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
・電影小說・
這是一個風和日麗的春天下午。
童年的洪全,曉開,項成和幾個隣居的小孩,不知從那兒拿來了兩個鐵球,正在院子裡玩着撞鐵球的遊戲。
忽然,洪九奶奶出來了,一眼看見他們在撞球玩,立刻喝問項成道:
「這是爸爸的東西,誰教你們拿着玩兒的?」
「師娘,是阿全要拿着玩兒的。」項成囁嚅的說。
「還多說?都是你,才一到這兒,就把他們倆帶壞了,」說完,她轉向洪全和曉開道:
「去,到裏邊寫字去!」
洪九奶奶是江湖好漢洪九的妻子,洪全和曉開的生母。她出身青樓,是個無知無識的婦人。爲人心地狹窄,對這個寄養在她家裏的,無父無母的項成,根本是一點也不同情的。雖然洪全和曉開兄妹對他還好,但是九奶奶看他,總是非常不順眼。
她正想趁這機會,再把項成好好教訓一頓,恰巧洪九在這時和他的師弟郭勝成,帶着徒弟們從茶樓飲茶囘來了。
「吵甚麽吶?」他問九奶奶。
「你看,阿成手裏拿甚麽玩呢?」九奶奶說。
「噢,這個是師父的,」洪九接過項成遞給他的鐵球,在手裏揉弄了一陣,然後,他對三個孩子親熱的說:「——你們去寫字吧!別在這兒玩了。」
洪九是江湖好漢蓋三的師弟,項成是蓋三的兒子。不久以前,蓋三被仇家所乘,傷重身死。在臨終時候,他特地把洪九找來,將這份江湖上的事業,傳給了洪九,同時也把遺孤項成,託給了洪九。洪九是個夠義氣的漢子,他把項成帶囘家來,果然視若親生。他佩服蓋三說一是一,說二是二的脾氣,而項成這孩子,又偏那樣像他的父親,無論是模樣,舉止,洪九看見他,就覺得蓋三好像並沒有死去。
他對這孩子幾乎是有着下意識的喜悅和偏愛。終於有一天,他對項成說:
「以後別叫我師父了,也跟阿全和曉開一樣,就叫我爸爸吧!」
「爸爸!」項成愉快的叫他。
打從那天起,項成在名義上,也算是洪九的兒子了。
洪九要他和阿全,曉開在一塊兒上學,一塊兒吃飯,一塊兒長大……
日子在他們一塊兒生活中悄悄溜去。
一幌兒就過了十年,十年以後,洪九和九奶奶老了不少,可是三個孩子已經長大成人了。
曉開變得婷婷玉立,如春花初放。
洪全變得又白又嫩,一副少爺派頭。
項成變得高頭大馬,活脫是他父親蓋三的一個影子。
一天,洪九帶着他們到郊外去打獵,打獵囘來,發現他們家裏來了一個客人。
客人是個女的,有名的曹三小姐,洪九奶奶從前在上海時的老姊妹道。
「哈哈,想不到是你曹三小姐大駕光臨,今兒眞巧,野兔子的味道不錯,是阿成阿全打來的。你嘗嘗鮮,」郭勝成一見曹三小姐,就這樣打趣着她。
「甚麽巧不巧?還不是我的口福好?」曹三小姐也凑趣地說。
「哈哈哈!——」衆人被她說得笑起來了。
菜是豐富的,酒是熱的,野兔子的味道又的確不錯,大家吃吃喝喝,說說笑笑,談得十分投契。
酒到半酣,洪九奶奶吿訴大家,這次曹三小姐來,是想約她們到上海去玩兒幾天。
可是洪九反對,他說:
「忙什麽的?總有機會,到是三小姐難得到杭州來,應該在這兒多玩兒幾天。」
曹三小姐說:「我到不想走,可惜不能在這兒住一輩子!」
「想在這兒住一輩子還不好辦嗎?」郭勝成立刻搭腔,開起玩笑來了。
「這是我的小妹妹,老郭,你可不許藉酒撒瘋,這麼胡說八道的。」九奶奶嗔怪的看了他一眼。
「我還有點事,那麽就讓我先走一步吧!」郭勝成帶着幾分酒意嘻皮笑臉的說。
「你到那兒去?」洪九問他。
「……清風茶樓,」說着,郭勝成步履蹣跚的走下樓去了。
清風茶樓,是杭州著名的茶樓,裏邊亂哄哄的,紅透了西湖的歌女巧衣,正在台上唱曲。
郭勝成醉醺醺的,帶着弟兄們從樓梯上來了。
「二爺,你今天怎麽來晚了?」茶房陪着笑臉說。
「來晚了有甚麽關係?」
「沒關係,沒關係,不過巧衣這妞兒,今天晚上已經答應了黃隊長的約,恐怕……」
「什麽黃隊長,藍隊長的?我不管那一套,先把巧衣給我叫來再說。」
「是,是,」茶房唯唯而退。他退到台邊正想去找巧衣,不巧的是黃隊長在這時也來了。
「茶房,叫巧衣過來!」
「是,是,隊長!」
「茶房,巧衣已經唱完了,怎麽這麽半天還不來?」
「是,是,二爺!」
巧衣知道事情不妙,她祗好對黃隊長婉轉地打了一個招呼,先走到郭勝成那一桌。
可是當她走到郭勝成桌旁,她看見郭勝成的臉色已經不對了。
「二爺,你多包涵點,不是我不來,是人家有約在先。」
「什麽在先在後?我又不是第一次來找你,」郭勝成光火了,他的眼光從巧衣的身上,溜向黃隊長,有意的發出挑釁的腔調,「嚇,擺什麽臭架子?」
「你說誰呢?」黃隊長見他態度如此,也不甘示弱。
「說你,怎麽樣?」郭勝成借着酒意,蠻橫的說,他好像忘記這世界上除了巧衣以外,還有別的東西。
「你就替你們洪九留點面子吧!別丢醜了。巧衣,別理他,咱們走!」
巧衣見黃隊長也惱了,祗好無可奈何的走到了黃隊長這邊來。他們剛要離開清風茶樓,忽然「嘩啦」一聲,那邊郭勝成把桌子推翻了。
茶客們不知是怎麽囘事,都在探頭探腦的四處張望,一時茶樓上的秩序爲之大亂。
「怎麽?你竟敢在公共塲所擾亂秩序?」黃隊長向跟在後邊的左右說:「來,把他帶走!」
「算了,算了,他酒喝多了,請原諒點,」郭勝成的弟兄怕鬧出事,不得不出面爲他打圓塲。
黃隊長見他們這樣,瞪了他一眼,本來也就不爲已甚的想走了。
但是不料他剛走到樓梯邊,忽然一把匕首,從惱羞成怒的郭勝成的手裏飛出來。
「唉呀!」黃隊長不防他有這一手,手臂上中了一下,立刻鮮血從破了的袖管裏冒出來。」
「快把這小子帶走!暗箭傷人,眞不要臉。」
這個禍闖得不小,黃隊長的左右,固然不肯就此放過他,就連郭勝成的弟兄也嚇胡塗了。
衆人將郭勝成按住,連挾帶抱的拖走了,弟兄們祗好眼睜睜的看着他,無能爲力。
茶樓裏亂了一陣,才穩定下來,衆人免不了又在誰是誰非的議論着。
洪九知道了這消息以後,心裏很不愉快,他不喜歡鬧事,偏偏郭勝成給他惹來了麻煩,他派孫占鰲去向黃隊長交涉。
但是交涉的結果,孫占鰲說:
「黃萬鈞說了,放老郭囘來不難,一定要九哥備一桌酒,親自去向他道歉,還得担保他以後不再鬧事才行。」
各人一聽這條件,眼晴都紅了。
「這是甚麽話?太欺侮人了。」
「給他點顏色看看,他就知道咱們的厲害了。」
大家七嘴八舌的說。
可是洪九不同意他們這些做法。
「不,這本來是郭勝成不好,先動手不算,還先動刀子。」說着,洪九轉向洪全,問他道:「阿全,你的意思怎麽樣?」
洪全想了許久,想不出主意,半天,他才說:
「我看還是爸爸親自去一䠀吧!萬一暗鬥起來,我們很難在這兒立脚。」
「噓——」衆人覺得這做法太丢臉了,立刻「噓」了起來。
洪九看看項成,又問他:
「你呢?阿成!」
「我想,還是讓我去一䠀吧!」項成自吿奮勇的說。
「你去一䠀也好,代我向他道歉。」
「不,我不是代你向他道歉,我是再去問問他。」項成說完,便獨個兒揚長走了。
洪全和孫占鰲等都很爲他不放心,但是洪九了解他,同時也正想用這件事來試試他的能耐。
項成來訪黃隊長,黃隊長正在臥室裏飲酒取樂,繃帶把他的手吊在頸間,桌上有酒,有菜。當隊員報吿他項成來訪時,他因爲洪九自己不來,立刻囘說「不見」。但是項成用激將法把他激惱了,最後,他還是見了他。
「—我想給你介紹一個傷科大夫,偷偷地陪你去看他一䠀,把你的傷看好了,好省得像娘兒們一樣,嚇得躱在家裏,不敢見人。」項成一看見黃隊長,便這樣輕描淡寫的把他挖苦了一頓。
「你這是甚麽話?你要我給你一點顏色看嗎?」黃隊長惱怒的說。
「我年紀雖輕,可是什麽顏色都看見過,你看,」項成說時遲,那時快,他突然把黃隊長插在桌上的匕首取來,「吃」的一聲,在自己的左臂上砍了一刀,血立刻泊泊而出,染紅了他的衣袖,染紅了他的手臂。
「我先看看自己的顏色,紅的,是不是?同你的一樣,是不?流血的事不過如此,再見吧!以後請你多加指教。」他把匕首擲還在黃隊長的桌上,從容的走了。
黃隊長不禁愕然,他一路看項成走出房去,忍不住對他生了惺惺相惜之感。
項成囘到家裏,才把臂上的傷處裹好,郭勝成已經被釋囘來了。接着黃隊長也來囘拜洪九和項成,對他們備致仰慕,從此江湖上都知道有了個「刀疤項成」。
洪九想不到項成是用這方法把事情解决的,這方法不僅沒有増加雙方的惡感,反而使黃隊長了解了江湖人物的本色,而和他們結交成肝胆相照的朋友。
從此洪九對項成更加另眼相看了,因爲他知道阿全雖然是自己的兒子,但是無論講胆氣,講魄力,他都及不上項成。
一天,他看見曉開正陪着九奶奶和曹三小姐在一起打牌,忽然引起他的一件心事:
「曉開,趕明兒爸爸把你許給大哥好不好:」
「你看,我不來了……」曉開嬌羞的漲紅了臉,幾乎想逃出去。
女大十八變,對了,曉開不是小姑娘,爸爸不應該當着這麽多人,開門見山的問她。
洪九不禁微笑着輕輕搖了搖頭,他想自己老了,都老胡塗了呢。
可是不知怎麽,這句話傳到了項成耳裏。
某一天的晚上,上弦月罩着園林,園裏竹影扶疏,詩意盎絲。
曉開正倚在竹邊漫聲小唱,項成忽然來了,他冒失的問她:
「前些日子,爸爸跟你說什麽來着?」
「沒……沒說什麽。」曉開害羞的說。
「眞的沒說什麼?你撒謊呢——」
「你這個人,怎麽跟爸爸一樣?我要走了。」她嬌嗔的想推開他。
「別走,曉開。」項成連忙用手臂擋着她,「爸爸是不是要把你許給我?」
「——我不知道。」
「那麽你的意思怎麽樣呢?」
「——不知道。」曉開羞澀的想要奪臂而出。
「別凈說不知道,你還記得我們小時候,在竹子上刻字的事嗎?」
項成說到這裏,借着月光,唸着竹子上的刻字:
——項成十二歲,曉開八歲——
「我不知道,」曉開說完,趁着項成不防,一溜烟逃跑了。
項成趕快追出去,從竹林子那邊,隱約的傳來了曉開的笑聲……
有時,他們在湖上划船,也會遇見黃隊長和郭勝成幾個人,帶着巧衣在湖上遊艇。他們看見項成和曉開在一塊兒,就向倆人逗着討喜酒吃。
日子在愉快的情緒中,很快的過去。
忽然烽烟四起,七七事變中日兩國交戰了,接着又是八一三滬戰爆發——
戰爭從上海漫延到杭州,看形勢,說不定更將浸延到中國東南部的各個省分。
愛國的人們,爲了國家的生死存亡,紛紛豎起了抗戰的大纛。自私自利的傢伙們,便利用這機會,渾水摸魚,拚命製造個人的財富數字。
上海南市一帶,已經開了好幾家賭塲,洪九的弟兄們,見獵心喜,也希望洪九能夠領導他們,趁此機會撈他一票。祗有項成他不這麽想,他恨自己報國有心,請纓無路,他恨自己昂藏七尺之軀,却做着這三百六十行以外的一行。
這一天,他聽說軍隊卽將撤退,黃隊長也要奉命調走,特地同郭勝成來看黃隊長。
黃隊長一見他們,就和他們說:
「我已經奉命調到蕭山去,來不及向九爺吿辭了,請二位替我說一聲。」
「這個別客氣,不過,我……」項成欲言又止,像是有什麽話想說。
「項成兄有甚麽事嗎?」
「是的,不瞞黃隊長說,我們很想有機會幹點正經事,『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像我們,眞是太慚愧了……」
「你們能有這種思想,我很欽佩,國家需人正殷,我知道不久一定有機會要借重你們的。」
三人正說得投機,忽然勤務兵進來報吿:總部派車來接黃隊長,要他立刻就去。
項成和郭勝成見他有事,祗好吿辭走了,但是走到門口,黃隊長叫住了他們。
「這是一包吉林人參,是一個在東北當義勇軍的朋友帶來的,請你替我轉送給九爺。還有,這包東西,是我還你的。」
「還我的?甚麽東西?」郭勝成把小包接過來,恨不得立刻就把它拆開。
倆人囘到家裏,看見洪九正睡在床上養病。
項成把那包人參遞給他,吿訴他黃隊長要調走了。
「怎麽,他就要離開這兒了?」洪九咳嗽了兩聲,他的病,似乎是日益沉重。
「看樣兒,時局很緊張,軍隊也要撤退了呢。」郭勝成說。
「那好極了,軍隊一撤退,我們的機會就來了。他媽的,開賭塲不成,抱枱脚總有我們一份吧?」衆人一聽,亂哄哄的嚷着。
「先別談這些好不好?」說不定黃隊長還要我們替他辦點事情呢。」項成一直反對他們這種想法。
這兒的局面變了,再替黃隊長辦事,那多危險?」衆人爭先恐後的說。
「可是像我們這一行,從來沒有幹過正當事業,如果有機會能夠做點正經事,不是——」
「是呀!像我老郭,還想去當義勇軍呢。」
「當義勇軍也好,幹正經事也好,都沒有這麽簡單。像黃隊長,跟我們是朋友,他若是要我們幹點什麽,祗要不違反帮規,對國家社會有益的,就是危險,咱們是江湖上的哥兒們,不能怕!」
「對,祗要九爺一句話,我們聽九爺的。」洪九這麽一說,大家的反應又漸漸良好起來了。
那邊,郭勝成正把小包拆開。
「咦,是那把匕首!黃隊長怎麽把這玩意兒給我了?來來來,阿成,當初是你帮我忙的,現在我就把它轉送給你吧!」項成把它接過來,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臂,他看見刀疤猶新,而人事已非,不禁發生許多感慨。
果然,不久以後,軍隊撤退了,黃隊長走了。滬杭線的局面,有了極大的改變。
僞督察長上任之後來看洪九,希望洪九出來担任一個參議的名義,但是他藉病推辭了。寧願在賭塲裏抱枱脚混飯吃,他不願給僞政府的人利用。
上海也更繁華了,曹三小姐又有信來約九奶奶母女到上海去玩。可是洪九的病已經漸趨嚴重,她們不能夠去。
而洪全也變了,祗要洪九和項成一不注意他,立刻他就混到賭塲去玩。
一天,項成又到處找他,他正左擁右抱,帶着女人,在賭台上推莊。
「——我到處在找你,阿全,爸爸病得那麽厲害,你還有心腸賭錢?快跟我囘去吧!」說到這裡,他又低聲吿訴他「今天晚上,我還要到蕭山去一䠀呢。」
「到蕭山去?」洪全也在壓低聲音問。
「去看看那些搶運的東西,有沒有問題。同時還得跟黃隊長的人去聯絡一下。走吧!阿全,跟我一塊兒走!」
他把洪全從賭塲拖囘來,當晚白已就趕到蕭山去了。
蕭山是個小地方,但却是水陸碼頭,往來於後方和淪陷區的交通要道。
早晨,江干船影稀疏,不少的單帮客都駐足在這裏休息。項成也雜在一家茶舘裏飲茶。他正和夥計們討論着運輸出去的物資,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到達,忽然包得勝匆匆跑來了。
「老大,九爺不行了,你得趕快囘去,晚了,怕來不及送終呢。」
「怎麽?」項成聽說,先是吃了一驚,但接着便黯然了。他知道洪九的生命已經是風前殘燭,但是他却料不到他這樣快就要死去。
他急急忙忙和包得勝趕囘家裏。
洪九已經被衆人包圍,陷入奄奄一息的彌留狀態了。
「爸爸!」他分開衆人,擠到床邊,親切而傷心的叫着他。
「阿成,我怕見不到你了……」洪九有氣無力的說:「當初你父親蓋三臨死的時候,把你交給我,十幾年來,你並沒有使我失望,你比阿全好……」他吃力的掙扎着,然後又向大家說:
「——我們這一行,遲早要垮的,不過有一天的時候,就應該遵守着傳下來的規矩,要講信義,不欺騙人,尤其是不取不義之財和不能出賣自己人。」說到這兒,他又喘息着歇了一歇,「還有,我們儘管替賭塲抱枱脚,可是自己人千萬不能開……」
「這些事,我們一定能按九哥吩咐,祗是萬一九哥……」郭勝成知道他的確不行了,要他在臨終時,把承繼衣砵的人,親口說出來
「我想……你們看項成行不行?」
「我們很有意思,讓項成——」
「項成很有出息,別說帮上的事,就是家裡的事,也應該由他管……」
「那麽咱們的阿全呢?」九奶奶聽洪九誇讚項成反感的說。
「阿全也要聽大哥的。還有曉開,你,你們倆個要好好的成家……」洪九好容易把一切事交待清楚,便再也支持不住,嗑然長逝了。
九奶奶呼天號地的大哭起來,她不明白洪九爲甚麽對項成這樣偏心,她覺得肚裏有着多少委曲……
項成的心也沉下去,沉下去……像他肩膀上的負担那樣沉重。
辦喪事的時候,黃隊長化裝一個商人,特從蕭山趕囘來吊唁,使項成,洪全,郭勝成等非常感動。
曹三小姐也來了,她還不知道洪九已死。等到她知道了,就更掇弄着九奶奶帶着曉開到上海去。
九奶奶受不了她的煽惑,反正洪九已死,她决定賣掉房子,變成現欵,帶着曉開隨曹三小姐到上海。她祗別具用心的把洪全留在這兒。
郭勝成本來想攔阻九奶奶不要去,但項成知道,九奶奶的主意很堅决,况且他們今後在此所負的使命,也日益艱巨。爲了不使九奶奶誤會,也爲了使他們自己敢於放胆去做,他反而勸郭勝成等不必再多講了。
曉開臨走的時候,特地找一個機會,同項成見了一次。
他們依依話別,黯然不勝。項成對她再三叮嚀,旣怕她在這裡不安全,又怕她在上海被人教壞了。
曉開也很關心他,爲他不放心。但是他說,他是男子漢,勸曉開不必替他顧慮。
倆人情致纏綿的正在說着,忽然聽見外面曹三小姐在叫她:
「曉開!曉開——你在哪兒?」
「來了——她們在找我,大哥,我去了。這個送給你留着吧!曉開說完,匆匆遞了一包東西給項成然後走了。
項成傷感的看着她,看見她在急促的步伐中,仍戀戀不捨的,囘顧着自己。
項成沒有送她們,因爲他還要到碼頭去。但是他的心却已經隨着曉開而去,遠遠的,在馬車的周圍,在她的身邊——
直到馬車不見了,他才想起了曉開剛才送給他的那包東西,連忙拆開一看,原來是曉開的照片。
對着這清麗無邪的倩影,他不禁惘然起來。
日子像飛一樣,春去秋來,又是兩年過去了。
這一天,洪全和郭勝成來找項成,吿訴他九奶奶和曉開要囘來。
「怎麽,一去兩年,她們居然還想囘來?」
「沒辦法,帶去的錢都化光了。」洪全說。
「玩兒光的?」
「玩兒那化得那麽多錢?做投機,上賭塲,被人家騙光了。」
「一定是曹三的好主意!」項成憤憤的說。
「不管這些,你師娘一囘來,你和曉開的事,總可以有個着落了吧!我聽說湖濱路有幢小洋房,要不要去看?」
「唔——」項成唔了一聲,他並不像郭勝成那樣興奮,他祗楞楞的站在那裏,像是在想甚麽心事。
「楞着幹嗎?先去看房子吧!那一天她們來,咱們再去接她們。走,先上湖濱路去——」郭勝成說完,接着項成和洪全下樓去了。
不久,三人果然在車站把她們接囘來了,另外還有一位曹三小姐。
曹三小姐在馬車上就說,她們在上海打了敗仗,想到這兒來翻本。
「你在這兒好吃好住,住一輩子都行,翻本可帮不了這個忙。」郭勝成聽她這麽說,立刻吿訴她。
「唷,還沒托你,就推了,眞不夠朋友!」
「別說朋友,就連兒子肯不肯帮忙,這年頭兒也很難說呢。」九奶奶的話,說得很難聽。
「你們這次囘來眞好,不但一家團圓,我們還得吃喜酒呢。」郭勝成沒聽出話音來,還是天眞的說。
「吃喜酒?哼哼。」九奶奶冷笑了笑。
曉開可不是以前的曉開了,她在上海出足了風頭,一上賭塲,不知道有多少人奉承她,做媒的,更別提了。」曹三見九奶奶如此,瞟了項成一眼,半是賣弄,半是威脅的說。
郭勝成聽了不服氣,連忙替項成分辯:
「可是項成現在也了不起呀!裡裡外外,大大小小,這兒的賭塲,那一家不是他抱的枱脚?」
「那到不錯,我們可以借光了。阿全,你最近的手氣怎麽樣?」曹三說着,摸出了小鏡擦粉。曉開模仿她,也把小鏡從皮包裡摸了出來………
項成把這些事看在眼裡,對她感到非常惋惜。
一路囘到湖濱路的小洋房。
九奶奶帶囘來的行李,像小山一樣的堆積在門口。她們左顧右盼的欣賞着這幢房子,都感到相當滿意。
九奶奶希望洪全搬來和她同住。
曉開贊美着打臘地板。
曹三更異想天開,想利用這幢房子開俱樂部,尤其她以爲又有自己人撐腰,不怕不一本萬利。
但是項成,洪全和郭勝成都反對這提議,因爲在江湖的傳統上,這是破壞帮規的。
「誰要破壞什麽帮規?這也無非是想個生路罷了。」九奶奶贊成曹三的主意,帮着她說。
項成知道談下去沒有結果,趁着碼頭上有事,要洪全陪着她們,和郭勝成一塊兒到碼頭上去了。
「走的時候沒有送我們,剛看我們囘來,又藉題目出去了,那兒有這麽巧?——阿全,你搬囘來住好了,他愛來不來,隨他!」九奶奶對項成這種態度誤會了,她以爲他是故意的。
「開俱樂部的事情,再跟他說一聲,你吿訴他是師娘的意思。」曹三也趁機揷口說。
洪全知道這是爲難的事,然而他是九奶奶的兒子,曹三又用女色迷惑他,他考慮結果,祗好答應她們去跟項成商量。
「這是不可能的事,阿全,你跟我像親兄弟一樣,你應該知道。」洪全一說,項成就拒絶了。
「可是媽說她在上海受了人家欺侮,輸了很多錢,現在想藉這機會翻梢呢。」
「那更不行了,我們不能用自己力量,去弄那些不義之財。」
「我也是這麽勸她們,她們不聽,媽還要我們搬囘去住呢。」
「我看你先搬囘去吧!免得師娘疑心,我慢慢再說好了。」
倆人說好,洪全把項成的意思再吿訴九奶奶和曹三,九奶奶又把項成大罵一頓。
曹三想了一個主意,她决定自己出馬,當天下午,她打扮得妖妖嬈嬈的去看項成,希望利用自己的美色打動他。
最初的談話,項成誤會了,以爲她已經知道了他們的秘密行徑,不免嚇了一跳。但是等他知道她不過是別具用心,借題發揮時,他立刻對她佈起防線,沉着的應付她了。
「——祗要你肯跟我合作,不消一年半載,弄一二百根條子,還不是易如反掌?到時候,到那兒去享點清福……」
「我怕沒有這福氣!」項成乾脆的囘絶她。
「沒有這福氣?」曹三說了半天,見項成還是無動於中,於是不得不打出她的最後一張王牌,「——你就是不爲自己打算,難道也不爲曉開打算嗎?」
「曉開?——一提曉開,項成果然困擾起來了。
「改天我請吃飯,替你們把這件事說好怎麽樣?曹三見他心動了,知道這是機會,又逼緊了一步。
幾天以後,曹三眞請客了。
項成明知道這一餐飯是有作用的,但爲了不向她們示弱,不使她們誤會,也爲了能夠看見曉開,他還是毅然來了。
席間,郭勝成又在打趣着項成和曉開的婚事,但是立刻就碰了九奶奶一個釘子,她心心意意惦記的,就是開俱樂部。
項成當然反對她這樣做,吿訴九奶奶這是傳統的規矩,誰也不應該破壞的,結果九奶奶又哭又鬧,說是項成欺侮了她,更非鬧不可。
項成見九奶奶受人支使,已經不可理喻,祗有一怒離座走了,洪全和郭勝成追出去,可是他對洪全說:
「不是我不帮師娘,這實在是我們的家法所不許,你要帮她,我决不和你爲難,弟兄們有願意跟你的,我也决不阻止——」
「那不是就等於分家了嗎?」洪全惘然的說。
祗要不出亂子,分家不分家還是小事,我希望跟黃隊長合作的事,大家可千萬不能鬧意氣。」
「對了,這點我們必須注意,我們不能出賣自己人。」項成說完,看了洪全一眼。
「這點我知道的。」洪全連忙點點頭。
事情到這一步,曹三總算如願已償了。俱樂部開幕的那一天,牌九,單雙,沙哈應有盡有,非常熱鬧。曹三帶着曉開,像穿花蝴蝶一樣到處應酬着。
項成爲了這事,十分煩惱,他獨個兒在清風茶樓吃酒,越吃越煩。
幸虧過了一會兒,弟兄們也陸續來了。
他們談論起洪全,知道洪全已被曹三勾搭上了,變得昏頭昏腦毫無理智。他們再談到曹三,知道曹三因爲俱樂部生意不壞,想再開兩家,並且她手裡還養着兩個「牌九師傅」。
「這是什麽話?」項成一聽,勃然大怒,恨不得立刻去找曹三理論。
可是衆人勸住了他。他們祗覺得曉開那樣一個天眞無邪的女孩,被她也拖累壞了,非常可惜。勸項成派個人把她找來,好好勸勸她。
誰知曉開已經不是從前的曉開了。她陷入曹三的掌握之中,早已喪失了自己的意志。項成派人去找她,但是曹三說,她們已約好了和小楊去遊艇,要她別理項成。
派去的人囘吿項成曉開不肯來,項成一聽,心裡更加懊悔和苦悶。
項成獨坐無聊,憑欄眺望,忽然看見一艘遊艇,自遠而近,裡邊正坐着曹三,曉開加一個土裏土氣的青年。她們嘻嘻哈哈,又說又笑,顯得毫無顧忌。
項成看見這情形,才知道自己要想和曉開單獨會面,現在已不是一件太簡單的事了,除非……他主意旣定,單等晚上,更深夜靜的時候……晚上,曉開,正陪着那個土頭土腦的青年在俱樂部裏賭錢。
青年叫楊嘉道,是個鄕下買賣人的兒子。他奉父命在杭州收到了七千多塊現洋的貨欵,被曹三圈弄在俱樂部裏,利用曉開爲釣餌,想把他的錢騙過來。
最初,楊嘉道當然赢了,他越赢越多。越赢越興奮。但等曹三使了個眼色,讓小牌精阿六上塲以後,祗幾副牌,楊嘉道立刻全軍覆沒。
「輸了多少?」曹三假裝關心的問。
「七千。」楊嘉道無精打彩的說。
「別洩氣,明兒再來翻本。」曹三說完,她見楊嘉道要走了,讓曉開假裝親熱的送送他。
但是就在曉開送走他,剛要囘進來的時候,突然小巷裏閃出了兩個黑影,把曉開沒頭沒腦的用黑布一包,挾上汽車,刦走了。
曉開不知這是怎麽件事,直到到了一個地方,有人把曉開頭上的黑布罩揭去,她才發現原來這裏竟是項成的家。
「大哥,是你?你怎麽這樣待我?」
「想同你談談,請不到你。曉開,你知道你變了嗎?」他傷感的在責備曉開。
但不料曉開也責備起他來:「我沒有變,你才變了呢。你不肯爲媽想,也不肯爲我想——」
項成一聽,知道曉開也誤會了。他對她解釋,他祗是遵守着規矩做事,而師娘要做的,偏都是家法上所不許的。
「規矩有什麽用?」曉開說。接着她吿訴他,她們在上海時,錢怎樣被那些官太太和有錢的生意人騙去,「——可是說起來,我們還是流氓!」
「流氓!流氓!我也知道這是曹三小姐講的,她利用師娘和你,挑撥離間。曉開,我勸你離她遠一點,就連師娘在上海輸去的錢,我都疑心是上了她的當……」
倆人談談講講,曉開逐漸被項成的眞誠感動了。項成趁這機會,又和她談起當初師父的諾言,問他師娘現在爲什麽不願意?
「媽覺得我們這一行靠不住,她要我嫁一個正正當當的人。」
「做一個正正當當的人還不容易?」項成說:「我爲甚麽要幹這一行?還不是師父傳下來的事業,大夥兒要我挑這担子?」
「那麽你……」曉開風情的看了他一眼。
「我有甚麽辦法?我祗希望你同曹三小姐離得遠一點,就連師娘也算在內,祗要你們能明白我,我本來也無怨的——。」
曉開聽他這麽說,才知道過去自己對他完全誤會了。
這樣過了幾個月。
一天,項成又和弟兄們在清風茶樓吃茶,忽然茶房送來一張字條給他。說有一個老頭兒名叫楊思福,是黃隊長介紹的,在樓下找他。
項成不知這老頭兒找他有甚麽事,連忙下樓,才知原來他是楊嘉道的父親,爲了兒子在俱樂部輸去的七千塊錢,來找項成帮忙的。
項成看在黃隊長面上,又知道這筆錢,根本是曹三讓「師傅」騙來的,於是答應了帮他的忙。他教楊老頭兒明天下午四點鐘,到家裏來找他
老頭兒走後,項成去找洪全,他知道這時洪全多半是在賭塲裏。
果然,洪全正和三朋四友又在賭枱上呼盧喝雉。
他把楊老頭兒的事和洪全說了,還有黃隊長的介紹信。最後,他要洪全把這筆錢拿出來還給人家。
「還給他?這得和媽商量,要不就和曹三小姐商量……」
「用不着跟她們商量,俱樂部的枱脚是你抱的。明天下午四點鐘,把七千塊錢帶來,我在家裏等你。」項成說完,頭也不囘的走了。
洪全囘家以後,把這件事一五一十吿訴了曹三。
「笑話,輸了錢講還的?你是九爺的親兒子,怎麽這麽不中用?明天你把七千塊錢凑給他,問他收得下不下?」
「這太不漂亮了……」
「甚麽漂亮不漂亮?他旣然這樣,我總有辦法對付他。」
當日下午四點鐘。
楊老頭兒在項成家裏等着拿那一筆錢,不一會兒,洪全果然把錢捧來了,項成也就毫不猶疑的替楊老頭兒把錢收下了。
洪全感到事已如此,再坐下去也無趣,便匆匆吿辭而去,在樓梯口,他遇見了郭勝成帶着矮脚虎從外邊囘來,他囑咐洪全今天晚上九點半,帶着傢伙,在老地方集合,好運走那一批最後的貨色。
洪全囘到家裏,吿訴曹三小姐,項成把那筆錢替楊老頭兒收下了。曹三小姐恨得牙癢癢的,她决定要給項成一點顏色看,好讓他知道自己的厲害。
吃晚飯的時候,洪全神思不屬,非常慌亂。九奶奶和曹三都看出來了,她們問他有甚麽事,洪全無意間把晚上的集會吿訴了他們。
曹三一聽,心裏暗喜,她想:這是報仇的機會來了。立刻借個因頭,把這些事在電話裏,偷偷的吿訴僞督察長。幸而曉開是有心人,她假裝頭痛,設法偷聽了曹三的電話。
儘管窻外大雨如繩,但是事關項成弟兄們的生命安全,她覺得她有責任去吿訴他們,然而時間已經八點多了,她怎麽去通知他們呢?
幸而靈機一動,她托辭要躺一會兒,等九奶奶和曹三小姐一離開她的臥房,曉開立刻就拴上門,披上雨衣,從窻子裏跳出來,急急忙忙趕向項成的寓所……
項成怎麽會料到曹三有這狠毒的一手呢?
他祗以爲今天是最後一次了,運輸的器材旣多,近來風聲又緊,大家應該多防範一點。他在床底下,把兩把手槍拿出來,一把交給郭勝成,一把放進自己的衣袋,然後冒着大雨,倆人走出濘泥的巷口,向碼頭走去—
等曉開乘着人力車,十萬火急趕到項成的家門口時,項成和郭勝成倆人剛走。她樓上樓下的找他們的足跡,想要追上他們。
但是濘泥的巷口,有着左右兩邊的脚印,她猜不出他們究竟是往那兒去了?
時間又過得這麽快,看看腕上的手錶,已經是九點二十分。祗要再過十分鐘就夠了……對那十分鐘後的情景,曉開簡直不敢想像……
而在小洋房裏,曹三纏住了洪全,不許他到「老地方」去。她吿訴他:「到那兒去幹嗎?一個鐘頭以後就有好戲看了。」洪全先還不懂,等她說出這句話,他才發現原來曹三已經出賣了他們。
果然在老地方項成他們演的是一塲好戰。雙方戰鬥結果,弟兄們死的死,傷的傷,弄得一敗塗地。項成也負了傷,他九死一生的冒着大雨囘到了自己的家,他要把許多事料理一下,然後再找那個出賣了他們的人去算賬。
步履蹣跚的,他邁上樓梯,忽然一個閃電,在他的臉上亮了一下。
「大哥……」黑暗裏彷彿曉開的聲音在叫他。
「……是你?你在這兒幹什麽?」又一個閃電,使項成看清楚了她,他想:這不是做夢吧?怎麽事情越變越離奇了?
「我來晚了一步,大哥,你怎麽啦?」曉開走過來扶着他,關心的問。
「沒有甚麽,一點點傷,」項成說。他把鑰匙交給曉開,要她帮他把房門打開。
「洪全呢?怎麽不見洪全?是不是他出賣了我們?」
「不,不,我聽見曹三小姐鬼鬼祟祟的打電話給督察長,可是我在九點二十分趕到這兒來,你們已經走了。」曉開不勝痛心的吿訴項成。
「你早來也沒有用,我還是要去的。想不到是她?好,我認識她了。」項成憤憤的說着,血從他的傷口,不斷的湧出來。
曉開忙着在爲他包紮傷口,並問他那些弟兄怎樣?他吿訴她:四死兩傷,連郭師叔也犧牲了。
「——我想要休息一會兒,你先囘去吧,俱樂部甚麽時候打祥?」
「十二點半。」
「好的,那你囘去吧,省得她們囘頭找你。」說完他送她走到門口,在黯淡的燈光底下,他看她一步一步走下樓梯,離自己遠去。
這時窻外的雨還未停,雷聲隆隆的响着。項成返身關上門,一時心緒很亂。他飲了一杯酒,又是一杯……
最後他收拾好行裝,把那些文件,用火燒了。看看壁上的鐘,已經十二點四十分,他知道是時候了,連忙披上雨衣,走出房門,匆匆走向濘泥的巷口,走到曹三小姐的俱樂部去。
而曹三,是做夢也想不到項成會來找她的。她剛和督察長通過電話,知道他們已經得手。
「好了,好了,都解决了,從現在起,這兒的天下是我們的了。哈哈——」她拉住洪全,得意忘形的說。
「大哥他們怎麽啦?」洪全還有點不安的問。
「還提他幹甚麽?來,我教你跳舞,」說着,她把洪全擁在懷裏,正預備婆娑起舞,「咦,你身上有鎗?要這個幹嗎?收起來吧!」
可是倆人剛一轉身,忽然發現項成站在門口。
「不要害怕,我不是鬼,我是人」項成沉着的說,雨水順着他的衣帽流下來,他表現得那樣剛毅,有力。我沒有死,阿全,你知道出賣自己弟兄的人,是沒有還價的。」
「大哥,這不是我……」洪全囁嚅的說。
「我知道,誰出的主意,誰破壞了我們的規矩,我都明白。現在,乘我沒有離開這兒之前,我要爲師父保留一點骨氣,我要爲曉開改變一下環境,我要爲國家除掉一個漢奸——」項成越說越激動,他的話還沒有說完,曹三已經從洪全袋中把手鎗掬了出來。但沒等曹三動手,「嘡」的一聲鎗响,從項成手上傳來,曹三已經飲彈倒地。
洪全見曹三中彈,知道項成眞翻臉了。他急忙把掉在地上的鎗拾起來。預備替她報仇,忽然又是一聲鎗响,洪全也應聲而倒了。
「怎麽,你?……你打死人?」九奶奶聽見兩聲鎗响,從睡夢中驚醒,跑出來了。曉開也愕然的站在母親身旁,連雨衣也沒有來得及脫。
項成看見她們,心裏百感交加,又慚,又憐,又恨,他不由得背過身去,不忍再看她們。
「——我不過是爲師父留一點……」
一語未完,又是一聲鎗响,項成忽然應聲倒下。
「大哥,大哥……」曉開連忙奔過去扶他。她知道這是母親做的事。
「這樣很好,曉開明天你去找李師叔,早點讓他送你跟師娘離開這兒,到內地去找黃隊長……」
「大哥……」曉開嗚咽着。
雨還沒有停,電光閃進來,照着曉開木然無吿的表情,也照着從項成衣袋裏跌出來的染了血跡的曉開的照片,和黃隊長給他的那封信。
在項成寓所,風雨敲打着窻上的玻璃。
理好了的衣篋靜靜的躺在地板上。一個閃,一陣風,把蓋三和洪九的遺像吹落在一角,那裏郭勝成轉送給項成的那把匕首,正在閃閃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