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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紅
午前的時光,一條鄉村的道上,忙碌的鄕下人,正熙熙攘攘地在道上往來不絕,賣藝班中的小丑角鐵牛,推着一輛笨重的木車,匆匆走來,迎面一撞,幾乎碰翻鄕人某甲手中的一碗豆腐,驚惶失措之間,過細一看,幸虧大家都是熟人,彼此一笑置之。
某甲追問鐵牛何以如此急忙,鐵牛說班主張老頭已决定卽日全班人馬開碼頭進城掘金,藉收益來贖回抵押與人的祖傳屋宇。
紅紅,是班主張老頭唯一的掌上明珠。百媚千嬌,色藝都屬上乘,且秉性敏慧,活潑頑皮,什麼新鮮玩意兒都是一學就會,自幼與本村鐵匠林大剛相識,靑梅竹馬,早有白頭之約,此時正好來與大剛惜別,恰巧爲鐵牛看見,不免被他嘲笑一番。
「嘖!嘖!嘖!一定是去找鐵匠!小兩口,眞是難捨又難分!」鐵牛涎着瞼說,末了一句還是有板有眼的京戯腔!
「呸!」紅紅驕羞地追打鐵牛,佯作不依,但鐵牛笑着跑開了。
紅紅走進鐵舖裏,她的愛人林大剛,正在作活兒,一眼看見紅紅進來,喜得彷彿看見天上的星掉下來了,慌忙把手中的工夫放下來迎接。
這一對臨別的戀人,自然有說不完的情話,談話中,紅紅傾訴阿父張老頭入城謀生,實非所願,只因不忍坐視祖業失落人手,想賺一千元回來贈回屋宇,以了心願。大剛也透露他的老板因鐵舖生意淸淡,準備歇業收檔,大剛準備下月入城找事,因而相約在城中相見,彼此依依不捨,紅紅欲行又止。突然大剛靈機一動,跑到屋後把自己一條小狗多利抱了出來。
「紅紅!我把多利送給你!」
「那不好,留着伴你吧!」
「我沒有什麽好的送給你上路,你帶了牠去,好好地養牠,看見牠就好像看見我一樣!」
紅紅聽了,撲嗤的一聲笑出聲來,大剛才覺得此話大有語病,不禁瞼紅紅地不好意思。
紅紅親慝地抱着多利吿別,大剛意有未盡,依戀地跟了出來,囑咐徒弟看舖,自己伴送紅紅回家。
「我也要到你們家裏去,跟張伯伯送行呢!」大剛搭訕地說着。
一雙儷影並肩而去,鐵匠的徒弟在後面欣羨地笑着。
紅紅家門口擺着一輛木車,似乎在整裝待發,大夥兒都在忙着收拾行李,一頭淘氣的猴子已裝在籠裏,擺在車上,鐵牛正傻里傻氣地逗猴子玩。紅紅的表姐梅鳳正搬了一捆行李出來,一眼看見大剛,就意味深長地說:
「咦!你也來了?」
紅紅知道表姐的玩笑多,一把把大剛拖進屋裏去。
「大剛是給爸爸送行來的,」紅紅搶先表明。
「你別客氣了!」張老頭正在收拾行李,趕忙放下來招呼,大剛更是客氣地搶過手來收拾,張老頭樂得淸閒,在旁欣悅地看着。
這兩個未來翁婿彼此寒喧了一番,大剛乘機暗示張老頭別讓紅紅在城裏學壞了。
一切收拾好了以後,大夥兒登上行程,張老頭當先領路,梅鳳和鐵牛推車,讓紅紅抱着多利與大剛在後跟隨着,兩個人低聲細語,綿綿不盡,直到鐵舖門口才勉强分手。
行行又行行,走到一段公路的斜坡,木車上坡,頗非易事,四個人總動員,前拉後推,大感吃力,鐵牛身肥似猪,更是揮汗如雨,與梅鳳二人互相埋怨推車不力,一鬧蹩扭,車便橫在路當中,更轉動爲艱,這時後面有一輛汽車號角雷鳴,一對飛哥牛女,駕車前來,深厭木車阻礙,輕薄地咆哮諷刺,刻毒挖苦,入木三分,引起了大夥的惱怒,但爲忠厚世故的張老頭阻止,終於儘先讓汽車通過,一轉眼到了下坡路,這時居高以臨下,木車大顯威風,一瀉千里,而牛女飛哥的汽車却機損胎爆,拋錨路旁,紅紅鐵牛和梅鳳也故意停車道上,此唱彼和,大大地嘲弄報復一番而去。
終於這一夥鄕下人進了城,城市裏,五光十色,馬路上車如流水馬如龍,原始型的大木車夾在新式流線型的汽車之間,又要遵守城市交通規則,進退不當,動輙得咎,狼狽萬分,一到十字路口,紅燈亮了,汽車木車皆停,這時恰有一對男女駕了一輛蓬車停在木車旁邊,二人都坐在前座,後座放了些食物,香味四溢,多利行路一天,大約是肚子有點餓了,香昧引起牠的食慾,霍的一下跳了過去偸食,前座男女都沒有留心,這邊推木車的一夥兒東張四望的鄉下佬也沒有留心,直到綠燈亮了,車輛開行之後紅紅才驚覺,但已追之不及,反而因之在街上鬧了許多笑話。
蓬車上這一對男女,男的叫吳佐治,女的叫金美寶,吳是一個失業的無賴少年,目前正在向車廠老闆劉明遠要求任用爲汽車經紀職務,但劉限定他要能賣掉一輛汽車之後,才予以聘用,因游說夜總會歌女美寶購車,這一天,哈好吳佐治正陪美寶試駕新車,無意間載得小犬多利歸來。
一路上,吳佐治求職心切,只是不停嘴地誇耀這輛車性能怎樣好,用油怎樣省,樣子怎樣妙,實則美寶也是一個空架子,根本就沒有錢買車,只一昧有意無意地支吾應付,兩個一直沒有注意到多利在後座埋頭大嚼,車到美寶家門口,停車回頭取物時才發現所買的東西已被多利横掃一空,盛怒之下,發現多利美麗可愛,美寶轉怒爲喜,喝止佐治不要打狗,反把多利收留了,多利旣然不能自我介紹姓名,美寶就替牠另外取了一個洋名字叫Lucky。
張老頭帶了紅紅、鐵牛、梅鳳等一夥,費了許多工夫才在木屋區裏找到了他的本家張老二的家,張老二兩口子以小販爲業,雖然環境艱難,地方狹窄,但人窮心熱,夫婦倆對於這一羣大鄕里却是竭誠歡迎,張羅茶水,燒火煑飯,忙個不歇。寒喧時張老二吿訴他們連開鑼的塲子都替他們看好了,只樂得張老頭連聲道謝。
張二嫂和紅紅在另一角落裏聊天,二嫂誇獎紅紅說:「又美麗,玩意兒又多!」勸她不如在戯院登台,紅紅也心動了。
「我有一個朋友在戯院裏做事情,過兩天,我帶你去見她,託他介紹,也許有點辦法!」二嫂說:
「假如可以在戯院登台的話,那眞是再好也沒有了,不過,嫂嫂,在事情沒有成功之前,你千萬不要跟爸爸提起,要不然,他又罵我不安份了…………」
「我曉得,我偸偸地先帶你一個人去!」
就是這幾句私人談話,引起了後來好多事情。
第二天,張老頭帶了全班人畜(包括猴子一頭),攜同鑼鼓傢俬,開張演出。這是一條較爲辟靜的馬路,道旁的空地上,圍繞着寥寥可數的幾個觀衆,冷淡地在觀看張家班的節目,鐵牛的「數來寶」,紅紅的「打花鼓」,都可說是賣盡了氣力,憑良心說確也不錯,但這些城市裏的觀衆似乎都不欣賞,最後把那個齊天大聖搬出來。
但這個毛脚毛手的畜生,一路上淘了許多神,養兵千日用在一時,此刻臨出塲時竟鬧蹩扭,梅鳳、鐵牛二人無法指揮,觀衆見狀哄然大笑,鐵牛又愧又急,就忍不住拿皮鞭子打猴子,猴子野性發作,一把就把鐵牛的鞭子奪過來回敬了鐵牛一鞭,鐵牛更急,觀衆反而幸災樂禍地叫好,張老頭見看客旣然喜歡這一套,就暗示鐵牛忍痛讓猴子打,鐵牛又痛又急,尷尬萬分。
就是這樣用苦肉計,也只換來區區一塊八毛錢,紅紅感慨地嘆息說:「難道咱們的玩意兒連猴子都比不上了?」鐵牛更是捧着被打痛的屁股納悶:「城裏的人原來都只喜歡別人挨揍受苦的嗎?」
張老頭見觀衆對喉子有味口,而猴子的衣裳又嫌太破舊,能賺錢的第一,乃叫紅紅回頭替猴子作件新衣服好見客。
開張不利,一夥人垂頭喪氣地回家,富家子周子春的一頭愛犬施施,正由僕婦李媽攜同散步歸來,正好被紅紅見到,施施同多利外型相彷彿,紅紅以爲就是多利,忍不住追上前去察看,但李媽已牽犬進入花園内,紅紅卽不敢叫門査詢,竟淘氣地踰牆而入,結果雌雄有別,大鬧笑話,狼狽退出。
紅紅一肚子悶氣,無意間走到美寶家門口,吳佐治又在樓上歪纏着美寶買車,蓬車正好停在門外,紅紅望望這輛蓬車,依稀認得就是載走多利的那輛蓬車,不敢以爲的確,不過細端詳一番,越看越像,猶豫間恰好吳佐治推銷又落空,無精打彩地下來,紅紅一見,人證物證俱全,就向佐治索狗,佐治先不承認,終於無法推脫,只好叫她逕直到裏面找金美寶。
有錢人的世界,先敬羅衣後敬人,就憑紅紅姑娘這一身鄕下人寒酸打扮,僕婦的勢利眼怎會替她通報?更怎會讓她進去?紅紅又白白碰了一鼻子灰,但她並不死心,恰巧美寶此時抱了多利在窗口眺望一下,正好被她看見,這再沒有什麽懷疑了。環顧門口有一棵大樹,就又把她那一套爬牆上樹的賣解人看家工夫拿出來,捷如猿猴,三下兩下就爬了上去。
由窗口可以看得見這位紅歌女的客廳,正像一般上等客廳一樣,佈置得相當華麗,美寶因急於要錢開支,打電話藉口有重要事商量把夜總會的經理杜新發找來,但是杜反而向美寶說生意不好,大唸窮經,央求她犧牲色相,在夜總會跳草裙艷舞以廣招徠,美寶斥爲發了瘋。
「你不曉得,現在的客人都喜歡這個,本來嗎,最好是脫衣舞,恐怕你不肯,那最少也得來一個草裙舞。」
「謝謝你,這個我才不懂!」美寶拿糖地說。
「嗯!這個年頭不懂也要懂呀,比方脫衣舞,他們都不懂的,還不是把衣服脫光了就算?來吧,我求你,試試看,就是扭幾下就行,很容易,越扭得厲害越好!」杜新發繼續央求。
美寶終於沒有什麽不肯,換了一身跳舞衣裙來跳給杜新發看,屁股一扭、扭地直扭得杜新發一再高興得大叫:
「好!就是這樣,屁股這樣一扭,一定可以吸引觀衆,鈔票就扭進來了!」
這一切都落在紅紅的眼裏和耳裏,起先只覺得很新奇,不禁也學着扭了幾扭,後來聽說:「只要這樣一扭,大把的鈔票就可以扭進來了!」到是相當動了心,想到大夥兒的玩藝被冷落的悲哀,和自己進城撈錢贖屋的目的,心想屁股自己也有,何不學他一學,於是就細心地觀察學習,雖然是在樹上,也不禁下意識地在刻意模仿,眼看天色不早了,他才溜下樹來,仍忘情地又試驗一番,直到驚覺有途人環觀訕笑,才一溜烟的逃走了。
這一晚,大夥兒都睡了,紅紅一直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着,抵押了的祖業,老父的志願,生意的冷落,美寶跳舞的姿勢,特別是杜新發的那句話:「好!觀衆就喜歡這個,這一扭,大把的鈔票就扭進來了!」這一切一切,都在她腦子裏縈迴不去,屋小人多,沉悶煩人,看看別人都睡得很熟,偸偸地一人爬起床來,出門望一望。
木屋區的一塊空地上,此時夜闌人靜,萬籟俱寂,紅紅一人踽踽而行,百感交集,「觀衆就喜歡這個,這一扭,鈔票就……」這句話一直仍然支配着她,四顧前後,寂無一人,不禁技癢,偸偸地又把這搵錢的本領操練起來。原說過紅紅禀性聰明,什麼都一學就會,偸學得來,居然頭頭是道,相當不差。
却想不到鐵牛和二嫂都先後醒了出來,鐵牛見紅紅一人左扭右扭,景象新奇,見所未見不禁大驚失色,莫明所以。
「你是做夢嗎?還是你身體不舒服?哦!(天才地省悟了),我們睡的這個床呀,虱子眞多,你可是給牠們咬得癢啦?可不是,我也癢!」說着說着,鐵牛也眞有點兒癢,自己不禁也肥猪搖臀似地扭了幾下,直到紅紅吿訴他這是跳舞時,他才遺憾似的說:
「跳舞?!這個不好看,你學來幹什麼?好像許久沒有洗澡,身上癢得不得了似的!」
張二嫂看見紅紅跳舞,大感欣慰,急忙吿訴她已爲她約好朋友,介紹她去登台,並爲她設計如何借旗袍、高跟鞋、燙頭髮等一切現代化裝備,紅紅起先胆怯,終則在二嫂鐵牛一致鼓勵之下 應允了。
第二天,張老頭照舊帶了班子在路邊開鑼,費盡了氣力,觀衆仍是不感興味,陸續散去,紅紅一
看情形不對,怕今日又是要空跑一塲,立刻勇敢地把報紙剪的一幅草裙穿上,大跳其草裙舞,眞的,「這樣一扭,鈔票就扭進來了,」走開的觀衆卽刻回了頭,後面的更是大羣湧進,擲錢的擲錢,叫好的叫好,張老頭原是不願意女兒如此作,但見生意這樣好,也樂得只顧埋頭拾錢,並珍視這裸搖錢樹以爲得計了。
但突然有一人排衆而入,一把抓住紅紅,禁止她再跳,原來是林大剛由鄕下提前趕來,一見紅紅如此模樣,不禁醋性發作,咆哮着對紅紅說:
「這種肉麻的戯,怎麼能作?你在什麽時候學來的?我早就知道城裏的人不好,鄕下人進城,一學就壞。」
塲子是被大剛攪亂了,觀衆一哄而散,好在收入甚豐,大夥也沒有說什麼。
這一對情人見面,雖然是小別,仍不免纏綿一番,大剛知道多利失踪,並知是走失到京華路廿八號一個姓金的女人家裏,及紅紅索狗被嚐閉門羹等情形,一怒之下,就當時問明地點到美寶家討狗。
畜生總是畜生,多利在美寶家裏美食美居之下,更兼美寶手中暗地拿着一塊牛肉乾,所以只顧同美寶親近,對於這位貧賤之交的舊主人並不大理睬,使大剛爲之吹脹,憤然欲行,但美寳見他英偉挺秀,頗有好感,就把他留下來說可以替他找到工作做。其實是一則利用他冒充鄕下來城的哥哥,說是找她拿錢醫治母親的病,以要挾杜新發先付錢後跳草裙舞;另一方面呢,這位風塵蕩婦,對此位健碩英偉的鐵匠已一見生情,綺念遐思一齊到來,想把他派派用塲。
爲了想找工作,只得受她利用,大剛在夜總會權充一輪美寶的哥哥,美寶仍不放他走,要他在家中候她回來,一直等到深夜,他正焦急不堪,美寶薄醉歸來,一進門就叫大剛跟她到臥室裏去。
「你就在我這裏住一兩天再說,跟我到房裏來,我有點事給你做。」美寶說。美寶一進去就懶洋洋地躺在床上,分派給大剛許多香艶的優差:脫襪子啦,抓癢呀,按摩呀,眞是極盡挑逗之能事,可是縱使你情急如火,春心蕩漾,枉費了諸般作態,萬種風情,可惜大剛却是一味不懂,彷彿他這個男人只是爲紅紅生的,眞恨得美寶咬碎了銀牙!
大剛一夜沒回去,可累得大夥兒担了心,特別是紅紅掛念了一夜沒好睡。
第二天,二嫂爲介紹紅紅與戯院子裏作事的朋友見面,接洽登台表演的事,特地爲她向後面隣居火山女郞李家二小姐借來旗袍、高跟鞋、皮包等全套行頭,在二嫂帮助之下打扮起來,經過一番刻意修飾,紅紅煥然一新,已經是十足十的摩登姑娘了,但紅紅心裏放不下大剛,要個人先去看大剛一下再去。
可是大剛被美寶帶出去了。
這一次美寶的傭人不再驅逐紅紅了,紅紅來勢儼然富室千金,衣着華麗,派頭十足,傭人把她殷勤地迎接到客廳,落座獻茶,正好吳佐治一個人坐在客廳苦等美寶歸來,因爲劉明遠限定他今日如不能帶美寶去買車,前約予以經紀之說就算作罷,紅紅進來,他半點都認不出就是前天拉住他要狗的鄕下大妞,於是他一方面刻意巴結,一方面自吹自擂地說自己是車廠副經理。但一經談話,就露出了馬脚,佐治靈機一動,就想利用她來冒充一位富室千金,先帶她去看看車,搪塞劉明遠一陣子再說,雙方揭開底牌談判,條件是五十大元,付淸了再出塲。
兩個人都有點懷着鬼胎,一進車廠,佐治就先去通報劉明遠迎接貴賓,叫紅紅一人在外邊稍等,車廠裏各式各樣的新車,形形色色,新奇萬分,紅紅彷彿是劉姥姥進了大觀園,不禁手癢,東按一下喇吧,西按一下車蓬紐,最妙地是爬進一輛正在檢査修理的車內,被工人板起昇降機,一下子把她升起,想上不得,想下不能,窘迫萬分。可把吳佐治急死了。
紅紅本質原就漂亮,此刻經過了打扮一番,風姿撩人,劉明遠這位深於世故的中年人,居然對她一見傾心,疏忽了她的舉止言談,顯非富室閨秀,只一味色迷迷地讚不絕口,佐治這類油滑靑年,有何不懂,他正有求於劉,自然百般奉承,儘量湊趣;慫恿着由劉明遠親自陪他駕車,自己藉故避開,以期促成好事。
哈巧這時杜新發打電話來找劉明遠,他想拉劉明遠投資十萬元,藉口說有要事相商,劉聽說是有要緊的事,乃應允於試車時便道過他的寫字房一談,並預定夜總會的一個座位,以備試車試得滿意時,晚上可以再請張家大小姐(指紅紅)來玩一玩。
劉明遠與紅紅試車時路過夜總會,順便進來看杜新發究竟有什麽要事,財神駕到,杜新發大爲歡迎,一落座就鼓其如簧之舌,大加說辭,誘勸劉明遠投資,彷彿別人爭着投資都不接納,特地把這機會留給劉明遠一樣,劉則正是有美人同遊,心不在肝上,那有心事聽這一套,正當杜新發鼓吹他業務興隆時,周子春開設的春華公司來電話索債四萬元,幾乎拆穿了西洋鏡,幸虧杜新發臉老皮厚,鎭定應付,當着劉明遠的面,不理對方措辭怎樣嚴峻,好在電話裏對方聲音劉明遠聽不着,只一味把對方當着周子春本人,亂攀交情,瞎吹法螺,對欠債佯作不理,一味大談嫖經馬經,交女友,買地皮,並聲稱周子春的投資夜總會數額雖情不可却,可不能超過十萬元,否則無法容納,活神活現,煞有介事,且不理周子春在那邊暴跳如雷,耍延律師控吿;只顧到當面的劉明遠漸有信心,等候他自投網羅。
可是事實上杜新發與春華公司固然有債務上的關係,與周子春本人並不相識,劉明遠原本並無投資意思,也只因周子春也肯投資十萬,為了攀交這位巨室濶少,所以才允予攷慮,但說明要與周子春面談後才可確定,因約定晚上在夜總會見面,杜無法推脫,咬緊牙扯謊扯到底,一口承認了,事情有了結果,劉明遠就帶着張大小姐——紅紅——得意洋洋地遊車河去了。
杜新發盤算之下,周子春自己根本不認得,何况又欠春華公司急如星火的四萬元,怎能弄得他來和劉明遠見面呢?無法中他想到辦法,用金美寶來使一條美人計,求美寶當晚到塲,以米湯政策來進攻劉明遠。沒想又碰見美寶的假哥哥林大剛,計上心頭,又要他去冒充周子春。
「美寶,你帮帮我的忙,今天晚上我約了一個劉明遠到夜總會,我要他投資到我們公司,他差不多答應了,你灌灌他的米湯,要他快點拿錢出來。」
「又來了,我才不懂米湯!」
「美寶,你救救我,否則夜總會關了門,你也失業的呀!」杜新發着急地央求。回頭一下看到林大剛,接着說:「對了!我給你哥哥一點事做,叫他扮周子春。」
「你說什麽?」美寶不懂他的意思。
「請你哥哥扮那個濶少爺周子春,要他對劉明遠講幾句話,那就容易成功了。」
雙方講了半天價,結果還是銀彈政策收效,美寶呢,得了錢,大剛呢,至少有了一個工作的希望,所以也應允了,在杜新發指導之下,學習了半天濶少爺的派頭,準備晚上出馬。
晚上,美寶帶了大剛上夜總會,那一邊木屋區張老頭子等見大剛已兩日沒有回去,紅紅又是一整天沒有回去,不明究竟,焦灼萬分,對紅紅尤爲着急,因想到大剛紅紅直接間接的原因都是去京華路廿八號索狗,因之大夥兒一齊擁到美寶家來追詢究竟,僕婦見是這様一羣衣冠不整的大鄕里怎肯讓他們入內?但張老頭找人心急,不由她肯不肯,大家一擁進門,僕婦與之糾纏,罵他們是不是强盜,吳佐治剛好在內面借電話,便起來問是什麽事。
「什麽事?你們幹什麼?」
「我找我的女兒紅紅!」
「哦!紅紅,她到夜總會去了!」
這一羣冒失鬼幸秉碰見吳佐治,不然誰知道你的女兒叫紅紅?金美寶沒有和紅紅見過面,劉明遠只知道她是張家大小姐,當佐治把紅紅行踪吿訴他們之後,又追問林大剛和這裏的姓金的女人,佐治吿訴他們也是到夜總會裏去了,但什麽是「夜總會」他們也不懂,旣然你知道就找你吧,張老頭一把把吳佐治抓住不放:「要去,就是你領我們去!」別說他年紀老,這江湖賣藝漢子,想是練過幾年功夫,佐治被他抓住半點動彈不得,只得怯怯地領道前往。
華燈初上,夜,彷彿是都市文明的靈魂,沒有夜,怎顯得出城市的美麗?又怎能反襯出城市的罪惡?
夜總會裏,這時正是熱鬧非常,美寶正在台上面唱歌,一面忸怩作態,林大剛穿着一身杜新發替他借來的晚禮服,又窄又短,不倫不類。舉止失措,形同受罪,杜新發陪他同坐,算就是陪着貴公子周子春,嚴陣以待,只等劉明遠來入殼,大剛冒充紳士儀容舉止不入流,杜新發在旁不斷地矯正,更弄得他侷促不安,引起隣座紛紛竊笑,周子春和他的女友羅曼玲就是其中一對。
美寶唱完歸座,與杜新發一同陪着這位冒牌濶少爺,同時也是共同保駕,使他少出毛病,少鬧笑話。
不一會,劉明遠施施然帶了紅紅進來,杜新發不敢怠慢,急忙拉了大剛、美寶一同起身接駕,劉明遠有紅紅在身邊,正昏淘淘地好不受用,始終沒注意到大剛的毛脚毛手,婢學夫人倒是隣座的眞財主聽到杜春發介紹爲之愕然失驚。
「這位是周子春先生,這地方最有錢的濶少爺,也是春華公司的總經理!」杜新發介紹大剛。
「久仰!久仰!周大少爺!」劉明遠一面招呼,一面伸手擬行握手之禮。
可是這位充頭貨有點見不得人,竟不知伸手,新發暗示他伸手出來,他却搭錯線一把就把新發的手握着,自始至終,笑料連篇。
紅紅與大剛這一對寃家不期在此相遇,彼此相顧愕然,忙亂中紅紅不愼杷酒杯打翻,濺濕了衣服,情急心慌,差一點說出這衣服是借來的,總之,這一羣活寶,鬧盡了人間笑話。
但杜新發冷靜作戰,再接再勵。他說:
「周先生少年得志,在商塲上,誰不識得他是第一把交椅的人物?他現在要投資經營我們這個夜總會,眞是我們的光榮。」
隣座周子春聞語一驚,跌落打火機在杜新發脚上,俯頭去檢時,杜新發勢利地對他說:「嗯,你幹嗎的?規矩一點呀!我們這個是最上流最有禮貌的地方呀!」但周子春仍是忍耐住了。
到底是迷於紅紅的色相呢?或是震於周子春的聲名呢?劉明遠因杜、金二人掩飾得力,居然深信不疑,應允了投資,他對大剛說:
「周先生,你肯投資,我也投資,我跟你合作,覺得光榮。」
此時紅紅在劉明遠聳恿之下,還登台唱了一支歌,歌聲美妙,博得一個滿堂彩,眞正財主周子春尤爲欣賞。
一切似乎功德圓滿,但突然平地起了波瀾。
張老頭,鐵牛,梅鳳,二嫂一夥兒扭往吳佐治到了夜總會門口,鐵牛將在美寶家搜來的狗交給吳佐治抱着在門口,威脅着說:「你要跑開了就揍死你!」然後一齊蜂湧而入,恰好紅紅唱歌完畢,走下台來,一見大夥兒湧來,大驚失色,但旋卽鎭定介紹老頭是大財主,鐵牛是大農塲的地主,信口亂吹,鐵牛乘機作狀過富翁癮,這一羣鄕下佬在塲裏怪相百出。
吳佐治抱着小狗多利在門口等,周子春的汽車夫也帶着雌狗施施在門口等候周子春,雌雄二犬,一見生情,彼此掙脫看守,大談戀愛,佐治與車夫追逐,二小犬逃入夜總會,二人也相繼追入,翻桌倒椅,秩序大亂,杜新發抓住吳佐治大罵,劉明遠也出來大罵吳佐治:「是你呀!你好沒規矩!」佐治見劉明遠與紅紅坐在一起,居然不念撮合之功,事情也沒到手,又受了老頭、鐵牛等一肚子氣,盛怒之下,就拆穿了這一塲把戯的內幕,「這位是鐵匠,這位是賣藝班子!」結果是鬧成一片,打作一團,你說我是騙子,我說你是騙子,一齊扭到經理室裏去說話。
喧鬧中,眞正的周子春挺身而出,當杜新發見這位被他侮辱斥罵的人原來就是債主周子春時,不禁愕然昏倒,周子春逕直對紅紅談判:
「張小姐,你唱得好極了,聽說你仍是江湖賣藝班子,可以不可以表演給我們看?」
紅紅一下子還沒有忘記她富室千金的身份,正遲疑間,還是鐵牛爽快,挺身出來接洽:
「沒有錢我們是不唱戯的!」
「我給你們錢,兩百塊好不好?現在就在外邊演。」
瞎子見錢兩眼開,何况進城的目的就是賺錢贖屋,於於匆匆叫鐵牛、梅鳳、二嫂,回去搬全套傢具來夜總會表演。
這是張家班的黃金時代了,張老頭親自出馬,與鐵牛、梅鳳表演跑旱船,觀衆熱烈歡迎,在鐵牛表演插料打譚時,杜新發生意腦筋一動,把紅紅拉到一邊商量。
「張小姐,我們夜總會跟你打合同,請你們表演,好不好?」
「你們給多少錢吧?」紅紅說。
「你講吧!」
紅紅想一想,進城的目的是想賺一千塊贖屋,除去盤費,再多賺一點添置東西,「那末,我們表演一個月,你給兩千塊好了,行不行?」
於是三言兩語,就當塲把合同簽妥了。張家班從此鴻運當頭。
一個月以後,城郊的一條公路上,張家班全體人馬,功成業就,滿載而歸,林大剛也帮着推木車前進,盡他「準半子」之份。一路上大家歡歡喜喜,紅紅不時把袋中「大把銀紙」取出來給人看,得意萬分。
回去吧,回去吧!城市雖好,不是久戀之鄕。君不見小狗施施已捨棄了繁華享受,追隨多利,也到農村中去了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