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鳳
.電影小說.
在民初時期,四川著名的書香門第高宅,巍峨的宅第門上搭上了彩牌,今天是高老太爺的壽辰,裡裡外外,喜氣洋洋,賀客們穿梭似的往來着,全宅的人都顯得那麽忙碌,大廳的東廂,正演着熱鬧的京劇堂會。
戲台上,坤伶文武花衫小嬌紅的拾玉鐲開塲了,在一陣叫好聲中,小嬌紅風情滿面的走出台來,雙目向着台下掃射,前排正中坐着貴賓馮樂山,他是當地的豪紳,結交權貴,潛勢懾人,因此由壽翁高老太爺率領其三子(三老爺)及長孫(高覺新)親自陪坐,百般奉承,這位馮樂山雖然上了年紀,却是好色不衰,他被小嬌紅的媚眼勾得魂與色授了,在他們後邊站着高家的三少爺覺慧,和一班姊妹們,覺慧年輕氣昂,他見了馮樂山的醜態,和三老爺的那副勢利相,看不順眼,不屑地走了開去。
覺慧來到通走廊的月門口,瞥見他心愛的婢女鳴鳳恰巧捧了茶盤,小心翼翼地走來,他故意背轉身子,把兩脚放開了站在門中央,鳴鳳冷不防被阻住了去路,急忙退縮一步,險些兒把茶都給倒翻了,她一望背影便知道是三少爺,不禁會心一笑,輕輕地喚着「三少爺」,一連叫了幾聲,覺慧這才故作驚奇的囘過身來。
「啊,是鳴鳳!」
「你早知道了,還裝着沒聽見呢,快讓開放我過去,太晏了,太太要駡的!」
「跟你鬧着玩嘛!」覺慧攔住了她,「鳴鳳,你送了茶去就來看我好嗎?」
可是鳴鳳說她忙得連飯還沒有吃呢!
「噢,那你就先去吃飯吧,囘頭我會到後院來看你的,我替你買了幾本新書,等會拿給你看看!」
「好!」鳴鳳高興地點點頭,含情脈脈地走了。
鳴鳳來到大廳,周氏太太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叫你倒幾杯茶,爲什麽這樣慢呀!」
太太的責備,鳴鳳是順受慣了的,她低着頭一聲也不响,她的心頭正蕩漾着剛才覺慧調情的一幕,她把茶一杯杯地分敬給太太們,乘着台下一聲擾動和叫好聲,偷偷地拉了另一個婢女婉兒到一旁去。
「婉兒,我肚子餓了,到後院去吃飯,囘頭太太們的茶杯,你替我收一收好嗎?」
婉兒會意地笑着點了點頭,其實她在月門口早巳窺見了三少爺攔路的情景。
一會兒,覺慧拿了書,興冲冲地來到後院門口,他看見鳴鳳正在捧着一大碗的白飯住嘴裡划,划得那麽急,顯然她是餓透了,他望了一囘,裝滿在肚裡的酒肉正在打胃噎,心想自己舒舒服服的吃得飽飽的,不禁有點感觸,慢慢地走到鳴鳳身旁。
「鳴鳳,你慢點兒吃呀!」這聲音帶着無限的溫情與關切,鳴鳳囘過頭來,欣喜地笑着。
「三少爺,你來啦!」她恰好划完了白飯,放下了飯碗。
「來來,我們到庭院裡去!」
鳴鳳羞怯怯地跟着覺慧來到庭院的靜處坐下,她看見覺慧帶給她的三本新書,高興地翻閱着,突然,前廳傳來了一陣怪聲叫好,引起了鳴鳳的話題。
「三少爺,你怎麽不去看戲?外面這樣熱鬧!」
「我就不愛看這種戲,你沒有看見那個馮老頭的怪相,他見了小嬌紅,色迷迷的恨不得要把她呑下去似的!」
鳴鳳聽得笑起來了,「他把小嬌紅吃了,關你什麽事!」
「唉,不是怕他吃了小嬌红。」覺慧一本正經地糾正着,「我是說我討厭這種人,他是個土豪劣紳,什麽壞事情都做得出來………」覺慧發了一大篇的牢騒,鳴鳳聽了雖然半知不解,可是她敬慕三少爺,相信他的話,她開始知道馮老太爺是對三少爺不利的,他要叫縣府裡查封三少爺創辦的黎明週刊,這一點她聽懂了。
他們談着說着,不覺前廳的堂會已經快散塲了,傭侯們紛紛從走廊上走向下房,鳴鳳不安地四下裡張望。
「戲散了,恐怕前廳有事要叫我了!」鳴鳳心急慌忙地說了拔脚要走。
覺慧也知道不應該躭誤她了,他連忙去拉住她的手輕輕地在她的耳邊說,「記得,明天一清早在花園梅樹林裡見面,你把書拿來,我教你!」
鳴鳳會意地笑了笑走了,她去放好了碗筷和書本,果然僕役們已在四處找尋她了。
原來,馮樂山聽完了戲,被邀進了内廳,在紅木榻上休息,老太爺跟三老爺一味的奉承他,説他精神旺,興緻又好。
「唉!自從我那新姨太跳井死了以後,什麽美色當前,我的心都不動了!」馮樂山用貓哭耗子的神情感慨着。
「這是她沒有福份,往者已矣,何必再去想她呢,不過你老太爺總還得要找個貼心的人侍候侍候!」
三老爺這幾句謟媚的話直把馮樂山說得心花怒放了,他摸着鬍子,得意忘形地點着頭,老太爺見時機到了,忙拿出三老爺的履歷片來乘機提上,托他幫忙,在縣府裡謀一個掛名差使,三老爺爲了投其所好,更特地傳令找鳴鳳來侍候馮老太爺。
這一下可眞湊效了,馮樂山見了鳴鳳,驚爲天人,頓時目不轉睛地盯着她,故意問長問短,鳴鳳畏懼老太爺和三老爺的嚴威,只好含羞地一一囘答他,敬完了烟茶,便急忙退去,在走廊裡,她隱約聽到馮樂山在說:
「我看這丫頭倒生得一副福相!」
「老太爺想替她做媒嗎?」這是三老爺的聲音,接着便是一陣狂笑聲。
鳴鳳剛從覺慧那裡得知了馮樂山的爲人,現在她聽到了這些話,不禁對他起了憎惡和鄙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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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靜,上房的燈火已經次第熄滅,黒暗統治了這座大公舘,鳴鳳囘到下房,疲憊地躺在床上,忽然她憶起了覺慧給她的書,連忙起來拿了書一本本地翻閱,尤其是那本有圖畫的牛郎織女的神話把她吸引住了,她出神地看着,漸漸地牛郎的人像幻化成了覺慧,織女的人像幻化成了她自己,她帶着羞怯的笑容,進入了甜蜜的睡鄕。
第二天清晨,梅樹林裡,充滿了生的朝氣,太陽在遠遠的天際升起,梅花被一夜的露水沾潤,顯得格外嬌艶,鳥兒在歌唱,鴨羣在嬉水,鳴鳳進得園來,把三本書放在一張石櫈上,捲起袖子,去攀折梅花,一面哼着山歌。
一會兒,覺慧來了,他欣賞着鳴鳳的歌聲,不願去打斷她,便躡足來到她身邊,直等她唱完了,這才叫她,倒把鳴鳳嚇了一跳。
「三少爺,我不來啦,你在偷聽!」鳴鳳囘過臉來,展開了一個嬌羞的笑容。
「你唱得多好聽!」他一定要鳴鳳再唱一個,鳴鳳妞妮着不肯,推說時間來不及了,太太吩咐要折梅花去插在瓶裡點綴年景。
「梅花我替你折,你看,那邊上面幾枝多好,你是折不到的,我可以爬上去。」覺慧說着,一骨碌的往樹上爬。
「三少爺,快不要爬,翻下來不得了的!」鳴鳳在下面担心地叫着。
「那你快唱呀,你不唱,我不下來了!」覺慧又故意裝出失足的樣子,嚇得鳴鳳連連答應,「好好,我唱,那你要當心啊!」
鳴鳳又唱了一個「玫瑰花兒爲誰開」,這是一首情歌,鳴鳳唱來婉轉曼妙,直把樹梢上爬着折梅花的覺慧聽得出神,這情景却不防給三老爺遠遠的瞧見了,他站着聽了一會,趨起眉頭走了開去。
覺慧抱了梅花爬下樹來,一不小心撲倒在地下,手上都沾了汚泥,鳴鳳趕忙上前去攙扶,他站起來伸着兩隻手,嘻着笑臉,「不要緊,鳴鳳,你替我在袋裡拿一拿手帕好嗎?」
鳴鳳羞答答地伸手從他的衣袋裡摸出了手帕,替他抹去汚泥,「啊約,袖子也鈎破了,囘頭你脫下來我替你去縫好!」
他們收拾了梅花來到石桌旁邊,覺慧開始教鳴鳳讀書,兩個人並肩坐在石桌旁,一個教一個讀,正好三老爺又走到花園門口,他看到他倆的背影,好不惱怒。
「這個丫頭倒勾引起少爺來了!」他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眼睛一翻,計上心頭,露出了奸笑。
「謝謝你,三少爺!」教完了書,鳴鳳感激地望着覺慧。
「鳴鳳,從今天起,不要叫我三少爺了,我要你叫我的名字,像我叫你鳴鳳一樣,我們兩個人是平等的,知道嗎?」
這在鳴鳳想來怎麽可以呢,她胆怯地搖着頭。
「你不知道?看明兒我跟太太說,我要跟你結婚!」
這句話在覺慧雖是嘻笑出之,但他們兩心相印,鳴鳳已感覺到覺慧的眞情,她趕忙去捫住他的嘴,心頭一陣喜樂,樸通樸通跳個不停。
鳴鳳和覺慧在梅樹林分手後,囘到上房,插好了一大瓶的梅花,正要捧到周氏太太的房裡去,可是剛才覺慧的話縈繞在她的腦際,她在思量,「他是少爺,我是丫頭!」這活生生的現實明明在他們兩人之間隔着一道牆,她想到這裡,剛才的喜樂,像朝霧一樣剎時間散失了,一個出神,竟失手把花瓶打碎了,裡面傳出了周氏太太的責問聲,她嚇成木頭人似的,不知如何是好,恰好覺慧拿了那件鈎破袖子的長袍奔來,一眼看見鳴鳳楞在那裡。
「鳴鳳,你怎麽啦?」周氏太太已經出現在房門口了。
覺慧明白了,立刻搶上前去,「媽,我把鳴鳳捧着的花瓶撞落地了!」他說着忙蹲下去收拾碎片,鳴鳳感激得眼睛裡包上了一層晶瑩的淚水。
「總是你不當心!還呆著做什麽?快把碎片收拾乾淨!」周氏太太雖然知道覺慧在袒護她,一時可也奈何他不得。
突然,街道上傳來陣陣的槍聲,這幾天的風聲本來壞透了,早就聽說盧督軍的部隊已逼近城市,高家的人開始感到了驚慌不安。
「說不定是軍隊已經進城了,克明,你到外面去打聽打聽消息!」老太爺緊張地吩咐三老爺。
街頭是一片擾亂,兵士一隊一隊操過,居民紛紛躱避,攤販收攤,店戶都上了排門,只有報販飛奔着喊賣號外。
三老爺終於得到了一個好消息——號外上載着「馮樂山任本城保安司令部諮議」的新聞,他急急地跑囘家去把這個喜訊報告老太爺,現在什麽都不用怕了,反正馮樂山這條路是走得通的,誰知道正在這時候,一個僕役氣急呼呼地跑了進來,說是新軍要來高宅駐紥,覺慧正在前廳裡跟他們爭論,老太爺急忙叫三老爺去請馮樂山說情撤兵,寧願報效一筆軍餉,一面又派覺新去前廳應付一下。
覺新來到前廳,只見覺慧和新軍的一個參謀爭得面紅耳赤的在說,「你們不是出了保境安民的佈吿嗎?怎麽又來強佔民房呢?」
參謀沒有理好講,正要指揮一排衞兵對覺慧用強,覺新急得連忙低聲下氣的和參謀說好話,恰好這時,三老爺拿了馮樂山的卡片趕到了。
「那一位是張參謀?」他一面恭恭敬敬地呈上卡片,一面施禮讓坐,吩咐僕役們敬烟倒茶,張參謀看了馮樂山卡片上「容後報效」的字句,心領意會,面色立刻轉爲和悅。
「你們怎麽不早說呢,好商量好商量!」說着又指覺慧,「不過剛才這個人實在太沒有禮貌啦!」
「他年紀小,不懂事,改天向你陪罪,一切都會由馮老太爺轉達。」三老爺陪着笑臉。
「好,打擾打擾!」
參謀率領兵士退了出去,三老爺得意地對覺慧說,「你看,什麽事都要隨機應變!」
覺慧滿腔的委屈,等三老爺走遠了,憤激地說,「哼,馮樂山,司令,還不都是敗類,這明明是他們串同了來敲詐的………」
「三弟,你快別這樣說!」覺新在一旁勸阻。
覺新和覺慧囘到書房去,他看見覺慧書桌上堆着的那些黎明週刊的稿子,黎明週刊是鼓吹新文化的,覺新有點怕事,「三弟,你不要再搞這也刊物了,萬一給爺爺知道,叫我怎麽担當得了!」
「大哥,你太軟弱了,黎明週刊有什麽不好?難道鼓勵青年們向上是錯的嗎?」
「你的話雖然不錯,可是我的處境跟你不同,要是我也像你一樣,這個家還管得了嗎?
「我就不要這個家,我要衝出去!」覺慧倔強地賭着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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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樂山斡旋撤兵的條件是報效軍餉八千元,這是一個相當驚人的數目,老太爺蹲躇不安了,他怕一時凑不出來。
「我看關鏈還是在馮老太爺!」三老爺凑近老太爺的耳邊獻計說,「那天你做壽的時候,他對於鳴鳳倒很有意思……我想不妨……」
他的計謀是把鳴鳳送給馮樂山充侍妾,再向他情商請把報效軍餉的數額減低半數,老太爺連連點頭,誇獎他辦事有見地。
「好吧,這件事交給你,你去斟量辦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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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事過去,新軍的頭兒腦兒們已和地方上士紳打交道,一切囘復了平靜,高家花園的湖心亭裡擺著豐盛的酒筵,高老太爺在宴請馮樂山和一班新軍的司令參謀等,傭僕婢女們侍立一旁,鳴鳳當然也在。
席間,大家談着地方上的興革事宜,馮樂山因爲黎明週刊曾經譏諷過他,記恨在心,這時忽然向司令提出要查封黎明週刊,說是非把這班辦刊物的學生抓來儆戒一番不可,覺新和鳴鳳聽了都暗地裡替覺慧揑了把汗。
覺新爲了弟弟的安全,托詞離座,去把這個可怕的消息通知覺慧。
這時馮樂山已經有了幾分醉意,一眼望見站在身後的鳴鳳,就醉眼迷花地盯住了看個不休。
「鳴鳳,快替馮老太爺斟酒!」三老爺會意,認爲這是不可失去的良機。
鳴鳳順從地斟酒,三老爺爲了討好馮樂山,還叫鳴鳳唱了一個小調。
湖心亭裡熱鬧極了,鳴鳳已註定了要做馮老頭的祭品。覺慧在書房裡,他聽了覺新傳遞給他的秘密消息後,獨個兒焦急不安,終於他决定立刻出走去避過幾天風頭,他匆匆的寫了一張字條留給覺新,便拿了一個小提包離開高宅。
三老爺趁馮樂山在對鳴鳳色迷迷的時侯,湊到他耳邊輕輕地說,「軍餉四千,鳴鳳擇吉送去!」馮樂山點頭不迭。
馮轉向司令示意高老太爺願意報效軍餉二千,司令也笑顏逐開,這一塲交易算是滿意地辦妥了,司令撈到二千,馮樂山暗中食肥二千,還加上一個嬌小的美人兒來荐枕蓆,於是皆大歡喜。
當夜,周氏太太把這個惡訊告訴了鳴鳳,她聽了這晴天霹靂的變故,哭倒在周氏太太的膝前。
「太太,你救救我,讓我在這裡服侍一輩子吧………」她的哭聲,那麽悽厲,周氏太太也被感動得惹起了一種母親對女兒的愛憐,不禁流下了眼淚,可是這是老太爺的命令,誰敢違抗呢?她除了同情鳴鳳的命運外,什麽忙都幫不了。
「孩子,我救不了你的,這件事沒有辦法可以挽囘了,今天是十二,十六你一定要去的了。」
太太的話像鐵鎚打在她的頭上,像針鋒剌在她的心房,她離開了太太的房間,失神地走着,她已跌入了絶望的深淵,周圍只是一片漆黒,突然間,她想起了三少爺,她似乎看到他那英俊的臉龐,聽見他充滿了堅強而熱情的聲音,她在絶望的黒暗中看到了一線光明,她絶不猶豫地逕向覺慧的房間走去。
在模糊的淚眼中,她看見房裡站着覺慧的背影,她不假思索地踏進了房門,口裡叫着「三少爺!」
那背影轉過身來,却是覺新。
「噢,是大少爺,我找三少爺!」
其實覺新早已知道了她不幸的遭遇,心裡也很難過,可是他和周氏太太一樣的無能爲力,他同情地把覺慧出走的秘密告訴了她。
「噢,那麽要等什麽時候才能囘來呢?」她的聲音顫抖着。
「總要三四天吧………」覺新避開了她的目光,不忍地問了一句,「你有什麽事嗎?」
「沒有什麽事!」鳴鳳吶吶自語着走出了房門,「三四天………」
她囘到房裡,倒在床上失聲痛哭了,傭僕們都爲她惋惜,一個十六歲含苞待放的小姑娘,去嫁一個行將就木的六十多歲的老頭子,那簡直是在害人,他們每個人心裡雖然都懷着憤懑和不平,但是又有什麽用呢?大家只有嘆息了一會,便各自囘房去了,只有婉兒在替她出主意。
「我看你還是逃走吧!」
「逃到那兒去呢?我又沒有一個親人!」
「那你只好嫁他了!」
「嫁他?我死也不嫁這種人………我知道他是一個壞人………他還要害三少爺………」她的聲音漸漸低沉,變成了一種悲哀的自語,「三少爺待我這麽好!」
鳴鳳提到了三少爺,婉兒興奮起來了,「對,你快去求求三少爺,想想辦法!」
「我去找過了,他不在,他………」忽然她停住了,警惕地爲覺慧保守着出走的秘密,婉兒當然不會知道,只顧安慰她說,「那我隨時替你留心,三少爺一囘來,我就吿訴你!」
上房裡傳叫婉兒,她只好應聲去了,留下鳴鳳一個人,黯淡的油燈照着鳴鳳愁苦的臉,屋子裡一片悽涼。
「三少爺!」她情不自禁地低喚着,在這整個的世界上,只有三少爺是她的救星,可是他現在又在那裡呢?………
在人間找不到希望的時候,她忽然想到了天,她推開房門,望着夜色蒼蒼的天空,默默地求告上蒼。
「天老爺,求求你讓三少爺早點囘來吧!」
一天,兩天,在期待與失望中苦苦地挨過了,她像一朵鮮艶的花兒,受到暴風雨猛襲的摧殘,已無力支撑了。
白天她在等待,黑夜裡她在出神地癡想,望着那燈花吶吶自語,「又是一天,三天了,要是今天再不來,明天再也見不到你了……」
鳴鳳已忘記了睡眠,她枯坐在床榻旁,等待她命運的轉機,這是最後一天,晨光漸漸透進了窗戶,太陽已經升起,婉兒出去了一囘忽然氣急呼呼地跑進來叫着:
「鳴鳳姊姊,三少爺囘來了!」
「噢,他囘來了!」一絲笑容泛起在她憔悴的臉上,這消息是一種力量,一種生的勇氣,使她再一次復活過來,她掠了一掠頭髮,換上衣服,急急地奔向上房,温暖的陽光似乎又展開了它的懷抱,天空不再是那麽黯淡了,她暗暗地慶幸着,三少爺終於囘來了。
鳴鳳偷偷地來到上房,一口氣奔到覺慧的臥室,可是覺慧不在。
她經過老太爺的內廳、周氏太太的房間,都不見覺慧的影踪,她又來到一個小庭院,成羣的孩子們正在捉迷藏,看見了鳴鳳,都過來拉住了她,向她鬧着要討喜果吃,鳴鳳望着這班天眞的孩子,心裡有苦說不出。
鳴鳳終於找到了覺慧了,在一個僻靜的後院小間裡,他跟幾個同學在圍着談話,這是一羣有血氣的青年,他們沒有怕懼,也永不後退,黎明週刊被查禁了,可是他們要不折不撓的繼續努力,另出刊物,决定第一期的稿子每個人担任一篇,限期第二天大家都交出文稿,鳴鳳在外面望了一囘,他們的說話她雖然沒有全懂,可是她知道他們是在熱烈地討論着一個問題,她看見裡面有一位剪短了頭髪的女孩子,一樣侃侃地發表着意見,多麽的自由幸福呀!她想起自己的軟弱無能,不禁傷感起來,可是她再也不能放過這個唯一的機會了,她鼓起勇氣,輕輕地叫了聲:
「三少爺!」
覺慧出來,見是鳴鳳,有點出乎意外的,「鳴鳳,有什麽事嗎?你不看見我在忙嗎?」
雖然他說話的聲音還是那麽的温存和悅,可是却遮不住他那份緊張得有點不耐煩的神情,鳴鳳滿腹的心事,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她遲疑了一會,「沒有什麽,你忙你的吧!」
她失望地走了,覺慧深情地望着她遠去,心裡感覺到有點歉疚。
鳴鳳囘到下房,她的信心動搖了,她迷惘地想着,「三少爺,三少爺眞能救我嗎?這是我的妄想吧了,他是主子,我是丫頭,雖然他待我好,但我憑什麽可以求他的呢?……」
正想間,一個女傭捧了太太爲她新置的衣服手飾進來,這原是太太的好意,可是她消受不了,這些喜洋洋的東西好像是一道摧命符,她的眼前一陣昏黑,身子支撐不住了。
呈現在她眼前的是馮樂山在湖心亭裡的醉後醜態,彷彿間,她好像自己置身在馮家的洞房裡了,穿着新衣,面上蓋着紅巾,馮樂山伸過手來把它掲開了,那可怕的獸慾的嘴臉,嚇得她驚呼起來,她昏倒在自己的臥室地上了,恰巧婉兒進來,把她扶起。
「鳴鳳姊姊,你怎麽啦?三少爺看到了嗎?他怎麽說?」
婉兒喊醒了鳴鳳,她說她知道三少爺很忙,勸鳴鳳今晚元宵,乘着家裡熱鬧的時候再去找三少爺。
「我想他晚上總會有空的!」婉兒安慰着她。
「是的,我到晩上再去找他………」
這是個嚴冬的晚上,天空裡飄着雪花,可是幸福的人們並不因它減却興緻,高家的庭院裡,依然燈燭輝煌,走廊上孩子們提着花燈,舞龍燈的人,在化了雪的濕地上正起勁地舞着,他們滾得滿身是汗,精疲力盡,看熱鬧的人却興高彩烈地擲着花炮。
鳴鳳懷著一顆破碎的心,戰戰競競地在人羣裡找尋覺慧,可是遍尋沒有他的影踪,原來覺慧正獨個兒在書房裡寫文稿,他對家裡的舞龍燈不但不感到興趣,反覺得它是一種殘忍的玩意兒。
鳴鳳最後來到覺慧的書房外,看見裡邊的燈光亮着,從窗縫裡她窺見了他,求生的慾望鼓動着她,她毫然猶豫地輕輕走了進去,像幽靈似的叫了一聲「三少爺!」
靜寂的屋子裡,响起了這微弱而又清晰的呼聲,覺慧驚訝地抬起頭來,「啊,鳴鳳,是你!有什麽事呀?」
「我想和你說幾句話,我……」她憂鬱地望着他帶着微笑的臉,正想說下去,可是覺慧一連串的話把它打斷了,他吿訴她這幾天他亂極了,黎明週刊被查封了,還要抓人,因此他不得不去省城避了幾天風頭,今晚又要趕寫新出版刊物的文稿,實在是忙得透不過氣來了。
「鳴鳳,你別瞎疑心呀,我還是跟以前一樣愛你的,等我今晚寫完這篇文章,明天和你好好的玩。」
「明天?」鳴鳳茫然地念着。
「對的,明天我就有空了!」
「三少爺,你現在眞的沒有功夫嗎?一點功夫也沒有?」她幾乎要哭了,可是她極力忍住着將要湧出來的淚水。
「你不看見我正在忙嗎?」覺慧說了,驟然發覺她的臉上籠罩着一層悽愁的暗影,他以爲自己說得太過份了,心裡老大不忍,忙走到她的身邊安慰她說,「你不要怪我,明天一定好好的和你玩,現在你快囘去睡吧,讓我安安靜靜的寫完這篇稿子!」他望了望門外沒有人,便伸手去捧住了她的臉,輕輕地在她的嘴唇上吻了一下,對她笑了笑,又做了個手勢叫她出去。
庭院裡舞龍燈的鑼鼓聲停止了,散去的人聲漸漸自遠而近,覺慧又情急慌忙地摧她,「快去,快去,有人來了!」
鳴鳳的臉色變了,但她終於順從地走出了房門,臨行時,又囘過頭去,用憂鬱的眼光貪婪地看了他幾眼,口裡迸出了一聲淒厲的呼聲,「三少爺!」覺慧驚愕地望着她的背影在門外消失,心裡在想,「女人底心理眞古怪!」他把自己安靜下來,重又埋頭寫他的文章。他那裡會想到這是他倆生離死別的最後一剎那呢!
鳴鳳從覺慧房裡出來,一切的希望完全毁滅了,她的內心起了生和死的掙扎,她茫然向着漆黑的花園摸索走去,雪花依然飄着,夜色那麽悽涼,她用淚眼往四下裡望,覺得黑茫茫地生命是那末飄渺,這世界已沒有一絲光芒,她口裡似乎吶吶地在念着,「明天?我等不到明天………」
她生的意念已在死神面前低頭,她急急地跑到湖畔,正想蹤身跳下水去,忽然在湖水中映出了她自己慘白的臉龐,她突然的楞住了,「啊!那麽年輕………」她再一次燃起了求生的慾念,她在湖邊石階上坐下,摸摸自己的臉,凍得冰冷的,可是她感覺到她的嘴唇上還留着覺慧輕吻的戀火的餘燼,她又憶起了覺慧鼓勵她的話來。
那是幾天以前的事,覺慧在梅樹林裡教她讀書,他稱讃她書讀得好,他說,「你那麽年輕,一定學得好的,你已經進步得很快了,將來我一定想法子讓你進學校………」她記得覺慧又說:
「………窮富有什麽關係?主僕有什麽分別?人是應該平等的,像我們兩個人要好就要好了,當然,困難不是沒有,不過碰到了困難要有勇氣去衝破它!」
「要有勇氣!」這有力的聲音現在清晰地縈繞在她的腦際,她再俯視湖水,湖水在幌動,她的思緒也隨之起伏。
驀地裡,她覺得自己變得那麽堅強,猛的站了起來,一點也不疲累,一點也不畏縮,從湖濱一直奔向上房,大踏步的衝進了覺慧的房間,她幾天來積壓在心頭的苦水都向覺慧傾吐了。
「………三少爺,馮樂山是你的仇人,他現在要把我強娶過去,你爲什麽坐視不救?」
她看見覺慧正如她所期望的那麽激動而憤怒,他跳起來拉了她的手就衝向老太爺的房裡去,他向老太爺提出理直氣壯的反抗,可是他的話被老太爺的暴怒喝住了。
「覺慧,你瘋啦!馮老太爺幫我們把亂兵趕走,還幫你三叔謀到了差使,我把一個丫頭送紿他算得了什麽呢!再就這又不關你的事!」
「我愛鳴鳳,我要跟她結婚!」覺慧毫無顧忌的說出了他的願望。
這可把老太爺氣壞了,他大聲咆哮起來。
「來人呀,把這小畜生跟這小淫婦都綁起來!」
「那麽,我就不要這個家,鳴鳳,我們走!」
她覺得覺慧力大如牛的拉起她就跑,掙脱了僕伇們的重圍,一會兒,又輕飄飄地手牽着手在屋頂上飛馳,最後,他們跳出了高家的宅第,來到了四顧茫茫的曠野裡。
「我們得到了自由了!」覺慧輕輕地撫慰着她的肩膀,無限深情地叫着「鳴鳳!」
鳴鳳猛的被喚醒了,原來是更夫在輕輕地拍她肩上的積雪,她的幻想破滅了,現實重又囘到她的眼前。
「鳴鳳,這麽晚了,該去睡了,你看雪越下越大,要着涼的!」
鳴鳳如夢初醒,思量着剛才的幻境,「他眞會這樣嗎?………他會的,他會的!」
更夫見她失神落瑰的樣子,同情地勸她,「早點去睡吧!再過幾個時辰,馮家的花轎就要來了!」
更夫的話使她越發駭懼了,她决定再去找覺慧,她抱了一個信念,「他一定會救我的!至少………我也得再去見他一面!」
雪還是不停的下着,已經是三更時份了,可是在一個垂死的人,爲了生的掙扎,她是什麽也顧不得了,她又走到覺慧的書房門口,振作了一下,就走進房去,房裡點着燈,却沒有覺慧的影踪,「他到那兒去了呢?」她悽然囘身出來,忽然遙見老太爺的房裡燈光明亮,隱約間傳出了爭吵的聲音,她走向那邊去看個究竟。
原來覺慧遣走了鳴鳳,一心在埋頭苦寫,直到夜深時份,覺新爲了鳴鳳的事,心裡老大不安,睡也睡不着,他終於跑來把這個消息告訴了覺慧,覺慧聽了,直抓住自己的頭髮,整個身子都顫抖起來了。
「明天?你怎麽不早吿訴我?你怎麽不早告訴我啊………」
鳴鳳憂鬱的臉龐立刻顯映在他的眼前,她悽苦的哀呼重又震蕩在他的耳鼓,現在,他恍然明白了,原來她一次再次的來找他,是抱了垂死的痛苦來求救於他的,她相信他、愛他,所以才來求他的保護,可是………可是他究竟給了她什麽呢?幫助?同情?憐憫?安慰?什麽也沒有,他甚至不肯聽她的哀訴就把她遣走了,而今她是永久的去了………他想起自己以往對她的諾言,全成了謊騙,他的良心起了譴責,他瘋狂了,猛的站起來往外就衝。
「我要找爺爺去!」
「這麽晚了,還去找爺爺?」覺新冷不防他會這般激動,一路在後面追出來想攔阻他,可是覺慧的愛與憤恨的交熾,變成了烈火爆發了,他不顧一切的闖進了爺爺的房去。
當鳴鳳蹣步來到老太爺房外的窗下,一塲爭辯已經過去了,老太爺的怒駡聲,在這死寂的深夜裡一句句清晰地傳入了鳴鳳的耳鼓。
「覺新,我要你管教他,你是怎麽管的?這簡直是反了嗎?」
「爺爺,那我只求你不要把她送給馮樂山!」覺慧還在懇切地求情。
「住口,你怎麽講都沒有用,今晚我就叫覺新看住你,不許走開一步,等明天鳴鳳上了轎,才讓你出來!」
「爺爺,你不要這樣做,你會後悔的!」覺慧作了最後的反抗。
「三弟,爺爺的話是不能違抗的!」
大少爺這句話,像是一個死刑的判决,鳴鳳聽得很清楚,她知道她已到了絶望的境地,一切的幻想破滅了,可是她得到了安慰,三少爺是愛她的,他遵守了他的諾言,作了最後的抗爭,她對三少爺悠然起了崇敬的心,她虔誠地默禱着:
「三少爺,我去了,我不怪你 我永遠記住你待我的好處,我祝你身體好,祝你在世上過快樂的日子………」
死成了她唯一的歸宿,她反而顯得安靜了,她聽見更鼓的聲音,愈顯得夜的悽涼,她徐徐來到湖濱,望着清澈的湖水,從衣袋裡拿出了她爲覺慧洗好的一塊手帕。
「三少爺,這是你的手帕,我帶在身邊!」
這短短十六年的生命,給與她人世間的煩惱與折磨,瞬時間都將消逝了,她帶着一個清白的身子,投向了永久安息的懷抱!
湖水泛起了一圏圈的漩渦,水面上浮着一塊雪白的手帕,鳴鳳的死被更夫發現了,頓時後花園裡起了一陣喧嘩,覺慧瘋狂似地逃脫出來,覺新迷惘地在後邊追趕。
「鳴鳳跳水死了!」更夫沉痛的聲音在呼叫。
「鳴鳳死了………」這消息使覺慧楞住了,他感到一陣悲痛的襲擊,熱淚奪眶而出,憎恨與憤怒塡滿了他的心懷,這永遠不能彌補的愛河裡的悲劇,鑄成了他終身的遺憾!他仰望天際,晨光旭日方升,他下了出走的决心,這個家,他不再留戀了,他要衝出去,帶着一顆創傷的心,向着遙遠的地方去追求自由和幸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