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母淚
天上月圓,人間秋半,正是金風送爽,丹桂飄香的季節。在太平山下一幢舊式洋樓的平台上,一位蒼顏白髮的老媼,慈和安祥地斜躺在一隻逍遙椅中,她就是這個故事中的女主角——程紉芷。她凝視着傍邊酸枝桌上一枝將近燒殘的腊燭,燭光搖曳,燭淚斑斑,在銀色月光撫照之下,顯出感慨萬千,如烟往事,陣陣湧上心頭⋯⋯。
二十九年前,正當太平盛世,程紉芷也正是花樣年華的一位美麗的小家碧玉,父親早逝,她和慈愛的母親生活在一起,那時候她剛剛中學畢業,有兩位男朋友和她很要好,那是王嘉平和張永生。
王嘉平是一個英俊有爲而個性樂天的好青年,在一家洋行裏任會計員,他沒有憂愁,亦沒有嗜好,雖然他喪失了父母親,只遺下他和一位做了富家太太的姊姊,但他一點沒有依賴性;他抱定自食其力的宗旨和生命就是黃金的信念,勤愼工作。
一個是張永生醫生,他性情沉實,最重友誼,他和王嘉平也是多年的好朋友,也比較有錢。但兩人之中,紉芷喜愛嘉平。
在一個喜氣揚溢,星月光輝的晚上,嘉平到紉芷家裏渡過生平最快活的中秋佳節,經過程母的同意,他和她訂下了終身大事。這個中秋節是紉芷一生最難忘的日子。
有情人終成眷屬,紉芷和嘉平結婚了。這是一件美滿的婚事,他們在一座小洋房裏組織了新家庭;嘉平盡了一切丈夫應做的責任,紉芷亦能善體丈夫的美意,在小家庭裏做一個溫婉賢淑的主婦。
恩愛的丈夫,賢淑的妻子,快樂的家庭,他們倆過着幸福的生活!
快樂的日子過得特別快,轉眼已是百花齊放的春天。
有一天,當嘉平下班囘家的時候,他照例把薪金交給紉芷,而且高興地吿訴紉芷,公司爲了嘉平的結婚,特每月加了十塊錢的人工,他要紉芷陪他到外邊去消遣,把十元拿來開銷掉,但紉芷沒有這樣做,她喜悅而又羞澀地吿訴嘉平:
「看你,就快做人爸爸啦!還這麼孩子氣,一點都不想積蓄。」
「眞的?」嘉平高興得跳了起來,抱住紉芷接了一個甜吻。一個從未有過做爸爸經騐的人,聽說妻子有了身孕,這喜悅是難以形容的。嘉平從這天起,一切都爲了小孩子的𧩙生而努力,他開始積蓄,他爲了不使紉芷過於操勞而把程母搬來家中同住,以便時時照顧紉芷,
細意熨貼,無微不至,紉芷感到由衷的快慰和驕傲。
那年的中秋節,紉芷第一個孩子在張永生醫師照料下𧩙生了,這就是國基。是嘉平起的名字,相貌和嘉平一模一樣,嘉平和紉芷歡喜得了不得,十分鍾愛。但嘉平並未因此而滿足,他還渴望着有一個女孩子,像紉芷一樣賢慧來充實這個小家庭⋯⋯
希望終於成為事實。第二年,又是中秋佳節的時候,他們的女兒靜嫻跟着出世了,兩口子歡喜之餘,紉芷無意中打趣說:
「嘉平,還想要嗎?」
「當然啦!多多益善哩!」
嘉平得意忘形地,他未曾攷慮到跟在孩子後面的許多問題,但紉芷却有了預感,她覺得丈夫近來已沒有了過去的天眞,她有點茫然而默默無言⋯⋯。
家庭裏有了小孩子,比從前熱鬧得多了,但是家庭的開銷數字亦跟着增加了,小孩子的衣服啦,玩具啦!傭人的工資啦!⋯⋯嘉平為了家庭,為了兒女,他像駱駝般埋頭工作,他消失了過去的天眞活潑,他開始嘗到了人生的苦杯。
紉芷一切都看在眼裏,她知道丈夫的負荷已經到了可以的程度,不可能再去加重他的負担,所以當她發覺自己又有了身胎的時候,她實在沒有勇氣再養第三個孩子,她不敢讓嘉平知道,她想暗地裏把它落掉,於是她找尋張永生商量墮胎的辦法。
在張永生的醫務所裏:
「什麼?妳想犧牲這個小生命?」永生愕然責問。
「永生,你和嘉平是老朋友,我們的情形你是淸楚的,嘉平家無恒產,只憑雙手賺錢,現在我們結婚纔三年,已經有了兩個兒女,如果再添一個,叫嘉平如何負担呢?所以我想⋯⋯」
「紉芷,我很了解妳的苦衷,我雖是您們的好朋友,但是在我做醫生的道德上,絕不容許我這樣做;這是一種犯法行為,我更不應該做!」
「可是我們已經有了兩個兒女啦!」
「但是妳能够担保他們一定養得大?妳又能够担保他們將來長大一定成材嗎?」
「⋯⋯」
「說不定現在妳肚子裏的小生命就是將來最孝順,最有前途的孩子,說不定他將來就是一個傑出的科學家,醫生,文學家或者音樂家,對社會人羣有着偉大的貢獻;如果妳現在犧牲了他,那不是妳扼殺了自己寳貴的兒子和殺死了社會上一個有用人材嗎?!」
「⋯⋯」紉芷感觸萬端,進退維谷,眼眶紅了。
「父母養育我們,我們養育兒女,這是做人的責任。有了小孩子,一定要盡責任去撫養,社會上比您們辛苦的人還很多,但是他們一樣養兒育女,妳何必難過呢?我看,妳還是囘去和嘉平商量商量!」
在永生勸喩之下,紉芷打消了原意,當嘉平獲知紉芷又有身胎而曾經企圖墜胎的時候,他亦大不謂然,他由衷地對紉芷說:
「紉芷:妳別難過,養兒育女是我們的責任,為了兒女,就算辛苦一點都應該的,何况我還年靑,還負担得起!」
「可是,嘉平,你太辛苦啦!」
「不要緊的,別看輕妳自己,其實一個女人在家庭裏要做到一個好母親,又是一個好妻子,已經是不容易的啊!」⋯⋯
六個月後,紉芷手裏又抱多了一個小寶寶,這就是國樑,紉芷的寧馨兒,王家的佳子弟。
嘉平為了家庭和兒女,生活的負担日見繁重,他不得不想法子增加自己的收入,所以在下班後,他又跟人家跑跑經紀生意,他更憔悴,更疲乏了⋯⋯
好時光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紉芷自從做了三個孩子的母親,她不自覺地把情感完全放在孩子們的身上,她愛她的丈夫,但她似乎更溺愛她的兒女,兒女們的啼笑,移轉了紉芷對丈夫的關切。賢妻良母,受到現實的考騐了。
嘉平亦漸漸感到妻子再沒有像以前的細心體貼了。
有一天,嘉平興高彩烈地提早返到家裏,他吿訴紉芷,說他做成了一樁經紀生意,多時的奔勞使他沒有得到娛樂的享受,他要求紉芷一道去看一塲戲。紉芷沒有體會到丈夫的情緒,她只關懷到兒女們的生活。
「樑兒還沒有睡,我那兒有空?」
「叫母親伴着不是一樣!」
「不,一轉身兒就啼叫了!」
「那麼,我們有了兒女,再不能够有娛樂享受了!」嘉平有點不悅,但紉芷仍固執地:
「你不是說過,為了兒女,辛苦一點都願意嗎?」
「⋯⋯」嘉平沉悶無言。
「親愛的,你高興就自己一個人去散散心吧!好嗎?」紉芷發覺了丈夫不樂,於是又憐愛地說。
嘉平無可奈何嗒然而出。
像這樣的事情,使嘉平很不好過,他感到孤單,感到寂寞,煩燥!
不愉快的事情接踵而來:
嘉平發現了妻子再沒有從前一樣的關懷目己,連衣服破爛了亦忘記裁補,返到家裏,本來是休息的時間,却給孩子們的哭鬧聲剝奪去了,嘉平抑鬱難申,他並未體諒妻子養育兒女的苦心和家務的繁重,他只覺得自己需要同情,需要安慰,因此在同事們聳恿之下,他破例地到舞塲裏尋歡買醉。
紅燈綠酒夜,淸歌妙舞時,嘉平認識了一位舞國名姝,有名的解語花——薇薇,嘉平正當百無聊奈,心情空虛,於是很快就和薇薇做起了「風塵知己」,此後每當心情煩悶,就跑上舞塲找薇薇聊天。
這事情很快就給紉芷知道了,一塲空前暴風雨在一個靜寂的夜裏降臨了——
「我想不到你竟會瞞住我,暗地裏和舞女鬼混!」紉芷手執薇薇照片,激動地責問嘉平。嘉平雖感尷尬,但硬着頭皮反駁:
「這幷不是我自己願意,而是妳迫我去做的!」
「什麼?我迫妳?」紉芷有點意外。
「不是嗎?爲了家庭,爲了兒女,我整天工作,死捱,但是囘到家裏,一點安慰,一點溫暖都沒有,妳叫我有什麼辦法不去外邊找剌激,尋安慰!」
「唉吔!你惡人先吿狀,我還未怪你,你倒先怪起我來。」紉芷感到受了委屈,狼狼打了嘉平兩下耳光。
「⋯⋯」
「你旣然說家裏沒有安慰,你還囘來幹嗎?」紉芷衝動地迫近嘉平,「你給我滾,你到外邊尋安慰去!」
「⋯⋯」嘉平忍無可忍。
程母聽見女兒和嘉平鬧大了,正想近前勤止,但嘉平已經眞的賭氣走了。
「嘉平,嘉平⋯⋯,」程母追之不及,紉芷伏案大哭。
一天,兩天,嘉平始終沒有囘家。
經過了長夜思維,經過了母親,永生的譬解,紉芷的氣漸漸平了,她覺悟了自己也犯着錯誤,不能單獨責怪嘉平,最後,她還是接受永生的勸導,親自到薇薇的公寓裏去拜訪薇薇,她坦誠地承認了自己的錯誤,她要求薇薇體諒他們一家幾口子的幸福,協助她勸嘉平囘家團聚,薇薇也是一個良善的女性,她給紉芷的眞誠所感動了,毅然答應了紉芷的要求,她對紉芷說:
王太太,妳別難過,我初時以爲嘉平娶着一個不賢妻子,現在我知道妳原來是一位賢妻良母,我希望你以後好好地照顧嘉平,他是一個好丈夫啊!」
兩個善良的女性熱烈地握着手!
暴風雨過去了,雨過天晴。
嘉平經過薇薇居間勸說,亦覺悟了自己過於自私,不曾體諒到妻于養育兒女的艱苦辛勞他像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跑囘家裏向紉芷認錯,紉芷亦向他陪不是:
「這不只是你的錯,我也有不是的地方,我不應該只顧着兒女們而疑忽了對你的關心,使你得不到安慰!」
「不,妳沒有錯,我為什麼不像妳一樣在兒女身上找尋安慰呢?」
「我們大家都錯啦!」
「芷紉,過去的事別再提了,我們以後好好地去維持家庭,照顧兒女⋯⋯」
經過彼此一番解釋,他們比以前更融洽,更親愛,家庭裏又恢復了快樂的生活。
四年後。
兒女們逐漸長大了,一個個已經到了應該入學的年齡了,尤其是國基,這孩子自小溺愛慣了,養成了一種懷習性,嘉平和紉芷担心如果再不給他們上學校,恐怕會縱壞了兒女,於是夫婦苦心籌謀,終於把國基和靜嫻送入了學校裏讀書。為了應付兒女敎育費,嘉平夜裏又到報舘裏兼任了一名校對,——他更辛苦了。
國樑雖然年紀小,沒有進學校,却已能背誦哥哥和姊姊的功課,嘉平歡喜逾恆,於是又儘量想辦法把他送入了一家免費學校裏去。
長空萬里,月明如鏡,一年一度中秋節又復降臨人間。
這是紉芷和嘉平結婚八週年紀念。他倆為了紀念寶貴的佳節,特地隆重團聚在一起,淸歌一曲,樂叙天倫,可惜樂極生悲,紉芷的母親在這天晚上歡聚後,舊病復發,竟不愼跌地而死,老人家看透了世事,臨終的時候,諄諄囑咐紉芷:
「妳太溺愛幾個女兒,所以國基和靜嫻很任性,嘉平又沒有時間敎導,我老是代妳担心,小孩子近朱者赤,很容易學壞哩!
⋯⋯妳要留意敎養纔好!」
「⋯⋯」紉芷含淚點頭。
「嘉平太辛苦了,日要做,夜又要做,妳要留意他的身體,我眞是恐怕他會⋯⋯操勞過度哩!」
這些話想不到竟成懺語。
光陰似矢,轉眼又過了五年,程母的遺言應騐了。
學校裏,國基並沒好好讀書,他整天想做俠士,靜嫻呢?她愛美麗的衣服甚於愛好書本,他們未曾顧念到父母爲了他們所捱受的辛勞,國樑雖是讀的免費學校,但是成績却比兄姊好,有時還會替哥哥做功課哩。
多年來,嘉平爲了家庭和兒女敎養的負荷,心力交瘁,人越來越瘦,精神衰頹到了不得,而且時有些咳嗽,紉芷目覩心驚,她憬悟起母親臨終遺言,心情沉重得像掛着鉛塊,她要求嘉平到永生處檢騐身體。
在永生的醫務所中,証明了嘉平已經患上了第二期肺癆病,這給嘉平一個致命打聲,永生難過地問嘉平:
「嘉平,我們是好朋友,你明知道我是個醫生,爲什麼不早些兒找我想辦法?」
「生活迫使我連自己都忘記了,何况朋友⋯⋯」
「……」永生萬分難過。
「永生,難道現在沒有法子補救嗎?」嘉平存着一線希望,為了老友的生命,永生要求嘉平停止夜間報館的兼職,他自願替他負担兒女的教育費,他而且對嘉平保証能够醫好他的病,只要他拿出求生的决心和勇氣。
「我有妻子兒女,為了他們,我决不能死的。」嘉平說。
但是,不幸的事情終於來到了。
正當嘉平和紉芷結婚十六週年那一天,同時亦是嘉平的生日良辰,家裏正準備痛痛快快渡過快樂日子的時候,嘉平服務的洋行却因為中日戰事爆發所影响而停閉,這好似晴天霹靂,和病魔掙扎了一個時候的嘉平,此時驟遭劇變,後顧茫茫,精神上的打擊,使他沒法子支持沉重的病軀。
不應該死的人,卒之撒手塵凡,與世長辭了,任令紉芷搶天呼地,也挽不囘嘉平刹那的生命。
「⋯⋯人類的生命是無窮盡的,舊一代死了,新的一代又長大了,這是做人的責任,我死了之後,你要好好地養大幾個兒女,等他們成為社會上有用的人才!」
紉芷毎憶起嘉平臨死前的吩咐,她默默含淚地肩負起了家庭的負担。
一坯黃土,埋葬了樂觀的嘉平,悠悠日子,却給紉芷帶來無邊的苦難。
第一個遭遇到的難題就是孩子們的敎育費,國基無心求學,自願到姑丈的珠寶店裏當學徒,國樑讀書成績好,永生不甘使他中途綴學,毅然負担起他升學的一切費用,靜嫻呢?紉芷遵從丈夫生前意思:「女子一定要讀書自立!」她决定由她針工所得去維持靜嫻中學的學程。
日子在苦難中消逝!
靜嫻讀完了中學,被介紹到一家洋行當女書記,由於她漂亮時髦,引起了經理少爺伍義華的垂涎,飮食徵逐,諸般利誘,靜嫻入世未深,不知人心險乍,在一個狂歡晚舞會中,靜嫻多喝了一點酒,給伍義華引誘到別墅裏的靜房,差些兒斷喪了終身幸福,雖然及時走避,但却因此失去了職業;紉芷驚悉經過,正自傷感,誰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國基越大越壞,初入世途,已經曉得嫖賭飮吹,藉着姑丈聲勢,竟而偸支公欵,私償賭債,但天下莫有僥倖成功的事,結果給姑丈覺知而被開除了。
紉芷獲知内幕,深悔縱子爲害,但積習已深,無能爲力了,當紉芷責罵國基的時候,國基不但不認錯,而且賭氣出走,一去無踪;這使紉芷越加傷心,幸而國樑善體親心,勤心力學,在永生扶助下,考到了大學免費學額,全家人又復充滿了新的希望。
一九四一年,太平洋戰事發生,炮火燬滅了無數人的美夢,香港遭受了百年來空前浩劫,紉芷也面臨嚴重關頭。
張永生不願意在敵人魔掌下討生活,他計劃着把醫務所遷囘内地,他愛惜國樑就好像自己的孩子一樣,對於紉芷和靜嫻,他希望大家一起跟他返鄕下去,創造新環境。
紉芷感激永生的好意,但她對於國基老是不放心,對於國樑又不願他遠離膝下,國樑見母親不願離開,他自己也不願拋離慈母單獨起程,永生自不便過份勉强,但他臨行前還提醒紉芷:
「紉芷,阿樑留在這裏,對他的前途幷沒有好處啊!」
「我知道的……不過阿基生死不明,我現在只有阿樑這孩子在身邊,我怎捨得給他離開我呢?⋯⋯」紉芷傷心地哭了。
永生明瞭紉芷的心理,他不再堅持,他先囘鄕去了。
不出永生所料,國樑在人浮於事的社會裏,找不到工作,家境一天天陷於貧困,靜嫻迫得拋頭露面,投身到舞塲裏做舞女,暫時維持一家生計。但國樑是個有血性有良心的靑年,他對於姊姊那種對人歡笑背人愁的生活感到十分不安,整天愁眉苦瞼,情緖十分抑鬱。靜嫻了解弟弟的苦衷,在一個靜寂的夜裏,她向母親懇切地提出:
「媽:我看你還是聽從永生叔的說話,給樑弟囘鄕下讀書吧!他在這裏一點沒有出路,結果是阻礙了他的前途!」
「孩子:這個我明白的!」紉芷感喟地說,「不過我不希望我們一家人骨肉五離星散啊!」
「唉,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候,只好自己打算自己前途罷了,媽,妳給他走吧!」
紉芷聽了靜嫻的勸吿,無可奈何地把國樑送返鄕下跟永生學醫。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生離的滋味最難抵受,紉芷爲了愛子遠離在卽,漏夜爲兒子趕製新衣,親情深似海,國樑感念慈母恩澤,依依膝下,不忍遽去。
國樑走後,紉芷和靜嫻母女二人相依爲命。
可是禍害於人,如影隨形,命運替紉芷帶來了更多的磨折。
有一天,國基意外地囘來了,紉芷悲喜亦併,噓寒問暖,以爲骨肉將可團圓,誰知國基幾年在外,不但不能改過,而且與流氓合汚,淪爲匪類,此次囘家,幷沒有帶來好消息,而是要向母親討錢做逃亡費。因爲他剛做案失手,被警探追逐而來,紉芷驚知原委,正感手足無措,驚探們已追踪趕至,國基際此生死關頭,竟開槍拒捕,一幕警匪喋血戰卽在王家展開,不料靜嫻就此死於亂槍之下,國基驚惶失惜,也束手就縛,而緻芷已昏倒地上⋯⋯。
國基因罪案被判處死刑,當就刑那天,紉芷接到了這不肖兒子的絕命書:
「媽!我遭遇到這樣的結果,當然是我自己的錯懊………但是,妳太放縱我了,我知道這是妳鍾愛我,但結果却累了我⋯⋯」
紉芷此時慘遭劇變,内心創痛,欲哭無淚。從此以後,紉芷就在形單影隻,寂寞凄凉的日子中過生活,但她不願意死,她懷念着國樑,這個她認爲最出色的孩子,一定不會辜負她的祈望,她想:「國樑一定會囘來的,我要等待。」
一日又一日,一年等一年,春花易逝,秋月難忘,她又渡過了三個寂寞的中秋節。
戰事平息了,苦難的日子終於渡過了。
金風送爽,丹桂飘香,轉瞬又將是一年一度的中秋節,天上的月亮,最淸楚人世間的喜樂哀愁,今年的月光比往年分外明亮,顯示着⋯⋯。
國樑終於囘來了,他携妻帶兒,和永生一起囘來看這濶別三年了的老母親,紉芷恍如置身夢中,經過國樑的介紹,纔知道國樑在鄕下和永生的女護士陳玉羣結了婚,而且有了小寳貝。她已經是這小寶貝的祖母啦!
「媽,家裏的事,已經有朋友吿訴了我們,我們這次的來意,就是接妳一起返鄕下同住。」國樑最後說出來意「囘鄕下去?」紉芷有點遲疑,永生馬上接住說:
「紉芷,我在鄉間辦了一間醫院,成績很不錯,妳如果看見了都會開心的,而且妳亦可以帮帮忙。」
「媽:我還在讀書,還差兩年才畢業,不過因爲掛念妳老人家,所以才趕囘來接妳。」國樑補充地說。在此情勢之下,紉芷快樂極了,她同意了國樑的意思:
「那麼,你們打算什麼時候囘去呢?」
「明天好嗎!」永生迫不及待。
「明天,太快一點吧,過了這個中秋節怎麼樣?」
「好的,」國樑孝順地,他明白母親的意思。
明天,她就要和這幢厮守了二十九年的樓房吿別了。廿九年來,人事滄桑,她在這屋子裏有過令人難忘的歡娛,亦捱受了令人難受的悲痛,年年此夜,月華如鍊,但是人事全非,感念疇昔,她沉醉在迷濛的囘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