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廂記
一
那是發生在唐貞元年間的一段幽怨、動人的戀愛故事——
西洛秀才張君瑞,俊秀英偉,錦綉文章。在風和日麗的季節,他携帶着書僮,倥倥偬偬地走在蒲關道上,趕着上京考試,他們路過河中府,遠眺巍峨的普救寺兀立于叢林中。張君瑞决意偕僮順道一遊。
張君瑞到了普救寺,莊嚴的殿宇,那古趣盎然的景物,使他留連忘返。他正獨自嘆賞,猛地發現一位千嬌百媚的小姐,與一個聰慧活潑的丫環雙雙在花徑輕步而過。張君瑞看得眼花撩亂,頓生愛慕之情。
小姐也發現了張生,見張生英姿煥發,氣宇不凡,芳心不免搖動,脈脈含情地和丫頭回去。
張君瑞目瞪口呆,他査問寺中小僧,知是相國府的崔鶯鶯小姐,和侍女紅娘。相國去世,她與母親扶了靈柩,從京師回博陵靈原郡,因路上盜賊出沒,恐遇危險,便暫時寄住寺中。
張君瑞聽得心花怒放。他對鶯鶯小姐,情有獨鍾。心生一計,找到長老法本,先贈香油,後假温書爲名向長老借得寺中西廂一間,以便俟機接近佳人。
法本慈祥爲懷,一口答應。二人說話間,相國夫人差紅娘來問法本——幾時與死去的老相公念佛追荐。法本吿訴紅娘在本月十五。
張君瑞爲求與小姐親近,便也請求法本說:「小生湖海飄零,不能爲父母做些功德,思之傷心,小生意欲帶一份齋追荐父母,不知長老肯發慈悲麽?」
法本含笑答允,張君瑞也沾沾自喜。
花徑上,張君瑞故意與紅娘相遇,藉機與她攀談,坦白吿訴她自己身世,紅娘窃笑他是個書獃子。
翌日,張君瑞便搬進寺中寄居西廂。
月明之夜,寺院寂靜,張君瑞從老僧口中得知小姐每夜必來花園燒香。他渴望一睹芳容,絕早便站在花園外牆邊的太湖石上窺望。
傾刻,鶯鶯果然偕紅娘推開角門,嬝嬝婷婷地進入花園。紅娘焚香,鶯鶯則跪地拜佛許願。
站在太湖石上的張君瑞看得如痴如醉,忍不住大着胆子隔牆吟詠:
月色溶溶夜,
花蔭寂寂春,
如何臨皓魄,
不見月中人。
「好淸新的詩!」鶯鶯聽罷,非常欣賞,經不起紅娘的慫恿,她也酬和一首:
蘭閨深寂寞,
無計度芳春,
料得高吟者,
應憐長嘆人。
二
齋荐之日,香烟繚繞,燭影搖紅。崔鶯鶯與張君瑞道場相遇,二人四目交投,無限憐惜意,盡在含情不語中。
誰料佛事剛散。法本神色慌張飛報夫人及小姐:
「大事不好了,那河橋叛將孫飛虎帶領五千人馬,圍住寺門,口口聲聲要……要鶯鶯小姐做壓寨夫人!」
全家聞言驚恐,失措。
小姐深懂大義,爲救全家和衆僧的生命,她哭求母親把自己送往賊營,夫人不忍。
危急間鶯鶯另生一計,羞向母親提議:
「若有人能退得賊兵,女兒情願與那英雄結爲婚姻。」
消息傳出,張君瑞早有準備,他來到殿旁,向夫人言道:
「小生有一故友,姓杜名確,號稱白馬將軍,現統領十萬大軍鎭守蒲關,小生與他八拜之交,我一信去救兵必來。爲了緩兵之計,敢煩長老到鐘樓曉諭賊人,就說老夫人言道,小姐身穿孝服,送與將軍于軍不利,請將人馬暫退一箭之地,三日後功德圓滿,小姐方可送與將軍!」
各人讚爲妙計,小姐暗暗傾服。于是依計行事。
果然,張君瑞一封書函,請得白馬將軍,把賊兵擊退,替他們解了困圍。
賊兵退後,夫人備宴請張君瑞,表示謝忱。但嫌張生沒有功名,竟然悔退婚約,命鶯鶯上前拜過哥哥,今後與張生兄妹相稱。
張君瑞晴天霹靂,瞪目呆然,鶯鶯也大爲震驚。
鶯鶯回房後,張君瑞含悲帶憤,斥責夫人不該賴婚;夫人狡滑,她推說女兒因相國臨終遺言,已許配她侄兒鄭恆爲妻,所以只得多以帛金爲酬。
「小生當日挺身而出,豈爲貪你錢財,你把我看小了!」張生說罷拂袖而去。
紅娘也不値夫人所爲,款款情深,前來西廂照拂,並想出個法兒,讓他與小姐一通情意。紅娘說:
「先生有一古琴,小姐卻深好琴音,今夜先生試彈一曲,看小姐說些什麼,如有好音,明日定來吿知!」
夜色降臨,張君瑞依紅娘之言隔牆彈琴,一面引吭高歌:
有美人兮思之若狂,
鳳飛翩翩兮四海求凰,
將弦代語兮藉訴衷腸,
不得于飛兮使我淪亡,使我淪亡!
哀怨悽切的琴聲,打動了鶯鶯的心靈,她憤恨母親誤了自己的佳期,更同情張君瑞的遭遇。
三
次日早上,張君瑞寫了個簡帖,懇托紅娘代他傳送給小姐。紅娘見張君瑞這般痴情,見義勇爲,願替他們傳書遞簡。
鶯鶯接到簡帖,旣喜且羞,但不願讓紅娘知道自己對張生的感情,便假意寫個書簡,話說回絕他。
「紅娘,你去對他說,我等乃是兄妹,叫他不要胡思亂想,以後再要如此,定然吿訴老夫人知道,紅娘,連你也脫不了干係,去吧!」
紅娘一時摸不透小姐的心意,還急勸說:「小姐,你這是何苦呢?」
小姐却立意命她送信,她只好把信帶到張生那裡。
豈料張生讀罷書簡,竟破顏爲笑,高聲道:「小姐約我今晚到花園相會。」
「眞的?」紅娘有些不大相信。
「還有什麼假的,你聽,這是四句詩:『待月西廂下』,就是等月兒上來,『迎風戶半開』,是她開門等我,『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那就是小生來了!」紅娘此時才知小姐故弄玄虛。
月兒初升,鶯鶯照例到花園燒香。今夜,她心情忐忑,她希望見到那風度翩翩的張生,但也怕見到他!
張君瑞悄悄來到花園,他聽了紅娘的指示,跳牆躍進花園,把鶯鶯嚇了一跳,急問張生爲什麽要跳牆,張生說是紅娘叫他跳的,小姐見事機洩漏,不得不臨時變卦,大叫紅娘捉賊!
紅娘見了張君瑞,佯裝驚詫,說:「小姐,不要緊的,是熟賊——他是張生呀!」
鶯鶯一時慌亂,可仍口硬硬地說:「與我帶到老夫人那裡去!」
「小姐,還是讓紅娘替你處分吧。」紅娘說着,命張生在小姐面前跪下來,問他是誰叫他來的。
鶯鶯窘急,慌忙命紅娘把他帶下去,一面義正詞嚴地斥責張生說:「先生大恩,早晚必報,只是你我旣成兄妹,何生此心?萬一老夫人知道,先生何以自安,下次不可!」
張君瑞受了小姐一頓敎訓,旣羞且恨,回得房來,立刻病倒,十分沉重。
鶯鶯得到他害病的消息,芳心慟傷,深悔自己那天晚上給他難堪和打擊。
紅娘看見小姐神色焦躁,知道小姐對張生一往情深,爲了試她的眞情,紅娘故意地向她報吿:
「小姐,紅娘剛才聽太醫說,張生的病,重得很呢!」
「他怎樣了?」鶯鶯急問道。
「他已是水米不進,只剩下一口氣!」紅娘加重語氣。
這話使鶯鶯大驚失色,再也無法掩飾自己,一下子把吃人的禮敎,老夫人的嚴訓,和自己少女的羞怯與矜持抛到九霄雲外,下了决心,找到紙筆,向紅娘說:
「紅娘,我今開個藥方,你去送與張生吧!」
「小姐,你又來了!」紅娘把眼睛瞪得又圓又大,她覺得小姐不該再開這樣的玩笑。
然而鶯鶯却態度正經,她說:「紅娘,我今番决不會哄你的。」
旣然小姐這麼說,紅娘只好把小姐的「藥方」送到張生那裡去。
四
鶯鶯的「藥方」果然生效,張君瑞讀罷,喜上眉梢,相思之病霍然而癒。他神彩飛揚,立刻起來收拾好書本,拭鼎焚香,等待玉人降臨。
月光下鶯鶯含羞答答,讓紅娘半送半推地,走進張生的書房來,從此,才子佳人終成眷屬。
以後,每當夜幕垂遮,張生與鶯鶯便在西廂私會,說不盡的愛意,道不盡的恩情。
不久以後,西廂事發,老夫人從兒子歡郞口中,探出女兒的秘密,她旣氣且憤,悖然把紅娘喚到身邊,命她跪下,拷問根由。開始,紅娘諸多搪塞。後來,經不起老夫人的拷打和盤問,便只得把眞情吐露:「那日,小姐因爲她哥哥得了重病,便拉了紅娘陪她到書房去問候。」
老夫人聽得又氣又急,忙問:「哼!你們去問候,那張生說些什麽?」
「他說夫人以恩作仇,敎小生半道上喜變憂。」紅娘說。
老夫人不樂,繼續追究:「小賤人,以後怎樣?」
紅娘答:「以後他說,紅娘你先走叫小姐權且落後。」
老夫人暗叫不好,忙問:「哎呀!小賤人,半夜三更小姐留在那裡做什麽?」
「我也不曉得做什麽?」紅娘呶咀說。
這可使老夫人暴跳如雷,她高聲大嚷:「話,我堂堂相府,竟出了這樣丑事,待我把那禽獸拉到官府中去。」
「老夫人,你去吿誰?」紅娘故意問。
「去吿張生!」老夫人在氣上頭。
想不到紅娘胸有成竹,她說:「這怨不得張生。」
「也要怨這不識羞恥的女兒!」老夫人悻悻地說。
「也怨不得小姐!」紅娘說。
「都是你這小賤人,」老夫人把所有的氣都生在紅娘的身上:
「都怨你老夫人!」紅娘直指着老夫人說:「夫人若吿到官府,夫人身上先有三個不是。」
「我怎麽會有三個不是?」老夫人愕然。
「一不是你翻雲覆雨失安排,當日許了婚姻又反悔。二不是你把張生留住寺院內,叫曠夫怨女日夕相對。三不是,如事情傳揚開去,不是把夫人府第聲名沾汚!」
夫人聽紅娘言之成理,她不得不暫忍怒氣,一時倒說不出話來。
「夫人呀,倒不如順水推舟吧!」紅娘乘機向夫人進言。
夫人見事實旣成,只好勉强答應,一面把鶯鶯和張君瑞喚到堂來,答應他們婚事,使這雙多情男女喜出望外。然而老夫人門戶之見仍深,她說:
「我家三世不招白衣女婿,明日你與我上京應試,得官回來才與我女兒成親,若不得官,你休來見我母女!」
說畢,吩咐紅娘準備車輛,安排酒菜,明日在十里長亭與張生餞別。
碧雲天,黃花地,十里長亭前,多情的張生與鶯鶯說不盡的離情別緖。張生再三盟誓:「不爲浮名爲愛妻。」鶯鶯也千叮萬囑:「休管有官無官早歸轉,應念我每日粧樓長相憶!」
四圍山色中,一鞭殘照裡,張君瑞帶着依依之情,與鶯鶯分別而去。天邊,這時正有一對大雁比翼雙飛,消失在眼盡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