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醫与紅伶
一輛華麗的汽車在郊外卡爾登酒店門前停下,張醫生挽着紅極一時的芭蕾舞影星方蘭,滿懷高興的推進門去,只見餐廳裏客人疏落,音樂幽雅,兩個人不約而同的舒了口氣,揀了個角落裏的座位坐下來。
「這兒不錯吧!」張醫生低聲說,似乎很滿意找到這麽個地方。
「嗯,很清靜!」方蘭脫下太陽眼鏡,彼此作了個會心的微笑。
侍者退去後,張醫生伸手揑住了方蘭的手,半帶玩笑的說,「我就怕你的影迷!」
方蘭雖然感到一陣臉熱,却並沒有縮回手,他們倆就這樣浸沉在水乳交融的愛流中了。
可是,他們的行踪很快地被一羣正在郊外採標本的學生發覺了,沒多久,餐廳的門外已經擠滿了人頭,一個小姑娘輕輕地推進門來,手裏拿了一張方蘭的照片。
「方小姐,請你給我簽個名!」
「好!」方蘭微笑地接過照片,這一下,小朋友們哄然擠進來了,把方蘭重重地包圍着,照片、紀念
冊、和小手帕簽個不停,張醫生面上露出厭煩之色,無可奈何地退到一邊坐下,這是他們出遊時隨時遭遇的困擾,他們簡直找不到一個可以談心的地方,除非是黄昏後的海灘邊。
可是,儘管張醫生厭惡這種被影迷包圍的狼狽處境,他跟方蘭還是形影不離地在各處出現,差不多有方蘭的場合就必有張醫生了,于是圈內外的人士開始注意了,人們以好奇的口吻談論着方蘭和張醫生的婚姻,各方面的消息都證實了他們的戀愛已經到了白熱化的階段,那麽,他們會不會結婚呢?這是一個值得猜測的謎。
在不久以前,方蘭因爲害急症動手術在醫院裏認識了張醫生,他們彼此互相傾幕,很快地由朋友變成了情人。本來,戀愛的結果當然是結婚,爲什麽方蘭跟張醫生的婚姻會引起社會人士的猜測呢?原來這位張仲賢也是一個不平凡的人物,他在醫藥界的威望正和方蘭在電影界的聲譽一樣喧嚇,那麽,同負盛名而職業性質絶對不同的兩個對象,是不是有結合的可能呢?而且,人們更關懷的是他們的結合,會不會帶來美滿的幸福呢?
其實,這些都是人們的過慮,再有誰比方蘭和張醫生更審慎地去考慮他們自己的終身大事呢!
這一天,天氣似乎格外的靜朗,方蘭帶着輕鬆的步伐載欣載奔的來到芭蕾舞學校探望她的老師葉愛蓮,從她那煥發的神情就看得出她心頭抑不住的喜悅,她一路奔上石級去,和迎面放學出來來的幾個學生擦肩而過,輕快地閃身進去。
「方蘭!」學生們發現了她,很想跟她回進去,可是又不敢,因爲葉老師正在發脾氣。
方蘭來到母校教室門口,祇聽得老師氣咻咻的在訓斥兩個學生,她不禁站住了,用手指敲了敲門,葉老師回過頭來。
「老師!」方蘭親熱而又恭敬地呼喊。
「啊,是方蘭!」老師嚴肅的臉上頓時露出了一絲笑容。
這位名重一時的芭蕾舞老師,年輕時爲了事業,甘願把愛情犧牲了,現在青春已過,容華漸變,性情也愈來愈怪僻了,常常無端地發着不可捉摸的老處女脾氣。她在學生中最喜歡方蘭,把她當作親生的女兒一般,滿希望她能跟自己一樣的獻身舞蹈,傳授她的衣砵,因此她見了方蘭,滿腔的怒氣頓時消散了,向兩個學生一揮手說,「去吧!」
那兩個學生如獲大赦,連忙溜之乎也。
方蘭看見李導演正在翻閱舞蹈參考書,也親切地叫呼了!
葉老師拉住了方蘭,嘮嘮叨叨訴說學生的不是。
「你看,我正在生氣呢……這兩個孩子,年紀輕輕談戀愛,你知道一談戀愛就暈了頭,暈了頭還能學得好舞蹈嗎!……哼,我真不明白談戀愛有什麽好玩!」
「好玩得很,我都想跟你談呢!」李導演聽了幽默地插咀說。
「别胡扯,我獨身主義,你還不知道?」葉老師向他白了一眼,一本正經地繼續說。「……唉!現在
呀,青年人談戀愛不上三天就要結婚,結了婚跳舞就完蛋!」
方蘭心裏有事,聽了這些話,好像句句對準她說似的,有些坐立不安。
「……這個話我跟你講了幾遍了?……十遍?」
方蘭點點頭,李導演在一邊打趣地回答說,「三十遍都有了,反正方蘭是好孩子,這叫作嚴師出高徒!」
「是呀,她最聽話!」葉老師滿意地笑着。
「好了,讓你女兒說話啦。」李導演正經地問,「方蘭,你來看老師有什麽事嗎?」
「沒有事,我走過這兒,順便來問候問候老師!」
李導演稱贊了她有禮貌,又吿訴她電影公司方面正在準備爲方蘭拍新戲。
「我還沒看到劇本呢!」方蘭心想今天偏偏要談這些不對勁兒的話,只得支吾地應着,隨卽看了看錶,托詞說:
「啊,我得走了,我還有個約會呢,再見吧,老師再見!」
方蘭吿别走了,忽又轉回身從手袋裏取出一個紙包放在葉老師的膝頭上,羞怯地扭身而去。
葉老師莫名其妙地打開一看,不禁失聲叫道,「啊!」
原來是一張大紅喜帖,她和張醫生結婚了。
這轟動一時的喜訊很快地在報紙上傳出了。婚後雙雙飛歐度蜜月,在影迷們望眼欲穿的等待中,他們終于回來香港。
這一天,飛機場上特别的熱鬧,擠滿了迎接的人們,方蘭所屬的電影公司同事高舉「歡迎方蘭小姐」的横條,並且按排了一個歡呼和獻花的節目。
當一對新人從機場走進休息室時,立刻被人羣包圍了,攝影記者的閃光燈不絶地亮着,新聞記者搶着問話,
「請方蘭小姐發表新婚蜜月的感想!」
「很快活!」方蘭羞怯地回答。
「請問方蘭小姐什麽時候開始拍戲?」
「這個!」方蘭笑着遲疑了一會說,「要等我跟張醫生商量後再决定。」
「請快一點!」羣衆熱烈地喊叫。
這熱鬧而混亂的興奮場面,使一向嚴肅慣了的張醫生看了很不順眼,他不耐煩地站在一邊,最後有人問他是不是同意太太再出來拍戲時,他冷冷地回答:
「我沒有意見發表!」
方蘭見他怏怏不快,很是爲難,便結束了談話,擠到他的身邊,挽着他走了,衆人對張醫生的態度很不滿意。
可是這是無關緊要的,當這對新人走出機場時,他們的臉上浮起笑容,顯示充溢着新婚的甜蜜。
他們的新居是一座背山面海的郊外别墅,晩間,草叢裏蟲聲唧唧,微風吹拂着窗裏的輕紗,窗外月光如洗,這一對壁人睡意正濃,方蘭的眉宇間掛着甜蜜的笑意,原來她正在夢裏歌舞,度着幸福的生活。
忽然,鬧鐘响了,方蘭夢迴醒轉,急忙推醒了張醫生,她帶着夢境甜蜜的回憶,等待着夫壻早起的第
一吻,可是張醫生匆匆起床穿衣,滿不是這回事。
「啊喲,來不及了!」他一看手錶時間不早,邊說邊去嗽洗,方蘭很是失望,只得也急急忙忙地爲他預備早點,誰知張醫生什麽也不吃,拿了一只蘋果便走了。
方蘭送他到門口,憶起那正是夢境中吻别的地方,示意給張醫生,張醫生正要親上去,可是王媽來了。
「張醫生,醫院來電話請你早些去。」
「好,好,」張醫生對方蘭說了聲「拜拜」,頭也不回的走了,留下方蘭一個人,無聊地走回餐桌喝了杯咖啡,便叫王媽收去,滿腔的熱情好樣被澆了一盆冷水,她開始感到寂寞了。
張醫生來到醫院,感到一陣興奮,他覺得自己又回到了慣于有規律的工作環境裏了,同事們都歡迎他,院長親自向他道喜。
「張醫生,恭喜你新婚之喜,同時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院方請你担任外科主任,這裏是聘書!」
「是是,謝謝!」張醫生接過聘書,十分得意,和院長握手後便換上了工作服開始去巡査病房了。
醫院的休息室裏,一班實習生正在爲方蘭是否會再出來拍戲進行打賭,誰輸了就要在列隊查病房時跟在後面學烏龜爬,一個學生說得興起,俯首舞臂作狀,冷不防張醫生和值班護士已經嚴肅地站在門口了,這一羣頑皮的實習生見了大爲吃驚,立刻停止喧嘩,戰戰兢兢地跟在張醫生後面去查看病房,當查到一個小女孩的病床前,恰巧她是個小方迷,她的母親在張醫生面前索討方蘭的照片了。
「張醫生!」
「什麽事啊?」
「我的孩子想要一張方蘭小姐的簽名照片!」
「喔,她已經不是電影明星了,要她照片幹嗎?」
「方小姐不拍戲啦?」母親失望地問。
張醫生一邊寫着診療單一邊只是搖頭,于是張醫生率領着的實習生行列後端便有一個實習生匍匐爬行,因爲他打賭說方蘭會出來拍戲的,而今輸了。
張醫生在醫院裏整天地忙個不停,方蘭却獨個兒閒在家裏,百無聊籟,好容易挨到了五點鐘該是張醫生下班回家的時候了,她對鏡理了一回晚粧,咀裏哼着輕鬆的歌曲,下樓到門口去迎候,剛開門岀去,忽聽得電話鈴响,急急地回身拿起聽筒來聽,却原來是醫院裏有急症,張醫生着院工通知她不回來吃晚飯了,她聽了多麽掃興,那一個晚上,她連夜飯也沒有好好的吃。
方蘭給愛情冲昏了頭腦了!外面千萬的方迷等待着方蘭在婚後仍能出來繼續她的藝術工作,而她懞憧地把自己關在屋子裏甘願做張醫生的金絲雀,她真是個癡性的女子!
這一天已經是晚上十點鐘了,張醫生還沒回家,方蘭焦急地打電話到醫院去詢問,張醫生正在緊張地商討一個病人的病情,只能在電話中匆忙而簡單地回說:
「噢,我還得動個手術,回來怕要天亮了,你先睡吧!」
方蘭聽了感到一陣莫名的惆悵,悄悄地回進房去,夜是那麽的靜,屋子裏更顯得冷清清的,她獨個兒坐在陽台上,仰望天空,曾經是多麽醉人的月光,而今却淒涼地照着,多麽枯寂!
偶然,她看到了自己表演舞蹈時的留影,不禁想起了以前的情景,她好像又穿起了舞鞋,跳着「天鵝舞」,受到萬衆的讚揚。然而,現在她却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多麽的無聊!
她等待,等待,疲倦極了,也不知在什麽時候沉沉地睡着了,直到有人在她的臉上輕輕地吻着,這才驚醒過來,原來是張醫生在她的身旁。
「蘭,你怎麽啦?當心着冷啊!」
「我等你嘛!」方蘭揉着眼睛,惺忪中猶有幽怨。
「你真是的,怎麽不在床上睡?」
「睡不着,想你!」
「我也想你啊!」
「我要永遠在你的身旁。」方蘭撒嬌地投入張醫生的懷抱。
「我不是在這兒嗎?」張醫生擁着方蘭在她耳邊輕聲地說,
兩情繾綣,但見月光清澈,又是那麽富于情趣!
新年到了,方蘭所屬的新新電影公司邀請張醫生伉儷參加除夕晚會,張醫生本來不感興趣,只是不欲拂方蘭意興,勉強答應了,方蘭歡欣萬分,這是她婚後第一次和張醫生參加的公司宴會。
方蘭在晚會裏似一條游龍,每個人都上前和她親近問話,請她唱歌,邀她表演舞蹈,方蘭亦精神煥發
,恍如置身于兄第姊妹般親熱的歡樂中。
人們對方蘭的熱情,使張醫生感到冷落,他有點不自在了,方蘭覺察到了,因之對于李導演問她什麽時候出來拍新戲,不敢擅自答應。
方蘭的芭蕾舞老師葉愛蓮也在場,她本來不滿意方蘭結婚,因之對于張醫生毫無好感,當交際舞開始的時候,她特意找機會與張醫生共舞,她是個爽直而略帶老處女脾氣的中年婦人,對張醫生邊舞邊述說她自己少女時代的羅曼史,她說她爲了忠于舞蹈藝術毅然把愛情拋棄了,她又吿訴他十幾年來怎樣培養方蘭,所下的苦心,並且表明她作爲方蘭的老師所操的權力。
「……你娶方蘭真是便宜了你,不是我疼她,我說聲反對,你們就不用想結婚!……」
張醫生聽了覺得很窘,只得點着頭,葉老師又繼續說。
「……好啦,結婚就結婚,可是方蘭還年輕呢,你要讓她好好的表演幾年,拍幾年電影……」說到此她瞥見張醫生的臉色很不自在,「怎麽,你有什麽意見嗎?」
「沒有!」張醫生當然不高興,但終于抑制着裝作沒事。
幸兒這時音樂戞然停止了,時鐘晌着十二下,新年的第一個時辰降臨了,台上霓虹燈漸漸顯出了「恭賀新禧」的字樣,衆人鼓掌歡呼,張醫生也趁此擺脫了葉老師,回到座位去了。
晚上,方蘭和張醫生回家,見他神色不佳,也就不敢把公司催她拍戲的事跟他商量,而張醫生對葉老師從此心存芥蒂,對于她說的一番話,也諱莫如深。
葉老師雙管齊下,她和張醫生說了要方蘭出來拍戲,又約了方蘭到她學校裏去。
這一天,葉老師知道方蘭來了,故意先到後花園花棚裏去澆花。
「老師,我來幫你澆!」方蘭親熱地上前。
「好!」葉老師把水壺遞給她,自己拿起剪刀修剪盆景裏的枯葉,兩個人一邊談笑着。
「你知道我叫你來作什麽事嗎?」葉老師開門見山一本正經地說了,「是李導演托我叫你來練舞,他說練好了就要拍片了,這部「長春花」已經爲了你結婚躭誤很久了!」
老師命令式的口吻使方蘭有些胆怯,偷眼望了望老師的顏色,「我在家裏有時也覺得很寂寞,本來就想出來做工作,可是我還得跟張醫生商量商量。」
「你怕他不答應?」
「……」方蘭一時答不出話。
「……他認爲你出來演戲丟他的臉呀?」老師直截了當的問。
「那倒不是的!」
「喔,他太愛你了,捨不得你!所以不讓你出來是不是?」
方蘭以爲老師諒解他們夫妻間的恩愛,羞澀地點點頭說,「所以那天在晚會裏,李導演催我練舞給我推托掉了!」
葉老師見她果然被愛情冲昏了頭腦,很是生氣,可是她悶着不出聲,一味低着頭修枯葉,方蘭站在她身邊,突然間,看見她把一朵含苞未放的花朵剪落地下。
「老師怎麽把它剪掉了?多可惜!」方蘭詫異地問。
葉老師扭過頭去理也不理,方蘭感到有點不對。
「你怎麽啦?老師!」
「我覺得並不可惜!」葉老師沉着臉說了。「一朵花就算是培養它,也不過是一個月兩個月的事情……可是你,從一個七歲的孤女,教你讀書學舞蹈,你現在還能想得起我是怎樣培養你的?……你忽然要結婚了!好!讓你結婚,可是你不該暈了頭,把十幾年的舞蹈功夫一下子却扔掉呀!你這個倒不可惜?」葉老師說到這裏激動極了,聲音帶着哽咽,追視着她,「方蘭,你要自暴自棄,你的前途從此毁滅了,你想想明白!」
方蘭頓悟老師剪花的用心,她被老師的一片真情感動了,回想起老師教導之恩,不覺熱淚盈眶,拉着老師的手懺悔地說,「老師,我明白了!……」
她答應老師决定繼續她的藝術工作,葉老師這才轉怒爲喜。
可是她知道張醫生是不贊成她岀去拍戲和表演的,現在的問題是怎樣向他提出才能邀得他的同意呢?她和老師商量好了,由她備具一桌酒宴,請電影公司的同人到她家裏來吃一頓晩飯,到時,在羣情一致的氣氛下向張醫生懇切提出,想起來他也不會不答應了!
這一天,方蘭又是興奮又是愉快,她覺得這辦法可以稱得上兩全其美:旣達到工作的志願又不失對張醫生的尊重。她忙碌了一個整天,差不多是下班的時候了,便去打電話給張醫生,想催他早一點回來,那知他早已離開醫院了,于是她又打去俱樂部找他,怕他在那裏躭擱太久。
「……噢,噢!沒有來?那麽他來了就請他打電話到家來,對不起!」
方蘭掛上電話,心裏奇怪張醫生會到什麽地方去呢?
不一會,客人陸續來了,葉老師也來了,李導演一進門便說。
「嘩,給你請到葉老師,真不容易啊!」
「他們推舉我來跟新姑爺談話,只好來啦!」
客廳裏一片寒喧歡笑聲,過去和方蘭搭配拍戲的青年演員朱濤送來了一束玫瑰花」。
「這個,給你錦上添花!」
「太美了,我真喜歡,謝謝你!」
「你喜歡,我下次再送給你!」
該是晩飯的時候了,可是張醫生音訊全無,葉老師終于忍不住問了。「張醫生就回來了吧?」
「就來了!」方蘭陪笑着說。
「他還在醫院裏?」李導演問。
「哎,他今天醫院裏特别忙!」方蘭撒了個謊,有點不安,隨卽走岀廳去,「我去打個電話問問!」
原來這時候,張醫生獨這兒在俱樂部裏打彈子,爲了他討厭電影公司這一班人來聳恿方蘭拍戲,心裏
很煩躁,所以故意躲避。
「張醫生,你太太來電話!」侍役請他去聽電話。
「你對她說我沒有空!」
「啊?他沒有空……」方蘭接聽氣憤極了,幾乎要哭了出來,可是她還是噙住了淚,裝着若無其事的回到廳裏。
「啊喲,真不巧,有一個急症要他動手術,恐怕要很晚才能來,我們先吃吧!」
「好,邊吃邊等!」李導演忙湊着說,其實他們已經覺察了她的隱情。葉老師大爲不悅,沉着臉想要發作,被李導演勸住了,方蘭很快地感覺到這面臨在眼前的僵局,她只得強作歡笑,站起來對葉老師舉杯。
「老師,今天真待慢,不過,我要向大家報吿一聲,我已經决定這幾天就向公司報到開始工作了!」
這一來大家高興極了,朱濤站了起來歡呼着,「我們爲方蘭小姐繼續參加工作而乾杯!」
「你徵求過張醫生的意思嗎?」李導演看出情形有點蹊蹺。
「他沒有問題!」方蘭故作輕鬆地笑着說。
又是一陣歡呼聲,接着乾杯聲鼓掌聲,緊張的氣氛頓時被熱烈的情緒冲散了。
席終人散,張醫生竟然還沒有回家,方蘭滿懷委屈,躺在床上流淚。
直到夜深,張醫生才躡足推門進來,看見方蘭沒有睡,心裏感到有些慚愧,他叫了幾聲,方蘭兀自不理。
「蘭,你别生氣,我跟你坦白講,我今天不回來吃飯,實在是因為怕見你的老師,我怕她要嘮嘮叨叨的勸你出去拍戲!」
方蘭被他一言道中,更是生氣,「唔,那你怎麽不早說呢?你這種態度好意思嗎?吿訴你,我要岀去拍戲了!」
「蘭,你别上他們的圈套……」
「什麽圈套,我又不是三歲兩歲的孩子,是我自己决定的!」方蘭說着哭了,張醫生也惹上了脾氣,一聲不响的上床睡了。
第二天早晨,方蘭還沒醒,張醫生獨自下樓去,看見客廳裏來了幾個新聞記者,他們是來採訪方蘭復出拍戲的消息,張醫生正沒好氣,沉着臉説。
「吿訴你們,我太太不拍戲了!」
「可是……電影公司的消息說她的新戲就要開拍了!」
「那是謠言!」
「那末……」
「對不起,我沒有空跟你們多談……」
記者們見他横蠻地下了逐客令,只得自認晦氣,退了出去。
張醫生來到醫院,心神不寧地巡視病房,隨卽走進院長室,却見院長滿臉笑容的恭喜他。
「仲賢,吿訴你一個好消息,本院董事會聘請你當籌募委員會的顧問,你知道這是一個非常光榮的頭銜,一般都要年高德劭的才會去聘請他,像你這麽年輕,真可說是破天荒了……」
「……」張醫生沒精打采的毫無反應。
「怎麽,你身體不舒服嗎?」
「不,情緒不大好,因為跟我太太鬧了意見!」
「哈哈,原來如此,這是青年人的流行病!」院長雖然上了年紀,却是個風趣人物,他教了張醫生一套御妻之術,說對待年輕的嬌妻要温柔週到,隨時討她的歡心,最好有機會給她一些意外的驚喜,「譬如有時送一束鮮花表示你對她的愛,保你沒有錯!」
張醫生沉重的心情開朗了,他學得了這個祕訣,下班後,先到花店去買了一束美麗的玫瑰花,差人送回家去。
方蘭和張醫生鬧了蹩扭,也是整天悶悶不樂,她正在廳裏彈琴解悶,忽見王媽拿了一束花進來。
「太太,花店裏送花來,說是一個年輕的先生買了叫他送的!」
「噢!」方蘭接過花來,心想一定是電影公司的朱濤送的,可惜今天不是時候,要是經張醫生看見了,又要不高興呢。
正拿了花在遲疑間,又聽到彷彿是張醫生回來的聲音,她心裏一驚,忙把花擲在牆角落裏,走出廳去,兩個人各懷心事,見了面似笑非笑的非常尷尬,張醫生走進廳裏,以目光四下搜索,忽然看見那束玫瑰花被扔在地下,很是生氣,俯身去拾起來,方蘭以爲他準要尋釁了。
「怎麽?你不喜歡嗎?我特地到梅夫人花店去買來的!」
「啊,是你送的?」方蘭聽說,這才放下了心展開了甜甜的笑容,「早知道是你送的,我抱着它還來不及呢,我以爲是人家送的,看都懶得看它!」
這幾句話,張醫生聽得心花開了,走前去親着方蘭,兩個人歡欣得擁抱一起,前嫌盡消了。
有時候小小的爭吵,反而是單調生活的點綴,方蘭和張醫生經過了這一次波折,更覺得情意綿綿的難捨難分了。這一天,他們雙雙的從外邊回來,方蘭的貼身女傭阿惠偷偷地吿訴她,葉老師來了兩次電話叫她去練舞,說是早約定了的。
「啊喲,忘了,怎麽好!」方蘭囑付阿惠把她的芭蕾舞衣服包好了先放進洗澡間去。
方蘭推說洗澡,在洗澡間裏空放着水喉,却在一邊換芭蕾舞裝,張醫生等了很久,在外邊敲敲門。
「蘭,快一點!還沒有洗好呀?」
「就好啦,你趕嗎這麽心急!」她邊說邊關上了水喉。
「我今天已經請了假,下午不去上班了,陪你看電影去!」
方蘭聽了一楞。
「啊喲,不行,我得去看葉老師!」
「看老師,何必一定要在今天……我特地請了假陪你玩的!」
方蘭情急,急忙撒謊,「哎,你不知,老師病啦,我還是去看看她!」她說着已穿好了衣推門出來。
張醫生信以爲真,一點氣惱也沒有,他不但答應方蘭去看老師,而且格外親熱地要陪她一起去,「這是應該的嘛,你老師生病,我是醫生,那能不去看她呀!」
這一下可把方蘭急壞了,她進退維谷,坐在車上兀自想着辦法,車到舞校門口,她忽而說要去買些水果,張醫生想起院長教他的話,大獻殷勤。
「你先進去,我替你去買水果。」
「好!」方蘭鬆了口氣,立刻奔了進去。
她看見葉老師李導演張非、朱濤一行人都在等着她,有點不好意思,匆忙地招呼了,便拉着葉老師向房裏走,李導演也跟了進來。
「老師,我想跟你說句話。」她吿訴老師她對張醫生撒的謊,現在必須設法彌補,要老師裝病。
老師起初很是生氣,但經不起李導演的相勸和方蘭的哀求,她終于答應了。
「他現在人呢?」
「在給你買水果,就來了!」
葉老師無奈,剛剛躺下床去,却見張醫生提了滿滿一簍水果進來了。
「張醫生,葉老師有點不舒服,你來看看最好了!」李導演上前迎他進來,張醫生那裏知道他們扮演的一幕。
「噢,噢!」他一本正經地拿出聽筒。「我給你檢査一下」。
他一會兒量體温,一會把脈,葉老師已經有點不耐煩了,忽然他發覺她的心臟有異,細心檢查了很久,鄭重地對站在一旁的李導演和方蘭說。
「這個……心臟有一點不大正常……」
「要緊嗎?」葉老師假正經地問。
「嗯,需要休養,你如果再覺得不好,可以動手術!」
「真的?」方蘭似信非信地望着張醫生。
「這是很嚴重的毛病,心臟栓塞,要絶對靜養,」張醫生對方蘭低聲說,「你老師教舞蹈的工作,要暫時停止了。」
葉老師本來不情願裝病,現在聽了這話,以爲張醫生故意作弄她,不覺怒火中燒,霍然下床,說穿了方蘭求她裝病的假戲。
「……就爲了你頭腦頑固,她才只好偷偷地瞞着你來練舞啊!」
衆人都嚇得不敢出聲,張醫生氣得發抖,但他勉強克制着自已,方蘭心裏難過極了,還是李導演上前勸止,「老師,你坐下,别太激勤!」可是葉老師不肯罷休,戳指張醫生大加申斥。
「……我有病!你才有病呢,吿訴你,你害的是自私病,你要把我辛辛苦苦培養十幾年的方蘭,關在屋子裏當你的金絲雀!」
「我不跟你爭論,因爲你的病不能激動!」張醫生鐵青着臉站起來,「方蘭,我們走吧!」
「張醫生,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我們還是好好的討論一下方蘭演戲的事情吧,我們希望你能同意方蘭繼續……」李導演還想打開僵局,可是張醫生實在忍不住了,他不加思索地打斷了李導演的話,斷然拒絶。
「不同意!」
「那麽要是方蘭本人的志願要出來拍戲呢?」
「我坦白對你們講,不同意!」他回身拉着方蘭的手說,「走,我們走吧!」
方蘭左右爲難,痛苦極了,只聽得老師還在怒吼,「……她又不是你的附屬品,你說走就得要跟你走?」
「我也不是她的附屬品,她也不能任由你們把她當作搖錢樹……」
唇槍舌劍,話在氣惱中愈說愈難聽了,方蘭不得不表明她的態度了,她走到張醫生身旁,輕輕地說:「仲賢,你也冷靜一點……我愛你,可是……我不能放棄我的工作崗位!」
「好!」張醫生滿腔憤怒爆裂了,他撇下方蘭决絶而去。
從這一天起,方蘭留住在老師舞校,兩個人形同分居。
報紙上登出了方蘭婚變的頭條新聞,到處議論紛紛,好事者製造內幕祕聞,以聳聽聞。
院長得悉了張醫生和方蘭鬧翻的消息,很是着急,特地請他去勸慰了一番,他吐露了董事會之所以請他做顧問,原是想借重他的關係請方蘭出來義演,替院方多募點款子的真情。
「啊,原來你們是利用我做傀儡……」這在張醫生認爲是重大的侮辱,他堅持决不答應方蘭再出來演戲。
「……可是你不能爲了這個問題跟方蘭鬧翻,鬧翻了也許對你不利……」
其實這是院長善意的勸告,可是張醫生聽了很覺刺耳,認爲院方過份重視方蘭,而一味使他屈服。
「噢,你是說我在這兒當醫生,升主任,榮任顧問,都是靠我的太太……」
「你别誤會,張醫生,完全不是這個意思……」
張醫生激惱已極,不待院長説完,打斷了他的話:
「告訴你,我這兒不幹啦,我現在向你提出辭職!」說罷掉頭就走,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
他回到家裏,瘋狂地亂擲東西,把一隻心愛的古董大花瓶也打得粉碎,又狠狠地把方蘭一張油畫像從牆壁上拉下來擲于椅背,畫像裂破了,他的暴烈的怒火也熄下了,他有點後悔,頹喪地坐到沙發上直發楞,傭人們驚惶失措,在廚房裏竊竊私議,有的乾脆不想幫工了,刹時間,這幸福的家庭一片混亂。
方蘭雖然在葉老師的家裏留下了,可是心裏老是惦念着仲賢,滿希望他會回心轉意,接她回家,可是等着等着毫無動靜,心裏暗暗責怪仲賢太無情了,這才漸漸堅強起來,决心要好好的練習舞蹈,不辜負老師培養她的一番苦心。
葉老師爭得了方蘭,悉心指導,希望能有最理想的成就,誰知道她疲勞過度,竟在一個示範的跳舞旋轉動作中忽然暈倒,學生們大駭,亂成一片。
「快送醫院吧!」方蘭想起了張醫生的醫院,立刻打了電話叫救護車。
葉老師被抬進了急症室,經診斷的結果,她患的果然是心臟栓塞症,病勢嚴重。
「啊,那麽說,那天張醫生診斷得一點也沒有錯,倒是我們錯怪了好人!」李導演抱歉地說。
「仲賢醫德很好,如果沒有病,他决不會說有病的!」方蘭也覺得過意不去。
這病急待要動手術,可是張醫生却偏偏不在院裏,而且是辭職了,那怎麽辦呢!經過一番商議,院長表示唯一的辦法只有請方蘭趕快回去請他。
「……我想只要你去請他,他一定會來的!」
方蘭這時義不容辭,便匆匆的趕到家裏。
僕役們見方蘭回來,都喜出望外,一個個出來問好,方蘭却是急不及待緊張萬分。
「張醫生呢?」
「在樓上!」
方蘭這才舒了口氣,一路奔上樓去,房間裏,張醫生正在修補那張畫像,忽聞開門聲,抬頭一看見是方蘭,不覺驚喜交集,站起來叫了聲「蘭!」過去要擁抱她。
方蘭却把他輕輕推開了,正色地說,「仲賢,我是來請你去給老師動手術的,她老人家害心臟病暈過去了,現在在醫院裏。」
張醫生一楞,失望地放下了手。
「那麽我們的問題怎麽辦?」
「仲賢,我不是已經說過了,我愛你,可是我不能放棄我的工作崗位!」方蘭的語氣雖然婉轉,可以看得出她的意志十分堅定。
「那你不是爲我而來的,你沒有改變你的想法……」他吶吶地自語看,在房裏來回踱步,他的內心非常矛盾,正在作劇烈的鬥爭,終于他下了决心,「好,我還是答應去看你老師的病」。
「那我謝謝你」。
「不用謝,看病是我的工作崗位!」仲賢開始明白工作崗位的意義了。
手術及時進行,經過非常順利,葉老師的病總算在張醫生的高明的手術下平安地渡過了危險。
張醫生雖然盡了醫生的責任,可是和方蘭間的問題還是沒有解决,他修補好那幅破裂了的方蘭油畫像,却不知怎樣去修補好他和方蘭間的感情,方蘭還是留在舞校勤練舞蹈,而他也恢復了他在醫院裏忙碌的工作,一對新婚的夫婦便這樣分居着,無怪外界的謠言愈來愈多,人們却認爲離婚是他們必然的解决途徑了。
幸好他們兩個人還是真心相愛的,誰也沒有忘了誰,只是礙于面子,誰也不肯向誰屈服,日子在傍徨與痛苦中一天天的溜過他們彼此的思念也愈來愈切。
葉老師的病痊癒了,方蘭的舞蹈也已排練成熟,準備已久的新片「長春花」終于隆重開拍了。
這天張醫生正獨自在房裏徘徊沉思,經過了這些日子的寂寞與反省,他的情緒已經平復了,理智也回復了正常,他覺得自己的態度確乎有點兒頑固。
「仲賢,我愛你,可是我不能放棄我的工作崗位!」方蘭的深情而堅定的聲音鎮日縈繞在他腦際,他愈想愈覺得方蘭沒有錯,實在是自己太過份了,他愛她,就應當尊重她的人格和她的工作,於是他下了决心,他覺得他必須馬上去看她,結束這彊持着的痛苦的日子。
片場裏正在開拍「長春花」,張醫生挾了一架紙包着的大油畫急匆匆地進去,司閽人不認識他,上前攔阻。
「現在不能進去。」
「爲什麽?」
「裏邊在拍戲,要靜。」
「我要見方蘭。」
「也不可以!」司閽人毫無通融餘地。
「你知道我是誰?」
「管你是誰!」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說得上肝火了,聲浪傳進攝影棚裏,葉老師坐在帆布椅上,聞聲回頭,一眼瞧見張醫生。
「啊,是張醫生嘛,你把我起死回生,我還沒謝你呢!」她站起來熱烈地迎上。
李導演也立刻停止工作,過來和他握手,肅穆的片場裏頓現一陣熱鬧,原來今天開拍新片,片場裏來了許多參觀的人,連醫院裏幾個影迷實習生也在做座上客。
「他是誰?」司閽人像鬥敗的公鷄似的偷偷問站在身旁的新聞記者。
「方蘭的丈夫!」
「啊,不離婚啦?」
「噓!」記者喝止了他。
這裏,張醫生和方蘭見了面,說不岀心裏是喜是哀,真是别有一般滋味在心頭,張醫生拆開紙包,拿出那張補好了的方蘭畫像,衆人爭着圍看,還以爲是張醫生畫的作品,祇有方蘭心裏明白,輕輕地問,「
都補好了?」
「唉,補好了!」張醫生笑着說出了這句雙關語。
「你是拿來還給我的?」
「不,等你拍完戲,我們一起拿回家去,好嗎?」
「仲賢……」方蘭的聲音幾乎有些哽咽,她的心裏快樂極了。
李導演葉老師等看在眼裏都過來恭賀他們。
「方蘭,你以後可以安心工作了!」
攝影棚裏燃起數十萬瓦特的強光,李導演一聲號令,音樂聲中,方蘭的美妙的舞姿攝引了所有在場參觀的人,張仲賢也目不轉睛地欣賞着,看上去,他還以方蘭舞蹈的造詣而驕傲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