本重要職員，視各人能力，量才錄用，分別派事，不論識字與不識字，有沒有工作經驗，總之，一律派事。
他的太太爲了登記名字，忙得不可開交，又因廣東話報名聽不懂，特爲委託了一個廣東人，担任該項記錄工作，名頭中有甚多怪異姓名，叫他太太如何能弄得明白！
洪老六又站到桌子上，當衆宣佈道：『兄弟這個辦法，是認爲非常有價値、有道理、有遠大目光、有遠大看法的。怎麽稱爲有價値、有遠大看法？因把錢借給你們，一旦用完了，仍舊無濟於事，所謂救急易，救貧難，故所以我想出辦一家大大的工廠，一邊生產，一邊不斷月月發薪水，讓你們月月有收入，月月有錢用，並且又有職業，不是一勞永逸了嗎！』
衆人一陣鼓掌聲，把洪老六的耳朶也幾乎震聾。
名單記錄完畢，洪老六特別道地，怕有遺漏，仿照軍隊點名，報一個名字，答應一聲，實在有意思。他手持名單，站到桌子上，開始叫出各人的名字道：
『小狗仔！』
『有。』
『小貓媛！』
『有。』
原來囘答的是一個五歲的女孩。洪老六認爲年紀太小，不能派她担任工作，不免有點開玩笑。可是辦法又來了：凡年紀太幼的，叫她們父母來代工，這一份優先權，應該讓她保留，方才公正，因為名字已登錄，就不可取消，免遭物議。所以又繼續叫名：
『王八蛋！』
『有。』
『猪八戒！』
『有。』
『孫廣東！』
『有。』
『伍子胥！』
『有。』
『黃天北！』
『有。』
如是一直叫到二百十七人，方才全部叫完，洪老六把喉嚨也叫啞了。
之後，衆人中有一人提議道︰『請問洪先生，那一天去領奨金？』
『本來昨日卽可領取，只因我一睡二日二夜，已脫了一天一夜，準定今天去領欵！』
『那末又請問洪先生，欵子領來，何日開工廠？也該讓大家知道。』
『大約總不出這個月。』
『開什麽工廠呢？』
『……這個還沒决定，好得開辦之前，還要舉行一两次會議的，由主席來付决好了。』
之後，那人不做聲，當然是認爲滿意了。
可是又有一人提議道：『今天是領奨欵的日子，我們大家應該推派代表，同洪先生一起去，一方面是保護洪先生，另一方面，頭獎有一百零六萬八千，數目可觀，這末多的鈔票，一人搬不動的，勢必要派多些人去相幫點鈔票和解送銀行。』
洪老六本想不必要，旣然有人提出，推派代表，爲着表明心跡起見，免得被疑一人落袋，工廠不開，所以就採納了這個意見。結果派出五人爲領欵代表團，當天準時同到馬會。
事實領欵不是拿現鈔的，而是一紙銀行支票，非常簡單，因爲這提議的人，從沒中過頭奨，而洪老六也是第一次中頭奨，所以都是隔靴抓癢，完全瞎搞。
會議就此結束，衆人退去，留下五名同去領欵代表，洪老六一看，呆了起來。
這五名代表，一位是蹺脚，他走路也擺不平，怎麽可幫忙搬運鈔票？
一名是賣水菓的，身上穿的是短打，太沒有賣相了。
一名是七十八歲的老頭子，這倒不去管他，老人家見識是豐富的。
一名是包程婆三姑，女人呢，也不去管她，總是包租的，有身價的，
一名是自己太太，當然沒問題。
洪老六換了衣衫，率領着衆人一齊出發。
（一一）
各人到了馬會，說明是來領奨欵的。馬會裡的主腦人物，為表示歡迎起見，一齊延請至經理室坐下，開始問：
『這期馬票那一位中的？你們來了這許多人。』
洪老六拍拍胸道︰『是我中的。』
『恭喜，恭喜！』
『大家恭喜！不過我這次中頭奨，在沒有開奨時，已經預先知道，必是我中，因爲……。』
經理愕然，但很感興趣，詢問何以預知？
洪老六道：『這是天賜的緣故。』
經理知道此人可能因爲中了奨，不免神經有點錯亂，不必多問，只請他簽名留個紀念，然後請他把馬票交出騐看。
不料號碼中有一字不符，當然不能照付，立刻退還給他，並道：
『洪先生，今天你來開玩笑是嗎？還是有神經病？』
『你說什麽？』
『差一個字不符，怎麽可以領奨？你自己去對照號碼！』主腦把廢馬票擲還給他，立刻把五位代表，一齊驅逐了出去，不許留在經理室。
五名代表，面面相覷，臉上變了灰白色，逼住洪老六道：
『洪先生，你……』
洪太太直跳脚道：『你……你怎麽沒對號碼？不中說中，他們說你有神經病，難道……。』
至此，洪老六還是不服貼，以爲馬會裡辦事人太草率，不肯替他細細對號碼，可能呑沒他應得的奨金，原因只怪五名代表，服裝太不整齊，貌也不揚。雖然被逐了出來，好得外邊也貼有中獎號碼，可自己對的。他很鎮靜，一點不慌不亂，决計自己向貼着的號碼對照，一個字一個字的對着。
其實那位蹺脚代表，早已看清楚了號碼，確是有一個字不符的，他一蹺一蹺的單獨蹺走了！一邊却是幾乎落了下巴的笑着出去。
賣水菓代表，一看樣子不對，也跟了蹺脚之後走了，當然也是笑死。
還有二位代表也走了。
洪老六對完了號碼，方始發覺有一字不符，彷彿一交從高山頂尖跌到渺無邊際的山谷。一塲空歡喜，接上是悲憤極點，忽然暈厥了過去，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洪太太嚎啕一聲大哭。
這是馬票害人，還是人害了馬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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