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翠 電影小說

•一•

　　東方微明，茶峒城樓上的守兵，吹起悠揚的號角；靜穆的茶峒城裏，高矮錯綜的古老房子，猶如瞌睡中的老年人，那麽安詳，沉着。

　　城門開啟，幾個小工挑着擔子，匆急地出城，這行列的最後兩人，一老一少，年老的叫長順，年少的是他的兒子老大。長順是管理水碼頭的船總，行伍出身，闖過不少地方，爲人洒脫，慷慨，能急人之急； 數十年經營積聚，在地方上算得一份殷實之家。他有兩個兒子，老大叫天保，老二叫儺送，老太沉默寡言，很重義氣，老二豪放豁達，富於感情。兄弟倆幫着父親做事，紿長順分擔了大部份責任，今天是老大出門到桃園去做買賣，長順親自送兒子出城。

　　到達渡口，小工們挑着行李上渡船。

　　「你們年青人，養應該到外面去看看，吃過一番苦，才知道賺錢的不易。」長順對將要上船的老大諄諄叮囑，「我從前年輕的時候，蕩槳總是挑最重的，拉縴老是拉頭縴，吃的乾魚臭菜，當人家的夥計，那有這麽舒服。」

　　老大兀自點頭，小心地聽他父親說話，長順繼續說：

　　「送人家的幾樣禮物，也得細細檢點，不可弄錯，一個不小心，忘記了一家，要給人家見怪，知道嗎？」

　　老大點頭稱是，隨卽跳上渡船，長順對搖渡船的老船夫拱拱手打一招呼：

　　「老爺，又要費心你了。」

　　「這什麽話？」老船夫謙遜地說，「我拿了官粮，是應該做的。」

　　長順祝他們一路平安，揮手而别，渡船向江中搖去。」

•二•

　　在渡船上。

　　「老大，你這次出門，就要回來的吧？」老船夫搖着櫓向船頭上的老大說話。

　　「不，我這次出門，至少要二三個月。」老大坐在舖蓋上，謙和地說。

　　「你們老太爺做事也太認真，明天就是端午節，爲什麽不讓你過了節再走。」老船夫有些代抱不平似的。

　　「我爸爸說，做生意人，有買賣就走，沒有什麽過年過節的。」老大頓了一頓，又說：「今年端午比往年熱鬧，老伯伯明天可以進城去看看龍舟。」

　　老船夫搖了五十年渡船，可從來沒有看過龍舟。這個善良風趣的老頭兒，今年已是七十多歲，祇有一個外孫女兒翠翠伴着他，除了喜歡喝兩口酒之外，沒有别的嗜好，他忠於職守，樂於廝守那條破船，爲大衆服務，茶峒城裏城外，沒有一個人不說他好，大家都叫他老大爺。

　　老大上岸，口袋裏掏出二十幾個銅子來，送給老船夫買酒喝，老船夫那裏肯受，他正要把錢還給老大，老大搶前一步，已走得老遠，老船夫急了，高喊岸上的翠翠抓住老大，别讓他跑掉，翠翠像捉賊似的死勁把老大抓住，老大又急又窘，他想掙扎，却給翠翠清麗的姿容驚住了，老船夫趕上還了他的錢，老大再三稱謝，臨行，頻頻回首望着翠翠，翠翠的影子，從此在老大腦海中深深地印上了。

•三•

　　端午節，茶峒城裏果然比往年熱鬧，各鄉各鎮趕來看龍舟競賽的，何止數千人，翠翠同爺爺雜在人羣中，興高彩烈的觀賞着，翠翠年青，什麽都感到新奇好玩，倒是老船夫放心不了那條渡船，他雖然托好朋友楊馬兵代爲掌管，但楊馬兵做事並不牢靠，因此他留下翠翠，决定回去看看，打算等一會再來接她。

　　不出老船夫所料，楊馬兵並不在渡船上，他醉倒在老船夫家裏，老船夫忙於搖船擺渡，來往的人又多，他無法分身去接回翠翠。

　　翠翠左等右等不見爺爺，心裏有點發慌，正在焦急，給長順的小兒子老二發現了，老二見她清秀可愛，很想同她說話，翠翠以爲老二不是好人，把他一頓痛罵；老二知道她是老船夫的外孫女兒，不與她計較，叫一個長工把她送回家。

•四•

　　老船夫第二天進城，買些米粮和日常用品，想順便到長順家去道謝一聲，要是昨晚沒有人送翠翠回家，准要害得他一晚上睡不着。走出大街，遇到長順家的幾個夥計，他們嚷着要老船夫請客，老船夫拿出一個酒葫蘆，讓他們輪流痛飲，正當飲得高興時候，長順走來，他也要老船夫請客。

　　「老大爺，你若是存心請客，把你的葫蘆留下。」長順逗着老船夫，目的祗是開玩笑。

　　老船夫毫不在乎的把葫蘆交給長順，醉醺醺的回家。其實長順並不想要他請客，看到夥計們把他的酒喝光，是存心爲他裝滿一葫蘆，然後叫人送還他，現在這個送酒葫蘆的任務，給老二搶去了。

　　老二送酒葫蘆是藉口，看看翠翠是真的，翠翠因隔晩被他取笑，不高興理他，可是老二熱情如沸，他又會唱歌，看到翠翠的稚氣未脫，十分可愛，就唱了一個山歌，歌名「不講理的姑娘。」本來二人都是孩子心情，老二唱了兩個歌，翠翠心已有點動搖了，她對老二的印象逐漸轉變，老二看她心情愉快，約他在月圓的時候再來給他唱歌。

　　湘西舊俗，做媒說親叫「走車路」，唱歌戀愛叫「走馬路」，老二現在走的是「馬路」，這件事，除了他與翠翠，沒有第三人知道。

　　月圓時候，翠翠的心緒有點不平靜，她記得老二告訴她，月圓時再來唱歌，但是今晚皓月當頭，不見老二的影子，她煩燥地問老船夫：

　　「爺爺，今天的月亮算不算圓？」

　　「今天十五，月亮當然圓的。」

　　「有人說，十六日才是最圓的一晚。」楊馬兵正同老船夫月下對飲，插嘴說了一句。

　　「到底十五還是十六？」翠翠顯然很焦急。

　　「哈哈，十五也好，十六也好，沒有多大關係。」老船夫毫不關心地說。

　　「爺爺，你這麽大年紀，連幾時月圓都不知道？」翠翠說罷，嘟着嘴自管弄辮子。

　　楊馬兵輕輕的對老船夫說，翠翠恐怕有什麽心事？老船夫平時很少注意，更想不到有人來唱歌；楊馬兵暗示老船夫，叫他早些爲她打注意，找一個好男人。

　　夜半，楊馬兵回去了，老船夫睡着了，祇有翠翠望着窗外的月光，轉輾難以入眠，突然，江邊傳來隱隱的歌聲，翠翠悄悄起身，悄悄的開門，走向江邊，跳上渡船，悄悄的搖向對岸。

　　老二沒有失約，翠翠終於陶醉在他的歌聲裏。相偎相依時，老二吿訴翠翠，他明天要出門去做買賣，最快要過了年回家，翠翠非常傷感，但也沒法挽留，祇望他早些回來。

•五•

　　秋光照臨人間，滿山蒼翠，漸漸變成枯黃。老船夫頭上添了幾莖白髮，翠翠在明朗的秋光中，却益發顯得嬌艷。

　　老船夫坐在渡口青石上抽烟，翠翠在山坡上晒着衣服，望見楊馬兵遠遠走來，翠翠迎上前去，喊了聲楊叔叔。

　　「好久不見翠翠，越長越漂亮啦！」楊馬兵打趣地說。

　　翠翠沒有說什麽，忸怩地横了一眼。

　　楊馬兵吿訴老船夫，明天中秋節，城裏有一台大戲，我特地來邀你們一起進城看戲；翠翠聽了很高興，不過她想起端午節進城去的那一天，就爲楊馬兵喝醉了酒，老船夫沒有去接她，害她一個人孤零零的在城裏，多麽着急。楊馬兵陪着笑臉對翠翠說：

　　「這次渡船的事，我會找人來代管，明天我陪着你一起進城，不會再使你着急。」

　　中秋節，茶峒城裏難得有京戲演唱，趕熱鬧的人真不少，老船夫楊馬兵同翠翠，三人站在人叢中看戲，全神貫注在戲台上，忽然有人送來一條長櫈，來人不是别人，是長順家長工老王，他說老大關照他送來的。翠翠回過頭去，只見老大站在遠處，正向她微微一笑。

　　戲演得緊張的時候，天不作美，突下陣雨，戲台下的觀衆，紛紛找地方躱兩，楊馬兵領着老船夫翠翠，直奔長順家來，剛好老大走出，他一眼先瞧見翠翠，不覺看出了神，老船夫楊馬兵向他招呼，他才紅着臉邀他們裏邊坐。翠翠看到老大手裏拿一個泥菩薩，很好玩兒，也不住的盯着細瞧，老大不好意思授給她，交與楊馬兵，請他去轉送給翠翠，老大如此害臊，翠翠覺得很奇怪。

　　長順聽說老船夫來避雨，拉他們進去喝酒，翠翠跟在後面，長順見了，不住的讚美。不久雨止，翠翠要回去，長順叫老大贈幾盒月餅給翠翠，老船夫有吃有拿，稱謝不已。

　　楊馬兵因爲長順留他吃了晚飯回去，沒有和翠翠他們一起出城，他酒醉飯飽後，起身吿辭，老大送到門口，贈他兩盒月餅，楊馬兵帶着調笑的口吻問老大，是不是喜歡翠翠，如果喜歡的話，他可以做媒。老大被他道破心事，率直地承認，他不再害羞，反而要求楊馬兵給他幫忙。楊馬兵拍胸担保成功，過幾天聽他的好消息。

•六•

　　早晨，楊馬兵在渡口高聲叫喊，老船夫把船搖過去，楊馬兵連聲向老船夫道喜，他興奮地吿訴老船夫，長順的大兒子要他做媒，希望别錯了這機會。老船夫心裏是高興的，但翠翠的婚姻大事，他要讓翠翠自己作主，因爲十八年前，他的女兒與一個年青的軍官戀愛，他反對他們如此結合，結果軍官投江而死，他女兒生下翠翠後自殺了，由於這一創痛，老船夫再也不敢為翠翠作主。他把這消息轉告翠翠，翠翠心裏愛的是老二，可是不知道來說媒的是那一個？她躱着不說話，老船夫以爲她怕難爲情，回辭楊馬兵，過一時期再談。

　　秋光老去，轉瞬隆冬季節，翠翠坐在門口閒眺，只見楊馬兵穿了整齊的長袍馬褂，率領幾個工人，抬了不少禮物到她家來。楊馬兵看見翠翠就嚷恭喜恭喜，翠翠假裝不懂，趕着一羣小鷄躱向屋後。

　　楊馬兵走進門，對老船夫說，老大的親事，長順已經同意，現在正式送禮物來，請問你究竟怎麽樣？老船夫還是不肯作主，他對楊馬兵說，讓翠翠仔細想想，過了年准有回話，楊馬兵不得要領，吿辭而去。

　　翠翠回進屋子，老船夫告訴她老大叫楊馬兵來做媒，翠翠一聽，楞了半天，她心裏愛的老二，來說媒的却是老大，這叫地如何應付？

•七•

　　新年到了，長順家的長工老王，給老船夫來送信，說老二已自川東回來，請他們祖孫倆元宵節進城看燈。

　　元宵夜，翠翠打粉得整整齊齊，隨着爺爺進城，大街小巷，燈燭輝煌，一派太平盛世的景象，翠翠來到長順家的門樓上觀看，來來往往的花燈，好不熱鬧。翠翠身旁，坐一位穿花緞襖的姑娘，那姑娘看見老二舞獅，不住的手舞足蹈，站在後面的兩個婦人，在輕輕地談話：

　　「這就是王家的姑娘，聽說要配給老二？」

　　「不是麽？王家還有一座新碾坊作陪嫁呢。」

　　「王家這位姑娘長得不錯啊！」

　　「老二多好福氣！」

　　這幾句話，無意間送進翠翠的耳朵，她刺激萬分，無心再看，拉着爺爺回家。

　　第二天，老二專誠爲翠翠解釋，他起誓永遠愛翠翠，決不會娶王家姑娘，翠翠一肚子的悒鬱，才吿消失。

　　老大在船塢中工作，心裏想念翠翠，嘴裏哼着情歌。老二問他是不是將娶新嫂子了？老大吞吞吐吐的說出他的理想愛人，不是别人，正是那個搖船姑娘，老二當時一呆，隨卽很坦白的對老大說，他早已愛上翠翠，翠翠也愛上了他，如果不信，可以一同去唱歌，看翠翠選擇那一個？老大謹愿誠篤，他信任兄弟的話，决定放棄娶翠翠的念頭。

　　長順有一艘新船，本定二十日下水，那是預備老二到川東去的，老大受不了失戀的內心痛苦，自願代替老二的職務，長順不明真相，還以爲兄弟倆相愛相讓，毫不遲疑，答應老大去川東。

•八•

　　老大通知新船提前一日下水，開船時祇有長順與楊馬兵來送行，老二得訊趕到，船已去遠，長順怪他爲何不來相送？老二正想辨白，楊馬兵向他使一眼色，等長順離開後，偷偷的吿訴老二：老大為了翠翠，深感痛苦，此次遠行，心裏正不高興呢？老二深感抱愧，從此他沒有心緒再去唱歌。

　　幾度月圓，帶給翠翠的祇有失望，她受不了心底的寂寞，時常暗中飲泣。老船夫細心觀察，才得悉老二唱歌的事，他安慰翠翠，讓他到長順家說明一下，回絶老大，許配老二，問題不就可解决了嗎？

　　老船夫滿有把握的來到長順家，長順全家似乎都對他冷冰冰的。原來出乎意外的事發生了，老大船到川東，在青瀬灘失事沉沒，老船夫不知就裏，還與長順大談翠翠婚事，長順心緒不甯，沒有理他，老二也不敢說話，老船夫誤會長順欺侮他，氣得高聲大罵，楊馬兵肚裏明白，拉他到外邊輕輕的責備他，為什麼不看風色，老船夫聽到老大慘死消息，不再叫鬧，頺然走出長順家，上酒店痛飲，幾杯悶酒下肚，難以支持，風雨交加中回家，沒有一句話，撒手長逝了。

　　老二立誓找回老大的屍骨，他要到川東去，動身的一天，翠翠同楊馬兵正在老船夫墓前祭奠，隔江相望，她連說一句話的機會都沒有，眼看老二的帆船漸漸遠去，淚珠把她的視線模糊，耳邊隱約聽到楊馬兵的聲音：「老二也許就回來，也許，永遠不會回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