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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夜啼
這是一件在香港發生的故事，小人物的悲慘遭遇，亂離世界中常見的事淸，它或許就發生在你鄰近的地方 ，或許你還親眼看見過他們，當你在香港的時候，至少也聽到過類似的情形。
不要以爲香港是一個進步中的都市，有新穎的自動電梯，新藝綜合體的電影，但一部份工業還滯留在手工藝時代，一般流亡來香港的人與窮苦的居民，大都靠手工藝過活。
他們糊紙袋、糊紙盒、織草蓆、織籐器、編手袋、織手套、打石子、挑泥沙，爲了博取最低賤的三餐飯，不辭辛勞地幹下去。
顧大媽帶着五個孩子，自大陸流亡到香港，投親不遇，所帶的錢又不多，於是做打石子的工，不僅是她， 她的孩子大元、二元、三元、四元都在工作，五元還幼小，就隨着在身畔玩。這五個孩子都在學齡，但是他們沒有錢進學校，爲了飢餓與寒冷，在生死邊緣上掙扎。
夕陽西下，五點鐘時，打石工塲上面起了一陣鑼聲，顧大媽拾起頭，慌張地，找尋五元，其餘幾個孩子，都機警地避至安全地帶，顧大娘在泥沙堆中摟起五元，急急地走開工塲，因爲這是爆山的鑼聲。
五元聽見山崩地裂的聲音，對着母親說：
「媽，我砌好的房子炸倒了。」
「孩子，你砌的房子沒有用，炸了山蓋洋樓。」
「洋樓？」
五元的腦袋中是沒有洋樓的，因爲她與母親及哥哥姊姊們的住所，是一間汚穢擁擠的舊樓，而他們的希望，僅僅想有錢買材料，建起一間木屋來住。
工塲散工後，顧大媽帶着孩子們回家，剛踏進屋子，就聽到房東太太的响亮的聲音：
「住房子不給錢，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後天，倒底推到那一天啊？⋯⋯」
房東在向呂伯伯討房租，他是一個吹喇叭的樂手，失業在家，死了的妻子留下一個女兒叫珍珍，父女倆度着淒涼寂寞的日子。
呂伯伯對着房東太太無法應付，訥訥地說：「明天一定⋯⋯」
尾房住着的舞女娜娜，聞聲出來觀望。顧大媽想停住脚，但巳被房東太太看見，立刻轉移目標，對着大媽問：
「你們的呢？」
「明天，明天⋯⋯」
大媽吞吞吐吐地說。房東太太沉下了臉說：
「又是明天？」
孩子們默默無言，顧大媽痛苦難堪地望着房東太太 ，聽着她一個字一個字地在說：
「明天沒有房錢，可得請你們搬家！」
氣忿忿地轉過頭去，看見胖子扶着他大肚子的妻子進來，她不待他們站住，劈頭就問：
「你們的怎麼様？」
「醫生說就在這幾天！」
胖子不假思索地回答。
「問你房錢！」
房東太太發脾氣，大聲地叫。
「哦，房錢哪？」胖子難爲情地說：「明天，明天一定！」
「嚇，你們到是一個公司出品，商標都是明天！明天可一定要！」
顧大媽忍氣吞聲地開了房門進去。二元沉不住氣， 跥了一脚說：
「我們要是自己有一間房子，媽也不會受人家的氣了。」
三元與四元兩人異口同聲地說：
「我們幹嗎不自己蓋房子住？」
五元很有興趣地隨和說：
「曖！」
祗有做大姊的大元，心裏明白，她對三個弟弟與幼小的妹妹說：
「就是蓋房子也要錢買材料，我們那有那麽多的錢啊？」
二元三元四元與五元無言可對，祗聽見房東太太提髙了嗓子在喊：
「不給房錢就去睡馬路！」
聲音控制了全樓，震撼了孩子們的心，也使大媽萬分不安，她惶然地站起來，乘孩子在互相對視中，在箱子中取出了一隻金鷄心，大媽看到這金鷄心，悽然地淚下如雨，手在顫抖。
「媽！」
大元與二元在叫。大媽回顧他們，五個孩子巳齊集身畔，大媽低低地說：
「大元，把這個拿去押了」
「這是爸爸給媽留下的東西，姐姐不能押！」
二元阻止大元去接，大元說：
「媽，這是你最心愛的東西，上次押了，你半個月沒有好睡，拿回來時你說押它比押心還難受，以後死也不再把這東西拿去押。」
大媽傷心地回過頭去，堅决地說：
「大元，去！」
大元雙手接受了這鷄心，二元絕望傷心地伏倒在牀上，母親揮揮手，大元咬緊牙走出去，最幼的五元也感到威脅，她摟住大媽說：
「媽，我把棒捧糖的錢省下來，存了錢自己蓋間房子，就不怕房東太太了。」
「我們多糊些火柴盒，賺多點錢，留着蓋房子，好不？媽。」
三元和四元也下了决心，大媽感動得滿眶熱淚，無語地微笑。
孩子們的天眞想法，未嘗不是顧大媽的心願，她含辛茹苦扶養這幾個孩子，日裏打石子，空閒下來的夜晚，還幫着人家洗衣服、燙衣服，幸虧大元是個女孩子，年紀巳有十八歲，成了一個得力的幫手，應付得了燙衣工作，她把金鷄心當了十五元回來，一個阿飛型的靑年等着要一條褲子，大元急急忙忙燙起來，那個阿飛站在她旁邊，忽然問大元說：
「你會跳舞嗎？」
大元搖搖頭，阿飛接下去說：
「要是你肯下海，我可以幫你介紹個紅大班，你毎個月撈一千八百，眞是不費吹灰之力。」
「哦？做舞女有這麽多錢？」
「當然，祗要你肯！」阿飛向大媽說：「大媽，你姑娘是塊好材料！」
大媽在料理晚餐，聽見這句話，正色說：
「我們再苦也不能去幹那種事情的。」
二元正視着阿飛，阿飛一看形勢不對，趕緊換了話題催褲子，幷囑咐明天要穿換下的那件花襯衫，然後吹着口哨走了。
他的話在大元心上留下了一個印子，大元眼看着一家艱難困苦，她很想讓自己做個犧牲者，來負担起一家重任，於是向大媽表示了一點意思，大媽說：
「是不是聽人家說做舞女有一千八百進賬，你也想去？」
「我實在不忍見你這樣苦！」
大元流淚地回答。
「孩子，媽不忍心讓你下火坑，呂伯伯說，到那種地方去比到炸石塲去還危險。」
「可是，剛才我聽說呂伯伯要到舞廳去吹喇叭了，媽，我能賺幾百塊錢回來，我們馬上就有一間房子住了。」
「不！」大媽斷然地回答：「寧可睡馬路，也不能讓你去做舞女！」
大元默然不語，弟妹們望着大媽，夜氛侵入樓中，寂靜無聲。
點上煤油燈，是大元一家休息的時候，也是尾房娜娜開始工作的時候，她塗脂抹粉，梳粧打扮，靜悄悄地走出門去，呂伯伯提着喇叭，也去舞塲上工。半夜，陋巷無人聲，娜娜回來了，她和去時一樣，悄悄進門，看見顧大媽還在燈下綉花，大元陪伴着她，其餘都巳入睡，娜娜非常同情這一家，但大媽却瞧不起她，卽使她贈給五元玩具，也會遭大媽呵止。
顧大媽雖然睡得遲，但起身絕早，大元趕着燙阿飛的花襯衫，大媽把綉成的花布送出去，接了新的回來，拿回十塊錢手工，交給大元說：
「加上當的十五元，够付房租，房東太太來了，就交給她，我去送燙好的衣服。」
「媽，你跑了半天，我去吧。」
大媽搖搖頭，檢點衣衫說：
「那阿飛的花襯衫還沒有燙好？」
「他說下午要，我這就要燙了。」
大媽點點頭拿了衣服出外，大元開始燙衣，心裏老想起阿飛說的做舞女有一千八百一月進益，突然，中房的胖子來了，滿頭大汗說：
「大姑娘，快來幫幫忙。」
「怎麽啦？」
大元心急慌忙跨出房門，把燙斗隨手一放，放在阿飛的花襯衫上。
胖子的妻子已經快臨盆了，胖子把她交給大元扶着，自己叫車子、大元幫助扶上車仔，胖子說：
「我一個錢也沒有。」
大元順手把自己的錢遞給她，眼看車子走遠，才想起要付房租，但是要追也來不及，正想回進家，聽見人聲鼎沸在叫火燭。
火自大元房中冒出，二元一馬當先提了桶水進房，向燙斗澆上去，一陣黑烟，火熄了，衣服也燙焦了，大元眼看雙重的災禍來臨，人變成呆的了。
房東太太聞聲來臨，嘴裏髙聲嚷：
「怎麽？失火了？」
大元搶先回答說：
「沒燒起來，房東太太。」
「燒起來還得了？倒霉的房東，你們不給房錢，還想害我坐牢？」
二元個性倔强，他忍不住頂起來說：
「燒的是衣裳，不是你的房子，你嚷什麽？」
「喝，比我還兇！誰見過房客比房東還厲害？」
「房客不給房錢嗎？」
二元不甘示弱地囘答，恰巧大媽回來，趕緊向房東太太道歉道：「大嬸，你別見怪，小孩不懂事！」
房東太太一撇嘴說：
「誰有那閒工夫生氣，你們的房錢呢？」
顧大媽忙向大元說：「大元，把房錢給大嬸！」
大元吞吞吐吐地說：
「我，我借給人了！」
房東太太一聽，火冒萬丈說：
「不交租，去生利？」
顧大媽急得不得了，二元搶着問：
「大姐，借給誰了？」
「胖叔叔的妻子生孩子，把錢借去救急。」
大媽體諒女兒，二元同情姊姊，唯有房東太太不顧這些事，她狠狠地說：
「那我不管，你得快點想法子！」
大元默然，大媽痛苦地低頭。阿飛却在此時跑來問大元要衣服，大元一驚，急得哭了出來，二元把那件燙了一個大洞的衣服拿過來，大元轉身向房裏跑，抽抽噎噎地哭。
「媽，你瞧！」
顧大媽一嚇，阿飛一驚，小五元在旁邊輕描淡寫地對阿飛說：
「燙的！」
阿飛一共祗得兩件襯衫，現在連換的也沒有了，不禁大悲，髙聲地說：
「好，你們賠我。」
大媽諾諾連聲，阿飛一步也不放鬆，要立刻賠出來 ，房東太太則一叠連聲要房錢，顧大媽左右爲難，鄰居們大家勸解，尾房的舞女娜娜，偸偸地招呼大元到她的房裏去。
娜娜拿出四十元給大元，大元感激涕零，連連道謝，娜娜聽見房外的人聲漸漸散去，對大元說：
「別放在心上，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誰有難處總該帮忙的。外面人散了，大約你媽出去想辦法，你趕着去付房租和賠人家衣服吧，我想這些錢也够了的，你去吧。」
大元出娜娜的房，在走道上看見大媽提着一包東西回來，爲了使母親髙興起見，大元忙說：
「媽，房錢和衣裳，胖叔叔都替我們想到辦法了，喏！」
顧大媽正愁無法應付，這一下眞的使她髙興了，她笑孜孜地說：
「早知道樣，我該買個大點的。」
「媽，買什麼？」
「你別管，小五子呢？」
「在外面，我去叫。」
大元對母親手中的一包東西與滿險的高興感到惶惑，到外面找到弟妹，吿訴他們時，四元說：
「大姊騙人，媽從來沒有笑過。」
「大姊今天闖了那末多的禍，媽才不會樂。」
二元也不信。三元自言自語說：
「什麽事情讓媽髙興呢？」
小五元對他們的猜測，作一非常肯定的答案：
「因爲小五子不淘氣！」
在一問一答中，大夥兒進了房。大家先看顧大媽的臉，臉上有難得的、孩子們渴望的笑容，五元直口直心地說：
「媽眞的樂了！」
顧大媽叫孩子們一個個圍着桌子坐下，然後對小五元說：「小五子，、把桌子上的那張紙拿開。」
小五元看看大媽，再看看姊姊與哥哥，然後鄭重其事地揭開那張紙。五元剛拿開紙，立刻換來大夥兒一聲歡呼——一隻蛋糕，上面有五枝小蠟燭。
「小五子的生日！」
大元恍然大悟。五元指着鼻子說：
「我？」
「是的，就是你這個小淘氣。」
「媽，小五子不淘氣！」五元對着蛋糕猛流口水說：「小五子吃蛋糕！」
「好，吃吧，吃完了去打石子！」
風捲殘葉般大家搶完了一隻生日蛋糕。
但是，在孩子們的快樂之後，接着而來的是悲哀，在打石塲中，顧大媽因找尋幼女，走近了爆石處，被炸至重傷，救護車把她送到醫院，送入了急診室，醫生盡力挽救，可是，沒有辦法挽回她的生命。五個孩子候在急診室外面，看見醫生出來，一鬨上前，醫生看着一群孩子，沉重地說：
「你們進去看看媽媽吧，這是最後一面了。」
這消息好像霹靂般打在孩子的心，大元二元淚似潮湧，三個小的呆若木鷄，魚貫地進了病房。
大媽巳陷入彌留狀態，她吃力地環顧她的孩子，斷斷續續地說：
「大元，二元，好好地照應弟弟妹妹，熬下去，熬下去⋯⋯⋯⋯」
她流出最後一滴眼淚，閉上眼再也不睜開了，大元二元等哭倒牀邊，五元莫明其妙，喃喃說：
「媽睡着了？」
大媽死了，隣居們在坆上盡了一點力，對這一群孩子，實在沒有能力帮助，大家都感到悲哀。當房東太太逼着他們遷離時，同居浮起了凄凉情緖，看着大元率領着弟妹們走出房子。
一群孤苦的孩子失了住所，祗好找個天台安身，他們五個人商量往後的日子，二元說：
「石子是不能打了、以後我們怎麽辦？」
「我們能作甚麽就作甚麽，賣報紙，賣橄攬，只要能讓弟妹們活下去，我們什麽都得做！」
「我還可以擦皮鞋。」
「不管怎麽樣，總之，我們得熬下去！」
大元堅决地對二元說，二元受她鼓勵，也堅定了信心。五個人在天台上入睡。
他們眞的說做就做，賣報紙，賣橄欖，擦皮鞋，夜晚就宿在天台上，大家省吃儉用，先在天台上搭一張草篷，預備積點錢起來去蓋木屋，二元每天小心翼翼地把錢放在皮鞋箱中。
但他們倒底是年輕人，白天工作辛勞，夜晚沉沉好睡，他們每天數着積蓄，引起睡在不遠處的一個烟鬼注意，半夜裏，就偸走了這筆孩子們的血汗錢。
大元二元發覺後追出來，那裏還找得到人影，重大的打擊，使二人陷入絕望中，萬念俱灰。
積蓄丢了，做生意的本錢也沒有，五人又被飢寒所迫，小五子口口聲聲叫餓，引得大元二元二人酸淚直流 ，二元出去找食，被人誣他作賊，遭了一頓打。騎樓下，風風雨雨中，大元看看受傷的二元，飢寒中的弟妹她有了新主意，她以殉道者的精神，决定走一條母親極力反對的路，她找到娜娜的新居。
她把來意吿訴郷娜，娜娜贊成她的决定，於是先敎她習舞，同時接濟她。
大元進步很快，不到幾天，娜娜就對大元說：
「你學得差不多了，應付舞客足足有餘，隨時可以進塲。」
「眞的？可以做舞女了？」
大元滿心歡喜。娜娜却澆她一桶冷水說：
「小妹妹，別歡喜，這不是好職業，不比你打石子安全，接近色鬼和接近炸葯差不多，你要想清楚點，隨時可以毀了你的。」
「爲了弟妹的生活，再危險我也肯做，挨冷受餓，沒有房子住，爲他們，吃什麽苦都願意。」
大元凄切而又堅定地說，贏得娜娜無限同情，她親切地說。
「呂伯伯那樓下有一間房，我替你們講好了，隨時可以去。」
娜娜不但爲大元安排了住所，還借給她衣服，借生活費給她，大元感激異常。
她穿了娜娜的衣服去接弟妹們入伙。
那是一聞又狹又窄的閣樓，但在孩子們眼中巳無異是天堂，大元推開門時，呂伯伯陪伴他們進去，大元帶着欣慰的神情說：
「這是我們的家！」
三元，四元，五元異口同聲說：「我們的家？」
惟有二元不安地望着大元，他有些明白大元的轉變，但不敢確定。
大元打開閣樓上僅有的一扇窗，陽光自窗戶射進，照耀着三元四元五元歡樂的臉，大元滿足的臉，也照到二元疑惑的神情。在旁邊看着他們的呂伯伯，露岀了笑容。
「呂伯伯。」大元走近呂伯伯，摸出幾張鈔票，她說：「娜娜姐姐借我一點錢！請你把房錢交給房東，我想暫時讓弟妹們睡幾天地板，等下次拿到錢再買幾件簡單傢俬。」
呂伯伯接過錢，好心地對大元說：
「大元，雖然弟妹們眼前生活不必愁了，可是你要爲自己將來的環境當心，這種職業，隨時會遇到風暴的摧殘！」
呂伯伯嚴癲地對着大元，大元默然無語。二元在一旁聽到後，突然覺悟了。他開始驚慌，張大口對大元看 ，但一言不發。
大元進舞塲的第一夜，逢着大雷雨、二元和三元祗知道大元在舞廳裏當一名職員，所以，二個人赤了脚，拿了雨具，爲大元送去，免得她被雨阻遲了回家時間。他們不敢進舞塲，就在門口等候。
夜深了，雷雨不絕，二人縮在屋簷下，好容易等到散塲，他們看見了娜娜與大元，偕同二個舞客出來，站定在一輛汽車前。
「宵夜後，送你回去，別怕，沒人吃了你。」
二元想上去招呼大元，但被這句話阻止了，大元被拉拉扯扯推上車去，汽車風馳電掣地駛去，二元和三元憤怒，悲痛，委曲地回家。
大元沒有看見二個弟弟，她在回家的時候，還買了一盒點心，拖着疲乏的身軀進入閣樓，弟妹均己入睡，她安慰地微笑，過去推五元。
五元睡意正濃，二元却坐了起來。
「二元，你醒啦！」
「我沒有睡。」
「餓了吧？我帶了點心。」
「我吃不下。」
二元低下頭去，聲音中充滿悲痛。
「爲什麼？」大元詫異地問：「你，怎麽啦？」
「我心裏難過。」
二元傷心地哭。三元醒了推醒四元。
「有房子住，又不怕挨餓，你還難過什麽？」
二元抬起頭來，靠近而又親切地向大元說：
「姊姊，這裏我住不下去，我情願睡馬路。」
「爲什麽？」
「睡馬路不會受人欺侮！」
二元重又哭了，他在地板上爬起來，大元一把抓住他，急急地說：
「二元，你聽我說，你這様我會急壞的！」
大元着急了，聲音响起來，把五元吵醒。二元對大元看了很久，痛哭流涕說：
「我挨人打，挨人罵，沒有見你受人欺侮那麽難受。大姊，我們一起走吧，幹什麽都好，祗要你別做舞女 ，媽說過，這不是咱們幹的。姐姐，你爲我們去做舞女，受人氣，我們心裏難受。」
「二弟，我知道媽不歡喜我做這種事，可是叫我怎麼辦？看着你們受冷挨餓，我心裏也不好受，不去做，吃什麽？住什麽？怎麽活？你叫我怎麽好？怎麽好？二弟！」
大元哀哀欲絕，連聲音也啞了。二元下决心說：「要飯也不能讓你受氣來養我們。」
「你聽我話，我不能不做下去！」
「姊姊一定要做下去，我情願走！」
「你走？」
「餓死也不吃這碗飯！」
大元怔住了，在旁邊聽他們爭論的三元也爬了起來 ，對大元說：
「媽不歡喜姊姊做舞女的，我跟二哥睡馬路去，不吃這碗飯！」
四元應聲而起，走向二元身畔。
「二哥，我也走！」
大元悲傷萬分，總想挽留，向四元說：
「你也要走？」
「跟二哥三哥睡馬路，不住姊姊的房子。」
大元氣憤異常，絕望地向他們說：
「好，你們走，我跟五元在這裏，你們要走，走吧！隨你們去！」
二元，三元，四元遲疑一會，剛欲出門，聽見五元喚：
「二哥！」
二元站住，五元迅速地走向他說：
「我也走！」
這是大大出乎大元意外的事，事情成了僵局，無法收拾，眼看着他們在風雨中投向街頭，她茫然地站在窗邊。一聲霹靂，大元醒過來，悲慟不巳。
「大元！」
大元回過頭去，看見呂伯伯站在門邊。
「不要傷心，不要怪他們，像你愛他們一樣，他們也愛你。情願受苦不願你受委曲，快去找他們，不要離開他們。」
呂伯伯一言提醒了大元，她不顧風雨猖狂，迅速地走了出去。
她在風雨街頭到處找尋，臉上是雨是淚，她呼喚着弟妹們的名字，得不到回音。
大元簡直要發瘋了，滑倒又爬起，她忘記了一切來追尋弟妹。
街燈在風雨中照耀着孤苦的女兒，她絕望痛苦地向空訴說：
「媽，叫你的女兒怎麽好？這是你兒女們的不是嗎 ？我錯了嗎？我錯了嗎？」大元的聲音凄而厲：「叫我到那裏去找弟妹們，媽！」
風雨漸漸停止，月亮從烏雲中出來，大元拖着疲乏的脚步，想去母親墳前哭訴。
她踉蹌地走到墳前怔住了。
二元，三元，四元及小五元，都在母親墳前入睡，四個人的臉上都留着淚痕。
大元搶步上前摟住五元，失聲地叫：
「妹妹，想不到在母親墳前找到你們！」
五元醒了，看見大元，驚喜交集，喊道：
「二哥，姊姊來了！」
二元、三元，四元醒來，彼此感到說不出的奇怪與歡喜，望着大元。
「二元，我跟你們在一起。」大元向母親墳前下拜祝道：「媽媽放心，你的兒女們，會在一起熬下去！熬下去！」
二元，三元和四元聽見大元的話，知道大元放棄做舞女了，但他們並不覺得髙興，祗是凄凉萬分的團聚，大家撲向大元，哭着說：
「大姊，我們在一起。」
大元把一天所受的委曲，全部在痛哭中發洩，她對弟妹們說：
「哭吧，哭吧，在媽面前我們痛快的哭一塲，哭一夜，哭個够！」
五個孤苦無依的孩子，在顧大媽墳前盡情痛哭，夜是冷寂的，孩子們哭出心底的委曲，哭聲震盪着空曠的郊外。
天漸漸亮了，他們離開墳塲，帶着凄切的心情，不知步向何處，不過他們知道，他們得靠勞力去換生活，擦鞋，賣報，艱苦地奮鬥下去。
大元望着他們，决心不做母親不喜歡的事，弟妹們不喜歡的事。他們不再返回住所，仍去找個天台或騎樓安身，小心地積蓄點錢來建搭自己的房屋。
旭日升起，光耀大地，香港依然是香港，在表面它在日新月異的進步中，每個旅客到達香港，誰不誇贊它的美麗——東方之珠。
但在陰暗面的香港，一切罪悪都未能澈底消滅。「烏夜啼」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悲痛故事，還有不少我們不能知道，不能了解的事。
別爲大元他們五個孩子担心，在茫茫人海，他們是渺小的，可慶幸的是他們生活在自由的空氣中，比起隨入深淵不能自拔的人，他們還是幸福的。(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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