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島相思
電影小說
一
九龍倉碼頭,停泊着一艘豪華客輪,升火待發。碼頭工人預備撤下吊橋,送行的入紛紛向船上親友揮巾。吊橋旁一位個子高高,相貌英俊的靑年,正舉起活動攝影機,四處獵取鏡頭。
忽然,他發現一位美女,忽忽排衆奔上吊橋。這美人兒身穿一件白色通花旗袍,白色高跟鞋,肩披一塊薄薄紗布。鵝蛋般臉型,配上一雙圓大的眼睛,櫻桃般小咀,顯得特別靑春活潑,淸秀高貴。靑年被她的美色迷住了,正要舉機拍攝,不料發條已用盡,待再上好發條時,巳失去美人芳踪。
客輪緩緩駛出鯉魚門,靑年滿頭大汗,熱不可耐,匆匆走入船艙,跑進九號房裏,脫去外衣褲,拿起浴巾,正要來個痛快冷水浴,却發覺浴室的門下了鍵,正要按鈴召人修理,而浴室的門忽然開了,靑年回頭一看,不禁愕然,原來剛才追慕着的美人兒,已易了便裝,從浴室走出。她看到一個陌生的靑年,穿了內衣褲呆立着,也大感意外。
靑年發覺自己沒穿外褲,連忙用浴巾將下體圍着,她看見他這狼狽樣子,不禁噗嗤的笑起來。他也尷尬萬分,祗好强笑點頭爲禮。
「先生,是你走錯房間了吧?」
「不,不,⋯⋯我沒走錯。這⋯⋯這是我的房間,怕是你弄錯了。」他說着,拿出船票,說,「你看,這是我的船票。」
少女接過他的船票,一看便不禁發噱,正要說話時,侍童已敲門而入,少女順手把船票交給侍童,說:「請你看看,這位先生是不是走錯了房間?」
「我怎會走錯?這明明是六號房間呀。」靑年一邊說,一邊用手指向門上的號碼。
侍童看了船票,也忍不住笑道:「對不起,先生,這是九號房呢,六號房是對戶。」他說着,上前把門上的號碼撥正。
靑年知道自己弄錯了,呆了一呆,狼狽地向少女點頭致歉,少女却微笑不答,把浴室的門推開,示意靑年進內整理衣服。
「謝謝你!」靑年說着,拿起外褲,便奔進浴室,忽忙間,錢包掉在地上,他要拾起時,忽的靈機一動,故意把錢包棄於一角,穿囘外褲,洋洋自得的走出。
「對不起,小姐。」靑年出了房,反手把門帶上,少女含笑的目送他出去,繼續整理檯上的化粧品。
靑年囘到自己房間,覺得非常得意。在床上打了幾個滾,高興得吹起口哨。忽然,他躍起身來,把椅子搬好,然後走近浴室,敲門兩下,立正向空椅子點了點頭,自言自語:「我可以進來嗎?⋯⋯謝謝你,」說着走前兩步,繼續說:「小姐,對不起,我丢了一個錢包,怕是剛才忽忙間掉落了,可以讓我找一找嗎?⋯⋯唔,謝謝你,別客氣,讓我自己找好了。噢,在這兒,找到了,找到了⋯⋯對不起,打擾了 ,再見!」他說完,向空椅子鞠了一躬,却覺得這方法不够完善,正要重新練習一遍,侍童敲門而入,靑年竟未發覺,繼續自言自語地表演——「新加坡天氣很熱啊,我生平最怕熱,小姐,你也怕熱嗎……」
侍童看見他這怪模怪樣的,不禁嗤的失笑起來。靑年才發現侍童在旁,很覺難爲情。
「先生,這是九號房的小姐送還給你的。」侍童把錢包遞給靑年。
靑年接過了錢包,頓覺一番計劃,成了泡影。
二
用膳的時候到了,靑年穿上筆挺西服却蹲伏地上,從門下的氣窗,向九號房窺看,但九號房却了無動靜,他蹲伏得腰酸𩓐倦,站起來畧一舒展,忽然對戶嗒的一聲開了門,一雙美腿從九號房走出,他馬上一躍而起,開門追上。
他推開餐廳的門,讓少女先入,然後又拉開椅子,讓她就座。少女見他殷勤的出奇,正覺訝異,靑年却毫不客氣的在少女身旁坐下。
他正要向她搭訥時,突然有人從旁一手提起他的衣領。靑年大嚇一驚,回頭一看,原來是個體格肥碩的婦人。
「好啊,二毛頭,你就知道昏頭昏腦的伺候女朋友,走過我身邊,連我這麽一個大胖子都看不見了。」胖婦人一邊說,一邊望着少女。
「啊,是表姨媽,你也回新加坡去?」靑年覺得有點難爲情。
「閒話少說,還不快些給我介紹你的女朋友?」胖婦人說着,少女聽了,不禁呆了一呆。
「這⋯⋯這個⋯⋯」靑年有點不知所措。
「這有什麽難爲情的,」胖婦人說着,就轉身向少女自我介紹說:「我是他的表姨媽,二毛頭就這樣沒出息,見了人就臉紅,話也不會說。不過,小姐,二毛頭人倒是挺老實的,我呀,從小我就看他長大了!」
靑年見她越說越不像樣,急得伸手求饒,說:「表姨媽,你⋯⋯」
胖婦人不待他說完,拍的一聲,打開了他的手,繼續對那少女說:「⋯⋯有一次,我抱着他看戲,剛坐下他就撒屎撒尿,弄得我一身,還嚷着要找奶媽,那時我眞想把他宰了。——」
少女一邊聽着,一邊啞口暗笑。靑年更加着急,頻頻擺手說:「表姨媽,別說了,我求求你——唉!」
「唉什麽,這不是丢臉的事,誰小時不撒屎撒尿?來,趕快給我介紹介紹。」胖婦說話爽快,靑年迫得沒法,祗好附着她的耳邊,輕聲地說:「表姨媽,我跟她的確是不認識的啊!」
「吓,你們眞是不認識的?哎呀,我這老胡塗。小姐,你千萬不要見怪!」
少女笑了笑,胖婦便叫靑年過去,跟她一塊兒坐,靑年無奈,祗有過席。
「哈囉,兆光,怎麼我們同船了半天,現在才看到你? 」羅先生說着,上前跟靑年握手。
「表姨丈,你好!」兆光說。
「大學畢業了?」
「畢業了,所以回去看看。」
「二毛頭,你究竟什麼時候請吃喜酒?」羅太從旁揷咀。
「還早呢。」提起這問題,兆光不由的有點窘態,俯頭偸看鄰座少女一眼,却見少女也在偸看看他。
「是呀,兆光,你這次回去,可有什麽新計劃?」羅先生正經的問。
「我想跟大哥商量,到外國留學去。」
「那好極了,我最贊成年靑人多跑點地方,增長些見識。」
「我却不贊戍,你爹留下這麼多的生意,一直就給你大哥包辦,你現在長大了,也應該管理管理才對啊。」羅太也有她的主張。
「不過,我對做生意一向外行,還是多唸書好。」
「嗨,你這傻瓜,如果你再不管,這偌大的家財,早晚要給你大哥一人吞了。再說,你唸這麽多書有什麽用?別以爲自己還是個小孩子,我看你還是趕快結婚,成家立業的好 ——」羅太說話,總是堅持己見。
「噯——」兆光正待答話,却見鄰座少女已離座走出餐廳,看着她那美麗的背影,一時入了神。
羅太在旁看見,有意地喝聲「二毛頭」,嚇得兆光險些把湯匙也掉落地上。
「那小姐的確長得不錯,別說你了,我也是一看見就歡喜她!」羅太說着,兆光强笑一下,不知所答。
「二毛頭,瞧我吧,讓我給你想辦法,嘻嘻⋯⋯」羅太說來,很得意的似覺滿有把握。
「兆光,放心吧,她說跟你想辦法就一定有辦法。這種事,她是拿手好戲,——不過,你得先答應我一個條件,吃完飯陪我下棋如何?」羅先生一生就最喜歡下棋。
「下棋?好,⋯⋯好!」兆光聽見表姨媽肯替他拉綫,高興得說話也有點心不在焉。
三
休息室裏,兆光正跟羅先生下棋,却心神不屬地常常走錯着,忽見羅太偕那少女走進休息室,馬上緊張地起座相迎。
「來來,我給你們介紹,這位是關美心小姐,這是我的外甥陳兆光。」羅太很大方的給他們介紹,暗裏向兆光擠了擠眼。
「陳先生,你好!」關美心伸出手來和兆光握着。
「你好,關小姐。」兆光握着她纖纖的玉手,神志有點飄然。
羅先生興趣正濃,邀兆光繼續對奕,羅太看了,向兆光打個眼色,說:「還來?現在是什麼時候了,還不回房睡覺?」
「太太,現在還早呢。」羅先生懇求着。
「還早,九點多了,醫生吩咐你早睡,不然,待會兒又要鬧血壓高,那就麻煩了。」
「不會的,太太,這麼早你敎我怎睡得着?」羅先生實在不願就此罷奕,但結果還是給羅太強拉走了。
座位上就祗剩下兆光和美心一對,他們相對一笑,兆光頓了頓,終於鼓起勇氣說:「關小姐,今兒早上,我太冒失了,眞對不起。」
「沒關係,哦,陳先生,你錢包裏的東西沒少了吧。」
「沒有,沒有,其實裏面也沒有什麽東西的。」
「錢包怎可以隨便亂放,陳先生,你也太大意了。」美心半帶笑容,却又很認眞的說。
「是的,是的,我太大意了。」
「陳先生是一向在新加坡的嗎?」
「是的,家父在那兒留下點生意,這次回去,一方面看看業務,另一方面是籌備出國唸書。」
「哦,你是在新加坡長大的,那邊一定很熟囉!」
「很熟,很熟,關小姐如果要我做嚮導,我一定効勞。」兆光的態度輕鬆多了。
「那麽我先謝謝你。」
「不要客氣,——唔,關小姐也是到新加坡的嗎?」
「不,我是到吉隆坡去的。」美心說着,舉手掠了掠給海風吹亂了的秀髮。
「吉隆坡的地力很不錯,關小姐的家住在那邊嗎?」
美心搖了搖頭,兆光又問:「是去看朋友?」
美心依然搖頭,兆光想了想,作領悟狀,說:「哦,我明白了,你一定是到那邊旅行?」
「都不是,我是到那邊工作啊!」美心見兆光胡亂猜度,禁不住笑起來。
「好極了,關小姐到那邊是担任什麽工作?」
美心想了想,故意把話題岔開,說:「咦,怎麽羅太太還不來?」
「是啊,怎麽還不来呢?」兆光說着,四處張望一會, 續說:「我看她不會來的了,我們到甲板上走走好嗎?」
「不,我有點累了,想回去休息。」
「那麽,譲我送你吧。」兆光說着,便送美心回房。他依依不捨的回頭再看時,美心也正在門縫看着他,四目交投,大家會心地笑了笑。
四
兆光正擁枕酣睡,羅太敲門而進,推着他的肩膊說:「嗨,什麽時候了,還不起來?」
「唔——讓我再睡一回吧。」兆光說着,轉了個身,照樣睡去。
「還要睡?關小姐等得不耐煩了。」
「哦,關小姐——她,她現在那兒?」兆光聽到「關小姐」三字,一躍而起,睡態全消。
「瞧你急得這様子,別忙,我已給你約好她去打羽毛球,她現在正在更衣,你趕快洗臉,限五分鐘內出來!」羅太看到兆光這怪樣子,也忍唆不禁。
「好,好,好,五分鐘。」兆光手忙脚亂的跑進浴室,羅太也轉到美心的房裏。
「關小姐,好了沒有?」羅太一邊走着,一邊說:「二毛頭聽說跟你去打球,高興到不得了!」
美心換上運動短衣裙,從浴室走出來,這時的關美心:越顯得活潑秀麗。
「關小姐,你眞漂亮,連我這老太婆看見,也暈一陣,叫他們年靑小伙子看見怎受得了?」羅太向美心打量一番, 連聲讚美。
美心微笑不答,跟着羅太一起出門,與兆光碰個照面。
「陳先生,早晨。」美心說話時,永遠是帶看那麽迷人的笑容。
「早⋯⋯早晨!」兆光看到美心的秀麗,果然暈了一下。
「二毛頭,你還楞在這兒幹嗎,走呀,把這個交給我。 」羅太說着,伸手便取去兆光手上的攝影機。
「關小姐,二毛頭,來讓我給你們拍個照。」羅太說着,上前替美心和兆光擺姿勢,使他們親熱地挽着手,兆光一陣面紅耳赤,美心却大方地毫不介意。
「二毛頭,你還要親熱一點,像對情侶,有說有笑的走過來,懂嗎?」羅太說着,一邊較好鏡頭。
兆光、美心有說有笑的走前,羅太一步一步的退後,到了梯邊,差點兒要墮下海裏,幸好羅先生及時趕上,雙手一兜,把她扶住,嚇得羅太以手撫胸,驚魂未定。兆光和美心却笑得前仰後合,捧腹不已。
經過這一次,兆光和美心熟絡許多。他們出雙入對,儼然一對情侶,眞不知羡煞幾許旁人。
那天晚上,船上舉行舞會,兆光、美心和羅先生夫婦都興高采烈的參加。
兆光美心由舞池跳出甲板,海上夜色如畫,舞池裏傳來一闋「相思曲」,他們陶醉在那美麗的夢境裏,美心低聲的哼着曲詞。一曲旣罷,兩人沉默無言,緊緊的偎倚着。
「美心,你唱得眞好,這叫什麽歌?」
「這叫『相思曲』,你喜歡這調子嗎?」
『相思曲』?怪不得這麼傷感,幽怨!」
「兆光,明天這個時候你在幹什麽?」
「我?我一個人靜靜的在想着你。你呢?」兆光輕輕的撫着美心的香肩。
「我不知道,明天這個時候,我也到了吉隆坡,一個人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將會感到格外的孤單,寂寞!」美心說來,似有無限傷感。
「美心,我希望能跟你一塊兒到吉隆坡去。」
美心不解地望了兆光一眼,低頭不語。
「我不願意你孤單寂寞!」
「這是不可能的,你有你的前途與事業。兆光,人生快樂的時間總是短促的,你說是嗎?」美心說話的聲調畧帶激動。
「是啊,我眞希望這條船永遠不靠岸,讓我們永遠在一起。」
「可是船總要靠岸的。」
「那麽,我願在這孤島靠岸,在那個地方,祗有我們兩人,無憂無慮的生活,快樂地過一輩子。」兆光指着遠方的一個孤島說。
「兆光,你想得大美了,將來你會覺得痛苦的。」美心說來,似有無限感觸。
「美心,你爲什發一定要到吉隆玻去?」兆光依依不捨的說。
「我不是吿訴過你,我是到那邊工作嗎?」美心輕撫着兆光搭在她香肩的手。
「可是你還沒有吿訴我做什麼工作呢。」
美心聽說,畧一躊躇,然後回過頭來,說:「吿訴了你 ,也許你會對我失望,因爲我的工作,是一般人看不起的。」
「不會的,美心,我不是這種人。」兆光懇切的說。
「好,我就吿訴你吧,我是一個歌女。」美心說完,注意着兆光的反應。
「哦,怪不得剛才你唱得那麼迷人動聽!」兆光的態度,並沒有感到訝異。
「你會不高興嗎?」美心試探地問。
「怎麽會呢,不管你幹什麽職業,也不管你是什麽人,我尊敬的是你,我愛的是你啊。」兆光說着,緊握着美心的手,美心也不禁的倒在他懷裏,兩人熱烈的擁抱着。
五
船徐徐進入新加坡港口,兆光和美心並立船傍眺望,他們緊緊的偎倚着,兆光給美心指點出許多星洲的名勝。
「待會兒我帶你到這些地方玩玩好嗎?」
美心點了點頭。
「美心,你今天一定要到吉隆坡嗎?」兆光一派孩子氣,依依不捨。
「是的,我已跟他們約好,今夜便到達那兒,他們在車站接我。」
「那麼,我也不先回家,和你在新加坡痛快的玩幾個鐘頭吧。」
「但你哥哥會接你回去的啊!」
「他怎麼會來接我?你不知道,我跟他是不同母的,從小就沒有什麽感情。父親死後,生意全由他一人管着。現在,他是我唯一的親人了,可惜他從來不把我作弟弟看待。」兆光說着,心裏也覺得很難過。頓了一會,續說,「祗有一個老傭人黃福,對我特別關心。」
「那還好,總算有個關心你的人,」美心安慰着他。
兆光和美心愉快地到岸上逛,跑過一家百貨公司的櫥窗 ,美心定眼的看着一雙高跟鞋。
「讓我把它送給你好嗎?」
「不,太貴了。」
「不要緊,我還買得起。」
「我知道你買得起,但你現在還要靠家裏生活,怎可以亂花錢?」美心說着,見兆光低頭不語,怕他難過,繼續說,「到你能自己賺錢再送給我好嗎?那時我穿也穿得舒服,是不是?」
「不過,我總要送點東西給你做個紀念啊。」
美心聽說,想了一想,然後指着一雙男女洋娃娃說:「 那麽,你就送這對洋娃娃給我吧。」
這幾個鐘頭,他們玩得非常愉快,到日落時分,他們才疲倦地坐在西濱園海邊的座位上。
「今天的時間過得眞快,這麽一會兒,太陽便下山了。」
美心聽了,也有同感的無限低徊唏噓。
「可是,這短短的時間,我覺得比十年還寶貴。我過去的生活,從來沒有那麼美滿充實。——美心,我像有許多說話,却不知道從何說起⋯⋯」兆光懇切地望着美心,美心也感動的握着他的手。大家黯然神傷,好一會默默無言。
「美心,我不想到外國了。」兆光突然又發孩子氣。
「爲什麽?」美心聽了一怔。
「要跟你離得那麽遠,而且一去就是四年,叫我怎麼受得了?⋯⋯」
美心聽了,也有點難過,她抬起頭來,望着兆光說,「 兆光,祗要我們是眞誠相愛,那怕是十年、廿年,我也會等着你的。」
兆光聽了,無限感動。美心又繼續說:「聽我說,你還是照你原來的計劃,到外國念書吧。」
兆光點了點頭,兩人相顧,又一陣默然。
忽然,遠處電唱機傳來一闋「相思曲」,美心興奮的說 :「你聽,又是這曲子⋯⋯」
「是啊,相思曲,它像是爲我們而寫的。」
美心拿起手中的女洋娃娃,輕吻一下,然後遞給兆光, 說:「這個送給你,讓她陪你到外國去,你看見她,就會想到我⋯⋯」
兆光接過了洋娃娃,輕吻着,說:「謝謝你,美心。」
時鐘敲響六下,他們才驚覺時間已不早,匆匆的趕到車站。
兆光送美心上了車,美心從車廂探出頭來。說:「我到了吉隆坡就住在聯邦酒店,你可以寫信給我,什麽時候到外國去請預早通知我,我會趕來給你送行。」
「謝謝你。」兆光說着,車輪已開始轉動,美心含淚的伸手與兆光握別,兆光握着她的手,跟着火車走,熱淚盈眶。
車行似箭,兆光揮動着手中的洋娃娃,目送火車去後,才傷感地回頭走。
六
夜色迷濛,兆光拖着沉重的脚步,惆悵地回到老家。老僕人黃福一見是兆光,便高興到不得了。說:「好了,二少爺,你回來了。」
兆光心緖很不寧,黃福見他的樣子有些不對,便說:「 二少爺,敢情你是遇了些什麼事?怎麽到這時才回來?大少爺剛才大發脾氣哩,待會兒見了他,還是少說兩句好。」
大廳上,兆光的哥哥潼光正跟幾個朋友在喝酒聊天,那邊,潼光的太太也和太太們在搓麻將。潼光回頭瞥見兆光,馬上面色一沉,走過來。
「大哥。」兆光稱呼着,迎上去和潼光握手。
「二毛,船早到了,你怎麼到這時才回家?」潼光不客氣地,一見面便向兆光責問。
「是⋯⋯陪一個朋友逛逛街,所以冋來晚了⋯⋯」兆光陪笑的答,回頭看見大嫂,便站起來相迎。但潼光太太一副冷淡表情,不由兆光看了心裏不顫抖。
「二叔,我還以爲你離家幾年,便摸不着門口回來了。 」大嫂的冷酷態度,兆光又恨又怕,低頭勉强一笑,作無言的反抗。潼光拍了拍兆光的肩膊,招呼兆光入書房相談,大嫂也跟隨而入。
「你來信說預備到歐洲留學,是嗎?」潼光坐下來,燃起一枝雪茄,慢慢的說。
「是的。」兆光說着。大嫂聽了,心中暗喜。
「唔,你倒想得很美啊,我以爲你唸完大學,便回來幫我料理生意,原來你還想留學。」
兆光聽了,怔然一驚,大嫂聽潼光的話,也有點訝異。
「大哥,爸爸生前不是說過要送我留學的嗎?」兆光忍不住反問。
「那是三年前的事了,爸爸死後,生意更不好做,現在我們不過是虛有其表,外强中乾,你別以爲爸爸留下了很大的家財⋯⋯」潼光半責備的說。
「這個……我眞沒想過!⋯⋯」兆光聽了大哥的話,不覺惶然。
「這情形你也許不大了解,明天你不妨到寫字樓看看帳 ,一切就明白了。」
「是,明天我去寫字樓,了解一次也好。」
兆光隨意答着,不意潼光聽了,大爲反感,哼的一聲說 :「儘管來吧,沒人擋着你。」說完,轉身便走,大嫂也跟出,臨走時還輕蔑地向兆光瞪了一眼。
「哼,他竟然要査帳,眞是豈有此理?」潼光在露台上憤恨地對他的太太訴說。
「那麽怎辦呢?明天你拿什麽給他看?」
「嗨,你別急,我早準備好了,明天他看見的全是紅墨水。」
「紅墨水?他會相信嗎?就算這兩回騙過了他,也不是長久辦法。他旣然要到外國留學,你怎不順水推舟,賣個人情,讓他遠遠離開?」
「太太,我何嘗不這麽想,可是我不能不先施個下馬威,讓他知道我不是好惹的,低頭服貼,然後再遠遠的打發他,那麽,爸爸的遺產⋯⋯」潼光說到這裏,心裏非常得意,做了個一攫的手勢,大嫂也會意地笑了。
七
兆光跑到寫字樓,潼光的臉很難看。他從抽屜掏出帳簿,向桌上一擱,向兆光說:「你儘管査好了。」
「大哥,我不看了。昨夜我已想過,……我决定……」
「哈……我早知你要强,你决定去留學是不是?」潼光以爲計劃得售,心裏暗喜。
「不,大哥,我要留在這裏工作。」
「怎麼?幫我工作?」潼光聽說一愕,很覺不安,然後又轉陪笑臉,說:「二弟,旣然你有心向學,我做哥哥的, 卽使怎樣困難,也要完成你的志願的。」
「謝謝你,大哥,但我已决定改變主意,留學還是將來再說吧。」兆光堅持的說。
「做事?你要做事?不要看得太簡單,你究竟能做些什麽事?」潼光見他决心留下來,很覺不悅。
「大哥,隨便什麽工作都好,我要從頭學起。」
潼光見他執抝,想了 一會,然後向傳聲機,喚錢主任進來。並對兆光說:「二弟,這是你自願的,可不要後悔呵。」
錢主任進來了,潼光吩咐他把兆光安插在貨倉做管理員。錢主任聽了,大感意外,說:「怎麽?他做貨倉管理員 ?」
「是的,他對生意很有興趣,他要從頭學起啊!」潼光半帶諷刺地說,然後又回頭對兆光說:「二弟,好好的幹吧 。」
兆光不出聲,沉默地跟錢主任出了經理室。
八
吉隆坡聯邦酒店一個華麗客房裏,美心正對鏡整理髮式,忽然電話鈴響,她接聽下,大喜過望,說:「呵,是兆光 ,你好嗎。⋯⋯我嗎?我很好,謝謝你,今後我便開始上班了。對了,你怎麼會打電話來?⋯⋯什麼?你不留學了?你哥哥派你到貨倉工作⋯⋯兆光,你不要灰心,暫時做下去吧。」
說到這裏,一陣敲門響,一個穿了筆挺西服的中年男子推門而入,美心做了手勢,請他坐下,然後繼續對電話說: 「⋯⋯好的,有什麼事寫信吿訴我吧,再見⋯⋯」。
美心放下了電話筒,回頭對那男子說:「國華,你來得眞早呵。」
「我早就起來了,剛辦完事就趕來看你。」沈國華一片熱情態度,使美心十分感動。
國華想起美心剛才接過電話,不禁乾笑一聲,說:「這麽早就有人打電話給你?」
「是,是新加坡一位朋友,在船上認識的。」美心很大方的說,但國華聽來,却不禁有點醋意。
「是男朋友嗎?」國華半試探的問,美心點了點頭,國華的妒意更濃。
「——美心。我們是老朋友,我的話要是說錯了,你可不要見怪。你是個單身女子,初次出門,交朋友可千萬要小心啊。」
美心不答,把玩着床頭的洋娃娃。
好一會,國華終於忍不住的說:「美心,也許你還不了解我的心事。過去我一直是個孤獨的人,沒有入關心我,也從沒有令我關心過的人,直到認識你,我才覺得人不應該孤獨的生活,需要朋友,也需要愛。美心,我們的年紀雖然有點距離,但我對你一直是⋯⋯」國華熱情的說着,美心躱開了他的手,故意避開了他的視線。
「國華,我餓了,你替我叫一份早點好嗎?」美心有意把話題岔開。國華見她沒有反應,滿腔熱情,冷却大半,祗好按鈴吩咐侍役預備早點。
美心見他一副頹唐的神態,也有點難過,便故意逗他開心,說:「待會吃過早點,我跟你逛逛吉隆坡的風景好嗎? 聽說這兒的黑風洞很有名的啊。」
國華聽說,才回嗔作喜。
九
「陳先生,我眞不明白,你堂堂一個少爺,爲什麼有福不享,要跑到這兒受罪?」貨倉一位職員忍不住的問兆光。
「你這想法是錯誤的,我剛從學校岀來,什麽也不懂,能做些什麼?找個機會跟你們老前輩學習學習不好嗎?」兆光謙虛的說。
「陳先生別跟我們開玩笑了,要學習也用不着跟到貨倉來啊。我看你這個人,眞是奇怪。」
「嗨,老李,我跟你商量一件事行不行?」兆光把存貨淸單做好,忽然想起一件事,說:「今天是禮拜六,我想到吉隆坡找個朋友,你的車子能借我用兩天嗎?」
「我說你是怪人,端的不錯。總經理有的漂亮汽車,你却不用,偏要借我的老爺車,你說怪不怪?老兄,少拿我開心好不好?」
「眞的,老李,請你幫幫忙,我請客。」兆光認眞的說。
老李沒法,祗好拿出車匙給他,說:「我得先警吿你,我的車子是三期肺癆的,半途抛了錨,可別怪我。」
兆光接過了車匙,換過了衣服,高興地吹着口哨,駕車而去。
吉隆坡夜總會是個銷金窩,男男女女,都陶醉在那濃厚的浪漫氣氛中。沈國華領導樂隊演奏着輕快的舞曲,美心在音樂台一眼看見兆光在座,大感意外,連忙走向兆光的座位,國華定睛的盯着。
「幹嗎你不先吿訴我一聲就來了?」美心怪責地說。
「我是有意使你高興高興。」兆光故意地說,兩人坐下來,那充滿甜蜜的眼睛互視着。
美心嫣然,說:「你的工作怎麼樣?」
「我嗎?我現在是貨倉管理員,每天關在倉裏,淸理存貨,月薪三百大元。」兆光幽默地說。
「暫時委屈一點做下去再說吧。」美心勸慰着兆光。
「工作我倒不怕,就是毎天想念你,使我太難過了。因此,趁着今晩禮拜六,便開快車來看你。」
美心聞言,含羞地低首,好一會才說:「你今晚住在什麼地方?」
「還沒一定。」
「這樣好了,我現在打電話到聯邦酒店,替你定個房間,你現在就去休息休息⋯⋯」
「我可以在這裏多呆一會嗎?」兆光不願意馬上離開。
「不,這是花錢的地方,你一個月薪水,還不够在這兒花一晚呢,聽我的話,快快去休息⋯⋯而且我要唱歌,不能多陪你。下了班我便馬上來看你,好不好?」美心像哄小孩般,兆光無可奈何,緊緊的握了握美心的手,便離開夜總會。
十
兆光心情興奮,在酒店裏沒法睡得闔眼,他走近窗口,瞭望吉隆坡的夜景。忽然,一輛汽車在門前停下,美心和國華一同下車,兆光趕到電梯口相迎。
美心給他們介紹過後,便招呼他倆到房裏坐下,說:「對不起,我換過衣服就出來,你們先談談吧。」說完,她就拿了衣服,跑進浴室。
兆光與國華相對無言,態度非常尷尬,美心換過衣服出來,看到這情景,心裏不禁好笑。
美心爲了打開這僵局,便拿着香烟,遞給兆光,忽然,他想起兆光是不吸烟的,便把香烟轉送給國華,並親自替他燃着。兆光看了,心裏一陣酸溜溜的,說:「美心,我也來一枝!」
兆光燃看香烟一抽,咳嗆不已。國華心裏暗笑,美心知道兆光吃醋,便替他解圍,說:「兆光,把香烟給我吧。」說着,便從兆光手中,取去了香烟。
「美心,唱歌的人是不能抽烟的!」國華故意說。
兆光聽了,心裏更不痛快,便奪過了香烟,用力捺熄,表示抗議。美心看看局面越弄越僵,知道情勢不對,便看看了腕錶,說:「咦,兩點四十五分了,你們累不累?」
「不累,不累——」兆光與國華不約而同說。
「你們的精神眞好,我却累了!」美心說着,故意打個呵欠。
兆光、國華聽了,祗好吿退。
國華走後,美心才靜靜的敲兆光的房門,兆光却負氣的蒙頭假睡,裝作不聞。美心推門入內,看見兆光的脚伸出毡外,鞋襪還未脫去,心裏好笑,便細心的替他把鞋脫了,然後拉好毡子,温柔地吻着他的額頭。
兆光忽然轉身,把美心抱到懷裏,美心掙脫了走到門邊,說:「乖乖的睡覺,明兒一早,我陪你遊吉隆坡。」說着,一個飛吻,翩然出房。兆光大喜,剛才的妒意,也就烟消雲散了。
十一
兆光和美心駕着那部老爺車,到處逛遊,他們參觀過回敎廟,也遊過黑風洞,最後還租了一葉扁舟,泛於河上。
美心含情脈脈的望着兆光,兆光也望着美心出神。
「你在想甚麽?」美心給他看得有點害羞,低下頭說。
「我想,如果我能專在這兒跟你一塊多好!」兆光說。
「你不想回新加坡去?」
「跟哥哥嫂子住在一起,日子眞是够難受的。」兆光嘆口氣說。
「可是⋯⋯我希望你能忍耐一下。我三個月便期滿,到時我在新加坡找尋工作,不是又可以相聚一起嗎?」美心同情地安慰他。
「但⋯⋯三個月時間這麼長⋯⋯」兆光面有難色。
「兆光,如果你肯耐心等候,日子並不太難過的,」美心說着,忽然想起了一個計劃,續說:「我有一個想法,也許可以攷騐我們之間的愛情⋯⋯」
「怎麼攷騐法?」兆光心急地追問。
「在這三個月內,我們大家不見面,不寫信,也不通電話⋯⋯」
「這是什麽意思?」兆光大吃一驚。
「你別急,」美心一笑,說:「假如你是眞心愛我,那怕是三年不見,心裏也不會忘記我的,要是我愛上了一個人,我也一輩子忘不了他——」
兆光聽了,點了點頭,興奮地執看她的手。美心又說:「所以,我提議攷騐三個月,同時大家在這期內,盡量節省,積一點錢,以便⋯⋯」
兆光明白美心已默許婚事,大喜。忽然他想起一事,說 :「不過——我有點不放心,那個姓沈的⋯⋯」
「國華人很好,不過我愛的是你。」美心明白他的意思。
「我明白了,今天是五月十五——」兆光說。
「那麽,我們八月十五在新加坡見面。」美心的情緖也很興奮。
「但你還沒有向我求婚呢。」美心開玩笑地說。
「好極了,八月十五就是我們訂婚的日子。」
兆光聽了,果然馬上向她求婚,並指天誓日,一生相愛不渝。美心欣然投懷,擁抱熱吻。
他們分手時,美心說:「八月十五,下午六點鐘,你在西繽園等我,我準時趕到,跟你一起吃晚飯!」
十二
沈國華買了一隻精緻的戒指訪美心。
他鼓起勇氣對美心說:「美心,我想送你一件禮物,不知道你喜歡不喜歡?」說着,便從袋裏掬出戒指來,遞給美心。
美心看見了戒指,不禁一怔,知道了國華的心意,便抱歉的說:「國華⋯⋯謝謝你的好意,可是——我不能接受你的禮物⋯⋯」她知道國華聽了這話,一定難過,便輕輕的拍拍他的肩膊。
國華果然頹喪地把戒指納回袋裏,手兒有點發抖,傷心失望地掉頭要走。美心見了,上前拉住他,懇切地說:「國華,你別走——我知道你一定很難過。國華,你不要恨我,如果這樣叫我失去一個朋友,我會難過一輩子的。你能不能答應我,讓我們永遠保持這份純潔的友誼,像親兄妹一樣!」
國華點點頭,倒抽一口氣,態度回復冷靜。說:「美心,我不會生你的氣。」
「國華,我還有一件吿訴你⋯⋯」美心一本正經地說:「我的合同滿了後,我不打算續約了,我要到⋯⋯」
「要到新加坡去?」國華淡然的說,依然有點醋意。
美心點了點頭,國華黯然,說:「那時候,我的合同也滿了,我也想轉轉地方環境——」說完,頹然而去,美心目送他走了,心裏也非常難過。
十三
潼光在房裏偸看兆光的日記,兆光推門而入,潼光一見面便質問:「二毛,你上那兒去,深更半夜才回來?」
「到吉隆坡看個朋友!」
「看那個歌女是不是?」潼光指着日記說。
「大哥,你是個受過敎育的人,怎可以偸看別人的日記 ?」兆光很不高興憤恨地說。
「我是爲了你好才責備你。哼,我明白了,你在香港花過這麼多錢,原來是捧歌女。我們陳家在南洋一向淸白,你在外邊這樣胡攪,家門聲譽給你敗壊了。你甘自墮落不打緊,我可不答應!」潼光破口大駡。
「我沒有胡攪,我沒有墮落!」兆光忍不住反唇相稽。
「好吧,從今天起,你再跟那歌女來往的話,我有辦法對付?」潼光說完,一怒而去。
兆光見潼光這蠻橫無理的態度,氣憤得捶桌不已,黃福在門外看到這情形,便也勸吿兆光說:「二少爺,你年紀還輕,不懂這一套。歌女逢場作戲,什九水性楊花,你萬不能着迷呵,將來她變了心,你便後悔莫及!」
「不會的,不會的,她决不是這種人!」兆光痛苦地說:「老黃,你出去吧,我要一個人淸靜會兒。」
黃福同情搖了搖頭出去了,兆光不斷捶桌痛哭。
時光過得很快,美心晚晚上台唱歌,兆光也按期把薪金存進銀行。每週美心都接到兆光「平安」二字的信,心裏感到無限慰藉,三個月的時光,很快很快的過去了。
十四
八月十五到了,那天,兆光欣然地領得了薪金,理過髪,換上了筆挺西服,到百貨公司買了美心所歡喜的那雙高跟鞋,又到金舖買了一對白金戒指,然後,喚了一部的士,駛向西繽園去。
那邊廂,美心也收拾好行裝,跟國華一起,向夜總會的經理吿辭。
經理看看美心,看看國華,自作聰明地說——「哦,好吧,旣然你們眞有困難,我也不再勉强了。」
國華聽了,滿腹委屈,苦笑一下離去。
「美心,讓我送你一程吧,我也要到新加坡辦點事。」國華說。
「好的,謝謝你!」美心說着,便和國華一同上了車。
西繽園的景物依舊,兆光坐在靠沙灘的座位上,看看錶又看看洋娃娃,不時發出會心微笑。
美心看看腕錶,覺得與兆光約定的時間已很接近,便用力踏油門,加開快車。越過了柔佛大橋,一路風馳電掣。突然,迎面來了輛大貨車,美心待要緊急煞車避過時,已來不及,隆然一聲,美心的車子毁了,美心和國華也雙雙暈厥,傷倒車內。
大鐘樓指着六點,兆光心情非常焦急,無意中把手上的洋娃娃碰跌地上,拾起時發覺洋娃娃的脚斷了,心裏更覺不安。他終於忍耐不住,打了個長途電話到吉隆坡去,接電話的正就是夜總會的經理。
「她已經離開這裏了!」經理說。
「你可知道她上那兒去?」
「她是跟這兒的樂隊領班沈國華一起到新加坡渡蜜月啊 !」
兆光聽了,仿似頭上響了一個旱雷,呆了半嚮,說不出話來。
夜色迷濛,天上烏雲密佈,一聲霹靂,豪雨如注,兆光頹喪地坐在酒店一隅,檯上一枝白蘭地,已飮得乾乾淨淨,他拿着手中的洋娃娃,定睛的看了一陣,然後憤恨地向地上一扔,站起來,蹣跚地走出酒店,沉重的脚步,把洋娃娃踏得粉碎。
十五
醫院的急救室裏,美心在病床痛苦的呻吟着。國華頭上也纏了紗布。
「國華⋯⋯國華⋯⋯」美心軟弱地叫着。
「美心,你要什麼?」國華上前細心地問。
「兆光可能還在西繽園等我⋯⋯你能替我去吿訴他 」
「好的,美心,你放心歇息吧,我會叫他來看你的。」
「謝謝你,國華。你吿訴他不要看急,我不要緊的。」美心懇切的說。
「知道,我現在就去。」國華說完,便離開急症室。
兆光在豪雨中踉蹌地返家,終於支持不住,仆倒階旁。
西繽園的賓客全散去,國華趕到,已闃無一人,一想不對,便拿電話簿翻査兆光的住址,冒雨摸抵陳家,按着門鈴,潼光太太瞧見是個陌生人,也覺訝異。
「陳兆光先生在家嗎?」
「他還沒有回來!」潼光太太見他是找兆光的,心裏老不高興。
「那麼,請問他什麼時候才回來呢?」
「我怎麽知道,深更半夜的找人,懂不懂規矩!」潼光太太說完,砰的一聲,把門窗關了。
國華碰了一鼻子灰,失望地走了。
黃福打着傘回來,看見兆光仆倒階前,不由大急,他仲手撫撫兆光的額,熨得炙手,於是用勁把他扶返家裏,大叫 :「太太,不好了,二少爺倒在雨裏,燒得很厲害呢。」
「吓,那一定是猩紅熱,你扶他進來幹嗎?」潼光太太一邊說着,一邊退避,「如果傳染了小寶,你担當得起嗎? 阿福,還不趕快把他送到醫院去!」
「阿香,那麼你趕快去找司機吧。」黃福着急的說。
「哼,不許找,你這老胡塗,用家裏的車子送他,我們的車子還要不要?」潼光太太掩着鼻子說。
「可是,下着這麽大的雨,那兒去找車?」黃福說。
「我那管得這許多,快出去,快出去!」她說着,推了黃福及兆光出門,便隨手把門關上。
黃福扶着兆光,在雨中徬徨着,幸而適巧有部空着的街車走過,黃福截得了,馬上送兆光到醫院。
「醫生,他不要緊吧。」醫生替兆光打了針後,黃福着急地追問。
「他是急性肺炎,怕要留醫一個時期⋯⋯唔,你回去吿訴他的家人,看來是不會有什麼危險的。」
十六
醫生把沈國華召到房裏,從抽屜裏拿出一張紙來,說:「沈先生,關小姐的腿部傷口發炎,你知道,破傷風會致人死命的,因此,我請你在這張紙上簽個名,好讓我們替她施手術。」
「呵,醫生,你要把她的腿鋸去?」沈國華大驚的說。
「是的,沈先生,她的腿骨已經全碎了,不鋸也沒用,而且被破傷風菌侵蝕了,不然的話,五小時內她就會送命的。」醫生很嚴重地說。
「這事我必須問問她自己,不然,她會一輩子恨我的。 」國華猶疑地說。
「不會的,沈先生,爲了救她的性命,犧牲一條腿,她會諒解你的,時間寶貴,你得馬上决定。」醫生不由國華猶豫,國華祗好忍心的簽了字。
國華進入了急症室,美心在迷濛中一醒,看見國華,便强振精神說:「國華⋯⋯他⋯⋯他呢?爲什麽他不來⋯⋯」
國華聽說,心裏也替她難過,便安慰她說:「我在西濱園找不到他,可是我已經留了話,叫他一回家就馬上來看你。」
美心大感失望,不緊呻吟的叫着兆光⋯⋯
護士把美心推進手術室,國華一直陪她出了房門,美心對國華說:「國華,要是他來了,吿訴他我不要緊的,千萬別讓他替我焦急。」
「我會吿訴他的。」國華看着美心進了手術室,難過得替她淌下淚來。
十七
雨後天氣,特別明朗,但美心的病房裏,空氣依然非常沉重。她呆坐在病床上,蓋着一張白色的被單,隱約可以看出她的左腿已被鋸去。
「美心,你覺得好了點嗎?」沈國華手持了一束鮮花進來說。
美心呆如木鷄,毫無反應。
「你看,這些玫瑰花多漂亮?」國華哄她。
美心依然呆着,眼角流出淚水。
「美心,你的身體還沒復原,有什麼委屈,還是看開些,不要悶在心裏⋯⋯」國華見美心儘在流淚,便繼續說:「你是恨我嗎?恨我沒有得到你的同意,便給醫生簽下動手術嗎?我知道我是錯了,我願意受懲罰,你打我,駡我都可以,祗要你不這樣冷冰冰的對待我,我實在難過,我受不了啊。美心,你打我吧,罵我吧,你——你說話呀——」他一邊說着,一邊搖着美心的肩。
美心終於忍不住,哇的一聲,伏着國華的臂上痛哭起來,他用手帕替她揩去淚水,見她手挽着洋娃娃,知道美心惦念着兆光。
「我再想辦法找他來見你,」國華堅决地說,「我一定要找到他!」
「不,不要找他了!」美心忽的抬起頭說,「我不願看見他,我現在已是個殘廢的人,我不願他爲我傷心,我不願給他留下 一個不好的印像。」
「這有什麽不好呢?又不是你的錯,你沒有理由躱着他的。」
「你不明白我——我求你不要再找他去,卽使在路上遇着,也不要提起,或是你乾脆地對他說:美心⋯⋯已經⋯⋯死了。」美心說完,又伏枕大哭。護士撞進,看見這情景,也同情地退出,轉到鄰房替兆光探熱。
護士想起美心的可憐遭遇,不由「唉」的一聲。兆光以爲她發覺自己的病狀有什麽不對,便問:「怎麽啦?」
「沒什麼,我想起鄰房那又年靑又漂亮的小姐,不幸撞車,斷了一條腿。唉,這樣一個美人兒,忽成殘廢,實在太可憐,太使人同情了。」
「唉,肉體上的痛苦,還不過是一時的。但精神上的痛苦,却一聚子難忘呢。」兆光自言自語地說。
中午時分,黃福前來探病,兆光着急地追問:「有沒有打聽到她的消息?」
黃福搖搖頭,好一會才說:「二少爺,你不要問了。待你病好了出院,還是到各地散散心,就會很快忘記她的。世間美人儘多,那怕找不到太太!」
「老黃,你快說,她怎麼了?」兆光着急地追問。
黃福被迫不過,祗好說:「我昨晚到了吉隆坡,據夜總會的人說,她已跟一個姓沈的結婚去了。」
兆光聽了,更覺頹然。
十八
過了幾天,國華替美心辦好出院手續,興奮地吿訴她一個好消息,說已她找得一份工作。
「是什麼工作?」美心問。
「在西濱園客串唱歌!」國華說。
「西濱園?⋯⋯」美心又觸起滿懷心事。
「是啊,那邊的老板很歡迎你,他還希望能和你簽訂長期合同呢。」
「那麼,你的工作找到沒有?」美心追問。
「會找到的,你放心——」國華捨己爲人的偉大精神,使美心非常感動,說:「國華,你待我眞好,我活着一天,我一定會報答你的。」
「美心,不要這麼說,我們是老朋友,祗要你快活,我也就快活了。」國華說着,美心已感動地緊握着他的手。
那邊廂,潼光夫婦也來看兆光,兆光見了他們,心裏更覺煩亂。
「醫生說你明天可以出院了。」黃福對兆光說。
「老黃昨天晚上吿訴我,你要再到香港去,是嗎?」潼光問。
「嗯!」兆光沒好氣的答。
「那好極了,你那兒同學多,大夥兒商量出國留學,也有個伴兒。」潼光說。
「是啊,二叔,能找個女同學一塊兒去,有人伺候你,我們也放心多了。」潼光太太假惺惺的說。
「是啊,兆光,如果你有意思,我們今晚就給你餞行。」潼光夫婦一唱一和,像是演戲。
「謝謝你們的好意,這幾天我想透了,我這次回到新加坡來,也是多餘的。」兆光冷冷的說。
「二弟,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們待你不好嗎?」潼光聽了馬上反臉。
「不,祗怪我自己不爭氣,沒有好好地幫你忙。父親留下的生意,還是由你繼績的管下去吧。」兆光說着,又回過頭說:「大嫂,這様你如意啦!」
潼光見他語帶諷刺,說破心事,不禁勃然,悻悻而去,黃福在旁看見這情景,也搖頭嘆息不巳。
十九
晚上,西濱園裏賓客滿堂,兆光留戀地在附近踱了一回,終於也進內坐下,向侍者取了一瓶白蘭地。忽然,他聽見侍者跟鄰坐賓客說,今晚換一個新的歌星,是由香港來,挺有名氣的,叫關美心。
兆光聽了一怔,立時站起來張望,果見美心在音樂台上,跟國華一起,不由妬火中燒,用力在桌子一捶,然後寫了張字條,吩咐侍者交給美心。
美心一看字條寫着「請唱相思曲」,不覺一驚,張目四看,發現兆光坐在一隅,斟酒自飮,還遙遙的向她舉杯,心情頓覺緊張,恍似一陣刀割,國華在旁看見,也焦燥不已。
美心痛苦地唱着「相思曲」,兆光已喝得半醉,拿起酒瓶,排衆到音樂台前,向美心祝飮。美心故意避開她的視線,國華在旁看見情勢不對,忙拉住兆光。
兆光一手把國華推開,說:「沈先生,想不到又在這兒碰到你,哦,我忘了向你們道喜,來,乾一杯——」
「陳先生,讓我陪你到那邊喝吧。」國華說。
兆光用方一甩,說:「滾開,別碰我。」
他們一吵,池內的舞客都停了步,注視着他們。
「陳先生,你醉了。」國華再上前拉兆光。
「我沒醉,我要喝個痛快,關小姐,對不起,也許我有不禮貌的地方,但請你不要見怪。明天我就回香港了,也許這一輩子也不會再見面。人生就像做戲一般,這一回,我算是演了一齣悲劇,——」
美心看到這情景,傷心得淚如雨下。侍者見情勢不對,要把兆光拖出,怎料兆光把瓶子敲破作武器,嚇得衆人大驚失色。
兆光繼續說:「你們不要過來,我說完話就走。關小姐,你怎麼不唱下去,唱呀。是沈先生在這兒不好意思唱嗎? 你覺得慚愧是不是?哼,你也會慚愧,真是滑稽!」說到這裏,他忽然轉怒的說:「我吿訴你,我不會再上當的,你這水性楊花的東西,什麼眞心相愛,都是鬼話。我知道你瞧不起我這小職員,你嫌我窮是不是?咱,大爺有的是錢!」他說着,憤怒地從袋裏掏出一把鈔票,向美心迎面撒去,美心不堪侮辱,抱頭大哭。兆光又說:「少在我面前做戲,我看够了,從今以後我再不要見你,再也不要見你——」他說完,棄瓶伏檯大哭,衆人乘機一窩蜂湧上,把他制服,拖了出走。
二十
美心哭一整夜,忽然,她抹去淚水,對國華說:「我們結婚吧。」
國華想了想,向美心解釋,說:「我感謝你,美心。不過結婚是人生大事,千萬不要一時衝動啊——」
「不必再考慮了!」美心堅决的說。
「我知道你的刺激太大了,我總認爲你跟兆光的誤會,必須當面談談。唔,我還是找他來談個淸楚。」
「不,不要找他,我不要再見他,他昨晚也說過不再見我⋯⋯」美心一把拉住國華,痛哭不已。
「唉,你怎能把他的話當眞?你知道他昨晚是醉了,他那瘋狂的醉態,可見他也受了很大的刺激,我想你們一定要面談淸楚。不然,你會難過一輩子的。何況,他明兒就回香港去,這誤會不消除,難保他也看不開,誤了 一生,難道你就見死不救?」
美心聽了國華一番話,情緖冷靜許多,想了想,說:「 好吧,我答應見他最後一面。」
「那我馬上去找他!」國華轉身便走,美心却把他叫住 ,說:「但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千萬不要吿訴他,我已成了殘廢。」
「爲什麽呢?事到如今,你還要向他隱瞞。」
「他旣然决心走了,就讓他留下一個好印象吧。」
「好,我答應你!」國華對美心的偉大,肅然起敬。
輪船升火待發,國華飛奔而至,兆光見了不禁一怔。
「陳先生,美心叫我請你再見他一面!」國華氣冲冲的說。
「不必了,我已受够折磨,就讓我平靜地離開這裏吧。」兆光態度冷然。
「你受折磨?你祇會埋怨別人,爲什麽你不想想,究竟是誰之錯?」國華很不服氣。
「什麽,難道還是我錯?」
「不,不是你錯,但也不是美心錯,這根本是一塲誤會,美心根本沒有跟我結婚啊!」
兆光聽了一怔,半晌才說:「那麼,八月十五那天⋯⋯ 」
「哦,你怪他沒有到西濱園見你?可是你知不知她爲了趕時間,開快車出了事,醫生爲了救她的性命,給她⋯⋯」國華說到這裏,連忙轉口風,說:「——住了許久醫院,她天天在等你見她,却到處找你不着,昨天好容易見了你,你却不分皂白,大大的侮辱她一番。你說,這是誰的錯?⋯⋯」
兆光聽了恍然,呆了一會,拉住國華,便飛快的來到酒店。
美心安然地盛裝坐在露台上,他見了兆光,也呆了一呆 ,欣然地說:「謝謝你來看我,你還沒有走嗎?」
「我對不起你,請你原諒我。」兆光懇切的說。
過去的事忘了吧,你是個有前途的靑年,希望你今後保重⋯⋯」美心盡力抑制住激動情緖。
「不,我不再離開你,我不能一錯再錯。」
「事情已無法挽回,天下無不散筵席,請你原諒我的苦衷。」
「美心,難道你不能給我一個贖罪的機會?」
「我根本不怪你,我很了解你的心意,算了吧——」美心頓了頓,續說:「也許這是命運的安排,而且,我最近也準備出門一次,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回來,今天不能送你行,也沒有什麽東西送給你,這個洋娃娃,伴了我許久,現在就送還給你吧。」美心說着,心裏一酸,差點掉下淚來。
兆光呆了一陣,頹然說:「你旣然這麽說,我也沒辦法。」他接過了洋娃娃繼續說,「這兒我也有點小禮物,是八月十五那天買的,希望你能接受。」說完,便拿出那盒高跟鞋。
美心見了高跟鞋,面色頓是緊張一說:「我不要,我不要,你拿回去!」
兆光見她堅不接受,失望地走到門口,國華却在門外擋住去路,見兆光手裏的高跟鞋,心裏明白,說:「陳先生, 你不是要把這鞋子送給她嗎?」
兆光難爲情地望着美心,美心祗嚷着不要,國華再也忍耐不住,說:「美心,你也太不近人情了,難道一塲朋友,連一點禮物也不接受?」說着,又回過頭對兆光道,「陳先生,你難道她爲什麼不接受我的禮物?我吿訴你,她⋯⋯」
美心見國華要說出眞相,不由大急,說:「國華,你不要說,你答應過我的!」
但國華却不再理她,繼續道:「美心,你平靜一點,陳先生,我沒吿訴你,她撞車以後,就一直不再穿鞋子了!」
兆光聽了恍然,回頭見美心蓋膝的毡子在戰抖,他一手揭去了毡子,看見美心的假脚,他明白一切是自己錯了,他跪倒地上,美心伏在沙發痛哭,國華輕輕地拍拍她的香肩,然後向兆光打了個眼色,握了握手,悄然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