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活的玫瑰
一
天下唯有失去了父母的孩子是最慘痛的。
沈雲蘭就是這樣的一個孩子,她是一個私生子,她母親是這樣「不名譽」地生了她,父親死了,母親也死了,她被寄托在一個朋友家裏,她母親在臨危的時候,曾經把多年的積蓄,交付給這朋友,請她撫養雲蘭長成。不料財帛動人心,當雲蘭母親死後,被托孤的這個老婦人要奪取這份財產,竟把雲蘭視成眼中釘,多方磨折,非打卽駡,一個微弱的小心靈,受不了種種的迫害,在一天月黑風高的夜裏,她悄悄地溜出了被禁監的柴房,無目的的滿山野亂跑,她求生,她本能的要活下去,跑,跑,跑……跑到筋疲力盡的時候,她倒下了,失去了知覺。
等她醒來時,她發現身在一個華麗的大廳裏,身邊圍了一圈兒人,耳中聽得人說話︰「好了好了!醒過來了!醒過來了!」
這個華麗的大廳的主人,名叫顧頌梅,(賀賓飾)他有一個兒子名叫少梅。早年喪妻,不忍續絃,就厮守着這個孩子,父子相依。
雲蘭到了顧家,頌梅見她聰明玲利,眉清目秀,小嘴兒又乖又懂事,同時她又沒有個去處,於是頌梅就把她收留下來。
頌梅有個妹妹,家中通稱姑奶奶,姑奶奶的丈夫叫陸惠堂(洪波飾),不務正業,遊手好閑,吸上了鴉片煙,姑奶奶不得不常常來求哥哥幫助,這天姑奶奶又到哥哥家裏來,姑奶奶對於撿來的一個野孩子,放在家裏當女兒一樣的看待,怪不合適的。她勸哥哥,不要留這麽一個禍根在家裏,頌梅不贊同他妹妹的主張。
姑奶奶打不動哥哥的心,又見內姪少梅和這野孩子雲蘭活蹦亂跳的有說有笑,反而把自己的女兒(少梅的表妹慧珍)冷落地放置一旁。姑奶奶心裏有了病,這病也生了根,她想着怎麽才能使少梅摔掉了那個野孩子,和自巳的心肝肉親熱起來呢?姑奶奶心裏在琢磨,一琢
磨就是十年,少梅大了,雲蘭大了,慧珍也大了,姑奶奶的環境更壞了,陸惠堂的鴉片戒了又吸,吸了又戒,左一次右一次的由頌梅供給他醫藥費,他是始終戒不掉,姑奶奶傷心得什麽似的,誰知惠堂把家產典賣一光後,到了賣無可賣的時候,連祖宗的墳地也給他賣出去了,姑奶奶毫無依靠,只得投奔哥哥!
少梅高中畢業了,他要到外埠升入大學,雲蘭還未畢業,仍得在校繼續讀下去。
少梅臨行的前夕,開個音樂會,請要好的同學參加,大家聚聚玩玩,由他準備茶點,就在少梅的家裏,他希望校中洪老師也去,洪老師說:「還是你們大夥兒玩了,我去了你們要受拘束,就讓瑞芳去吧。」
就在少梅開音樂會的那天,姑奶奶帶着慧珍來了,看見這個熱鬧的場面,心裏酸溜溜的。雲蘭彈着琴,大家跟着唱,唱完了一齊吃點心,姑奶奶忍不住地問頌梅:「今天什麽事呀?大哥!」
「因爲少梅就要出門念書去了,所以請同學大家來聚聚。」頌梅邊說邊行,走向書房,姑奶奶和慧珍隨在後面,頌梅問:「你有什麽事情來找我嗎?」
「唉!大哥!你得給我想想主意呀!你說叫我怎麽辦呢?」
「到底是什麽事?你說呀!」
「還不是那死鬼!」姑奶奶指着慧珍說:「她的爸爸……」於是姑奶奶連說帶哭,拍手打巴掌,眼涙鼻涕直流,吐沫星子亂飛,一五一十像數家寳似的把陸惠堂的醜事翻騰出來,現在人也不見面了,家裏鍋蓋揭不開,烟突裏早就不冒烟了,還欠了房錢,被房東攆出來,屋裏所有的東西,都被房東扣下了!說着又哭。頌梅嘆了一口氣:「唉!眞想不到惠堂弄到這地步!你們暫時拿一點錢去吧,如果眞是沒有辨法,就住到我這兒來,我還不短你娘兒兩個這碗飯!」
「大哥!你,你,眞是……」姑奶奶由衷的感激不知說什麽才好。
二
少梅走了,臨動身前,雲蘭送給他一張她最滿意的照片,要他多寫信囘來,又怕他功課忙而忘了自己。少梅說:「不會的,功課再忙,我也不能忘了給你寫信。」
雲蘭不捨地握着少梅的手:「前些日子,我還不覺得什麽,到你眞要走的時候,我才感到……」她眼圈兒一紅,鼻尖兒一酸,淚珠打落在少梅的手背上。
「不要難過……」少梅也想不出什麽話來安慰她,祗是撫着她的肩膀搖搖晃晃了。
「其實我對你說的這些話是不應該的,我應該爲你高興,爲了你的前途,你的將來,你是應該去升學,讀書,求更好的學問,更多的知識。」
「雲蘭,我不會辜負你一片好意。」
倆人在低徊的月光下,倚在窗前互相訴說藏在心底下的話。冷不防背後有人在咳嗽,那是爸爸。頌梅早就想喊他們了,怕的是他們還有話說,等了許久,看看他們說不完,才咳嗽了一聲,少梅和雲蘭雙雙囘過頭來,齊聲叫着︰「爸爸!」
爸爸眉開眼笑的對少梅說:「你明天一早就要動身了,我怕來不及跟你說,所以趁現在跟你談談。」
「是的,爸爸!」少梅恭敬的站立着。
「你們坐下!」頌梅說:「你第一次離開
家,到那麽遠的地方念書,這,這當然也很高興,可是我年紀大了,家裏本來人就少,你走了之後,只有雲蘭陪着我,我知道她很聰明,又能幹,很多事情我怕精神够不到,都要她替我照顧,她就如家裏的主婦一樣了!其實我也早有這個意思,不過沒說出來,今天乘着你們都在這兒,我就……你們懂我的意思嗎?」
少梅喜形於色的擁着父親叫:「爸爸!」
雲蘭低着頭,弄她的衣角。
「別害臊,一個女孩子總有做主婦的一天,哈哈哈!」在笑聲中,爸爸走了,房裏就剩下少梅和雲蘭,他們情不自禁地擁抱着,深深地接了一個時間很久的長吻。
少梅走了!雲蘭直把他送到上了路,走得遠遠地,看不見影兒了,她才囘來。囘到家,就看到姑奶奶帶着女兒已經搬來了,頌梅吩咐雲蘭,關照老媽子替姑奶奶收拾一間房住下,雲蘭慇懃地招待着她們母女,姑奶奶說:「你不用客氣;這就是我的家,在自己的家裏,還用你這樣招呼嗎?」
姑奶奶把自己看成家裏人,把雲蘭看成外頭人,家裏人反要外頭人來招待,這像什麽話呢?姑奶奶心裏挺蹩扭。
雲蘭把姑奶奶搬來的消息,寫信吿訴了少梅,信上說:「家裏多添了兩個親人,空氣都很熱鬧起來!」她要他在外面多保重,信上還說:「已經秋天了,早晚有點兒凉,我正在跟你打一件毛衣,打好了,馬上給你寄來。」
少梅讀着信,興奮得直往宿舍裏跑,他忙着寫囘信,他要雲蘭多照顧爸爸點,爸爸年老,又有宿疾,常常發病,他在外面很不放心,然而有了她,他也就放心了。最後,少梅信上說:「至於我們倆的事情……」
雲蘭坐在爸爸的床前,讀信給爸爸聽。爸爸果然老毛病又發了,但是精神很好,雲蘭讀到「至於我們倆的事情」,不讀下去了,頌梅微笑地說:「怎麽不念下去!少梅怎麽說!」
時適慧珍捧藥進房,竊聽到少梅來信說和雲蘭的婚事,她囘到房裏吿訴了媽。姑奶奶大聲大氣的責備女兒:「我不早就跟你說了嗎,你不聽話,難道你願意你表哥被這個野雜種搶去嗎?她搶的是錢哪!你舅舅這麽大的家財,只要一閉上眼,就是少梅的,也就是你的,你怎麽這樣大大方方,不在乎似的讓那個野雜種
把錢搶了去呢?」
「你叫我怎麽辦呢?」慧珍呶着個嘴。
「你這沒有用的東西,那樣都要我來替你出主意,你是算盤珠子,不撥不動!」姑奶奶氣生生的說︰「你過來!」
慧珍似乎受了委屈,直瞅着她媽。姑奶奶說:「你爸爸又沒錢使了,你舅舅給的錢,總是那麽鷄零狗碎的,管個什麽用?他的病那!我去問了醫生,醫生說︰如果這一劑藥下去再不見效,那就難說了。所以你得時時刻刻的看着那個野雜種,別讓她先佔了便宜。」
「我知道!」慧珍會意的說。
姑奶奶見四下無人,就順手把壁樹上放置的一件珊瑚的小擺設取來,正想塞進懷中,忽聽雲蘭在叫:「姑媽!」姑奶奶吓得立卽把原物放還原處,漲紫了的臉,看着雲蘭從樓上下來,迎着問道:「你叫我幹嗎?」
「沒有事,我剛把爸爸服侍得睡下去,姑媽,我還以爲你沒在下面呢,所以叫了你一聲。」
「虧好我在這兒沒有做什麽壞事,要不然,可眞不得了啦!」姑奶奶欲蓋彌彰地在掩飾
「姑媽,你幹嗎這麽說?」
「可不是嗎,因爲我窮,所以常常有人在背面看着,怕我拿了點什麽!我得吿訴你,我人窮志不窮,决不會暗地裏撈一把米,抽根一柴,放心好了!」姑奶奶越說越來氣:「此地的主人,是我的親哥哥,他倒沒說什麽,反而受外人的閑氣了,眞是笑話!」
這是從何說起呢?雲蘭直瞪着眼:「姑媽,我沒有說你什麽呀?」
「還用說嗎,看臉色也就够看的了!」
「姑媽,我可沒有得罪你呀!」
「人在低簷下,誰敢不低頭。可是你別弄錯了,我是吃我哥哥的飯,老實說也是應該的。不知道誰才不淸不白的賴在這兒呢?」
「姑媽,你這是什麽意思?」
「我又沒說你,要你多的什麽心?」
「我不跟你鬥嘴!」雲蘭氣惱得囘身就走,可是姑奶奶不讓,她緊跟着雲蘭,吱吱咕咕的說:「那是我跟你鬥嘴了?你不想想,你是個什麽東西,犯得上跟我鬥嘴!」
雲蘭憤怒地囘轉身:「你把話說清楚點,你不能這樣欺負人!」
「我欺負你?我敢欺負你?」姑奶奶逼上前去,看樣子好像要呑了雲蘭似的。
「好了好了!姑太太!小姐沒說什麽呀,你就算了吧!」張媽(馬笑儂飾)看不過出來調解這場糾紛。
姑奶奶像受了天大的寃枉,古東一聲坐在地上,雙手撲地,大哭大喊的:「我可受不了呀!我得問大哥這兒給不給我住呀!我這窮人連野種都看不起呀!」
姑奶奶加油添醬地把事情吿訴了頌梅,知妹莫如兄,頌梅看得很淸楚,但他仍然安慰着妹妹:「雲蘭年紀輕,就是說錯了什麽,你也要原諒她點,你是長輩,不要和孩子一般見識。」
「她實在看不起我這個窮姑媽呀!那我以後還怎麽能在這兒住得下去呢?我這個人怎麽做,怎麽做呢!你得替我做主,你不能睜着眼看着我被人欺負!」
「誰欺負了你?你這不是自找麻煩嗎?我病得躺在床上,動彈不了,你和我鬧些什麽?」
頌梅被姑奶奶這樣一擺佈,病勢更加嚴重了。雲蘭滿心的委曲,向誰去說呢!她一人悶在房裏哭,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着。當夜翻來覆去,想後想前!正要朦朧入睡時,聽得張媽大叫:「小姐!快來!老爺不好了!」雲蘭聞聲驚起,直奔頌梅的房中,這時房裏亂成一團,姑奶奶在翻東翻西,慧珍也幫着媽媽找這找那,在頌梅的枕頭底下抽了一串鑰匙,又從衣袋取出了一顆圖章,而後姑奶奶大叫着「大哥!大哥!」慧珍也叫着:「舅舅!舅舅!」雲蘭看這情形,知道不妙,連忙叫僕人老王打電報要少梅立刻囘來。姑奶奶則命慧珍:「快點叫你爸爸來!舅舅不行啦!」
慧珍抽身而去,不久就領了陸惠堂來,惠堂進門就問:「死人呢?」
「在樓上!」慧珍領帶父親上樓說:「爸爸來了!」
「好極了!」姑奶奶拉着丈夫說:「現在家裏沒有主啦!你看怎麽辦呢?」
「別忙別忙!老頭子死啦!除了少梅之外,你是他的親人,你做不了主,還有誰能做主呢?」惠堂笑吟吟地對他的老婆說。然後大聲
斥駡着佣人:「你們都是死人哪!還不快點請和尙,道士來超度超度,等什麽呀!」
「這可叫我怎麽好喔!我的大哥呀!」姑奶奶搶天呼地哭起來。
「先別哭,正事要緊,舅舅臨死沒有跟你說什麽嗎?」惠堂提他老婆一個醒。
「是呀!」姑奶奶這才明白過來:「大哥說呀,他把家裏的事都托付我啦!要我好好的替他管家。」
「這不是得啦!」惠堂說:「從今以後你就是一家之主,就連少梅也得聽你的。」
三
少梅接到電報,星夜趕囘家來。在老爺靈前一慟幾絕。
姑奶奶把姪少爺安置在書房裏,勸他不要太難過,並從懷中取出了一串鑰匙和一顆圖章說:「大哥臨死的時候,把這些鑰匙和圖章交給我,他說:『我死了以後就得靠你,少梅年輕又在外面求學,家裏的事只有托付你,你要不把這些接着,我死了也不閉眼。』你爸爸口口聲聲的這樣對我說,我不接又不好,接了吧又怕責任重大,我負不了,眞難爲死啦!」
少梅看了看她手中的鑰匙和圖章,正想說話,姑奶奶又接着說:「他把家裏上上下下的事情,都交給我,我怎麽推托也不行,他眞的臨死不閉眼,直等我答應他了,他才合上眼皮。你說這不是我不管這個家就對不起我死去的親哥哥嗎?」
「爸爸旣然這樣說,那你就管好了,我走了之後,家裏就多麻煩你啦!」
「那還用說?你安心念書,我總盡力,大哥在的時候,待我不知有多大的恩惠,我沒法兒來報答,現在是我報恩的時候啦!你的家交給我,準沒錯兒!」姑奶奶對慧珍說:「叫你替表哥預備的蓮子鷄蛋茶好了沒有?」
「好了媽,我這就搬來!」慧珍去取蓮蛋茶,姑奶奶對雲蘭說︰「你別老呆在書房裏,你跟我來,我有話對你說。」
雲蘭沒好氣地,待不跟隨姑奶奶出去,又顯得小器,又是姑奶奶對少梅說得那番話聽在雲蘭的耳朶裏,眞不舒服。她忍着氣,咕咚咚的隨着姑奶奶出去。走到穿堂口,姑奶奶就開了腔:「雲蘭,我吿訴你,你現在是大人了,不是從前,沒大沒小的,你不能老是跟少爺,
在書房裏關緊了門那個樣兒,敎底下人看見了可不像話,傳出去難聽事小,我們顧家門風可不能因爲你壞了,你是念過書的,應該知道男女有別,當初你進我們顧家的門,你是一個……」
「好了好了,不必說了!」雲蘭攔住話。
「我是口快心直,看不過的不得不說。」
「姑媽的好意,我完全明白,不用再講下去了。」雲蘭囘身就走,打從書房門口經過,聽得慧珍的聲音在說:「表哥你吃呀,這是我親手做的,你試試看。」雲蘭不由得停了脚,想不聽不得不聽,隱隱約約的聽得少梅的笑聲,慧珍也吃吃的笑「……表哥,你不會的呀……」
「……不,我會的……」是少梅的聲音。
「這不比那……還是我來……」慧珍笑着說。
「……你在外面,沒人陪你,不冷靜……」又是慧珍的聲音。
「……我……」少梅的聲音極小,聽不太清。
「……我一直掛念你……」是慧珍。
「我明天就要走了!」這一句話少梅說得很高,雲蘭聽得很明晰。
「這是最後一夜晚了……我陪你……」慧珍的聲音低到像蚊子哼似的。
忽然書房裏燈熄了,忽兒又亮了,在燈熄的時候,只聽得慧珍的笑聲。燈亮之後,就聽到少梅倉促的說:「你快走!你快走!」門呀的一響,雲蘭知道要有人出來了,她一閃身囘到自已的房裏,傷心地落下了兩滴慘痛的淚來,她沒想到少梅是這樣的人,她心碎了,冰凉的手,摸著熱烘烘的頭,一陣嘔心,想吐,但是吐不出。她覺得這個地方是住不下去了,天涯闊大,何處不能容身?她一狠心,把自己的衣物收拾收拾,走!離開這兒,離開這傷心的顧家大宅。
第二天少梅臨行前,見雲蘭已收拾妥了行裝,這使他大吃一驚:「你怎麽啦?雲蘭!」
「我想了一夜,覺得還是離開這兒好!」
「爲什麽?」
「這是你的家,我已經住了十來年,現在不能再住下去,我得另外找我的去處!」
「我的家?你這是什麽意思?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你十來年都住了,現在爲什麽就不能再住?」少梅近前握着雲蘭的手:「你不能走,我的家就是你的家,你難道不曉得我是不能離開你的嗎?」少梅眞摯的感情,終於奪囘了雲蘭堅决的意志,她軟下來,雙淚奪眶而出,她伏在少梅的懷裏,鳴嗚咽咽的哭起來。老半天,她才抬起頭︰「好!我答應你,我送你上路。」雲蘭擦乾了眼涙,把少梅送走了才囘來。遠遠地就聽到姑奶奶的聲音在責駡,慧珍在啜泣。雲蘭走近窗前,見四處無人走動,她把步子放慢點,姑奶奶吼聲叫喊,好像全無顧忌,也不怕被佣人聽去︰「只有你這樣笨蛋,才能被人攆出去。我想盡了方法敎你,你都不會,昨晚是多好的機會,你這不中用的東西,眞把我氣壞了!」
「我都照你敎我的做了,表哥總是愛理不理的,叫我有什麽法子!」慧珍哭喪着說。
「這就叫家敗鬼迷心,那有個貓兒不吃腥的!你他媽的就這麽屁蛋稀鬆,給攆出來了,這不就全完了嗎?」是慧珍的爸爸在數她的閨女。
「我們踏進這個門多不容易,要是昨兒晚上事情成了功,你不就是這兒的少奶奶了嗎?現在呀!哼!瞧着吧,天下是人家的啦!你呀,你就別想再舒坦啦!」雲蘭聽完了姑奶奶的叫駡,心中一陣喜歡,又由不得的滴下淚來,原來她誤解了少梅,她疾步囘房,拿起少梅的照片在看,淚珠兒又打在少梅的照片上。
四
少梅到校後就來了信安慰雲蘭,雲蘭也去信少梅,吿訴他這邊的情况。事有凑巧,這天少梅又來了信,慧珍從郵差手中接過來,交給她媽媽,惠堂拆開來就看,可了不得了,這封信裏,竟然說是等放假囘家,就宣佈和雲蘭訂婚啦,惠堂說:「這一下子那個野雜種可上了天啦,可是我們的慧珍小姐可下了地啦!有什麽說的,全完!」
「信上怎麽說呀,上天下地的,你..…。」姑奶奶不耐煩的問。
「人家要娶雲蘭做少奶奶啦,我們還不完蛋!」惠堂失望而頹喪地說。
「這得趕快想法子呀,可不是鬧了玩的,這是風爭斷了線哪,飄遠啦!」姑奶奶說。
「說得是呀!這法子要想就得快,晚了就來不及了。」
「那麽你想呀?」
「你是管吃不管拉的,你也得琢磨琢磨!」
於是夫妻母女就在三角同盟的局面下,佈置了八陣圖。陰的陽的,反的正的,甜的苦的,軟的硬的,都使出來了。雲蘭手長够不着天,少梅離得遠遠的,家裏是孫悟空耍金箍棒,眼都看花了。雲蘭只得跑到瑞芳那裏訴苦,瑞芳說:「這些事少梅知道嗎?」
雲蘭搖搖頭:「我不願意吿訴他,他們總是親戚,說了會使少梅怪我心眼兒小,容不了人家。」
「可是你也得聊表的跟他說說呀!」
「他好久就沒有信來,也許他不滿意我了。」
「不會的,少梅不是這樣人,你別瞎疑心。」
洪老師插了一句嘴:「也許他的功課忙,你多忍耐一點,我想决不會有什麽問題的。」
「老師,現在我想找一個事情做,一個人總應當自立的,不能一輩子倚靠人家,我喜歡
到孤兒院這樣的地方去做事,老師能不能給我一個機會?那我就好了!」
「你的志向很好,不過現在還不是時候,等等再說吧!」
雲蘭以爲洪老師不肯幫助,心裏說不出的難受。一個人跑到往常和少梅一同遊玩的山巔,四顧茫茫,心情和從前完全兩樣,撫今追昔,百感交集,直到斜陽落海的時候,她才愴然返家。
一到家,就見張媽鬼鬼祟祟的來說:「大小姐,你,你來!」她招招手,四面張望。雲蘭不明所以,走近張媽問:「什麽事?」
「你跟我來!」張媽把雲蘭領到書房裏,附着耳朵說,「小姐,剛才我從姑太太房前經過,聽到他們在商量謀害你,說什麽有你就沒有他們,有他們就沒有你,小姐,你要當心點兒呀!」
雲蘭不由得一怔,但還沒有料到陸惠堂夫婦,竟準備下毒手,用毒藥來害死她。
當晚月色朦朧,萬籟俱寂。天上鬼 眼的星星,像要哭的樣子。
雲蘭在房裏感到心直跳,坐立不安,看一
會兒書,心煩意亂,推開窗子,聽得風刮在樹梢上,沙沙的響。
雲蘭忘了把手提包遺留在書房裏,她急忙下樓到書房裏去取手提包,千不料,萬不料,就在這一刹那的時候,雲蘭下樓,就有人上樓,進了雲蘭的房,把毒汁傾倒在雲蘭的茶壺裏。這人正待出門,迎面被一人攔住,攔住放毒的人是雲蘭,而放毒藥的人竟是慧珍。
慧珍面無人色,吓得打戰。這時陸惠堂夫婦擁上來,打算偕女出門,雲蘭那裏肯放。姑奶奶橫眉怒目的看着她:「你想把我的女兒怎麽樣?」
「我問你,你女兒放了什麽在我的茶壺裏?」
「你管不着,愛放什麽放什麽!」
「你們想害人哪?喪天害理,你們……」
「放屁,誰要害你,你血口噴人!」
「有憑有據的你們還想賴?」雲蘭俾手去取茶壺,被姑奶奶一把搶過去?慧珍乘勢撲到了雲蘭的身上︰「好吧!今天跟你算總賬,有你就沒有我!」
「打!打!打!打死她!」惠堂在助威。
雲蘭、慧珍扭成一團,從房內打到樓梯上,喊聲四振把樓下的張媽也驚醒了。姑奶奶看女兒敵不過雲蘭,就取過一張椅子,劈頭向雲蘭打去,誰知雲蘭一翻身,椅角正中慧珍,慧珍滾落下樓,把腿跌傷了。
這一場驚天動地的肉搏戰,所有宅內的僕人都知道了。雲蘭再也忍捺不下,當卽寫了一封信給少梅,吿訴他家中的事情,並說她就要離開這個家,她不能再待下去了。
五
慧珍躺在床上,曖唷喊叫地叫喚着:「媽!曖唷!我疼哪!」
「來啦!」姑奶奶手裏捧着藥:「這個死不了的野種,倒讓活着走出這個門,惠堂,來,替她紮!」
惠堂擄着衣袖,從烟榻上起來,把手巾一撩,嘴裏咕咕着:「我操他祖宗,這叫偷鷄不着蝕把米,害人沒害着,倒把自己給摔啦!倒他媽的八輩子楣哈!」惠堂的烟癮還未過足,打了個呵欠,眼淚又流下來︰「我是吞金放屁,財神爺從後門跑啦!」
惠堂替女兒包紮,沒想到他自己烟榻上,
烟燈燒了手巾,燃着帳幔,熊熊的火,燒起來了。惠堂大驚失色,顧不得女兒,連忙收拾細軟,姑奶奶也搶取箱籠內的銀幣,鈔紙,閃下了慧珍,被烟霧嗆得直咳嗽,連叫爸爸媽媽,可是她的爸爸媽媽正忙得捜羅財物,那裏還管女兒,慧珍兩腿動彈不得,急得狂喊亂叫,眼看火舌就伸進房裏來了,性命的危殆,一髮千鈞,這時雲蘭本已收拾好行裝,打算離去。忽見家中火起,就急忙指揮着僕人救火,但聞慧珍在房裏高呼救命,她也顧不得火勢險惡,衝進火網,撞開了慧珍的門,把慧珍一把抱起,疾趨下樓,扶置在庭院裏,對慧珍說:「不要怕,已經出了房,沒有危險了!」
慧珍一見救她命的人竟是她的對頭雲蘭,這使她天良發現,哭着扯住雲蘭的衣襟:「蘭妹蘭妹!你救了我,是你救了我哦!」說着哭起來。
「不要難過,一會兒火就撲滅了!」
「我對不起你,你能原諒我,饒恕我嗎?」
「別提那些事了,我不怪你!」雲蘭見火已撲滅,她就提起了箱子:「我們再見吧!這個家是你的啦!」
「不,不,蘭妹,你不能走,你不能走哇!」慧珍哭着想去拉囘雲蘭,但是她的腿支不起來,眼看着雲蘭頭也不囘的出門去了。
惠堂夫婦見火已撲滅,再到房裏去看女兒,女兒已經不見,夫妻四處尋找,找到庭院當中,發見慧珍蜷縮成一團,連忙上前扶起:「孩子,你怎麽胡跑亂跑,跑到這兒來呢!」
慧珍抬頭看着父母,冷冷的說:「我的腿一動也不能動,要不是有人救我,早就燒死在火窟裏了!」
「誰這麽好的心腸,把你給救出來的?」姑奶仍問。
「就是那個你們說的野雜種救了我,如果不虧野雜種,恐怕我的骨頭都燒焦啦!」
「啊!是她救的你?」惠堂詫異的問。
「對啦!就是她!你們早就把我忘了,只顧你們自己,現在我才明白,你們要我去迷惑表哥,要我毒死雲蘭,說是爲的我,可是我腿摔壞了,火燒屋裏了,你們扔下我不管,這是眞的爲我嗎?不,是爲的你,爲的你們自己,把我當一件東西來利用,你們圖佔表哥的家產
,叫我去害人,現在我完全明白啦!我對不起表哥,對不起雲蘭,我……」慧珍掩面大哭。
「你,你,你反啦?我操你八代!」惠堂想狠狠地揍她一頓,被老婆拉住,惠堂氣虎虎的說:「她人呢?那個野雜種跑到那兒去啦?說!」
慧珍死也不答腔,惠堂踢了她一脚:「你是油蒙了心,連個好歹都分不出,裏外都看不見,我他媽的白養了你,現世!現眼!」
正在吵着,少梅忽然囘來了,少梅接到了雲蘭的信,立卽趕囘家來。看到家中滿地的水,餘烟猶在飄繞。忙問怎麽囘事,老王吿知他姑太太房裏起了火,剛剛撲滅。少梅滿臉怒容:「好!你們殺人不成功,還想放火!」
「你這是怎麽個說法?少梅!」惠堂囘答着說。
「別說了,你們的陰謀,我全知道了,還不是想謀奪我的家產!」
「我說少梅呀,你可不能這麽寃枉人呀,我們好心好意……」
「你住嘴!」少梅指着惠堂:「我問你,雲蘭到那去了?」
「我,我,我不知道,孫子王八旦才知道她在那兒吶!」惠堂退縮着。
「表哥!」慧珍掙扎着從地上想起來:「蘭妹她走啦!我拉不住,她提着箱子就走,表哥,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蘭妹,你扶我起來,我有東西給你看。」
少梅似信不信的,叫張媽扶起了她,直到她的房裏,從她的小箱子裏取出了一束信,那是少梅給雲蘭的信,都叫惠堂夫婦給扣下了。
慧珍哭着說:「我錯了!我一時糊塗,爸媽叫我怎麽做,我就怎麽做,我沒臉見你,也沒臉見蘭妹啦!」
少梅獲知了眞相,也顧不了慧珍,就奔出大門,逕往洪老師的家中,詢問雲蘭的消息。
洪瑞芳吿知少梅,雲蘭剛走,她由父親介紹到永生孤兒院去做事,大槪還沒有到站。少梅聞言卽奔車站,果然看到雲蘭在前,他拼命的大呼:「雲蘭!雲蘭!」
雲蘭囘過頭來見是少梅,又喜又恨,少梅取出了被慧珍藏起來的信件,交給雲蘭喘着說:「我收到你的信後,馬上趕囘來,誰知你已經走了!這些信都是我從前寄給你的,都被他們扣下來,要不是慧珍拿出來吿訴我,還不知道是他們把信扣下,現在慧珍也知道錯了,她要我們原諒她!」
雲蘭淚汪汪的接過了信,這一場災難呵,使他像從鋼鐵裏鍊過似的,少梅握着她的手:「你現在可以跟我囘去了吧?」
「不,我决定到孤兒院去工作了,多少年來,我一直有這個心願,現在實現了,希望你不要攔阻我。」
「我怎麽會攔阻你呢!我只有爲你的志願的實現而高興!」
「哦!少梅!」雲蘭也緊緊地握着他的手,兩人走上山巔,雲霞絢爛,景色蒼靑。碧海藍天,風光如畫。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