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子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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習慣早睡的淸淸,今晚也睡不着了。
他和他的母親李文娟從新界過香港來,爲了迎接一別七年的父親從南洋歸來,他用興奮的口吻問媽媽說:
「爸爸會讓我騎在背上玩嗎?」
「會,當然會。」
文娟愉快的聲音增加了淸淸對父親的好感,他繼續不斷地問母親各種關於父親的事,因爲他從出生以來,還沒有看到過父親,在母親的答話中,淸淸幻想着他的父親,一定是個和善、能幹、愛孩子的好人。
他們母子二人,借宿在旅邸中,文娟替淸淸洗臉洗手,換上睡衣,催促他入睡時,淸淸忽然想起一個問題,他遲疑一下,問:
「媽,爸爸囘來,你跟誰一塊兒睡?」
這可把文娟難倒了,她不能對着孩子說眞話,怕傷害他對父親的情感,所以文娟哄着淸淸說:
「乖孩子,媽媽累了,我們快睡吧!」
淸淸聽話地睡下去,他用堅决的語氣對文娟說:
「我不愛一個人睡,我要跟媽媽一塊兒睡。」
他緊緊地摟住母親,文娟望着這個可愛的孩子,心里有說不出的滋味。
第二天,文娟很早就把淸淸喚醒,匆匆梳洗,就趕到碼頭去等候。碼頭上擠滿了接船的人,文娟聚精會神注視着每一個上船來的人,淸淸人矮,沒有辦法看得見,張開手要媽媽抱,文娟一把抱起他,擠過去時,看見了提着行李的兪志淸。
「志淸,志淸,兪志淸!」
文娟提高聲音叫,志淸循着聲音一望,趕緊迎上去,文娟興奮地放下淸淸,招呼久別的丈夫。
「志淸。」
「文娟。」志淸用微笑來招呼妻子。
「我們有七年不見了……」
文娟不知自己是喜是悲,竟然流出眼淚來,她摸出手帕來擦眼淚,淸淸不耐煩的拉了她一把。
「呀!」文娟記起了身畔的愛子,就把淸淸從身後拉過來,對志淸說:「這是淸兒,你看看孩子都長得這樣大了。淸淸,叫爸爸。」
她一團高興地說着,父子二人互相看了一眼,淸淸怯怯地對志淸鞠了一個躬,志淸淡淡地問:
「現在幾歲了?」
「不是你到南洋去的那年生的嗎?」
志淸「哦」地應了一聲,他那缺乏熱情的反應,使淸淸起了反感,他覺得父親並不可愛,不是母親口中所說的那種人,他是那麽冷淡,不容易親近的人。
淸淸沒有叫爸爸,他開始對這個陌生的父親恐懼,在囘家的途中,淸淸盡量地保持緘默,文娟把注意力集中在丈夫身上,忽畧了孩子的變態。
兪志淸帶着不愉快的心境囘到家里,長吁短嘆地沒有一絲笑容,文娟担心的對志淸看,又不想在淸淸面前問,她安排好晚餐以後,就去爲淸淸搭製一張小床,淸淸鼓起小嘴,滿心不高興在旁邊看,心里還希望這張床是爲爸爸搭的。晚飯後,淸淸的希望幻滅了,文娟把他帶到床前,換好睡衣,摟住他說:
「淸淸是個乖孩子,聽媽媽的話,爸爸會歡喜你。」
文娟把淸淸放在被窩里,淸淸含着滿眶眼淚,咽咽嗚嗚的哭起來,他要求和媽媽同睡,文娟好言安慰,淸淸不肯聽,但是也不敢起床,他怕那個不愉快的爸爸。
「淸淸,你要像爸爸那樣堅强能幹,做一個胆大的男子,一個人睡,什麽都不怕,啊!乖孩子。」
淸淸不答話。文娟悄悄然離去,囘到自己臥室,志淸已經換上睡衣。
「你跟公司方面鬧意見了?」
文娟作試探性質的問話。志淸不安地點上一枝香烟,深深的吸上一口,吐出烟時才說:
「不是我跟他們鬧意見,是他們跟我鬧意見,怪我做事太認眞,跟他們合不來,他們就故意找錯處,把我調到香港來。」
「你是公司的老職員,已經十幾年了,他們沒有理由排擠你的。」
「理由,他們是國戚皇親,自然有,我不是皇親國戚,我就沒有………………」
志淸大發牢騷,有越說越氣的模樣,文娟知道丈夫的脾氣,靜靜的在旁邊聽,偶然插一句,她適當地安慰着失意的丈夫,招呼他睡覺。
志淸抽完一枝煙,正要上床,忽然聽見淸淸的叫喚:
「媽,媽!」
文娟正想應聲而去,志淸怒氣冲冲地阻止她說:
「還不睡覺啊!」
他的聲音響而含有怒意,使淸淸害怕。淸淸在母親的懷抱里長大,聽見的是温和慈愛的聲音,看見的是笑容滿面的媽媽。現在,他突然的有了一個陌生又最嚴的父親,把家庭中的氣氛由和煦的春天轉變到酷寒的冬天一般。淸淸抱着枕頭,胆怯地站在自己房門邊,期待着媽媽的援救。果然,文娟馬上爲淸淸求情了。
「他怕,從來沒有一個人睡過。」
淸淸含着淚側耳靜聽父親的囘答。志淸說:
「怕什麽?我一個人在外面就不活啦!」
接着是一片沉默,文娟顯然不敢再說一句。淸淸知道母親不會來陪他了,慢慢地轉過身,抱着枕頭上床,在嗚咽中進入夢鄕。
志淸給孩子的印象太冷酷了,所以,第二天淸淸在學校里放學後,他還賴着不肯走,獨個兒怔怔地站在校門口,望着遠山出神。
學校中的程老師看見人都走散了,祗有淸淸還留着,覺得很奇怪,平日放學時,淸淸總是急不及待地要囘家看媽媽,吿訴她一點瑣碎的事,享受一頓愉快的晚餐。這些情形,程文慧老師都知道,所以走近淸淸處問:
「兪淸淸,你怎麽不囘家呀?」
「我爸爸囘來了!」
淸淸冷淡的態度,使程文慧更覺奇怪,禁不住追問:
「爸爸囘來了怎麽反而不高興呢?打你了?」
淸淸搖搖頭,神色顯得十分凄惶,程文慧懷疑淸淸眞的被父親責罰,不敢囘去,她關心的表示願意送淸淸囘去,淸淸不願,就奔了囘去。
他奔着下了斜坡,沿着公路,到達自己家門,他一眼看見志淸在院里修理脚踏車,便放慢脚步,叫了一聲爸爸,悄然走過父親身畔後,箭一般地奔入厨房。
文娟正在煑晚餐,淸淸撒嬌地賴在她身傍,嚷着要母親抱,文娟知道淸淸的委屈,就抱起他來,心疼地說:
「淸淸乖。」
疼了淸淸一下,就把他放下,鍋里的魚發出焦味,文娟怕淸淸在旁邊礙事,就叫他去看志淸修脚踏車。
淸淸答應着走開,他先去自己房里放下書包,打開一隻盒子,抓了一隻白鼠出來,預備和父親一起玩。
「爸爸,你喜歡白老鼠嗎?」
淸淸側着頭,向志清微笑着問。志淸驚訝地問:
「白老鼠在什麽地方?」
「我問你喜不喜歡?」
「不喜歡,白鼠是傳染細菌的東西,爸爸不喜歡。」
淸淸大感失望,不敢再提,他看着志淸修好了車子,他就輕輕地問。
「爸爸,車子修好了,帶我到海灘去玩嗎?」
「我要忙起來了,那有時間陪你玩,你也別總是想着玩!」
志淸絲毫不留心淸淸的反應,他低着頭整理車子,不理淸淸在旁邊。淸淸無聊萬分,溜到矮牆邊招呼鄰家的女孩寶寶,大家談白鼠談得很高興,寶寶的母親張伯母囘來了,叫淸淸一塊兒去吃點心,淸淸從矮牆邊爬過隔壁,忘記了父親的冷淡。
文娟煑妥晚餐,叫了淸淸囘家,父子三人圍着桌吃飯,淸淸低了頭儘吃白飯不吃菜,文娟又可憐又心疼,向志淸看了一眼,志淸會意地挾了一塊魚給淸淸,淸淸抬起頭來,眼光接觸着志淸含笑的神情,小小的心靈上解了凍,他自動地說一聲:
「謝謝你,爸爸。」
文娟高興得什麽似的。
一個星期中,淸淸稍稍接近了父親一點。
兪志淸在家里休息了一個短短的時間後,就囘到南洋貿易公司香港分公司辦公,文娟白天除了料理家務外,還在張伯母處分些童裝來縫,車縫完成後就交給張伯母,得錢貼補家用,買點淸淸喜歡的東西。
那天,初冬的下午,文娟捧了一大包童裝,走過張伯母處,張伯母在閒談中提及淸淸近來的情况,文娟支支吾吾,張伯母笑着說:
「小孩子也很難弄的,他也會吃醋的。」
文娟給她一語道破,有些羞窘了,她不能不承認淸淸有如此傾向,特別是當她爲志淸做點事時。
雖然是初冬時節,處於亞熱帶地區的香港,有時候還使人感到燥熱,尤其是那天晚上,兪志淸白天在公司中受到賈科長奚落,晚飯後,他埋首硏究關於貿易方面的書籍,一路看,一路焦急地捶打着頭,文娟看不過,勸他說:
「要不要出去走走,淸醒淸醒。」
志淸放下書,有氣無力說:
「把手巾和肥皂拿給我。」
「對了,去洗個澡也好,帶着淸淸一起去。」
文娟把這句話說得特別響,好讓隔房的淸淸聽見,果然,淸淸連忙把小白鼠藏進抽屜,等候爸爸的叫喚。
「淸淸還沒有睡嗎?」志淸的語調中充滿不耐煩說:「小孩子不養成早起早睡的習慣是不好的,叫他早點睡!」
淸淸一腔的希望又被父親打破,他垂下了頭。
「淸淸好容易等到爸爸囘來,想跟爸爸一起玩玩。他從養下來就沒有看見過你,你就帶他一塊兒去吧,啊!」
文娟幾乎要對志淸哀求了,她有些了解淸淸的苦悶,但沒法打開志淸的冷淡心緖。她不等志淸答應,就裝出一臉高興的樣子,去淸淸房門口說:
「淸淸,你跟爸爸一塊兒去洗澡好嗎?」
淸淸的心裏十分難過,他竭力壓制悲哀,說:
「我不去,我要睡覺了。」
志淸拿了內衣和毛巾肥皂走出大門,文娟跟着去關上,閂門的聲音給淸淸一種莫名的興奮,他跳出自己的房門,直撲向母親,一種難以形容的熱烈的愛爆發了,他要母親——父親不在家時的母親。
文娟體會得到這種情感,她緊緊摟住淸淸,抱着他到自己房里,在桌子畔坐下,淸淸瞥見桌上有正在編織的毛線衣,妬忌地問:
「爸爸的嗎?淸淸的呢?」
「爸爸的又破又舊,所以要趕着織,等織好爸爸的,再給淸淸織,好嗎?」
文娟婉轉的解釋,不能使淸淸滿意,他霍地從文娟膝上滑下來,跑到床上,仰面躺下,說:
「媽媽,我今天跟媽媽睡……」
他一翻身,伏在枕上假裝睡覺,眼淚慢慢地流了出來,文娟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但是不敢哭,怕引起淸淸更加傷心,她故意微笑的叫淸淸起來帮她繞絨繩。文娟抱起淸淸,叫他坐好,又把絨繩套向淸淸手中,一面笑語相逗,淸淸不由得破涕爲笑。
這一刻寧靜親密的時光,母子倆恢復了志淸未歸時的愉快。
. . .
兪志淸囘家一年後,文娟產下一女,志淸替女兒題了一個名宇叫小娟,夫婦倆對這個新生的孩子十分喜愛,可是淸淸不喜歡。
他一有空閒,就走到張伯母家里去和寶寶玩。
「淸淸,媽媽生了小妹妹,你喜歡嗎?」
張伯母在分餅乾給淸淸的時候問他。淸淸搖搖頭,張伯母問他爲什麽?淸淸很坦白的說:
「媽媽和爸爸都喜歡妹妹了。」
的確,志淸對小娟的關心比起對淸淸的態度,眞有天淵之別,他簡直沒有一件事會想到淸淸,譬如當淸淸從張伯母家囘去時,就看見父親給了一塊糖給母親,沒有淸淸的份,淸淸難過地走進自己的房,打開他闢爲動物園的櫃子,向小白鼠,小烏龜等傾訴心事,從口袋中摸出張伯母給他的餅干餵小動物。
「淸淸,你在做什麽?」
志淸的聲音在淸淸的背後響起來,嚇得淸淸連忙關上櫃門,但是已經來不及。在「不衛生」的責罵下,這些小動物被逼遷到後院。文娟聞聲趕來相救,被志淸喝令囘床去照料小娟。淸淸含着淚把小白鼠等安頓在後院中。
父親在淸淸的心目中,是一個最不講理的人。他每天儘可能地留戀在別處,怕在家里對着父親。所以,有一天傍晚學校里四年級的學生打架,淸淸也被波及,幸虧程文慧老師出來喝散,淸淸才不給他們打傷。
程文慧把淸淸帶到學校的醫務室裹傷,又帶他到自己的宿舍中請淸淸吃糖,好好地勸導他一番,才送淸淸囘家。淸淸快樂地奔入厨房,把糖送到文娟面前說:
「我在程老師家里玩。媽媽你吃糖嗎?是程老師給我的。」
「媽媽不吃,你自己吃罷,媽媽燒飯呢,爸爸快要囘來吃晚飯了。」
文娟忙着淘米煑飯,淸淸天眞地對文娟說:
「媽媽,老師說爸爸很喜歡我是嗎?」
文娟一怔,她對這句話很痛心,想不到志淸在兒子的心目中有這樣的印象。她用最誠懇的口吻吿訴淸淸說:
「儍孩子,爸爸怎麽會不喜歡自己的兒子呢?」
淸淸從老師處得到安慰,從母親處得到保証,他喜悅地收起糖,鄭重地對文娟表示這塊糖留給爸爸吃。
這一晚,志淸受了些刺激,飮得爛醉,由友人劉玉山扶送歸來,淸淸乖巧地斟了一杯茶給父親,又掏出糖打算給父親時,忽然有人打門,並且高聲地喊叫:
「有人嗎?」
文娟急急奔出去開門。
老婆婆帶了孫子美生上門來吵架,說是被淸淸用石子擲破額角,志淸帶了酒意,從房里冲出來,指着老婆婆說:
「如果是我家淸淸打傷的,你有証據的話,你去吿我好了!」
老婆婆一嚇,悄然地拖着孫子走了。淸淸在房內,嚇得不敢言語,志淸不問青紅皂白,劈頭就罵,文娟細聲埋怨,淸淸忍不住說:
「我沒有打架,不是我打的。」
他爲了避免父母的無理責罵,從房中走到客堂中,在小娟的搖車邊坐下,却不料小娟突然哭起來,文娟走過來抱起小娟,責怪淸淸說:
「淸淸,妹妹怎麽啦?」
淸淸受了不白之寃,氣上加氣,用力推下搖車,又復跑進自己的房,志淸看在眼里,上前一把抓住淸淸,兇狠地推淸淸倒地,怒容滿面罵:
「你這孩子,壞到這個地步,連小妹妹都要欺侮,還怪人家說你不好,我倒要看看你壞到什麽地步!」
一邊說,一邊把淸淸從地下抓起來,半拖半拉往屋外走,淸淸激烈地哭着掙扎着,文娟一手抱了小娟,追上去勸阻,志淸睜大對眼,充滿憤怒說:
「我連管敎自己的孩子都不行嗎?」
他不放鬆半步,拉了淸淸出去,文娟無法可想,返身囘房,掩面痛哭。
志淸把淸淸反閂在柴房中,不理會淸淸在柴門中又哭又喊,連連打着門叫媽媽。文娟在房內乾着急,面對着兇神般的丈夫,她不敢移動半步。
淸淸的聲音驚動了張伯母,她連忙過來拔去門閂,淸淸跳出來緊抱着張伯母不放,寶寶在矮牆畔同情地望着淸淸,心里也爲他難受。
「淸淸,你幹了什麽事了?惹爸爸生氣,伯母陪你去向爸爸陪不是好嗎?」
「不好!」淸淸堅决地囘答,直奔張伯母家。
張伯母沒法,携了寶寶囘進家去,仔細地問淸淸,淸淸總是不答,張伯母把夜飯開出來,招待淸淸吃,又和他洗淨手臉,她慈愛的照拂,越發叫淸淸討厭父親。
「伯母,今天晚上我睡在這兒好嗎?」
「不好。」張伯母拒絕了淸淸的請求,她解釋道:「淸淸還是囘自己家里好,你不囘去,媽媽會不放心。」
「不,我不囘去,我討厭……」
「快不要說這種話,爸爸近來心境不好,淸淸知道嗎?等一會伯母送你囘去,好好給爸爸陪個不是,爸爸就高興了,喜歡你了,淸淸,乖乖的聽張伯母的話啊!」
千哄萬勸,好容易勸動了淸淸,張伯母携了淸淸從後門走到兪家,恰好文娟來找淸淸。
張伯母叮囑文娟多勸勸志淸,又應承淸淸明天帶他去旅行,淸淸點頭不語,和文娟一起送張伯母出門口。
「好好的對爸爸說,下次不打架了。」
文娟閂上門,轉身輕聲囑咐淸淸,淸淸一言不發,立刻奔入自己的房里去,上床睡覺。
第二天是星期日,張伯母眞的帶了寶寶和淸淸去海灘野餐,淸淸的興致不十分好,他一面吃着東西,一面望着別的小孩子,成羣的在一起玩,他們都由自己的父母帶來的。淸淸又看着張伯母對寶寶的愛護,雖然淸淸知道寶寶是張伯母的乾女兒,但是比起自己來,要幸福得多了。
當淸淸隨着張伯母去旅行時,學校里的敎師程文慧和劉志成一同來訪問兪志淸夫婦,他們帶了二張圖畫來,是淸淸畫的。程文慧把畫給兪志淸看。她說:
「從這幾張畫上可以看出小孩子的心情不好,他的煩惱、鬱悶都從這幾張畫上表現出來了。」
文娟聽了,向志淸看一眼,志淸則沉吟不語。
程文慧又仔細地講述關於淸淸的成績和近來的傾向後,和劉志成吿辭而去。
志淸有些後悔自己對淸淸的舉動了。文娟更覺得傷心,她不敢責怪丈夫,僅是含淚的問:
「志淸,我們是不是對淸淸有點疏忽。」
傍晚時份,淸淸和張伯母、寶寶一同囘來,他們還帶囘來一隻受傷的小麻雀,淸淸不敢把它帶囘來,所以先和寶寶二人到張伯母家的後院,安頓好小麻雀在他們的動物園中——淸淸怕父親罵,把動物園搬到寶寶處——才囘到家里去吃晚飯。
晚飯時,淸淸看見茶几上有自己的圖畫,就問:
「媽媽,學校的老師今天到家里來了?」
「來過了。」
「老師對你說過什麽嗎?」淸淸問。
文娟答不出話來,窘迫地對志淸看。志淸說:
「老師說淸淸堅强,聰明,要好好用功的話,一定有很好的成績。」
這番話出乎淸淸的意外,也出乎文娟的意外,文娟用喜悅的心情再誇上淸淸幾句,淸淸對父親的敵意消失了。
學校里放暑假了,程文慧因家事關係,與學生們吿別,她不再來這里上課了,淸淸聽了很難過,他覺得自己將要失去一個最好的安慰者,所以,同學們散盡,他還留在學校里,含着涙對程老師說:
「程老師,我可以送送你嗎?」
文慧很感動地俯下身去對淸淸說:
「那我謝謝你了,淸淸,你是個乖孩子,好學生。」
淸淸背了書包,拿了一盒程文慧送給他的蠟筆,依依不捨地一路送老師到巴士站。程文慧再三吿訴他要聽爸爸的話,淸淸都答應了。巴士來了,文慧和淸淸握別上車,她在車上,還能够聽到淸淸親切的聲音說。
「老師,你再囘來啊!」
他的聲音中含着無限惜別之意,令文慧感動不已。
他拿了蠟筆囘家,就常常拿出來劃圖,那天下午,他正劃得高興,文娟進來對他說:
「淸淸替我看着妹妹,媽媽到街上去買東西。」
文娟匆匆地走了。淸淸負責地守在妹妹的睡車傍,一會兒,門外傳來一陣陣鑼鼓聲,敲得淸淸心癢癢地,想出去看,妹妹又哭,不出去,又不甘心放棄看把戲的機會,最後,他决定推了妹妹的睡車一起出去看。
他把睡車推着經過張伯母門口,寶寶大聲叫住他,吿訴他小麻雀的籃子破了,叫淸淸去看。淸淸就把睡車停在路畔,奔進去看小麻雀。
小麻雀沒有地方安身,淸淸又想到他那隻小櫃,於是和寶寶二人捧了小麻雀出來,看見美生等一羣小孩,正圍着小娟的睡車在玩。
「喂!」淸淸搶上一步,奔到車旁,推開美生說:「你們不要動我妹妹!」
「什麽,這是你妹妹?」
美生和一羣孩子惡作劇地大力搖幌睡車,淸淸用力推開他們,美生不服氣,一歪咀,幾個孩子一哄而上,圍着淸淸打,雜亂中,撞倒了睡車,小娟被拋出車外,額角撞在石上,血流出來,小娟凄厲地大哭。
文娟買了東西囘來,遠遠就看見這情形,嚇得一路奔,一路叫:
「淸淸,別和人打架,別打架!」
孩子們聽見文娟過來,立刻四散逃去,淸淸從地下爬起來,看見小娟流血,嚇得話也不說,呆呆站立。
文娟顧不得他了,抱起小娟,失神地奔向大路,截住一架營業汽車跳上去,淸淸追上去,車子已經開遠,恰好志淸騎了脚踏車囘家,和文娟的車子擦肩而過,志淸聽見有人喚他,一囘頭,見是文娟,大奇,又看見淸淸追來,於是踏快幾步,上前問淸淸。
「媽媽抱妹妹到醫院去了,妹妹受傷了。」
志淸大驚,無暇細問,返身騎着脚踏車趕上去,淸淸恐懼得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頹喪地低頭把睡車推囘家。
他在寶寶處拿了小麻雀,細心的看看傷口,正擬收它到櫃內,院門呀然開了,他慌忙收起,志淸已直冲到他面前了,氣憤地指着他罵:
「淸淸,你幹的好事,妹妹的眼睛差點給你弄壞!」
「不是我!」淸淸反抗說:「爸爸,不是我!」
但是這一次連文娟也不帮淸淸了,跟着志淸也責怪淸淸,不凑巧的,小麻雀竟然從櫃中撲出來,淸淸連忙捉住它,志淸看得火都冒出來了,一手搶過去,打開窻門,放走了小麻雀。
這一夜,沒人理會淸淸。第二天淸晨,文娟想過去安慰他幾句,誰知房內沒有了淸淸的踪跡,駭得她叫醒志淸,又跑到隔壁張伯母家去找,也不見淸淸。
志淸在淸淸的房里看見一張畫,黑色的天空,黃色的麻雀,紙的背面還寫上爸爸壞三個字。當文娟從張家囘來時,志淸說:「等一會,他會囘來的。」
一早晨過去,天開始下雨,雨勢越來越大,文娟心焦地望着窻外,志淸坐在小娟搖車畔,默然無一言。
寶寶在小動物園中等待着淸淸,淋了雨,發起寒熱來,張伯母照顧着寶寶,心里也掛念着淸淸。
下午過去了,文娟要去報警,志淸說不必小題大做,讓淸淸在雨中淋淋,敎訓敎訓他。
晚上,張伯母把文娟找過去,不客氣地說:「你們太不像話了,怎麽還不去找淸淸,這麽晚了,萬一出點事,後悔可就來不及了。」
「我都急死了。」文娟爲難地說:「他爸爸就固執的不許找!」
張伯母堅决地對文娟表示,如果他們不去找的話,她會去找。說着,馬上取風燈和雨傘,文娟見張伯母如此相對,也就下决心不顧志淸的反對,囘家取雨傘。
她從厨房入去,却看見志淸已穿好雨衣雨帽,文娟鬆了一口氣,問:
「你去找他嗎?」
志淸點點頭,叫文娟在家看着小娟,他會齊了鄰居和張伯母,沿着公路,分頭向樹林和小路找去,大雨中,喚淸淸的聲音此起彼落,山谷响應。
張伯母尋了多時,又放心不下寶寶的病,趕着囘來一次,推開門,見客堂中散滿了泥脚印,循着脚印到厨房一看,原來淸淸沉睡在草堆中,手里還有一隻她供佛的蘋果。
張伯母把文娟叫來,文娟在厨房門外,請張伯母詢問淸淸,原來淸淸是去找程老師的,沒錢搭車,被趕下來,雨中步行囘家,最後,他請求張伯母收留他,因爲,媽媽已經不愛他了。淸淸的話聽得文娟淚流滿面,她衝進去擁抱淸淸,吿訴他自己是多麽的愛他,淸淸至此,也摟住文娟不放。
志淸歸來,文娟平心靜氣地吿訴志淸一切經過,志淸也覺悟自己的不是,當張伯母送淸淸囘來時,他用從來沒有的熱切之情,抱住了淸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