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
。電影小說。
上海北火車站列車徐徐地駛進了月台,旅客紛紛下車,年輕的方達生提着皮箱,從人羣中走出來,他在北方唸了四年書,畢業後又在那邊做事情,今天他第一次囘到這濶別了五年的東方大都市。
達生沒有父母,叔叔嬸嬸便是他最近的親人,他們在郊區經營着一個小小的農塲,一對老夫婦爲人樸實、忠誠,對達生更是非常的疼愛關懷,今天叔叔親台到車站來接他,叔侄兩人見了面,緊緊地握住了手,半天才說出話來。
達生和叔叔一路上歡欣地談着,囘到家裡,看見了叢翠葱綠的農圃,景色那末可愛,他的心裡給逗起了一幕幕美麗的囘憶,在這裡,他曾經有過一段歡樂的童年。
嬸嬸忙着在爲他佈置床舖,預備晚飯,達生和叔叔坐在屋外閒談。
「叔叔,我想跟你打聽一個人,從前住在我們隔壁的竹均,她是不是還在這兒?」
原來他這次千里迢迢歸來,除了省候叔嬸外,還要尋找一個失去了音訊的幼時小情侶——竹均,一個天眞、美麗、純樸的女孩子。
叔叔曾經爲他打聽到了竹均的地址,可是一直不敢告訴他,爲的是她已經變成了一個不平凡的女人了。
「唉,分開這麽久,見了面也許不認識了,我看你還是不必去找她了!」
「爲什麽⋯⋯難道她已經結了婚,嫁了人?」達生露出了失望的神情,叔叔見狀不忍,終於拿給他一張地址。
「喏,這是我以前給你打聽到的,現在可不知道她有沒有搬家呢?好像是還未結婚吧!不過⋯⋯她的名字已經不叫竹均了,聽說叫什麽陳白露。」
「噢!」達生接過紙條,他的心開始沉重了。
黃昏時候他按着地址去找竹均,那是一所富麗堂皇的豪華大旅舘,他疑惑地走了進去,只見大廳裡面擠滿了人,門口掛著擴張誌喜的彩牌,一個濃粧盛服的女郎正在那裡剪彩,達生不暇細觀,匆匆來到旅客姓名表前査看,果然,陳白露三個大字出現在六〇二號上。
他興奮地來到六樓,臉上顯得有點緊張,茶房福升,對他上下打量,好像不相信他有資格結交這位大名鼎鼎的交際花。
「不對吧,恐怕你弄錯了吧?」
「我認識陳小姐的。」
「哦,你跟陳白露是認識的!?她出去了,要天亮才囘來,你要見她,就在裡面等着吧!」
儘管福升是這樣輕蔑地奚落他,達生還是耐着性子要求他設法找到白露。
「好了好了,給你打個電話吧,人在不在我可不保險!」
沒想到在電話裡,白露却立刻要見他,福升擱下電話,對達生一揮手,「陳小姐關照我陪你下去,走吧!」
「我看還是請她上來吧!」達生希望和她單獨的談談。
「唉,你真不識相,人家陳小姐今天在下面剪彩,多少塲面上的人都到齊了,她怎會跑來陪你呢!」
達生被他說得好生沒趣,只好跟在他後面走了下去。
大廳裡金碧輝煌,擺滿了酒席,白露和顧八奶奶、胡四等坐在一桌,音樂聲起,她儀態萬千地走上台去唱歌,福升領了達生進來,在顧八奶奶身旁坐下,達生望着台上一怔,想不到他剛才看見的濃粧艶抹的女郎,正是他日夜懷念着純潔樸素的竹均,他的心裡起了一陣痛苦的痙攣。
白露唱畢,在一陣掌聲中走下台來,她看見了達生,過來熱烈地招呼他,並與顧八奶奶介紹說達生是她的表哥。
達生呆望了好久,才輕輕地喚了聲「竹均!」他覺得今日相見,情景全非,兩個人默默無語的相視了一囘。
「達生,幾年不見,你一點也沒變!」
「幾年不見,你却變得很多!」他說這話時帶着感慨的口吻,可是白露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是嗎?」
今天是顧八奶奶的豪華酒樓擴充開幕誌喜,白露週旋應酬,酒喝個不停,達生眼看這充滿了虛僞、謟媚的紳士禮節,顯露出厭惡,他幾次想離去,都被白露留住了。
夜深酒闌,賓客散去,白露帶着他囘到旅館房裡,疲乏地把自己的身子往沙發上一倒,福升陪着笑臉跟了進來。
「陳小姐,你一晚上不在家,來的客人可眞不少,劉處長、李五爺、陳主任、方科長都來過,還有金八爺也來電話,說請你到倶樂部去玩玩,我看呀,別人都無所謂,金八爺那邊,你是不是要去敷衍一下?」
「知道了,我自己的事自己會管,你下去吧!」白露厭煩地說。
「是,是!」他走了幾步,又停住了,「陳小姐,這位先生,今天就⋯⋯」
「你也不用管,這位先生是我的表哥,他一會兒就睡在這裡,你替我在隔壁再開個房間好了!」
「是,是!」福升走了,房裡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竹均,我真想不到,這幾年來,你居然會變⋯⋯」
「竹均,竹均⋯⋯彷彿多少年沒有人這樣叫我了,達生,你再叫我一遍⋯⋯」白露囘味無窮地吶吶自語。
天眞純潔的往事喚起了他們的囘憶,在這靜靜的夜裡,正是話舊的良宵。
驀地裡,門被推開了,張喬治搖搖幌幌的進來,走到白露身旁,「哦,我的小露露,So beaubiful, so charming!」他閉上眼睛,背詩歌似的,「美!美極了!你簡直是上帝的大傑作,這個世界上只有陳白露才配得上我張喬治,小露露,你可知道我爲什麽來嗎?」
「難道你要跟我求婚?」白露訕笑着打趣他。
「Ok,你真聰明,你怎麽把我的心事都透了!」他瘋瘋癲癲的滿口醉話,七歪八斜地幾乎跌倒地上,白露叫福升把他扶了出去。
「這傢伙是誰?」達生不高興地問。
「此地的高等出產,他說他在外國是什麼博士碩士的一大堆,囘國來聽說當過科長,口袋裡很有幾個錢!」
「可是你爲什麽跟他這麽親近?你不覺得他討厭嗎?」
「我不是對你說了嗎?他口袋裡有錢!唉⋯⋯有錢,自然可以認識我,他曾追求過我一個時期的!」
這一套理論,純樸的方達生一時理會不了,他望着白露,想說什麼,可又無從說起。
門又開了,顧八奶奶旋風似的跑了進來,後面跟着胡四和潘經理。
「露露,你的潘經理來了!來,我們來上八圈吧,你跟你表哥說完了沒有呀?」白露雖然心裡不願意,可是又不便推却,終於只好答應了,她抱歉地對達生說:
「達生,你去休息吧,明天我們再談!」
達生來到隔壁房裡,站在洋台上,外望一片茫茫夜色,心裡惆悵不已,他倒在床上,看見對面壁上掛着一幅風景油畫,畫裡的田園景色,引起了他的囘憶。
往事依稀,他彷彿和竹均在竹林裡嘻笑追逐,他們拔了兩株小竹子,跑囘來種在庭院裡,各人刻上了名字,一枝叫「達生」、一枝叫「竹均」,看誰的長得高⋯⋯
時光荏苒,兩株竹子長高了許多了,他們比較着高低,「竹均,達生,我們永遠在一起!」達生指着兩枝竹深情地說。
竹子又長高了,那是五年前他去北方的前夕,他們在這竹子前話別,情人別離,依依難捨,「再見了,竹均,以後我們通訊吧!」他邊走邊囘頭,只見她含淚站在那兒揮手⋯⋯
牌聲、京戲聲、嘻笑聲,從洋台上傳來,他醒悟過來,多麽清楚的往事,瀝瀝如在眼前,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第二天,達生起床時,白露還剛睡下,他感到失望,更覺得無聊,他不想再等,留下了一張字條便走了。
大都市又充滿了喧擾,人們在開始為生活忙碌了,大豐銀行的辦公室裡,潘經理正在愁眉苦思,他見李石清進來,焦急地問:「金八爺那邊去過嗎?」
「去過了,我跟他說銀行正在蓋大豐大樓,資金一時週轉不開,所以請他老人家幫幫忙,暫時不要把存欵提走,可是他說有欵一定要提,緩一二天倒可以,潘經理⋯⋯我看八爺這筆欵子不小,很難對付!」
「知道了,你走吧!」
李石清望着旁邊坐着的孫主任,鬼鬼崇崇地出去了。
道裡潘經理和孫主任簽好了合同,為了應付金八爺的那筆存欵,他不得不把未蓋好的大豐大樓抵押了一筆鉅欵——一百二十萬元。
「孫主任,這件事對銀行的信譽影响很大,請你千萬替我保守秘密!」
「當然當然,我决不會在外面聲張的!」
潘經理客氣地送孫主任出去,晚上又特地在豪華酒樓備酒請他,表示謝忱。
達生一晚上沒有好睡,囘到農塲,萬念俱灰,他悶悶不樂地坐着,叔叔在勸慰他。
「我一向不肯講出她的事,就是怕你聽了心裡難過,現在見了面也好,我看你就不必太認真,把她忘掉了吧!」
正在這時,忽然聽到汽車喇叭聲,達生往外一望,驚喜得跳了起來,「竹均⋯⋯她來了!」
原來白露醒來,知道達生已經走了,特地趕來看他的。
他們在農塲裡慢步走着,漸漸地來到了舊遊之地,看見那兩株竹子已經長得很高很高了,上面刻着的名字,却還隱約可見,想起孩子時候的情景,兩個人相對而笑了,白露笑得更是天眞爽朗。
「竹均,我好像現在才看到從前的你!我奇怪⋯⋯」達生說了半句,忽然感觸地沉默了。
「你說下去呀!」
「我⋯⋯我奇怪你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昨晚的你,簡直不是我所想念的那個人,你整個兒變了⋯⋯」達生邊說邊望着白露,「竹均,我看不下去你這個樣子,我覺得你這種生活是不名譽的!」
「達生,你真是個書獃子⋯⋯也許,你對於名譽的看法,跟我有些不同,不錯,我要錢,可是我的錢是我犧牲了最寶貴的東西換來的⋯⋯」
「你⋯⋯你怎麽現在會一點顧忌也沒有,一點羞恥心也沒有?」
白露見他緊張的樣子,忍不住笑了,「你還是個小孩子,我不跟你談了⋯⋯」說着她站了起來,其實她是不願意提起她心頭的創傷,她說她有事要走了,臨行時,她殷勤地對達生說:
「明天中午我等着你,你一定要來的!」
白露囘到旅舘,匆匆上樓,房門口突然來了一個小女孩,她慌張地竄跑,撞得白露一個滿懐。
「怎麽,你這小東西,你怎麽亂撞呀?」
「哦,對不起,後面有人追我,你救救命,把我藏起來吧!」小東西驚恐地哀求着,白露見她實在可憐。
「好吧,你跟我進來!」
白露不知道是怎麽囘事,小東西戰慄地向她訴說:
「我本來住在鄕下的,爸爸媽媽都死了,黑三把我帶出來,說給我找事情做,誰知道前天晚上,他要我跟一個胖子睡在一起,我不肯,他就把我關起來,打我,我實在受不了,偷偷地逃了出來⋯⋯」
正在說時,福升推門進來,一眼瞥見了小東西。
「咦,她在這兒?」
「怎麽,你認識她?」白露奇怪地問。
「怎麽不認識,這個小雜種,胆子可眞不小,聽說她打了金八爺一巴掌。」
原來她所說的那個胖子就是金八爺。
「眞的?打得好!打得痛快!」白露狂笑起來。
福升驚惶地勸她:「陳小姐,我看你還是乖乖的把她送走吧,要不,吃虧的還是你自己,金八爺是不好惹的!」
「你少嚕囌,出了事,我一個人担當!」白露氣憤地說着,恰好潘經理進來了。
「露露,你害得我打了好幾個電話,今天我請客,你快點打扮打扮,我們要早點去的。」
「嗯,我也正要找你呢,你看這個小姑娘怪可憐的,你幫幫忙!」
「可以可以!」潘經理一口答應,可是當他知道這件事牽涉到金八爺的頭上時,他可怔住了。
「露露,不是我不管,是我不能管,你知道金八爺這傢伙很霸道,我自己又有許多事要求他幫忙,是不能得罪的!」
這時門外一片嘈雜聲,黑三正在率衆搜查,他來到六〇二號門口喝着:「去,進去看看!」
打門聲起,白露緊張地把小東西藏入了衣櫃裡。
「露露,你還是少管閒事吧!」潘經理惶恐地哀求着,可是白露堅决不肯,她鎭靜地坐在沙發上,「誰呀?進來!」
黑三帶了人一擁而入,正要動手。
「站住,誰叫你們進來的?搜什麽?我這裡要烟土有烟土,要手槍有手搶,一點兒也不含糊,你們說,要什麽?」
門口的人被嚇住了,黑三陪笑着向白露解釋,說是金八爺的事,要她幫幫忙,把小東西交出來。
「那好極了,剛才金八爺叫我吿訴你們,叫你們滾開,金八爺就在裡面呢!」
可是黑三那裡肯相信,他狡猾地一味往裡面走,「哦,那我去見見他!」
白露正在束手無策,緊張不堪的當兒,房門突然開了,潘經理走了出來,一本正經地對着黑三,「你們吵什麽?八爺剛睡着,你想幹什麽?」
黑三一怔,「潘經理,你也在?」
「我跟八爺一起來的,要不要叫他起來給你看看!」
「不,不!」黑三這才連聲道歉,卑躬作揖地退了出去。
白露見他們走了,鬆了一口氣,得意地笑了起來,可是潘經理却滿懷心事的連連搖頭,「荒唐荒唐,說不定會闆下大禍!小姐,我們該走了吧!」
第二天早晨,白露正在酣睡,小東西獨個兒站在洋台上,仰望天空中的白鴿,怡然自得,誰知道達生突然開門進來,嚇得她魂不附體的直往房裡逃,口裡喊着:
「陳小姐,快救命呀!」
白露被她叫醒,也慌張地坐了起來,向洋台望去,這才笑了出來,「哎喲,你真把我嚇死了,達生,進來坐吧!」
「小東西,別怕,他是方先生,不是壞人,是頂好的好人!」
白露吿訴達生,她是一個可憐的孩子,受人家欺侮逃了出來,「這孩子怪有趣的,你跟她談談,我一會兒就來!」
白露去試新裝,留下達生和小東西在洋台上,他們談得非常的有勁。
「什麽事這樣開心?瞧你們這一對孩子,真像是兄妹倆!」白露囘來時,見他們笑得那麽歡欣。
「我倒眞喜歡有她這樣一個妹妹,那麽天真,那麽聰明!」
於是白露正經地和達生商量,她說這旅舘裡人多,環境又壞,不是小東西安身之處,要替她想個辦法才好。
「我囘去跟叔叔商量一下,把她帶到農塲裡好嗎?」達生也非常關懷她的安全。
「達生,事不宜遲,你還是趕快把她帶走吧!」
那知福升正在一角,全都聽到了,「陳小姐,你預備把這個丫頭帶到那兒去?我勸你別找麻煩了,囘頭事情鬧大了,不好辦!」
「只要你不講出去誰會知道?」白露從口袋裡掏出幾張鈔票給他,福升不好意思地接過來。
「你⋯⋯你這是幹什麽?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給你提個醒兒,怕囘頭出去,給他們碰到!」
在福升的望風掩護下,達生帶着小東西偷偷地走了,白露望着他們出去,好像了却一椿心事,舒了口氣,囘進房去,電話鈴晌,她去接聽,是潘經理打來的,他在電話裡說話很慌張,他說他失落了一份重要的合同。
原來他昨天跟孫主任簽訂的那份大豐大樓抵押合同不見了,他在辦公室裡神色不安地到處翻尋着,寫字枱上弄得亂七八糟。
門外,李石清鬼鬼崇崇地在偷看,他暗自得意地輕輕推門進去,「潘經理!」
潘經理被他一怔,「誰叫你進來的,有事嗎?」
「沒有什麽事⋯⋯你在找什麽?要不要我來幫忙找?」
「你不曉得的,你出去!」
「是,是,不過⋯⋯我昨天倒是拾到一份東西,不曉得是不是你要找的那個?」說着他神秘地從懷裡掏出那份抵押合同,潘經理接過來一看,大驚失色。
「你⋯⋯怎麼會在你這兒?」
「經理,你放心!就是我一個人翻了一翻,沒有旁人知邊的!」李石清一臉的奸笑,可是潘經理也很快地把自己鎮靜下來了。
「石清,你請坐,現在我們是同一隻船上的人了,應該好好地合作!」
所謂合作,原來就是在李石清的要挾下,潘經理客氣地邀請他當了銀行的襄理,這樣,一件嚴重的事情就輕鬆地解决了。
潘經理走後,李石清慶幸着自己陰謀的成功,狂喜地坐到經理的座位上,正在神氣活現的擺着架勢,經理室的門忽然開了,被辭的小職員黃省三闖了進來,李石清吃了一驚。
「潘經理,你做做好事,潘經理⋯⋯」他一味地向李的座處拱手。
「黃省三,你瘋啦,你看看我是誰?我是李襄理!」
「噢,李襄理!」他抬頭望了望。
這個可憐的黃省三,他曾經在這銀行裡辛辛苦苦地做了五年,一點也沒有錯,却被裁撤去了,他家裡有妻子,有孩子,都等着要活!他向李嚅嚅地訴着苦。
「得了得了,我知道你是個好人,你安份守己,可是我吿訴你,這個世界不是替你這樣的人預備的,走,走!」
李石清不耐煩的站起來,黃上前去哀求,被他一手推倒在地上。
這一晚,潘經理又在大大的請客,白露囘到旅舘已是天亮了,她想起達生,更關懷著小東西,决定去看看他們。
清晨的陽光照射着大地,田野上,農夫們辛勤地勞動着,嬸嬸在打掃鷄塲,小東西踩着水車,快活地口裡哼着小調。
叔叔嬸嬸都喜歡小東西,雖然他們也躭心着也許會招來麻煩,可是對於一個已經逃出了魔窟的弱者,又怎忍再推她到絶望的路上去呢,他們决定冒險收留了她。
白露來到樹蔭下,還遠望着這些勞動的人們,心裡起了一陣莫名的感觸。
「咦,陳小姐來了!」小東西飛奔過去,滿臉高興的迎接她,白露看見叔叔嬸嬸,對他們的幫忙,非常感激。
「小東西躲在你們這兒,添很多麻煩了吧!」
「沒有沒有,我們都喜歡她!」
白露談了一會,請達生出去吃飯了,小東西依戀地向她揮着手,「陳小姐,等會兒你再來!」
他們來到江畔,走進一間面江的餐室裡,吃完了飯,這時餐室裡靜靜的只有他們兩個人,他們憑欄而望,悠悠的江永綴着點點的帆影,這是他倆相見以來,第一次得到了眞正的談心機會,白露在達生關切的追問下,終於傾吐了五年來生活的滄桑變遷。
原來她的父親早就死了,家裡沒有人賺錢,這是達生早已知道的,後來母親又害了重病,家裡更窮得連飯也沒得吃,因為付不出房錢,被房東趕着搬家,她跟母親搬到了一間小茅屋裡,母親終於在貧病交迫下與世長辭⋯⋯
白露說起當年坎坷往事,一陣辛酸,達生看見她滴下淚珠來,急取手帕交她拂拭了。
「從此,我舉目無親,一個人孤苦地為了生活去找工作,可是要找一個正當的職業實在不容易,我終於被人介紹到一所舞廳去當歌女,起先我還不願意,後來慢慢的也就習慣了⋯⋯」
「⋯⋯舞塲的經理賞識我 我便由歌女下海做舞女,整天週旋在舞客中間,我學會了喝酒、抽烟、應酬,不久我就紅了起來,認識了更多社會上有地位的人 他們包圍着我,給我享受,我也就盡量的享受着⋯⋯慢慢兒我有了點錢,我不再伴舞了,可是那些有地位的人却偏偏要豢養我,要給我錢,讓我住在大旅舘裡,給我吃喝玩樂,不要我做一點兒事情⋯⋯現在就是那個姓潘的養着我⋯⋯」
達生聽完了這段傷心的叙述,黯然神傷,他沉默了好久,說不出話來。
「竹均,你一定要擺脱這種生活,離開這兒,跟我一起到北方去,那兒沒有虛僞,沒有欺詐,也沒有人來支配你,那兒⋯⋯我一定會使你快活的!」
白露被他的眞誠深深地感動了,在這裡,有誰會像他這樣真正的關心自己呢?
「竹均,離開這兒,我們一起去找尋真正的生活!」
一種愛的力量,使白露得到了勇氣,她要離開這繁華的世界,去找尋自由的生活!她終於肯定地點頭了。
美麗的願望快將實現,達生和白露歡欣地携着手走出餐室,野外的空氣顯得更清新了,黄浦江上,水色生春,似乎也在慶幸一個生命的重生!
達生帶着愉快的心情囘到農塲,他把這個驚人的消息吿訴了叔叔嬸嬸,小東西聽到了,歡喜得流下淚來,她雖然幼稚,可是她是那麽的愛護着她的救命恩人!
爲了白露的生活,達生又立刻發了個電報到北方農塲去,要求給她找個職業,囘電很快便來了,事情是那麽的順利、美滿!
第二天,他趕到旅舘,興奮地推門進去。
「竹均。我吿訴你一個好消息!」可是他怔住了,原來喬治正在醜態百出的跪在白露面前求婚。
「噢,對不起!」他尷尬地想退出去。
「不,達生,你來得正好!快把窗戶打開,換點新鮮空氣!」
白露乘機把喬治打發走了,她舒了口氣。
「哦,這個寶貝總算走了,達生,你剛才說什麼?」
達生掏出那個電報,「竹均,你看,這是北方來的囘電,我已經替你找到了職業,以後我們可以在一起工作了!」
可是出乎意外的,這個消息却使白露大大的失望了!一個陷進了苦海的人原是難得超生的,一種莫名的魔力在拖她走向死亡,舒適、享受、物質的引誘,使她僅有的一點勇氣消失了,「職業?我吿訴你,我不會做事!」
達生被她冷淡的神氣呆住了,痛苦地望着她,這時門外一陣騷擾,黄省三竄了進來,福升跟在後面漫駡,要趕他出去。
這一幕殘忍可怕的事實,又在白露的心靈上起了重重的打撃,她給了他一張五元鈔票,讓他走了,囘頭對達生說:
「你看見了,這就是做事情的人,他做了五年啦,到頭來連飯也沒有得吃,你難道要我也學他?」
「這當然不能這樣比嘍!」
「不能跟他比,那麽跟你比,請問,你又有什麽出息呢?」
這冷酷無情的譏諷,刺痛了達生的心,他再也受不了這樣的侮辱,抑住了氣,站起來。
「你不必這樣笑人,我只問你一句話,你到底願意不願意?」
「哈哈⋯⋯你還不懂嗎?我從來也沒有說過我願意呀!」
「好,算我瞎了眼睛,看錯了人,我⋯⋯」
達生一氣而走,白露的心裡痛苦不堪,她對自己的行動也覺得茫然不解,她頹喪地倒在床上苦思。
潘經理來了,後面跟着李石清,一手挽了公事包,大搖大擺的走進來,一副襄理面孔,潘經理看在眼裡很不舒服。
「襄理,請坐吧!市塲上今天有什麽事嗎?」
「怎麽沒有?⋯⋯」李石清侃侃而談,其實潘經理早已知清得清清楚楚,只是故意讓他先得意一番,而後冷冷地說:
「李襄理,現在我手裡這些公債是一筆錢嘍,這點賺頭已經是足夠還金八爺的欵子了吧!」
「我估計還有富裕!」李石清一本正經地點着頭。
「好極了,現在你想我還怕不怕有人跟我搗蛋?」他的話愈來愈不對勁了,李石清漸漸感覺到有一種不平凡的變動就要爆發了。
「經理,你這是何苦呢?聖人說小不忍則亂大謀!」
可是這些話在得意的潘經理心裡,是不會發生任何效果的,他一陣冷笑,由身上掏出一個封套。
「李先生,這是你的薪水清單,襄理你只做了一天,可是我還是跟你客氣一點,支給你一個月的薪水,除了你預支的二百五十元,還剩下廿五元,請你收下!」
彷彿一個晴天霹靂,李石清呆住了,可是他知道陰謀的力量已經過去,爭論也是沒有用,心裡一橫,「好,拿來吧!」他狠狠地走到門口,囘過頭來,「姓潘的,我認識你了!」
潘經理大笑,走進白露的房裡去,他覺得今天做了一件痛快的事,把這個可惡的像伙開除了,而且自己手裡的公債又穏定地上漲着,百萬富翁的日子就在眼前了。
「露露,一會兒我帶你出去痛痛快快地玩一下!」
「好啊!」白露陪笑說,可是她的笑容掩不住心頭的創傷!
白露跟着潘經理一班人來到舞廳,舞廳裡擠滿了人,在盡情地狂歡,盡情地陶醉,她今天的心情沉重極了,一杯杯的酒往肚裡倒,她醉了,一會兒狂笑 一會兒嘴裡喃喃自語,身子漸漸地支持不住,終於倒了下去,可是狂歡的人儘是盡情在狂歡,沒有人關懷她,也沒有人看見她,她踉蹌地來到電梯口,電梯司機平淡地把她扶送囘去了。
白露倒在床上,心裡煩燥,伸手去按鈴叫福升,可是很久還不見有人進來。
原來福升正被黑三他們包圍着在盤問小東西的下落,他急得滿頭大汗,可憐巴巴地哀求着。
「他媽的,你再不說,打死你!」黑三一個眼色,打手上前去揑緊福升的𩓐子,嚇得他面無人色,連連地叫饒。
在威迫利誘下,福升終於被迫說出了農塲的地址。
「好,去吧,要是那兒沒有這個農塲,你可小心點兒!」黑三一揮手。
福升狼狽地來到白露房裡,心裡矛盾得很。
「你怎麽搞的,我按了半天鈴還沒有人應,你跑倒那兒去了?」
「我⋯⋯我想請問你,小東西是不是在方先生的農塲裡?」
「幹什麽?你問這什麽意思?」白露發覺他神色不對。
「我⋯⋯我說出來了,我給黑三迫得沒有辦法啦⋯⋯」
「啊?」這一下,可把白露的醉意嚇醒了,她立刻起來穿衣服,「少在這兒嚕囌了,快去替我叫一輛汽車來!」
「是!」福升急急退去。
黑夜的公路上,一輛汽車在向農塲疾駛。
這時,農塲裡,夜色朦朧,黯淡的月光下,達生獨個兒在院子裡徘徊,他怎麽也睡不着,他在想白露前後反覆的情緒,他不明白,為什麽一片眞撃的同情,竟換得了奚落與侮辱,為什麽?⋯⋯他又思量着叔叔的話:
「達生,我勸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我早就說過,像她這樣的人,一時要改變過來是不容易的,這也不能怪她!」
叔叔的話是出於真誠的勸告,可是,他又怎麽能忘情於她呢,他的心裡痛苦極了。
突然,一陣急促的門鈴聲,白露來了,她慌張地來報吿黑三的消息,說不定黑三會馬上派人趕來的,在驚惶恐懼中,小東西嚇得哭了起來,還是叔叔比較鎮定,他要白露和小東西馬上去躲起來,又叫達生不要害怕,等會兒如果真有人來,由他出去應付好了。
一切安排妥當,天邊巳露出了曙光,農塲裡一片寧靜,果然,外邊來了一陣聲勢洶洶的打門聲。
「喂,你大清早的吵什麽?」叔叔鎮定地問。
「我們來搜人有個小姑娘藏在你這兒,請你交出來吧!」
「搜人?沒這麼簡單吧!」
「好,就給你簡單的瞧瞧吧!」黑三一聲命令:「進去!」一陣哄動,門給撞開了,他們一擁而入,四下裡搜查起來,這時白露和小東西躲在鷄棚裡,被鷄尿味燻得很難受!
黑三等搜了一陣,搜不到人,沒好氣的吆喝着:「走吧!」又囘頭對達生說:「嘿,今天算我們倒霉,饒過了你們,可是姓方的,你小心點兒,我不是好惹的!」
他們走遠了,大家才鬆了口氣,小東西爬了出來,含着淚說:「我真謝謝你們,你們救了我,我⋯⋯」她對這一班善良的人,感激得哭起來了,在她小小的心裡,覺得白露眞是太偉大了,她唯一能夠報答的,祇有祝禱她的恩人早日脱離這個魔窟似的旅舘生涯。
斜陽西照,天空上彩雲朵朵,這是個美麗的黄昏,達生和白露携着手,在農塲外的草坪上散步,顯然他們已經恢復了感情了。
溪水緩緩地流着,晚風兒輕飄,他倆躺在草坪上,靜靜地仰望白雲片片,被抑制着的情感又禁不住復燃了。
「竹均,跟我走吧,走到北方去吧!」
白露望着達生很久,這才吐出了心底的願望,「我願意離開這兒!」
一切的氣憤、怨屈,都被這輕輕的諾言消散了,達生的眼前重又展開了光明的希望。
「好,我送你囘去,順便我去定車票!」
白露囘到旅舘裡,她的心情已經不同往常了,她把窗戶全都打開,深深地吸着新鮮的空氣,心裡說不出的舒暢愉快。
可憐這片刻的寧靜,是那麼的短促!
門開了,福升又鬼鬼祟祟地走進來,手裡拿着一叠帳單,「陳小姐,這些帳單請你過過目!」
「又是帳單帳單,這些日子難道還沒有結清⋯⋯你不要拿給我看,我懶得看!」
「可是不給你看又給誰看呢?」
「潘經理難道不管了嗎?」白露原是隨便地問着。
「對了,他連自己也沒法管呢!」
「你說什麽?」她猛的囘過頭來,驚慌地問。
「你難道眞的不知道?潘經理靠不住啦,他做的公債投機,在一晚上就全垮了!」福升走到窗口。
「陳小姐,你來看看,這麼多人要提存欵呢,他的銀行也保不住了!」
白露往下一望,祇覺得天旋地轉,啊 這不幸的日子終於到來了。
銀行門前擠滿了人,大叫大嚷着。
經理室裡,潘經理緊張地在打電話,可是每一個消息都帶給他更多的失败,股票被金八爺操縱了,狂漲猛跌,潘經理終於慘敗了,他放下電話,頹喪地倒在沙發上。
門開了,孫主任拿了大豐大樓的買契進來。
「潘經理,如果你同意的話,就請簽個字吧!賣價扣去了你上次的押欵外,我們公司還要付給你二十五萬元,那麼你的大樓就算賣絶了!」
當然,在這個局面下,除了簽字,還有什麽辦法呢,不過他心想至少這二十五萬元現欵,還可以拿來救一時之急,誰知道他拿到的是金八爺的一張大豐銀行的支票,原來金八爺就是這地產公司的董事長。
「啊!」他怔住了,口裡吶吶自語:「完了,什麽都完了!」他望着孫主任出去,惘然若失的不知所措了。
門又輕輕的開了,一個人揚揚得意地溜了進來。
「誰?」他心驚肉跳,神魂不定地抬頭一看,原來是前天被他開除了的李石清,他曾經覺得是一件痛快的事,而今却又似乎於心不安了。
「⋯⋯我給你這個流氓耍了,我只是窮,可是你叫一個更大的流氓耍了,他却要你的命,哼!你侮辱我,你還駡了我!哈,哈⋯⋯現在我快活極了⋯⋯」李石清瘋瘋癲癲的駡着,潘經理受不住衝了過去,「我⋯⋯我先宰了你再說!」
冷不提防李石清把門一開,提欵的人眼看就要擁進來了,潘經理心裡一急,開了邊門就逃。
他失魂落魄地來到白露房裡,拿起酒來猛飲,他忽然靈機一動,要求白露爲他犠牲色相,去向金八爺說情。
「哼,卑鄙!無恥!」白露氣極了。
正在這時,達生興奮地進來,他把白露拉到房裡,高興地說:「竹均,車票買好了,明天早上就動身!」
「哦,原來你想走!你不能走!」潘經理站在門口望着他倆。
「爲什麼?我有我的自由⋯⋯」白露堅决得很。
「露露,你不能走,特別是現在,我正需要你,你不能見我這樣死去,我們總有一些感情的⋯⋯再說,這些日子,我很對得起你⋯⋯」
白露沉默了,她的心開始紊亂,她矛盾極了。
忽然,顧八奶奶、胡四帶着債主進來了。
「他果然在這兒,你這個大騙子!」顧八奶奶一陣哭鬧,債主們上前把潘經理拉了走,她和胡四緊緊地跟在後面出去。
白露望着他們發呆,達生本來滿腔的高興,這時忽然發覺白露的神色異樣了。
「竹均,怎麼啦?不要想了,反正我們明天就一塊兒到北方去了!」
「北方?」她响往地唸着,又苦惱地搖搖頭,過去的榮華,遙遠的美景・跟這眼前凄凉的殘局,把她的神經攪亂了,剎時間,她好像失去了一切的勇氣,準備向命運屈服了。
「你去吧!達生,謝謝你的誠意,如果方便的話,把這張車票送給小東西,你把她帶走吧!」白露把手裡的車票交還給達生。
達生愛憐地望着她,作最後一次的哀求,「竹均,你跟我走吧!我知道你是愛我的!」
錯綜的情緒交熾在她的內心,她竭力地抑制着,故意用冷酷的語氣搖頭說:「不,我已經决定了,我不能走,你離開這兒吧,我不願意再看見你!」
達生樂於在痛苦中絶望了,「好吧,我走了,竹均,我們再見!」達生頭也不囘,快步走了出去。
白露在洋台上,望着他的背影在黑夜中消失,她百感交集,淚不自主的湧了出來,她沉重地坐下來,以憐惜的目光環視着房内華麗的陳設。
門突然推開,黄省三幽靈一般地走了進來,他窮得瘋狂了,不顧一切的指著白露痛罵,說她是一個沒有靈魂,不知廉恥的人⋯⋯這些話,對正在傍徨迷惘的白露,好像是一道催命符。
白露毫無反應的囘進房去,取出了一切所有的現鈔。
「黃先生⋯⋯你說得對,把這些拿去吧,你有老婆兒子,你應該好好地活下去!」
黃省三呆滯地捧着錢出去了。
白露鎖上門,拉上了窗簾,她喝盡了瓶裡的酒,一切的煩惱悲苦,這時似乎都已平伏了,她麻木地坐在沙發上,拿起安眠藥來,一片片地呑下去⋯⋯
太陽出來了,暗無天日的臥室裡靜靜地躺着白露,有誰想到呢?這麽年輕!這麽美麗!可是她已經厭倦了生活,對這個人生無所留戀了。
遠處的郊外,汽笛聲响着,列車正向着遙遠的北方邁進,車廂裡有一對年青的男女,正在憑窗眺望,面露惆悵,他們深深地繫念着一個被環境呑噬了的純潔靈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