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夜半歌聲
•電影小說•
一
一個天高氣爽的下午,郊外山花競艶,鳥語啾啾。每一個湖濱山谷,揚溢着明媚。
許仲寧靑年英俊,西裝筆挺,面露喜容,駕着一輛跑車,在公路上疾馳。他的心情,跟這天氣一樣明朗、舒快,不知人間有災難,也不知人間有痛苦。他想到的都是快樂,看到眼裡的,沒有一樣不是有意義。尤其今天,尤其這時候,正趕着回家,報吿母親一個喜訊。——原來他跟名歌唱家柳鳴鶯小姐戀愛已經成熟了。他向她吐露了求婚意思,柳鳴鶯是接受了。
車子的速度非常快。公路兩旁的樹木、山林、村莊、田畝往後飛。前面是越發荒涼了。但是許仲寧的歸心,要比這車子不知快上多少倍,恨不得立刻飛到家裡。——飛到那所面海的古老別墅裡去。
車子終於快將到了家門口。忽然看見一個靑年獨坐海濱沙灘上,在那裡尋思。許仲寧眼光鋭利,遠遠看去,知道是他哥哥許伯安。他便煞住了車。覺得今天不論對任何一個人,都應該表示親熱。連他哥哥,明知是一個情敵,但也和善起來。他一下車,奔到沙灘,向許伯安道︰
『哥哥,你在這裡做什麽?不回去嗎?』
許伯安回顧頭來,知是弟弟仲寧,表示很冷淡,只搖搖頭道:『管你回去好了。我在這裡坐一會。你別來管我!』
許仲寧知道哥哥心境,旣然不回去,懶得多問。笑了一笑,重又上了車,向前駛着慢車,輕鬆而又愉快的,駕着車,哼出一隻曲子來。
曲子哼完,車已抵別墅門口。他按了一下喇叭︰『咕咕』,脚上跛了一條腿的老僕阿關,給他開了車門。車子慢慢的駛進了置車間。
二
許仲寧拍了拍身上灰沙,很興奮又很匆忙的來到客廳,問家裡人:『媽呢?』
『她在房間裡呀。』女僕回答他。
許仲寧直奔進房。見了媽,便和顏悅色的,一五一十吿訴了:預備跟柳鳴鶯小姐結婚的事。說柳小姐如何美,如何合意,如何有地位、有學問,尤其是當今一位名歌唱家。現在她答應下嫁我了。
許仲寧的母親,怎麽不替他歡喜呢?很高興的說:
『柳小姐旣然願嫁,你也中意她,那末最好了。這年頭兒女的婚姻,都應該讓你們自作主張,只要經過做家長的同意便算了。你有這樣一位十全十美的對象,我不反對就是了。』
許仲寧笑道:『娶了這一位十全十美的媳婦進門,媽也歡喜的。』
媽說:『你爸爸在遺產裡,本來規定的。你們弟兄二人,如果有一個結了婚,你們便可以平分他的遺產,不是我也可以把它移交你們或移給你們媳婦,不必再要我爲你們操心了。』
『是的。從此媽了却一椿心事。婚後移交媳婦吧。』
媽又問仲寧:『你們打算何日訂婚呢?』
許仲寧道:『就在這幾天了。我想越快越好。』
媽便打開橱門,取出一隻首飾匣,打開匣子,取出一隻鑽戒,隨手交給仲寧道:『這隻鑽戒,你拿去作爲和柳小姐的訂婚戒吧。』
許仲寧接了戒指,非常歡喜,看了又看,光芒四射,象徵前途一片光明。他隨手套在指上。對媽說:
『明天是柳小姐的音樂會的最後一天了,後天我陪她到家裡來見見你老人家吧。』
媽迷着眼笑道:『好的。讓我見見這位賢媳。』
正在這時候,許仲寧的哥哥許伯安,自沙灘回來。當他踏進客廳,媽媽和許仲寧自房間岀來。媽見了許伯安,滿臉蒼白,近來由白轉成靑色,知道一向多病,才造成這個樣子。心中總是爲他担憂。現在弟弟有了意中人,快將訂婚。做哥哥的應該爲弟弟歡喜。所以隨卽吿訴他這間喜訊。
許伯安却冷冷的『唔』了一聲,一點不表示喜悅。臉色始終鐵靑的。背了手踱了兩步,似乎又太做作了,不大好,才勉强的向弟弟吐出兩個字:『恭喜。』然而聲音有點發抖,又有點憤恨。之後,他走到放酒的橱前,隨手取了一瓶酒,傾了一滿杯,『咕嘟』一飮而盡。
媽看見這付情形,心裡異常難過。說道:
『伯安,你身體一向不好。醫生屢次叫你不要喝酒,總是不聽話。媽老了,眞爲你急死。好吧,你上樓去休息一會。下次別再喝酒了。』
許仲寧打算也勸哥哥二句,一想多餘的,媽的話,醫生的話都不聽,弟弟的話更不會聽。便匆匆上樓寫信去了。
許伯安他懶洋洋上樓去了。回到自己房間,倒在床上,然而不能安眠,雙目呆向天花板上,非但不能成眠,而且滿肚子燃燒着强烈的妒火,恨恨的唸道:『隨便怎麽樣,我不能讓仲寧奪走我的鳴鶯!這是什麽話?嘿!』忽又打從床上跳起:『還有——爸爸的那份遺產!我祗有一個辣手對付他!』他在房間兜方步,又走到窗前,一手拉了窗帘的帶子,面對着窗外下面眺望。
窗的下面,見許仲寧交給看門的阿關一封信。這是吩咐阿關去投郵筒的。之後,走出大門,門外是海灘,灘邊有一隻遊玩的小船,許仲寧很高興的一人跳上了船,划着槳板。漸漸離開海灘,很自由的盪到海裡去了。那樣子多麽自在而快樂啊。許伯安站在樓上窗口,這一情一節看得淸淸楚楚的。於是他的眉頭一皺,牙齒咬住了下唇,臉上頓然露出兇相,立刻把窗帘帶用力拉下。
在這當兒,樓下傳來一陣雞叫的聲音。許伯安知道不妥,便推開另一個窗子,朝下一看,見老媽子和厨司正趕着雞。許伯安便伸出一個頭。大聲喝道:
『喂!你們能不能把雞趕遠些一呀!我的身體不好,剛正想安眠一會,又給你們吵醒了。我要睡覺呢。』
下面老媽子和厨司,仰起頭來答進︰『知道了!』雞聲遠了。許伯安關上窗子。輕輕躡着步子,走出臥房,把房門上了鎖。又偸偸的走下樓,見一個人都沒有,媽睡覺了。他又偷偸神出鬼沒的走出了大門。於是他的步子加快,奔到海灘,很快而又迅速的跳上另外一隻小船,使足了力氣打着槳,把船划到海面去。——這時許伯安已是憤恨塡胸,理智盡失。他拼命的划着小船,追上許仲寧。他已經忘了仲寧是他的弟弟,他只知道要找的只是快將全佔有他的愛人——柳鳴鶯的仇人,那個殺不可恕的情敵。在這寧靜無人的海面,正是一個下毒手的機會。
許仲寧不提防自己的哥哥從後面一隻小船追上來,喪害他一命的,什麽都沒防備,也沒意料。一個倉卒之間,許仲寧的頸項被他哥哥用窗帘帶子勒死了,這海面,誰都不知道。
許仲寧斷了氣。許伯安一不做,二不休,再把他手指上的一隻鑽戒脫下,藏在口袋裡,把屍首推入海中,小船也不顧問。他的用心,表示︰仲寧是失足墮海的。
三
第二天,許仲寧的屍首浮出了海面,被潮水打到海灘上。這件慘案發生,震驚了社會,因爲許仲寧是富家子,他的母親哭得死去活來,只是責怪他划舟不愼,墮海溺斃的。
但是經過當地警察局王探長細心的檢驗了屍體以後,發現仲寧是被人謀殺的,因爲死者的頭頸之下,有被帶子勒斃的跡象。同時據許母吿:還有一隻鑽戒,當時見他套上手指的,也沒有了。這似是一椿謀財害命的案子。
於是,所有跟許仲寧來往的人,都被傳到警局問話。柳鳴鶯當然也是被傳訊的一個。王探長爲了機密起見,特地把柳鳴鶯傳到他家裡,詳細盤問。於是柳説出了她跟許仲寧和許伯安的結識經過。
四
柳鳴鶯原是僑居南洋的。她是一個很著名的歌唱家,爲了遊歷各地。這回才來到當地,舉行音樂歌唱會。但,人地生疏。柳的哥哥是相識許仲寧的,特爲寫了一封介紹信,叫柳鳴鶯到了當地去找許仲寧,自會有照顧了。
所以柳鳴鶯之與許仲寧相識•是由哥哥介紹的關係。到了音樂會開幕這天晚上,許仲寧到後台化裝室去看鳴鶯,這時候他與她之間是很相熟了。這天晚上呢,許仲寧又送了她一首很美的歌詞:
『柳小姐,今夜是你舉行歌唱會的第一夜,無以爲禮,這首歌詞就代表我的心意。不過要請你指敎。』
柳鳴鶯接上手唸了一遍,覺得好極了。笑道:
『許先生,這首詞太好了,我眞喜愛它呢。可惜沒有曲子。過一天讓我找一個作曲家爲它譜了曲子,我來上台唱它。豈不更好?』
許仲寧笑道:『這是柳小姐說得好,詞一點兒不好。譜不譜曲,隨你便吧。』
『在南洋相熟譜曲的朋友很多。貴地很陌生。慢慢的我有辦法。假使找不到人,航空寄回去,幾天就可寄來了。』
許仲寧談了片刻,便吿辭了。說:『明夜再來拜望。』
事情眞巧。許仲寧走出沒五分鐘,許伯安找到後台來。因爲這一夜許伯安也是台前聽衆之一。他是一位鋼琴家,並且也能作曲。當音樂會完畢之後。他到後台來自我介紹,並向柳鳴鶯道賀:
『柳小姐,你的歌眞不錯,我聽得非常滿意。佩服之至,應該道賀一番。」
柳鳴鶯請敎他尊姓,伯安只說出一個「許」字,沒有說出名來。柳鳴鶯當然招待他,很客氣的請許先生多多指敎。
無意間,許伯安看見那首詞。細心的唸了一遍,覺得非常的好。因此問道:
『啊,這首詞好極了。是不是柳小姐作的?』
柳鳴鶯道:『不,是我的一個朋友作的。眞不錯呢。』
『那末,柳小姐,能不能允許我帶回去譜成曲子?因譜曲一道,兄弟稍有硏究。鋼琴我更可來一下子。生平也只有這個嗜好。』
柳鳴鶯頓然驚喜道:『那末好極了。我正要找人譜曲。許先生旣然肯幫忙,眞是求之不得。』
『那麽,還得拜託許先生,我暫時住在雲山路雲山公寓三百〇一號房間。許先生曲子譜好,能不能勞駕帶到我住的地方?』
許伯安搶着說:『可以,可以。這一二天我送到柳小姐的公寓吧。』
『眞正對不起得很。』
『這有什麽關係。輕而易舉的事情呢。』
柳鳴鶯只知道伯安姓許,可是並沒有知道他就是許仲寧的哥哥。
三五天之後。許仲寧到雲山公寓去看柳鳴鶯。當他一進門,便聽得歌聲瞭亮。仔細一聽,原來柳鳴鶯正在試唱他寫的那首詞『留春曲』。待跨進房門,見替她彈琴的是一個西服很挺齊的男子。但這男子的背朝了許仲寧,所以沒法看見他的臉。而柳鳴鶯面向了窗,引吭而歌,也沒留意仲寧進室。一曲既終。許仲寧不禁爲那歌曲和鳴鶯美妙歌聲而大鼓掌了。
這一來,柳鳴鶯突回顧身。歡笑道:『啊!你來得正好。這是我們三人合作的一支歌,眞不知怎樣來感謝你們二位才好。唔,對了,你們二位還不相識吧?我來介紹,這位是——』
那個坐在鋼琴前面的男子忽然轉過身來。許仲寧萬沒料到竟會是自己的哥哥。弟兄倆不禁一齊失笑起來。
但在笑聲還沒有絕的一刹那,許伯安心裡就大不高興。對仲寧表示:『你跑來做什麽?』雖沒有出聲,面部表情,是可以看出的。仲寧呢,當然也不甘示弱:『你算會彈琴?替柳姐小彈琴的人要多少?不必要你費心。』雖沒有出聲,自然臉上也可揣測,是以弟兄二人這時候已開始爭奪柳鳴鶯。心裡生下了蒂。
後來呢,弟兄二人不斷追求柳鳴鶯,而許仲寧勝利了。許伯安不知弟弟已經勝利,還是妄從的追求不捨。柳鳴鶯被纏得無法擺脫。在某一次許伯安正式向柳求婚時。她不得不說了:
『許先生,如果這世界上沒有仲寧的話,我想……我一定能够嫁給你的。但,現在——我很對你抱歉。』柳鳴鶯說這話時,又怕他太受刺激,故意的似開玩笑,又似認眞的,讓他捉摸不定,說眞,我是假。說假,也可說是眞。
之後。許仲寧就死了!在柳鳴鶯述說到結論,疑到許仲寧的死,絕非墮水溺斃,事决無如此凑巧,何况頸下有帶子的勒痕。這是一個大大的疑點。
王探長從柳的叙述裡,的確得到一個線索,與柳的看法相同。那末許仲寧的死,不外爲情敵謀害,證之手指上的鑽戒不見,兇手可能就是許伯安。然而由於許老太和家中女傭,以及廚司的證明,那天下午,許伯安確在家裡睡覺,而且從樓上窗口伸出頭來,叫他們趕雞趕遠些,他要睡覺。根本沒有下樓過一步。
王探長覺得這案子雖有重大疑點,而一時茫無頭緖着手。但,却佈下了探查網。表面上一點不露痕跡。
五
這件案子冷靜了幾天。有一夜許伯安又來到雲山公寓。他的心不死,再來向柳鳴鶯求婚。因爲上次被拒,柳的說話,閃爍其詞,似眞似假,非眞非假。並且那時候仲寧沒有死。現在情形不同,情敵已除。所以這一次再來求婚,她沒有理由拒絕。
許伯安直闖柳的房間,見柳鳴鶯正在料理東西。他嘻皮笑臉上前道:
『柳小姐,你不是說過這句話:如果世界上沒有仲寧,你一定嫁給我嗎?那末仲寧已堕海而死,世界上沒有他了。現在請你履行這句話吧。你還有什麽理由拒絕我呢?』
柳鳴鶯連朝為仲寧的死而悲傷,轉而積極的憤怒,直覺相信伯安就是殺仲寧的凶手。她非但拒絕伯安的求婚。當塲揭穿了他犯罪陰謀。恨恨道:
『想不到你竟是一個衣冠禽獸!你不是人!』
許伯安嚇一跳:『什麽?』
柳把手上理的東西,拋在地上,忿怒地蹬脚:『你還有這個臉走到這裡來!滾!我一定要爲仲寧報仇!我一定控吿你!』於是手指了他:『滾!滾!』
許伯安轉而鎭靜的獰笑,低低的自言自語道:『嘿!是的,我已經殺了人,但沒有證據,足以使我的罪成立!你奈何我不得!』卽上又奔上前:『你就不知道我多麽的愛你!』突然雙手抱住柳的頸,激動的說:『鳴鶯,現在你是非嫁我不可了!明天——明天我來聽你回音!』之後拔脚飛奔而去。
可是第二天許伯安再去公寓時。茶役吿訴他:
『柳小姐昨天連夜搭飛機到星加坡去了。』
許伯安頓時茫然若失。精神受了一個大刺激。他還不信,要求茶役開出房門給他看。竟然人去樓空。他神經錯亂的,垂住頭,懶洋洋地踱出公寓大門,來到街上,聽見前面一個報童,高聲嚷着:
『名歌星柳鳴鶯坐飛機失事消息!』
許伯安心上一跳,馬上買了份報紙看看,果然刊着這條新聞。於是他的良心非常痛苦,極度不安起來,深爲自己直接間接殺死了兩個人,悔之已無及了。
嗣後。他得了一個嚴重的精神病,不但行動言語時失常態,時刻覺得自己被困於仲寧和鳴鶯的寃
魂中間?永恆的沉浸在無邊的恐懼深淵裡。
六
許家老太太,自從死了仲寧之後,對於伯安的神經病不時發作。始終未見稍愈,却是躭下了重大心事。據醫生診治結果,認爲他的病是受了大的刺激所致。斷非短時間可以獲愈。目前之計,只有僱一個護士,經常看顧他了。
許家老太太一時又不知如何請護士,醫生趁機便介紹了一個名叫葉慕蓮的護士來伺候他了。
許伯安的病有一個時候似又恢復了原狀,與常人無異。但在這時期許家的別墅中,發生了一個不可思議的怪事,有一個女人,常在有霧的晚上引吭高歌,唱的就是那支『留春曲』。其聲悽慘,非常可怕。許家的人,都聽見的,而許伯安更親眼看見在濃霧裡唱歌的這女人,竟然是披頭散髮的柳鳴鶯的寃魂。他驚駭得什麽似的,不覺失聲大叫!而那個女鬼竟又隱沒看不見了。許伯安神經又吿錯亂,並且萬分痛苦,肯定的知道這是柳鳴鶯陰魂不散,是來向他報仇的。當初他曾經講過這句話。
爲了鬼出現,還唱歌,把許家這個別墅鬧得日夜不寧,毎個人提心吊胆。許家老太簡直沒有辦法來處理這件事。廚子和女傭都是胆怯的,不願再在這裡做下去,不約而同的辭職走了。偌大一個別墅中,祗賸下了許老太、伯安、葉慕蓮和跛了脚的阿關。
但,葉慕蓮却胆子很壯,她是個無鬼論者,不相信在霧夜中唱歌的女人,會眞的是鬼。她勸大家不必怕,如眞有鬼的話,也只有鬼怕人的,斷無人怕鬼道理。可是跛脚的阿關,他的見解恰與葉慕蓮相反,力主有鬼論,而且鬼是一定有的。鬼的出現,其中必有因果作用。正爲了因果.鬼的幽靈,决不會散的。
葉慕蓮道:『你說有,我說無。說有的,有沒有見證提出來?』
阿關道:『現在不去說它 我可吿訴你有關許家的一段往事,也許你有點相信。』
七
原來許伯安和許仲寧的父親,是一個民國初年的軍閥,下野以後,便帶了身邊的馬弁阿關和一個婢女到南方來。他蓋了這所別墅,又在別墅附近造了一個馬房,便在這裡隱居,作爲養老了。那時候許伯安已經出世,因爲身體不好,自小很孱弱,不能經長途旅行,所以留他母親陪在北方調養身體,沒有隨同南來。
許家老爺,到了南方,太太又不在身邊。却感到寂寞起來,見伺候他的婢女,長得相當漂亮,便動了念頭,私底下向婢女調戲。可是她雖爲婢女,却很貞潔。再三拒絕了老爺,明知自己身份低卑,老爺中意了她,還有什麽話說呢?她只耽慮了將來老太南來時,如何可以做人?何况老爺面上也不好過去。主僕之戀,多末丟臉?老爺的想法不同,主人愛上婢女,司空見慣的事,卽使太太南來,正式納爲側室,有什麽道理。
婢女被老爺一再廹逼,二人竟然發生了肉體關係。而婢女心裡存下禮敎觀念甚深,知道事已如此,她的日子彷彿偸生世上,始終未嘗有歡容。不料一年後又生下一個孩子。這孩子就是許仲寧。
日子不久的未來。仲寧的母親忽然獲悉北方的老太太將要携子南來,因伯安病體已恢復,老太太當然不需要再留北方了。這個消息傳來,致使仲寧的母親極度不安,將來見了老太太的面,眞不知如何安放了。萬念交集之下,不如死。便由一念之差,一個人竟到馬房去懸樑自盡了。
許老太太旣來南方,她是一個非常仁慈的人,發現了婢女的事情,却是萬分惋惜,口口聲聲責怪
老爺,爲什麽讓她去自盡?事前為何不解釋她聽?何况已生孩子。老爺本來愛她,她的死出諸不意,絕未料到的,老爺正也十二萬分痛惜。
嗣後老太太就把仲寧留養在家中,責由保姆撫育着,當做自己親生一樣。舉凡伯安有的,仲寧也有。這一點許老太是做到了。並且——因爲老爺在一次騎馬不愼,從馬背上摔下不治身死之後,一直二十八年來,老太是無分軒輊的撫養着伯安和仲寧的。
這弟兄二人,雖爲一父而異其母體關係,二人的性情絕不相同的。仲寧和善,一如女子。下人從不虧待,有說有笑的,一視同仁。平日更不發脾氣,極其柔和。而伯安就暴劣,動不動開口罵人、打人。把下面不當人看待,十足一個最要不得的大少爺架子。某次同老僕阿關大鬧,爲了一些小小的事,向阿關一脚踢去,把阿關連翻二個斛斗,如此不算,再用門閂來打,一個失手,阿關的一條腿打斷了骨。一直跛脚到如今。
依此看來,伯安脾氣暴燥殘忍,仲寧的死,一定是他謀殺。苦的却沒有證據。因爲沒有證據,其中難免有鬼顯靈,鬼是不會放鬆他的。那個霧夜唱歌的女鬼,又還不是柳鳴鶯的陰魂。正因陰魂不散
,柳小姐就跟老爺的姨太太一樣,不報了仇不肯甘休了。
葉慕蓮聽了阿關這一番話,似信非信的只是點了一下頭,却沒有說什麽。
八
有一天晚上。葉慕蓮替許伯安收拾房間,却無意中在五斗橱的抽屜底下發現了一條染有血漬的窗帘帶子,另外還有一枚鑽戒。頓時呆了起來,她的腦筋很靈敏,立刻會意到這就是許伯安謀殺許仲寧的證據。於是她不能錯過這機會,正當將證據抓上手時候,許伯安突然上樓來,遂又不得不放下,趁機離開伯安房間,飛奔下樓,在電話機上撥着警局的號碼。接上輕輕的說:
「你是王探長嗎?……我是七百三十二號……兇手的確在這屋裡。證據我已經找到了!」她的話還沒有講完,電話機的牆上突然出現了一個人的黑影,由小而大,由遠而近。她知不妙,立刻把電話掛下,反身拔脚飛奔上樓,而黑影竟然是伯安,他殺氣騰騰的,滿臉横肉,打後面追趕上樓。
葉慕蓮在這危急時候,不得不逃進許老太太房開,想藉詞陪老太太,事實上却托庇於老太太身邊,不致被伯安進襲。那料許老太太正為了身體不好,想早一點安眠,致使葉慕蓮又不得不退出。
正在這當兒,伯安手上拿了那條用以殺人的窗帘帶子,直闖進許老太房間。目的當然對付葉慕蓮的,不想許老太見伯安進房,正找他講兩句話,伯安便又站定,無法行動。葉慕蓮便趁機打伯安身後一溜而出。
葉慕蓮脫了魔掌,立刻奔回自己房間,馬上將房門在裡面鎖上,使伯安無法入內。由於一時間處境這樣的危急,情緖的緊張。却倚在門上喘氣。忖想道:
『當女偵探眞是一個危險職業,隨時要被人暗算。』
突然,她聽到房門外有脚步聲音,這還不是伯安?接着又看到揷在匙孔裡的那把鑰匙,由於外邊鑰匙的揷進而她的鑰匙掉落地上了。又聽到門上扭手急促的轉動聲音。這才急得一時走頭無路。如伯安進來,性命不保。幸而腦筋敏捷,立刻把床上兩條褥單,連結起來,奔到陽台上,把褥單一頭掛下,一頭繫住欄干,預備當作欖繩式的逃走。她是平日受過訓練的,所以身體手脚非常健捷。當她翻身出欄干,拉緊褥單,由上而下的時候。伯安已經進房,忽然發現她打陽台緣褥單而下,來一個毒手,奔進房,抓了一柄剪刀,將褥單一剪爲兩,給她自高而下摔死。那又料到葉慕蓮早已到達了地面,伯安剪遲一步了。
葉慕蓮到達地面,拼命向馬房奔去。因爲她知道這時候祗有一個阿關能幫她忙,對她加以援手。
她狂奔進馬房,見阿關已喝醉了酒倒在地上睡了。奔上前推他身體。急促的:
『阿關!阿關!你醒!醒醒!掩護我一下!』
阿關酒水糊塗,再也推他不醒。葉慕蓮眞是焦急不可名狀,只好再逃出馬房。但是已來不及,伯安已經追踪進來。立刻把馬房的門反鎖。將葉慕蓮鎖在裡面。伯安滿臉殺氣,大吼一聲一步步進逼:
『今夜!你……你的性命在我的手掌之中!再逃!還有什麽地方好逃!』
葉慕蓮把心一橫,捨了抵抗之外,沒有第二條路。
正在這千鈞一髮時候,通馬房飼料室的門忽然開了,一個女鬼的黑影,直趨伯安身背之後。她伸出一隻黑手,突然搭到他的肩上。陰慘的嘯了一聲。吩咐道:
『伯安!慢!』
伯安却想不到背後有人,急回頭一看。驀地大吃一驚!原來一個披頭散髮的女鬼,臉上被烈火燒成高一塊低一塊的,萬分恐怖。他嚇得目瞪口呆,身體漸漸往後退。但從她的身材和聲音裡,他很淸楚的辨認出,她就是飛機上失事的柳鳴鶯。然而她是人,還是鬼?他的神經極度緊張,而且混亂,無法加以想象了!
女鬼雙手直垂,僵立不動,不退也不滅。又發出慘烈聲音:
『你……你也有今日一天!』
伯安鎭靜了一下,抖着聲音,驚駭的問她:
『你……你預備要我怎麽樣?』
女鬼尖尖而沉着的回答他:『要你自首!』
伯安自己作的事,知已敗露。他不管是人是鬼,立刻伺機逃出馬房。不料馬房之外,已經大批警察、探員包圍。他逃出 恰巧投入了法網,當塲被擒。伯安始知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遂俯首就擒。向警探道:
『好!你們把我帶走!我就叫許伯安!』
警探又在他身上搜査,有沒有武器。不料却捜到了一根有血漬的窗帘帶子。這就是殺許仲寧的證據。
這時候葉慕蓮早已跟王探長談話,報吿一切。預備帶走許伯安時。葉慕蓮報吿道:
『馬房裡面還有人。』
王探長想不起還有什麽人。便一齊進馬房。看見一個穿着黑衣的女人背影,正很快的走進飼料室的門。王探長追上去,將她肩胛扳轉來。黑衣女人的一個鬼臉假面具,掉落了地上。柳鳴鶯突露出了本來面目,而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女子。
王探長是見過她的,何以會留在這裡,而且知道她飛機失事已經死了。却是萬分納罕。又從地上拾起這個鬼的假面具,更加莫明其妙起來。不得不嚴詞詰問她。
柳鳴鶯祗好將經過,一五一十說來,蹙然道:
『王探長,你既然問我,可以吿訴你。有時間嗎?請到我裡面坐上片刻。你也辛苦了。』
王探長道:『好。』
葉慕蓮道:『柳小姐,我可以旁聽嗎?』
柳鳴鶯對她看了一眼,點了點頭,表示可以。於是三個人通過一個小門,一齊走進馬房飼料間。這裡雖是放置飼馬料的地方,因爲馬久已不飼,這一間却堆置很多廢物,但另外一邊打掃得很乾净,搭了一張床,床上有被褥,收拾很淸潔。原來這就
是柳小姐權且充作睡的房間了。另外有桌,有椅.有日用品。柳小姐招待王探長和葉慕蓮坐下。說道:
『現在爲了經濟一些時間,我可大畧的講給你們體。——自從我離開雲山公寓那晚,便已經買了去星加坡的飛機票。不知如何,心理上似乎不允許我走,似也不是一走了之的事。所以我雖離開雲山公寓,去到飛機塲中途,忽又中止上機,改了一家公寓,化了一個假名,住了一夜。我爲什麽要這樣欲行又止,覺得許仲寧的死,一定是他哥哥謀害的。那麽他的哥哥許伯安實屬可恨之極!便决心留下為仲寧報仇。豈知上夜去星的飛機失事,一想我幸而沒有動身,這分明冥冥中有人保佑我的。依迷信說法,保佑我的當然仲寧?於是益加我堅强報仇心理,趁機將錯就錯,我已經算是飛機上失事死了,同時各報紛載這段新聞。那末我旣死,就不願出頭露面,將此作爲掩護,進行我的報仇計劃。——想盡方法,用盡心機,才同許家阿關暗底串通,借這裡馬房的飼料間住下。阿關極其同情我,幫了我甚大的忙,在他看來,仲寧的死,一定是伯安害死,决無疑問,苦無證據。可是我住在這裡又怎麽着手報仇呢?始想出一個用精神與心理上的感化方法,假扮一個女鬼,做了一個鬼的面具,套在臉上,趁霧夜出來。唱那支『留春曲』,故意在許家週圍恐嚇伯安,同時唱到他的臥室樓前,給他聽見看見。大致做了虧心事的,决不會觸景受到良心上痛苦,我就給他因痛苦而致死。這個消極的報仇方法,雖一時未必生効,但伯安精神上確已受到重大刺激,他的神經病一天一天加深了。現在我的目的變相的已經達到。伯安終於殺人的證據發現被捕,我的心死了,仇已報。明天我就預備離開這裡,回到南洋去。』
柳鳴鶯述說完。王探長和葉慕蓮却是十分感動。伸出手來握緊了她。說道:
『眞了不起,柳小姐有這一番苦心,間接却幫了我們很大的忙。應該謝謝你的。』
柳鳴鶯道:『不。這是我的責任,應該謝謝葉小姐,謝謝阿關。』她露出稍微笑容。
王探長起立道:『現在我們回警局。希望柳小姐緩一天動身,可能還有事需要你幫忙。再會。』
大隊人馬把許伯安帶走之後。柳鳴鶯是異常興奮的。她見跛脚的阿關醉臥地上,還不知醒,也不去吵醒他。她料埋一切,決定明天回南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