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童 電影小説
一
這是香港的一角。
深夜，天上一片黝黑，刮着風，下着雨，路上沒有行人，祇有疏落的街燈在風雨中瑟縮着。
大明和小紅是一對可憐的兄妹，看來大明祇有十歲，小紅却是六七歲的模樣。他們是貧苦人家的兒女，木屋區一塲大火，不但毀滅了他們簡陋的家，還奪去了他們父母的性命，從此大明和小紅變成了無家可歸的孤兒。
現在，他們蜷縮在騎樓底下，穿着破爛的單衣，蓋在身上的祇是幾張在街頭拾來的破報紙，都不能幫助他們抵禦寒冷。最不幸的却是小紅在這時候病倒了，她發着熱，痛苦地依偎在大明的懷裏呻吟着。小紅的病可能是着了涼，也可能是飢餓過度，因爲這兩天來，他們連熱水也沒喝過半滴進肚子裏，更別說是可以吃的東西了。
大明心裏焦急，但是，焦急又有什麽用呢？他沒有辦法給妹妹找來一些吃的東西，或者一兩塊可以禦寒的破布，祇好緊緊地摟抱着她，希望她能夠稍爲温暖。小紅身體發抖，呻吟聲音愈來愈大了，大明感到絕望，不禁仰起頭來，憤恨的目光瞪視着漆黑的天空。他恨天公旣然讓他們生存到這個世界來，爲甚麽又要他們捱飢捱餓，過着比死去還要難過的生活。
就在這時候，路口那邊有一個人影蹣跚地走過來，他是吳天，已經失業兩年多了。他的破皮鞋踹踏着路上的積水，手上挽着一個酒瓶，一邊走一邊哼着不成腔調的歌曲，很顯然的，他已經喝得有些兒醉意了。
吳天走近大明和小紅蜷縮着的騎樓，他拿起酒瓶往嘴裏灌，才發覺酒瓶已經點滴無存了。他發狠地把酒瓶擲得遠遠的，聽着酒瓶滾進路旁咯碌咯碌的聲音，胸中的抑鬱好像也和酒瓶一起擲了出去。可是，酒瓶滾地的聲音停止之後，他却被小紅的呻吟聲音引起驚疑。
他走進騎樓底下，看見兩個小孩瑟縮地躱在一個角落。他有點好奇，也有點關心地問道：「喂，你們這兩個小東西，怎麽不回家呀？下這麽大雨，不怕冷着了嗎？」大明仰起頭來，對他望了一眼然後搖頭說：「我們沒有家！」吳天有點不明白，他俯着身子問道：「沒有家，那麽你們的家呢？」大明差點要哭起來了，他說：「我們的家給大火燒掉了。」吳天心裏不由得一陣難過，酒意也淸醒幾分了，他又問道：「那麽，你們的爸爸媽媽呢？」大明忍不着掉下淚來：「爸爸媽媽都燒死了！」吳天嘆了口氣，說道：「唉！火神菩薩就是喜歡跟我們窮人家作對。」
小紅又呻吟起來了，吳天指着她問大明：「她怎麽啦？」大明說：「妹妹她病了！」吳天連忙伸手去摸小紅的額頭和面頰，說道：「這孩子發熱了，這怎麽辦呢？你們眞的沒有地方去了嗎？」大明搖搖頭，更緊緊地抱着小紅。吳天躊躇了一會，說道：「那麽，你們到我的家裏住下再說吧，好嗎？」小紅聽見吳天這樣說，滿懷髙興，但大明心裏還有點猶疑，吳天看出他的心事，連忙補充說：「不要怕，我也是個窮光蛋，不是有錢佬。」大明看了看小紅，問道：「妹妹，去好嗎？」小紅點頭，吳天抱起小紅，一手拉着大明，冒着微雨在街上行走。
吳天住在一間簡陋不堪的木屋裏，他的妻子吳大嫂忙着熨衣服，這些衣服是在洗衣店接回來洗熨的。屋頂許多地方漏水，吳大嫂一邊熨衣服，ー邊又要張羅盆桶來接這些漏水，正在忙得團圑轉，這時候却有人拍門。
吳大嫂走過去把門開了，吳天走進來，把抱着的小紅放在床上，還替她蓋上棉被，大明在他身邊跟着，吳大嫂不知道丈夫從那裏弄來兩個小孩，她驚奇地問道：「他們是誰家的孩子？你怎麽把他們帶回來了？」吳天回答說：「這兩個孩子的家和他們的父母都給火燒死了。他們睡在街邊，怪可憐的，小女孩又發熱，我就把他們帶回來了。」吳大嫂大爲不悅：「把他們帶回來，你養他們麽？自己連飯都沒得吃了，還收養兩個孩子，你眞是神經病。」大明恐怕吳天不肯收留他們，緊緊地依着吳天。吳天伸手撫摸着大明的頭髮對吳大嫂說：「小孩子怪可憐的，我們也沒有兒女，就收養他們吧。」吳天的話還沒有說完，便被大嫂打斷了：「要你那麽好心，你自己還養不活你自己呢，還養兩個孩子？我沒有那麽大本事。你那兒檢來的，還是給我送還到那兒去。」吳天正想回答，床上的小紅又呻吟起來，吳天連忙打開桌子的抽屜，找出ー些藥丸，倒了杯茶給小紅吃藥丸。吳大嫂正想說話，却被吳天惱怒的目光懾住了。吳天從破碗橱裏找出兩個麵包給孩子們吃。吳大嫂坐在一旁，想到今後的日子，不禁暗地流淚。
二
雖然吳大嫂滿肚子不髙興，但大明和小紅總算在吳天的木屋住下來了。
這天上午，將近十一點了。吳大嫂打開米缸準備掏米煑飯，米缸裏祇剩一碗糙米，煑熟還可勉强夠他們夫婦作一餐飯，可是，還有大明和小紅呢？這兩個孩子整天跑跑跳跳，沒有零食，每人一餐總可以吃兩大碗飯，這一碗糙米怎能塡滿四個像橡皮袋般的肚皮？吳大嫂傷腦筋極了。
小紅挽着一大桶水進來，因爲氣力小，竟把那桶水翻倒在地上。吳大嫂氣極了，她一掌摑在小紅臉上，罵道：「你這倒霉的孩子，好容易輪到一點水，你却把它打翻了！」恰好這時大明也提着一桶水進來，看見妹妹被摑，他心裏一急，手上挽着的那桶水也被打翻了。吳大嫂看見滿地都是水，氣得哇哇大叫，拿起一條木棍向兩個小孩沒頭沒腦的打過去，打得兩個小孩哭聲震天。
吳天挽着一把白菜走進來，看見屋裏鬧得ー團糟，吳大嫂手持木棍把大明小紅打得哭叫連聲。吳天上前一把奪了吳大嫂手上的木棍，問道：「你打他們幹甚麽？」吳大嫂怒氣仍在頭上，氣冲冲地說道：「你不看見嗎？好容易才輪到兩桶水，都給兩個小鬼打翻了，你說該打不該打？」吳天說：「算了吧，小孩子他們沒氣力，打翻了水也用不着打他們呀，他們又不是故意的。」吳大嫂惱怒得叫起來了：「好呵，你現在心裏就祇有這兩個小鬼，我打打他們你就捨不得了。好吧，現在你們都是吃我的，喝我的，不樂意就給我滾出去！」吳天也惱怒起來，他把手上的菜丢在桌上，罵道：「我拿錢養活你的時候，你忘了！」吳大嫂咬緊牙齦，叫道：「好吧，你要我就不該要他們，你要這兩個小鬼，老娘就跟你各走各路。」她說罷，怒冲冲拿起鏡子理理頭髮，匆匆地走出大門。
吳天沒有挽留，望着吳大嫂走出門口，一聲不發地悶坐着。好ー會，他走過去用力把門關上，轉身來看見滿地是水，便拿些破布拭抹，大明和小紅也在旁幫忙着，ー會兒便把地上水漬擦乾了。吳天想起ー件事情，在袋裏拿出一隻破玩具小白兎，上了鍊，小白兎在桌上跳動，小紅歡喜得跳起來，撲到吳天懷裏親着他的臉孔，大明站在一旁，感激地望着吳天。
三
吳大嫂走了，大明和小紅仍然住在吳天的木屋裏。這天，他們吃過菜粥，吳天逗着小紅說：「小紅，你唱個歌給我們聽聽好嗎？」小紅怕羞地低下頭來，玩弄着衫角，大明在旁邊鼓勵着：「妹妹，唱呀，唱呀！」
小紅看了看大明，又看了看吳天，終於開口唱起來：
「小小羊兒跟着媽，有白有黑有的花，你們可曾吃飽啦？呵……呵……呵……」
吳天搖搖頭說：「唔，唱得太悲了，不好。我們要高興，唱得輕鬆一點，大家高高興興！」他一邊說着，一邊從牆上拿下ー個胡琴，伊伊呀呀地把胡琴拉起來，點頭對大明小紅說：「來，來，來，我們大家來唱一個輕鬆的歌。」大明和小紅跟着琴聲唱起來：
「小小貓兒有爸爸呀，爸爸有條長尾巴呀！老貓咪呵咪呵叫哦，小貓它跳來跳去耍。……」
夜晚，大明和小紅在温暖的被窩裏睡得正濃，吳天却睡不着，他擔心自己沒法養活這兩個可愛的小孩。就在這時候，外面有人輕聲拍門。吳天覺得奇怪，三更半夜還有誰來找自己呢？他走過去開門，原來那人是吳天的好友大海。大海一把拉住吳天，在他耳邊說了幾句，吳天點頭答應。
吳天從籃裏拿出兩個麵包放在桌上，走過去推醒大明。大明驚醒過來，望着吳天。吳天低聲說道：「大明，我要出去一趟，這兒有兩個麵包，留給你和妹妹吃的。」大明懷疑地問道：「吳伯伯，你呢？」吳天說：「我有事做了，現在就去，要明天早上才能囘來。」大明問道：「吳伯伯，你怎麽夜裏出去做事呢？」吳天苦笑道：「白天找不到工作，祗好找夜裏的工作做了。」大明又問：「吳伯伯，你去了，幾時回來？」吳天說：「我天一亮就回來了，不要怕，好好地看着妹妹呀！」他取了件舊衣服挾在腋下，轉身招呼大海出門，走到門口，吳天還不放心地轉過頭來對大明囑咐道：「把門關上，睡覺吧。」
天亮了，大明叫醒小紅，小紅擦着惺松的眼睛，在屋裏看了一遍，問道：「吳伯伯呢？」大明說：「昨晚他出去做工，說好了天亮回來的。」小紅說：「現在已經天亮了呀，怎麽還不見他回來呢？」大明回答不來，把吳天昨夜留下的麵包遞給小紅，兩個小心靈都忐忑不安。
中午，有人拍門，大明和小紅都以爲是吳天回來了，歡天喜地的上前把門打開。不料進來的人不是吳天，却是打扮得十分妖氣的吳大嫂，她一進門就嚷：「喲，你們兩隻小鬼在幹甚麽？」小紅躱在大明身後發抖，大明低聲安慰她說：「別害怕，吳伯伯就要回來了。」吳大嫂哈哈大笑起來，說道：「你們別做夢，他不會回來啦，他去替人搬運私酒，給警察拉去坐牢了。」大明說：「不，你說謊，吳伯伯是不會做犯法的事的。」吳大嫂又是哈哈大笑起來：「小鬼，你懂得個屁！現在，你們兩個給我滾！」她ー邊說着，一邊把大明、小紅推出門外去。
四
大明和小紅從此又變成無家可歸的流浪兒了。他們茫無目的地在街上行走，到處尋覓可以吃的東西，但是，到了黃昏時份，他們仍然沒法得到半點東西吃下肚裏。
街道上行人和車輛擠擁着，路旁飯檔掛着鷄鴨魚肉，熱騰騰的白米飯冒出香氣，食客坐在飯檔前吃得津津有味。大明和小紅站在旁邊，羨慕的眼光望着那些正在吃得高興的食客，嘴裏不住的吞着唾沫。
他們走過一間咖啡檔前，看見桌上擺着各式西餅麵包，那個看檔夥記正在忙不迭地招呼食客。大明餓得實在忍受不住了，他低聲對小紅說：「你到那邊牆角等我。」小紅對大明望了一眼，轉身向那邊牆角走過去。
大明趁着咖啡檔的夥記沒有注意，挨過去暗地裏偸了兩個麪包，恰巧那個夥記在這時候轉過身來，一眼瞧見大明拿走麵包，便大聲叫喊起來：「偸東西呀！」
大明看見事情敗露，拔脚就跑，冷不防突然從後邊伸出一隻巨掌，執着大明的衣領，把他像ー隻小鷄般提起來。那人罵道：「小孩子不學好，偸東西！」接着拍拍連聲，把大明打得臉孔腫脹起來，眼角也流出鮮血。
小紅看見大明被毆，撲過來哭叫道：「哥哥，你們別打我哥哥！求求你們別打我哥哥！……」那人打得手也倦了，才把大明放下來。小紅扶着大明走出街道，轉入橫巷，在ー個牆角歇下，替他揩抹眼角流下的鮮血。大明伏在牆邊哭起來，小紅也依偎在大明的身邊流淚。
這晚，他們又恢復在騎樓底下睡覺的生活，好不容易捱過了ー天。翌日，大明出去找尋食物，吩咐小紅留在這裏等候他回來。小紅蹲在牆邊，看見一個老婦在路旁向行人伸出手來，一個女人走過，從手袋裏拿出一個毫子扔給她。小紅看在眼裏，她覺得這樣赚錢倒很容易，也想學樣，却又不敢嘗試。後來看見那老婦又乞到幾毫，她心動了，恰巧有個打扮華麗的少婦走過她面前，她試着把手伸出去，那個少婦給了她一毫。小紅興奮極了，她再伸手向路人乞錢，一會兒，她的袋裏已經有了幾個毫子。
大明在一家洋房的後門翻着垃圾桶，找尋別人吃剩的渣滓，旁邊有幾頭狗也在找尋骨頭，翻了一頓工夫，總算給大明找着半塊麵包，他正想拿這半塊麵包回去和小紅分享，小紅恰在這時候來了。
小紅走到大明面前，把手上的東西在大明面前揚着，得意地說道：「哥哥，你看這是甚麽東西！」大明定睛一看，小紅手上竟拿着一大塊新鮮的麵包。大明驚愕起來，問道：「那兒來的？」小紅答道：「買的。」大明更奇怪了：「錢那兒來的？」小紅伸出手掌說道：「我向人家要的。」大明很生氣，他一掌摑在小紅的臉上，厲聲說道：「誰叫你伸手向人家要錢？從前爸爸不是吿訴過我們：伸手向人要錢，是最無恥，是最下流的事情。」小紅低下頭來，摸着被摑的臉孔，囁嚅地說：「我下次不敢了。」大明撫摩着小紅的臉問道：「你很餓嗎？」小紅點頭。大明說：「那麽你吃麵包吧。」可是，大明摑小紅的時候，她手上的麵包早已掉在地上，幾頭狗正在搶吃着。大明連忙上前，要在狗嘴上把麵包搶回來，小紅替他着急，在旁喊道：「哥哥，別搶了，牠們要咬你呢！」可是，大明奮不顧身，終於搶回半截麵包。
大明和小紅吃過麵包，到處行走，找尋下一頓食物。經過一個街口，大明突然停下脚步。小紅詫異地也跟着停下來，大明說：「你看！」小紅循着他指着的方向看去，祇見街口有兩個小孩子在替路人擦鞋，鞋擦好了，那路人把一個銀幣遞給擦鞋小孩。大明說：「小紅，我們也可以替人擦鞋賺錢。」小紅點頭，正想稱讚大明的好主意，但一眼瞧見擦鞋小孩手上拿着的擦鞋箱，不由得冷了半截，囁嚅地說：「我們沒有鞋油怎麽辦？」大明頹喪起來：「是的，妹妹，我們沒有鞋油，怎麽辦？」
又走過一條街口，大明忽然有了主意，他喊道：「妹妹，我們有鞋油了！」小紅停下脚步，抬起頭來望着大明。大明指着前面說：「妹妹，你看！」小紅看見前面有個漢子正在替人抹車，汽車的主人走過來，那漢子替他拉開車門，那人隨手給了一個銀幣，大明說：「妹妹，我們也可以替人抹車賺錢，有了錢不就可以去買鞋油去擦鞋了麽？」小紅忙不迭地點頭，稱讚道：「對，我們可以替人家抹車擦鞋賺錢買飯吃！」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大明和小紅替人抹車和擦鞋，日夜勤勞地工作，終於他們能夠每天兩頓坐在飯檔上吃飯了。
五
大明和小紅愉快地生活着，勤奮的工作着。可是，他們的快樂日子過得幷不長久。
這天，大明和小紅蹲在街邊正在替人擦鞋，一輛警車突然駛過來停下，車上跳下來幾個警察。一個眼快的小販連忙拿起自己的東西，飛快地向橫街走去，一邊跑還一邊招呼其他小販：「走鬼呀！」
大明和小紅也連忙拿起擦鞋箱，向橫街飛跑跳避，冷不防迎面又碰到一個警察，他ー把執着大明的衣領，喝道：「看你這小傢伙跑到那裏去？」恰巧旁邊有幾個大木箱堆放着，小紅躱在木箱後面，沒被警察看見，她眼巴巴的望着大明被拉上警車，車上澴有些小販和其他擦鞋小童。
警車開走了，小紅從木箱後面走出來。她伏在牆邊哭了一會，但是，哭又有什麽用呢？爸爸媽媽被大火燒死了，連相依爲命的哥哥也被警察拉去了，祗剩下她一個人在街頭流浪。現在，她到那裏去呢？她能夠到那裏去呢？她悲哀、恐懼，頭腦昏昏的幾乎倒在地上。
晚上，天上下着大雨，雷聲隆隆，電光閃閃，一陣寒風吹過來，使到蹲在騎樓底下的小紅不由得一陣發抖。她又冷又餓，再也不能支持，眼前一陣昏黑，她病倒了。
一個老婦人走過，幾乎踏在小紅身上。她嚇了一跳，待她看淸楚地上蹲着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孩時，她好心腸地從皮袋裏拿出ー個銀幣遞給小紅。小紅正待伸手去接，突然她恍惚聽見大明在說話：「妹妹，伸手向人要錢是最無恥，最下流的事情！」她看了看那老婦人手上的銀幣，搖搖頭。那老婦人莫明其妙，把銀幣扔在小紅面前便走了。小紅再也支持不住了，她覺得渾身發抖，頭腦像被火燒，她倒在地上呻吟着。
小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下午了，ー隊小學生剛從郊外旅行回來，他們一邊走着，一邊愉快地唱着歌。小紅羨慕地望着他們走過身邊，她想：要是自己也像他們一樣，那多好！她想爬起來，跟在這隊學生後面，可是，她站起來，還沒走得兩步，雙脚一軟，又暈倒在地上了。
程有年夫婦剛在這時候走過，他們是和這隊學生一起去旅行的敎員。程太太看見小紅暈倒下來，連忙招呼程有年上前把她扶起。程太太向小紅問道：「孩子，你家在那兒？我送你回去吧。」小紅昏迷不醒，程有年摸一下她的臉，對程太太說道：「這孩子病了，還是送去給醫生看看吧！」程太太抱怨地說：「這孩子的大人怎麽不管？」程有年道：「你想，她要是有大人管，還會讓她睡在這兒？來，先把她抱回家裏，請劉醫生來給她看看再說。」
在程有年家裏，劉醫生替小紅小心診治。這天，劉醫生又來給小紅診治，他對程太太說：「這孩子比前兩天好多了，你放心，最多兩三天就完全復原了。」劉醫生替小紅打過針，把藥交給程太太，他問道：「程老師呢？怎麽還沒有囘來？」程太太答道：「他由學校出來，就直接到社會局去，辦理收養這孩子的手續。」劉醫生一邊收拾醫務用具，一邊點頭說：「要辦理淸楚的，不然就很麻煩，他們要把她送到孤兒院去的。」程太太說：「祗要孩子肯待在這兒，那就沒有甚麽問題了。」她一邊說着，一邊送劉醫生出門。
程太太回到房裏，小紅已經醒來，程太太上前抱着她道：「小紅，你病好了，喜歡不喜歡跟我們住在一起？」小紅答道：「喜歡。」程太太大喜過望，她再問道：「願意不願意做我的女兒？」小紅答道：「願意，不過，我要找我的哥哥，你陪我去找我的哥哥好嗎？」她哭起來了。程太太也很難過，她安慰小紅說：「不要哭，乖孩子，我陪你去找，把哥哥找到了，送你們一起去唸書，跟我們大家住在一起多好呀，乖孩子別哭！」程太太緊緊地把小紅摟在懷裏。
六
一輛警車在大道上飛馳而過，載着幾十個男女小孩，他們都是無家可歸的孤兒，警察要把他們送到孤兒院去。
大明也在這羣小羣裏面，他倒也不關心自己，却惦念着妹妹。她不知道小紅這幾天怎樣過活，他又想到小紅一定哭得很傷心。他伏在車上的窗口，望着街上擠擁的行人，他希望能夠看見小紅。當然，他的希望是落空了，世界上那裏有這麽凑巧的事？
警車經過了ー條街道又一條街道，孤兒院愈來愈接近了。大明心裏焦急，他不知道孤兒院是個怎麽樣的地方，但他想到，進了那個地方之後，就不能出來找尋妹妹。突然一個念頭鑽進他的腦海裏，逃走！他必須找個機會逃走，祗有逃走才能找尋妹妹。
前面十字路口的紅燈亮起來，警車戛然停止。大明趁着警士不注意的當兒，突然推開車門，往外便跳，其他孩子看見大明逃走，也紛紛跳下車來。事情來得突然，車上的警察要阻止也來不及，連忙吹起警笛，呼喚同伴合力制止小孩逃走。
大明逃出之後，便往一條橫巷飛跑，後面是急促的警笛聲，他頭也不敢回過來。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少路，拐了多少個灣，一直跑到筋疲力倦，才在一個僻靜的角落停下來。
大明倚在牆角休息，想着剛才驚險的一幕情景，心中猶有餘悸。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他的心緒才能安定下來，覺得肚子饑餓，站起來走出馬路，他想賺點錢買麵包吃。
大明的脚步在一家食物店前面停下來，他被玻璃橱裏掛着的燒鷄烤鴨引得口唾直流。食物店前面擺放着幾輛汽車，大明把身上的破衣脫下來揩抹着汽車。有一個人從食物店裏走出來，大明連忙替他打開車門讓他進來，那人掏出一個銀幣拋給大明，大明正待伸手去接，冷不防旁邊伸出一隻大手來把銀幣接去了。那漢子接去了銀幣，還猙獰着臉孔對大明說：「小孩子，你要搶老子的地盤嗎？是活得不耐煩了？」大明不敢和他硬拚，祇好怏怏地走開了。
大明跑到另一條街道替人抹車開車門，好不容易賺到了幾毫子，他把這些錢買了些擦鞋用品，準備再幹擦鞋工作。豈料天公偏不造美，却在這時候下起大雨，大明走了好幾條街道，都沒有人要他擦鞋。
大明的肚皮餓得發叫了，他必須另想辦法賺錢去買麵包吃。他走過一間貨棧門前，ー個工頭模樣的人正在吩咐幾個工人把貨物搬上汽車，聲明搬運完了便可以拿到工錢。大明希望能夠賺點錢買麵包吃，也走上前去搬運貨物，但貨重人小，他又餓得渾身乏力，沒走得兩步便跌倒地上，貨物把他壓着沒法站起來，那工頭走過去把那包貨物拿起，叱喝大明離去。大明一步一拐的走到牆角蹲下來，他感到絕望了，哀怨的眼睛望着灰色的天空。一個路人走過，看見這個小孩可憐，扔下一個銀幣。大明的眼光落在銀幣上面，他再也抵受不住飢餓的煎熬，忘記了羞恥，也忘記了自己曾經對小紅說過的一番話，雙手拾起銀幣，站起來向着街頭的麵包檔走去。
七
時間飛快地過去，轉瞬便是吳天恢復自由的日子。他走出監獄的大門，晴朗的天空和温煦的陽光，使他的精神頓時振作起來。他心中記掛着大明和小紅，三步拚作兩步趕回家裏去。
回到他居住的木屋，他伸手推門，木門沒有下鍵，應手而開。屋裏吳大嫂打扮得妖妖嬈嬈的，正在和一個男人打情罵俏，他們驀地看見吳天進來，嚇得一跳，那男人看見情勢不對，連忙奪門奔跑。
吳天極力把自己的怒氣壓抑下來，他問道：「大明小紅呢？」吳大嫂說：「走了。」吳天着急起來，連忙追問：「走了？上那兒去了？」吳大嫂鐵靑着臉，答道：「不知道！」吳天心裏明白，不用說，大明和小紅一定是被她趕出去的了。他額上的靑筋一根一根的暴現起來，恨不得要把吳大嫂吞進肚子裏去。他隨手拿起一隻大碗要向吳大嫂擲過去，忽然不知從那裏來的一股力量，使他咬緊牙齦把心頭的ー股怒火壓抑下來，將那隻大碗重重的擲在地上，打得粉碎。他恨恨地瞪了吳大嫂ー眼，哼了一聲，便大踏步向屋外走出去。
吳天到處找尋大明和小紅，高聲喊着：「大明，小紅，大明，小紅。」不明底蘊的人還以爲他是個失掉了兒女的瘋漢。吳天一邊走一邊喊，不經不覺走到程有年家附近，小紅聽見有人喊着她的名字，仔細一聽，認得是吳天的聲音，連忙跑到窗邊向外張望。程太太驚訝起來，走過去問道：「小紅，你怎麽啦？」小紅說：「你聽，有人喊我。呵，是吳伯伯在叫我，吳伯伯回來了。」她一邊說着，一邊便要開門出去。程太太愕然起來：「吳伯伯？」還是程有年想起來，他說：「就是以前收留小紅的那位先生呀！」程太太這才想起來，她追出門外喊道：「小紅，等等媽螞，媽媽和你一起去。」程有年替小紅拿了件外衣，也在後面跟上來，他一邊追着一邊喊道：「小紅，快穿多件衣服，別着了凉。……」
小紅走到街口，迎面看見吳天。她奔跑過去抱着吳天的大腿，哭着喊道：「吳伯伯，我在這裏。」吳天驀然看見小紅，還以爲自己在作夢，他淸醒一下頭腦，看見抱着自己大腿的果然是小紅，不禁悲喜交集，一把抱起小紅，興奮得幾乎流下淚來。他情不自禁地叫起來：「小紅呀，把吳伯伯給想壞了！大明呢？」小紅悲哀地說：「哥哥不見了！」吳天連忙追問：「怎麽不見了？」小紅來不及回答，程有年夫婦已經追上來了。小紅對他們說：「媽媽，這就是吳伯伯。吳伯伯，這是我媽媽，這是我爸爸。」吳天尷尬地把小紅放下來，向程有年夫婦招呼道：「……喔，您貴姓？」程太太點頭道：「敝姓程。吳先生，小紅時常提起你，說您待他們好極了。這裏不方便談話，我們回家再說吧！」吳天這時候也猜到小紅和他們的關係，他說：「唉，我太慚愧了，心有餘而力不足，不能養活這兩個孩子，多謝您們二位收養他們了。」程有年說：「說起來我們該算是自己人了，吳先生，請到我們家裏休息一會，我們再詳細談談好麽？」程太太對小紅說：「小紅，請吳伯伯到家裏去坐坐嘛。」小紅拉着吳天的手，仰起頭來說：「吳伯伯來嘛！」吳天看見程有年夫婦一番盛意，祗好答應下來。
程有年夫婦留吳天在家裏吃飯。飯後，吳天苦笑地望着程有年夫婦說：「眞謝謝您們兩位，不瞞您們說，我已經好久沒有這樣吃過了。」小紅說：「吳伯伯，現在我要跟你去找哥哥。」吳天說道：「你好好地在家裏，我一個人去找，把他找到時，我立刻帶他來見你。」程太太說：「小紅乖，聽吳伯伯的話，在家裏等待吳伯伯的好消息。」吳天起來吿辭：「眞不好意思，吃了您們一頓，我要走了！」程有年連忙挽留：「這麽晚了，恐怕找不到大明了，還是在這兒住一夜，明天再走。」吳天說：「不用了，現在找他反而容易，你們放心，我一定可以找得到他。」程有年夫婦和小紅一直把吳天送到大門口。
吳天到處找尋大明，街上流浪的兒童很多，大明却不知道跑到那裏去了。他一直找到深夜，在每一個騎樓底下找尋，看見露宿街頭的小孩，便上前逐個辨認，有時還掀開蓋在他們臉上的破報紙，可是，吳天失望了，他跑了不少街道，找尋到每一個角落，仍然沒法找着大明。
八
第二天下午，程有年夫婦領着小紅去看公餘塲電影。程有年走去排隊買戲票，程太太和小紅在看戲院門前陳列的劇照，戲院門前有些乞丐在向人討錢。有一隻骯髒的手伸到小紅面前去，小紅打開手帕，拿了一個銀幣正想遞給那個乞丐，她抬起頭來看那乞丐，不由一怔，那小乞丐竟是大明。
大明這時已看出來這個衣服華麗的女孩子就是小紅，也不由得怔住了，小紅驚奇地叫起來：「你怎麽也要錢啦？」大明慚愧地低下頭來，突然間，他轉過身來，擠進人叢走出去了。
小紅呼叫起來，程太太連忙問道：「小紅，你怎麽啦？」小紅指着大明的背影說：「他就是我的哥哥！」程太太抬頭看時，大明的背影已經消失在人叢中。程有年這時候已經買好票走來了，程太太連忙把剛才的事情吿訴他，程有年說：「我們不要看戲了，快點去追趕他。」
程有年夫婦和小紅追出馬路，路上車水馬龍，却看不見大明的蹤影。程有年詫異地說：「奇怪，他跑到那裏去了？他爲甚麽要跑呢？」
大明從戲院跑出來，一直跑到一個冷靜的角落，他坐下來却不敢抬起頭，內心有着說不出的慚愧。腦海裏思潮起伏，他想到以前自己曾經摑過小紅的臉，厲聲叱責她說：「伸手向人要錢，是最無恥，最下流的事情！」但是，現在自己竟然向人伸手要錢，還在妹妹的面前幹出最無恥，最下流的事情。他痛恨自己太沒骨氣，他感到再也沒有面目去見妹妹。
大明的精神陷在極度痛苦中，突然一陣救火車的警號聲，使他從凝思中驚醒過來。
他起來循着救火車開去的方向走去，發覺那邊正在燃燒的地區，竟是吳天家附近的一帶木屋，他心一急，脚步加快，望見吳大嫂正在搶救屋裏的東西，大明想要上前幫忙，警察把他攔阻着，他正在焦急，却在人叢中看見吳天，他走過去喊道：「吳伯伯，吳伯伯！」吳天看見大明，如獲異寶的把他抱在懷裏，興奮地叫道：「大明，我正在四處找你呀！」大明說：「吳伯伯，吳伯母在屋裏呢，你快去救她呀！」吳天聽見大明這麽說，心中着急，他剛想走近木屋，又給警察阻攔，祗好焦急地站着，看見正在燃燒的自己的家。
木屋火勢更加猛烈，吳大嫂手裏抱着衣物從屋裏逃出，ー個不留神却滑倒在火堆上。吳天看見形勢危急，大叫ー聲，奮不顧身的掙脫了警察的攔阻，上前扶起吳大嫂，大明也隨後奔來，合力攙扶吳大嫂走出火塲。
這時候，程有年夫婦和小紅也趕來了，他們看見吳天和大明，興奮得叫嚷起來，上前幫忙扶着吳大嫂走到安全地方。吳天回過頭來，看見自己辛勞建造的木屋燬於ー旦，不禁流下淚來。程有年夫婦勸慰道：「不要難過了，燒已經燒了，這有什麽辦法呢，先搬到我們家去住好了。」
大明緊抱着小紅，他說：「妹妹，從今以後我們不再分離了。」
木屋火勢愈來愈大，消防人員勇敢地搶救着。火塲外遍地災民，抱着兒女和ー些殘餘衣物，看看自己的家被烈火燬滅，搶地呼天的痛哭起來。
大明和小紅經過幾許波折，終於重逢相聚了。可是，這一塲木屋區大火，又不知有多少父母子女，兄弟姊妹流離散失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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