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面女郞
電影小說
顧靈秀緊張地注視着幾個主攷人的臉色。幾個主攷人交頭接耳談論一會後,然後由導演向靈秀說:
「你不必複試了,三天以後,就請你的家長陪你來公司簽合同吧,我們决定錄取你。」
顧靈秀喜上眉梢,遲遲地說:
「我自己簽可以嗎?」
「這是公司規章,簽合同一定要家長同意才行。」
「好,謝謝你,再見。」
靈秀想了一想後,向各位主攷人道別,踏出電影公司的大門,張乃光在門口等着她。
「靈秀!怎麽樣?」
「公司叫我簽合同。」靈秀喜孜孜的吿訴乃光說:「可是指定要家長同意。我奶奶最反對演戲,你替我想想,有什麽好辦法說服她。」
「要爸爸幫着你說不就行了?」
靈秀知道除了這條路,旁的就沒有辦法。
顧靈秀的家是一座古老的大洋房,她和祖母以及父親顧仲麒住在二樓,樓下租給人住,張乃光是房客之一,還有一個是秦世明的外室梅如英,她的對房是精硏星相占卜的朱融軒夫婦和一雙子女。
顧靈秀和張乃光一囘到家,乃光自返臥室,靈秀逕自上樓,先去貯物室放好她偸用的假髮等物,然後越過祖母的房門,進入父親的房。
顧仲麒坐在書桌前看書。他是一個中年人,却帶着暮年人的消沉神色,兩鬢花白,面露愁容。
「爸爸。」靈秀低聲招呼說:「爸爸,我攷電影公司的事,你跟奶奶說過沒有?」
仲麒搖搖頭。靈秀興奮地說:
「可是我攷取了,他們要家長同意,你無論如何要幫我說幾句的。」
仲麒爲難地再搖搖頭,靈秀可急了。她拿起桌子上一本戲攷說:
「爸爸,你喜歡平劇,爲什麽你不能讓我拍電影呢?這是我的機會,爸爸,你怎麽能不幫我去說說?」
仲麒無限感觸的站了起來,望了靈秀一眼說:
「好,我跟你去說說。」
靈秀的祖母是一個精明能幹的人,她年屆七十而精神矍鑠,家中事無大小,都親自料理,當靈秀父女進她的房時,她正在指㸃賬房辦事,一件一件淸楚明白,仲麒對母親的辦事能力,眞有自愧不如之嘆。
好容易等到賬房離去,靈秀心急萬分催促父親開口,仲麒支吾半天,才逬出一句來:
「媽,靈秀攷取電影公司了。」
祖母一怔,臉色立刻下沉,可是靈秀並沒有注意到,她急口急舌地說:
「是的,奶奶,公司裡叫我三天之內跟家長一起去簽合同,所以我請爸爸………」
她的話還沒說完,被無形中的一股壓力使她縮住話頭,呆呆地望着祖母的臉,祖母面露責怪之色,顧仲麒已不敢對母親正視,靈秀知道事情不妙,用哀求的口吻請父親作最後的掙扎:
「爸爸!」
仲麒欲言又止,嘆口氣說:「我頭痛!」
「靈秀!」祖母用一種慈祥又堅定的語氣說:「顧家只有你一個孫女兒,我怎麽也不能讓你去做這種給人品頭論脚的事,聽我話,找份適當的職業去。」
在顧家,老太太的話就是法律,誰也不能轉移。靈秀再想說幾句,祖母已經不再理她,轉身囑咐仲麒去辦理農塲的事,早去早囘。
仲麒諾諾連聲答應了,就拉了靈秀出房。他是疼愛女兒的,怕靈秀傷心,隨口安慰說:
「不要再爲這件事煩悶了,我要趕快去辦事,要不然晚上趕不囘來,有話等我囘來說。」
他那句空泛的話使靈秀保留了希望,她等祖母關上房門,就輕輕打開自己的房門,潛入父親的臥室等候,希望能和父親談出一個結果來。
時間已是午夜一時,她無聊地隨手拈起戲攷,口中不由自主地哼起來,夜闌人靜,靈秀唱得高興,嗓子自然提高,聲音飄入祖母房中,老太太正在唸經,聽見戯中道白,一驚,她立刻披上衣服,跟着聲音尋去,一路走到仲麒房門口。房門虛掩着,裡面僅有一盞枱燈,靈秀一邊唱一邊做身段,祖母凝神一看,突然間她發出一聲驚呼:
「花艷紅!」
隨着喊聲,老太太昏倒地上。
靈秀聽見驚叫聲和重物倒下聲,連忙停止演唱,把房門大開,祗見祖母倒在地下,嚇得她大聲叫喚:
「王媽!王媽!老太太昏倒了,快來呀!」
這一叫,把全屋的人都從夢中叫醒,除了張乃光已赴報舘辦公後,梅如英和朱融軒夫婦先後趕上來,幫着靈秀把祖母救醒。
「老太太,你怎麽了?」
「我看見了鬼,一個女鬼!」
祖母面露餘悸,用手指着仲麒的房,嚇得所有的人都汗毛凜然,王媽扶了老太太進房去,靈秀跟在後面,看看父親的房,又細細思量她所聽見的三個字——花艷紅。
第二天早晨,顧仲麒請了醫生來和老太太安神,醫生走後,老太太留住仲麒談話,叫靈秀囘房,靈秀心知有異,靜靜地在房門外偸聽。
她聽到祖母提起花艷紅,又聽到父親無限悲痛地說他負了花艷紅,祖母跟着提起自己,責怪父親不振作。這個神秘的「花艷紅」,倒底和自己有什麽關係?
靈秀等父親從祖母房裡出來,跟着去追問「花艷紅」,她得到的囘答是沉默。在無可奈何下,靈秀去找張乃光,把昨晚的事一五一十吿訴他聽。
「乃光,我眞有㸃奇怪,爲什麽奶奶會誤會我是鬼?我還聽她跟爸爸在房裡談我媽,又談起花艷紅。」
「花艷紅?」乃光想了一想說:「這人是二十多年前在平津一帶很紅的坤角兒。據我推測,她可能跟你家有什麽特殊關係。」
「你有沒有辦法替我打聽一下關於花艷紅的事?」
「可以。我有個同事是北方人,道地的戲迷,可能知道詳細情形,同時,你也向你奶奶打聽,今天你不妨再來一次,扮成鬼模樣,逗你祖母說出眞情來。」
靈秀爲了滿足好奇心,不加攷慮地答應下來,倒是乃光細心,叮囑她不要太過火,提防嚇壞老太太。
當天晚上,顧家的大廳上供了祭品,香烟繚繞中,朱融軒似模似樣地默禱一番,又合十向空拜了幾拜,然後鄭重地對衆人說:
「在天沒有亮之前,你們千萬不可出房門,免得陰魂附身,那時可沒有辦法請走了。」
於是,各人懷着緊張的神態返囘房去。
老太太在房內㸃香唸佛,顧仲麒飮得酩酊大醉,沉沉入睡,惟有靈秀在房內靜坐,等待大家睡靜後,她從貯物室中,偸得衣物,裝扮起來,就在樓上的走廊上,唱起充滿哀怨氣氛的崑曲來,一面唱,一面走近祖母房門。
祖母的心裡本來已懷着恐怖,現在歌聲傳來,使她更證實昨夜見鬼的事是眞的,她怕花艷紅會來和仲麒拼命,也怕嚇壞了靈秀,所以毅然地站起來,走向門外,她藉着香油燈的微弱光綫,看見了花艷紅。老太太不顧一切,向花艷紅撲過去,說:
「花艷紅,以前的事是我錯,我現在後悔了,你饒了我………」
話未說完,人已昏厥,急得靈秀大叫奶奶,把酒醉中的仲麒叫醒,他衝出房門,看見靈秀的一身打扮,不由得大吃一驚。
「靈秀,你怎麽?……」
「爸爸,快來救奶奶,她給我嚇昏了。」
仲麒和靈秀各扶一邊,把老太太扶入房去,開亮了電燈後,仲麒又把早晨醫生留下的安神藥片給母親呑下,祖母略定了定心神後,就向靈秀盤詰,爲什麽她要裝神扮鬼?靈秀很懊悔自己的魯莽,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她也不得不說出自己對「花艷紅」的好奇心來。
祖母聽了嘆口氣,向仲麒說:
「這件事就像一根剌揷在我和你的心裡,不吐出來,永遠是個結,你老老實實說給靈秀聽吧!」
於是,顧仲麒就把二十年前的舊事重提。
那時候的顧仲麒還在天津唸大學。平津一帶,上戲院看戲是一件最普遍的消遣,仲麒和幾個同學是常常去看花艷紅唱戲的。
有一天,花艷紅演的是「烏龍院」,仲麒和二個同學聚精會神在台下欣賞着;樓上的包廂裡,有專捧花艷紅的惡少黑少爺,不住地鼓掌叫好,引起樓下樓上一片釆聲。
花艷紅的花旦戲可眞有幾手,她在台上賣弄風情,台下的觀衆如瘋如狂,顧仲麒更忘形地站了起來,痴痴地對着花艷紅笑,後面的觀衆大聲叫他坐下,仲麒竟然不聞不啋,台上的花艷紅倒注意了,她對那個學生裝朿的靑年人覺得好笑,衝着仲麒嫣然一笑後,翩然下塲。
在仲麒旁邊的同學用手臂碰了他一下,仲麒如夢初醒地坐下,眼睛還怔怔地對着空了的舞台出神。
「仲麒,旣然你對花艷紅有好感,我帶你到後台去,介紹你們認識。」
仲麒就在這情况下初識花艷紅,也看見了約花艷紅去宵夜的黑少爺。
在同學的口中,顧仲麒知道花艷紅每天到東門城牆下吊嗓子,他决意要在那兒作進一步的認識花艷紅。
第二天黎明,顧仲麒挾了書包到東門外去,他不願花艷紅看見他是在等她,所以就在城牆上亂打拳,一面打拳,一面哇哇大叫,以引起花艷紅的注意。
花艷紅一心在城牆下吊嗓子,毫無反應。
顧仲麒叫了一陣,見沒有效用,於是拾起書包下城牆,轉到離花艷紅不遠處去打拳,嘴裡一樣大叫。
這一囘,花艷紅可認出了他,她對着身畔的侍婢小紅說:
「原來是顧先生,我想他是有意來的,剛才城上面的也是他。」
小紅抬頭向上望,果然不見剛才哇哇大叫的人,她見花艷紅沒有愠意,立刻跑過去招呼顧仲麒,仲麒假裝不知,提了書包跑過來對花艷紅說:
「噢,原來花老板也在這兒,我還沒有看見呢!」
花艷紅明知仲麒故意來的,心裡很感激他的誠意,所以也不當面揭穿他了。
從此,二人的感情漸漸增進,顧仲麒成了花家的長客,由長客漸漸變成半個主人,他們之間的關係是密切了,可是沒有辦法公開,顧仲麒心裡很苦悶,就是仲麒的母親,也爲了兒子常常外宿感到憤怒。
「仲麒。」仲麒的母親看見兒子往外走時,高聲喚住他說:
「我問你,爲什麼在暑假期內你都常常不囘來睡?」
仲麒低下頭,不敢說話。他的母親催促他說,仲麒沒辦法中,忽然想對母親坦白,他呑呑吐吐說:「我,我跟一個唱戲的………」
仲麒的話還沒有說完,母親已經勃然大怒,厲聲說:
「什麽?唱戲的?你跟這種人在一起幹什麽?」
嚇得仲麒把到嘴邊的話縮囘去,撒謊說:
「我跟一個戲子的兒子二個人的成績不大好,白天自修,晚上跟敎授補習,所以常常不囘來睡。」
「旣然這樣,你就到學校住宿吧。」
母親有了這句話,正中仲麒心意,第二天,他就收拾了簡單行李,搬到花艷紅家去住。
花艷紅對仲麒搬來同居事,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喜的是自己已經有孕,不能再登台唱戲,仲麒的來,可以陪伴她打發無聊歲月,懼的是她深知顧母的固執,以顧家的書香門第,絕不肯收留一個唱戲的做媳婦,以後她和仲麒的關係,不知如何了結。不過仲麒很樂觀地對她說:
「明年春天,孩子生了下來,我帶你抱着孩子去跟媽談我們的事,她早就希望抱孫子,到那個時候,她一定會答應我娶你的。」
靈秀在翌年春天出世,她生下後一個月,爲了生活,花艷紅打算重上氍毹,顧仲麒表示他要和母親去開談判,不料,就在滿月那天,顧仲麒的母親已經找上門來。
她進入花家大廳,四面打量後,自己走到椅上坐下,冷笑說:
「哼!倒會享淸福,料不到連家也不要了。」
「老太太。」花艷紅陪笑說:「仲麒正想明天跟我一同去見您呢。」
「要不是我知道,他永遠也不會吿訴我,我花了這麼多錢讓他讀書,想不到他這樣不長進,伴起戲子來。」花艷紅聽見老太太口口聲聲的埋怨,不敢再接嘴。房內傳出孩子的啼哭聲,老太太不用花艷紅讓,直往房裡去,在床上抱起嬰孩,細細觀看。花艷紅跟着進房,她的侍婢小紅悄然來說:
「黑大少來了,要見你。」
花艷紅心裡更慌,手足無措地往外就走。
黑少爺聽見花艷紅有重披舞衫的消息,特地趕來邀花艷紅陪他出遊,花艷紅不肯,二個人在大廳上拉拉扯扯,花艷紅忍不住怒摑黑少爺,並且發誓不再唱戲,黑少爺悻悻而去,恰好顧仲麒從外面進來。
仲麒如看見花艷紅面露驚惶之色,以爲她受黑少爺的欺負,花艷紅痛苦地說:
「不,我怕我們的事………」
「你放心,我媽會答應的。」仲麒說。
「我不答應。」老太太抱了孩子在房門口出現,直截了當說:「我們家從來沒有唱戲的進門,你難道沒有看見她跟什麽人來往?無賴、流氓不務正業的下流痞子!」
仲麒想不到母親竟然會找上門,吃驚之下,他脆下來哀求道:
「媽,你看在孩子份上,答應我們吧!」
花艷紅也跟着跪下。老太太說:
「孩子我會照顧的。」
花艷紅知道老太太要把孩子抱去,心中大急,她說:
「老太太,你的兒子我讓他跟你囘去,可是我的孩子你得留給我,她是我養的。」
「就是因爲你養的,她不能再跟着你,將來再走你的路,給那些流氓地痞帶壞。」
「以後我不唱戲了,我再窮,也要養我的孩子。」
「是不是想要錢?也好,你把孩子賣給我好了。」
「你以爲我拿孩子來敲詐你嗎?」
「那麽,你就把孩子給我!」
老太太的話是那末堅定犀利,花艷紅知道自己陷於絕境,頹然地說:
「你不能這麽狠心!」
「媽,你不能把她的孩子帶走!」仲麒說。
「怎麽,孩子不是你的?難道你不要她?」仲麒望了望嚴肅的老母,又看了看哀哀欲絕的花艷紅,他終於做了一件對不起良心的事,他扔下花艷紅,跟着母親和孩子,囘到家裡去。
就在當天,顧老太太匆匆收拾行李,不惜千里之遙,由天津遷到香港居住。
仲麒把往事重提,忍不住也熱淚盈眶,靈秀聽完了這些事,問父親說:
「我媽究竟有沒有死?」
「奶奶說十年前有人看到她死了。」
靈秀忍不住也哭起來,祖孫三人浸沉在哀痛的囘憶中,沒有注意到窗外已露曙光,天色大白。
「靈秀,靈秀。」
是張乃光的聲音。靈秀急急打開房門問:
「有消息嗎?」
「友人吿訴我說花艷紅在澳門,敎戲爲生。」
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叫三個人都又傷心又喜歡,老太太這一次不再固執,她叮囑仲麒儘速動身,到澳門去找花艷紅囘來,使骨肉重聚,一家團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