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牛車水電影小說
在新加坡的牛車水。
麗珍帶了十一歲的女兒小珍,從南海來到此地,找尋十年前來南洋謀生的丈夫王根生。
他們夫妻分別了十年。起初,彼此有疏落的信息,後來寄出的信退回南海,託人找尋也無王根生踪跡,麗珍在焦急中,還遭遇到婆婆的死,女兒的病,旱荒,兵災,她靠着十指維持母女二人生活,稍稍積蓄一點旅費,就和女兒投奔南洋來。
一個多月過去,麗珍沒有找到丈夫,帶來的錢用完了,祗得抱着琵琶晚間去酒樓賣唱,她瞞着女兒外,還瞞着好心誠意照顧她們的劉伴夫婦。
每天的整個白晝,她是化費在找尋王根生中,小珍就托劉嫂照顧。小珍雖然年幼,却是很聰明伶俐,她是麗珍唯一的安慰,她能體貼母親的困難,同時滿懷希望地等待父親的被發現
這天,小珍一早就被母親送到劉嫂家里。
「劉嫂,我昨天晚上忽然想起小珍的爸爸曾經在這兒一家橡膠廠裡做過事,趁早上天氣還不太熱的時候,去走一趟」
「那末,孩子仍舊交給我吧。」
「祗好麻煩您了。」
「哪兒的話,小珍乖極了,我跟胖子都喜歡她呢!快去吧,但願你能找着她爸爸,早點團圓。」
麗珍又再三叮囑女兒要聽話,懷着希望走了。
她有强烈的自信心,不畏烈日地走遍每一家工廠去問詢,但是到處撲空。幾十天同樣的遭遇,加上生活的威脅,這種痛苦幾乎使麗珍要自殺,要不是爲小珍與丈夫臨別時的一番話,麗珍無法忍受這樣熬煎。
「麗珍,你放心,我會來接你的。」
王根生這句話,讓麗珍咬着牙活下去。
麗珍從日出走到日落,拖着一雙疲乏的脚回家。小珍已在家門口守候,一見母親走來,喜歡地叫:「媽,你回來了。」
麗珍點點頭,走向家中,小珍取毛巾倒茶侍候她,又看看母親的神色,半响,小珍開口間:
「爸爸有消息沒有?」
麗珍一肚子的委曲,就給女兒問出來了,不禁伏在桌上大哭,小珍見母親哭,眼淚立刻從眼眶裡滾出來,母女二人哭成一團。門外有人敲門。
麗珍一聽就知道來的是誰,趕緊抹乾眼淚,讓小珍開門。劉嫂進來看見情形就明白,勸了幾聲說:
「上我們家去吃晚飯吧,胖子今天領了薪水,買了兩斤重的一隻蹄膀回來呢!」
不容推辭,劉嫂一手挽一個地拉着走,麗珍說:
「我們常常吃你們的,多不好意思。」
「這又算得了什麼?是同鄕又是鄰居,難道還需要客套嗎?」劉嫂一邊說,一邊踏進自己的家,高聲地叫:「胖子!」
劉胖在安排碗筷,隨手挾了一塊肉進嘴,還沒有咽下去就聽見劉嫂叫他,一時答不出話來,一付欲言又止的模樣,倒逗得麗珍母女笑了。
在愉快的氣氛下吃完晚餐,劉嫂收拾碗碟,麗珍耍帮手洗碗,劉嫂阻住她說:
「胖子還有話要跟你說呢?」
「二哥,您有話跟我說?」
麗珍不跟着劉嫂進厨房,就留着等劉胖說話,劉胖本來想讓劉嫂說的,這一下,慌得他期期艾艾半天說不出一個字來,麗珍詫異地對著劉胖看,劉胖沒有辦法,忸怩地對麗珍說:「也許你會以爲我太荒唐的。」
「不會的,二哥,你要說的是什麼呀?」
「我是一個老粗,沒有唸過什麼書,我不會說話。」劉胖嚥了一口唾沫說:「但請你相信我,我的心地是很好的!我有一個意思,我今年已經四十五歲了,而我們家那個也快四十了,我們却連一個子女也沒有!」
劉伴說到這里,臉上的尷尬神情消失,換上沒精打采的表情,麗珍連忙安慰他說:
「二嫂還年輕,我相信她一定還會生的。」
「不,她不會生了!」劉伴嘆口氣說:「大前年她小產過一次,動過手術,醫生說她不會再有孩子了!」
中年無子,本是凄凉寂寞的事,麗珍想不出一句安慰劉胖的話,胖子沉默了一陣,繼續說:
「你二嫂勸我娶妾侍,我總不肯。」劉胖偸偸瞧了麗珍一眼說:「一個月前,你恰巧從鄕下出來了,你是到這兒來找你丈夫的,但找到現在,却還是連一點影蹤也沒有。我們是同鄕,我跟二嫂都很同情你的遭遇。」
麗珍聽着劉胖吞吞吐吐的話,心裡有點疑惑,瞪大了眼睛對劉胖看,這一下使到劉胖更難出口,他一字一頓地往下說,臉上的尷尬神情又浮上來。
「我們又都喜歡小珍。所以,我想,你二嫂也同意了,我想⋯⋯」
劉胖越來越語無倫次,麗珍站起來問:
「你想怎麼樣?」
劉胖不好意思,但又鼓足勇氣急促地說:
「我想請你把小珍過寄給我們做乾女兒,我想你一定不會答應的!」
劉胖的臉發燒了,趕緊背過身去,麗珍恍然明白,不禁大笑起來說:
「這些日子您跟二嫂這樣照應我們,我爲什麼不答應?小珍,快叫乾爹!」
小珍走前一步,朗聲叫:
「乾爹!」
劉胖喜極,趕快轉過身來抱起小珍,說:
「乖孩子!乖孩子!」
劉嫂在厨房裡聽胖子說話,心裡也一樣急,連碗都不洗,儘側着頭聽,一聽到事情成功,就連忙走出來,假意兒裝吃醋說:
「小珍,可別忘了這兒還有個乾媽呢!」
小珍何等伶俐,連忙奔過去叫:
「乾媽!」
劉嫂喜歡萬分,摟住小珍說:
「小珍,明天是禮拜,你乾爹不上工,讓他做個小東道,陪你到處玩玩。」
「對了,你們到了這兒,什麼地方都沒有去玩過,怎麼對得起新加坡呢!我們一起去!」
劉胖夫婦慶祝獲得乾女兒,第二天一早,就偕同麗珍母女遊玩各處名勝,又去街旁食攤吃沙爹,胖子一人就吃了一大堆,劉嫂和麗珍母女也暢快地吃着。
大家吃得高興時,從另一食攤上走過一個人來,向伙計招呼一聲,摸出錢來說:
「這兒的賬歸我付。」
劉胖聽見有人替他付賬,拾頭一望,驚喜地說:
「醉仙!你也在這兒?我們吃了這麼多東西,怎好意思,你付賬呢?」
「小意思,小意思,咱們還計較這個。」醉仙爽快地說:「娘子也在這兒。」
劉嫂向他點頭招呼,劉胖又爲她介紹麗珍母女,醉仙一邊喝酒,一邊對劉胖說:
「你上回託我找工作,我已經替你找到了。」
「是什麼工作?」
「是一家傘廠,經理是我的親戚,我已經把你的名字報進去了。」
「謝謝你。可惜我在一個月以前已經找到工作了!」
「那怎麼行?我替你報了名,你不去,人家會以爲我眞的常常喝醉的了!」
劉胖與醉仙是好朋友,二人平時談笑無忌,劉胖託他找工作,醉仙是熱心人,費了心機找妥工作,聽胖子說不去,不由得不高興。在旁邊坐着的麗珍,很留心他們的談話,她向劉嫂表示自己願去做這份工,祗要廠裡肯收女工。
劉嫂把意思轉達給醉仙,醉仙說:
「這倒行!議我再去說一說。」轉臉向麗珍點點頭:「你明天就用劉胖的名字去上工吧!」
這樣,麗珍獲得了工作,使她有脚踏實地的感覺,不再像前些日子的徬徨無計了。
她努力工作,並且把小珍送入學校讀書,一份工作維持母女二人的苦生活是足夠的,但是過去她曾經欠下劉胖一點錢,所以在發薪的時候,她先把這筆錢歸還劉胖,劉胖不肯收,他坦率地說:
「嫂子,你這算是什麼呀?我知道你最近因爲小珍上學,化了很多很多錢,何必跟我裝面子,你還是那回去用吧,咱們又不是外人!」
麗珍很感動,不過,她明白劉胖的日子不見得好過,她蜿轉地說:
「不,謝謝你,我已經安排好了,等我耍用的時候再來向你借吧!」
她有她的打算,打算白天做工,晚上依然抱琵琶出去賣唱,以做「琵琶仔」的收入來維持不足之數,最大的目的還是想在茫茫人海中找尋她的丈夫王根生。白天沒有閒工夫,把希望寄在晚上。
麗珍把琵琶上的灰塵抹拭乾淨,又換上新絃,這一切都落在小珍眼裡。這個年幼的女兒對母親的舉動很明白,母親又想去賣唱了,白天辛勞,晚上賣唱,鐵打的人兒也捱不住,何况是受盡磨折的女子,她對着母親說:
「您是不是白天辛苦一天,晚上還不休息?」
麗珍不答話,小珍等不到回答,跥起嘴說:
「你不說,我就不去唸書。」
麗珍激烈地抓住她的臂,衝動地說:
「啊!你說什麼?不唸書?你難道還不明白我現在正吃的不識字的苦嗎?如果我當初唸了書,能够經常跟你父親通信,也許就不至於大家失去連絡!」
小珍從沒見過她母親發這樣大的脾氣,驚惶失地對着麗措珍看着,一點不敢出聲。麗珍接着說:
「我現在白天到廠裡做工,晚上出去賣唱,還不是爲了要你多識幾個字?這二個多月來,我找你的父親找不着,祗好把希望寄在你身上,希望你不要像媽一樣無知,這樣沒用,才不惜流血流汗來敎育你,而你⋯⋯」
麗珍越說越衝動,簡直有些發狂,她使動地推小珍說:
「你現在居然說出這様的話來,你不是我的女兒!」
小珍猝不及防,翻身跌在地下,號啕大哭起來,她放聲一哭,把麗珍的理智哭回來,急急扶起小珍說:
「小珍,摔痛了沒有?媽的脾氣不好!」
一邊說,一邊爲小珍抹眼淚,自己却已泣不成聲,哽咽着對小珍說:
「好了,現在別再哭了。見了你乾爹乾媽,可千萬別提晚上婦媽賣唱的事,知道嗎?」
小珍解事的點頭應了。
小珍在晚間上學校,麗珍等她上學後才去賣唱,並且在小珍放學前趕着回家,她最不放心讓小珍獨自在馬路上走,可是又沒有辦法去接送她,不能抱着一隻琵琶送女兒上學或返家,讓大家都知道她是「琵琶仔」,她再三叮囑小珍小心走路,當心車輛。
因爲小珍的一場爭執,麗珍感觸萬分,不知不覺在賣唱的時候唱出了心聲。
「初見我郞牧春牛,兩小無猜不解羞,扶上牛背共談心,你摟我來我把你摟。」
面對着一羣酒樓食客,麗珍把自己的記憶用歌詞描繪出,歌聲悅耳,聽者動容。
「二次見郞在碼頭,郞爲讀書買扁舟,江干握手共談心羨煞魚兒在水中游。」
「三次見郞把婚求,低歌移步上高樓,怪郞不知女兒意,此身早就爲你這寃家留。」
「四次見郞新房頭,對笑共慶願已酬,羅帶未解心先怕。問郞君可曾識温柔?」
「郞君南國把生謀,去家十載我心憂,不是春閨難獨宿,怕的是你把前情一筆鈎!」
詞曲雖艷而意味凄凉,麗珍一曲歌罷,引得一群食客的掌聲,大家紛紛解囊,麗珍匆匆收錢出酒樓,沒有注意到在一角的二個同事。儘管麗珍是戴上黑眼鏡與裝扮好了的,她的體態與聲音瞞不過他們。
第二天,麗珍去上工,同事們一見她來,故意唱出昨日聽來的詞句,互相取笑,麗珍窘極不堪,恰巧工頭進來,把二個工友喝住並喚進辦公室去。一會兒,工頭與二個工友重進工埸,工頭把手里的一隻信封擲給麗珍說:
「我們這兒不需要品行不端正的人!」
麗珍大驚失色,撲地跪下哀求,工頭不理她,逕自走開,麗珍拾起地上的信封,站起來慢慢往外走。這時候,她簡直忘記自己是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以及一切一切的事物,心裡祗存一個念頭,就是——死。
她走向回家的路上,經過一座橋,麗珍痴痴呆呆站在橋欄畔往下看,風吹水動,她的倒影中似乎出現了小珍,這才如夢初醒,急急能趕回去。
晚上,她爲小珍掛上了書包,在小珍的口袋里放好了學費,她憔悴失意的臉色,引起小珍注意。
「媽,你有什麼不舒服?」
麗珍一楞,勉强露出笑容說:
「不,沒有。」
「那一定是你太辛苦了,今天晚上別再出去吧?」
「唔,媽從此不再出去了!」
「媽!」
小珍高興得跳起來,擁抱住母親。麗珍輕輕地把她的手推下來,對小珍說:
「你該走了,不然要遲到了。」
麗珍打開門讓女兒出去,小珍高高興興地往學校去。
「小珍,走路走得慢一點,小心車子!」
眼看着小珍走遠。麗珍返身把門關上,緩緩地走淮內室,從床下拉出一隻箱子,取出一套華麗的衣衫,這套衣服還是她的嫁衣,麗珍下决心地把它換上後,走訪劉胖夫婦,臉上竭力裝出沒事的模樣。
「你有好些日子沒有上我們這兒來了!坐,坐!」
劉伴高興地招呼她,劉嫂也趕來招呼她:
「胖子,你瞧麗珍妹子今天打扮得像不像一個新娘?」
麗珍黯然地笑了笑,正色地說:
「二哥,二嫂!我有一件事想拜託你們!」
「什麼事,你說。」劉胖熱心地說。
「還不是為了小珍,我因爲找她父親找了兩個多月,還是沒法找到,所以想趁明天禮拜天,到別處去找找,譬如吉隆坡等地方,所以,想把小珍託給你們,請你們多照應她一點兒。」
「這還用說?小珍是我們的乾女兒呀!」
「這孩子雖然很乖,究竟還祗十一歲,我希望你們把她當作自己女兒看待,好好兒管敎。現在的大街,又不比從前,沒事別讓她出去。孩子如果不聽話,該說該打的地方,你們可千萬別姑息她。」
麗珍凄然淚下。劉伴夫婦面面相覷,他們不明白,麗珍如果去吉隆坡找丈夫,也不須要說那種話,何况小珍是托慣了的。不過,他們也原諒她的愛女之心。
二人勸說幾句,麗珍吿辭走了。劉胖子正待坐下,忽然又有人進來了。劉胖還未開口,醉仙先搶着說:
「你們知道嗎?你們那個乾女兒的母親,今天被廠方開除了!」
「啊!」劉胖夫婦異口同聲地驚嘆。
醉仙一聽,就知道他們並未得悉,於是把麗珍賣唱被同事發現等等吿訴出來。胖嫂思前想後地一想說:
「胖子,你想她會不會因此!」
「自殺?」劉胖看了胖嫂一眼,又自我安慰地說:「不會的吧!」
「醉仙,你看會不會?」
「如果沒有其他跡象,她在沒有找到她丈夫之前是不會尋死的!」
醉仙一說,劉胖更放心。但是胖嫂把麗珍剛才說的話和一付打扮說給醉仙聽後,醉仙直跳起來說:
「走!」
「那兒去?」劉胖莫明其妙瞧着醉仙。
「到她家去,快!」
三人急匆匆地趕去隔壁,在門外,就聽到「撲」的一聲,是椅子倒地的聲音。
劉胖使勁撞開門,不願一切衝入內室,胖嫂失聲地叫起來。麗珍高懸樑上。
醉仙與劉胖不再顧到什麼嫌疑,二人救下麗珍來,設法使她重新呼吸。
麗珍漸漸地睜開眼睛,發現床前三個人,不禁痛哭流涕,她知道自己讓他們救了回來。
醉仙無法相勸,視線投向桌上的相片,吃驚地拉過劉胖來問:
「你說她丈夫叫王根生嗎?不是黃更生?」
「嗯,怎麼樣?」
「這就奇怪了,我有一個表姐夫,也是南海人,相貌就和照片上差不多,可是他叫黃更生!」
其實,黄更生就是王根生。他已經另娶了一個妻子,與其說他另娶,還不如說他嫁給一個女人的好。祗要聽見他在家裡的說話聲音,可以斷定他在家裡的地位。
「黄更生!你這個沒有良心的東西,明明知道我身體不好,想盡了方法却來磨折我!」
一個健碩逾恒的女子,正在指手劃脚地罵黃更生。
「小燕,誰折磨你?」
黃更生畏首畏尾地回答。話聲未了,一隻花瓶就擲了過來,黃趕緊避開,花瓶在身後「豁侖」地碎了。
「我問你!」小燕走前一步,把黃更生當胸抓住問:「你跟那個歌女李玫瑰到底有沒有花頭?」
「天地良心,我連認也不認識!」
「那她爲什麼對你笑?」
「幾時!」
「剛才,我親眼見的!」
「這不是冤枉,我連門口也沒有出過。」
「我在夢裡見的。」
黃更生一聽,想笑出來,可是又不敢,正在僵持中,一隻電話把他解救了。是小燕的表姐把小燕喚去打牌。這個悍潑異常的女人,最喜歡打牌,她放下電話趕緊化粧,拿起皮包,對黄更生說:
「你在家裡不准出去,知道嗎?我走之後,杷床上的枕頭豎起來!這樣會贏錢的。如果我輸了,小心我剝你的皮,如果我贏了,就帶榴連糕你吃!聽着,別忘記替我的芙蓉鳥加食!
小燕囑咐妥當就走,她一走,來了醉仙。原來小燕中了醉仙的調虎離山之計。
醉仙假意來找小燕,說有事相商,黃更生吿訴他小燕上二表姐家去打牌。
「我很想把這件事跟你談談,可惜你這個丈夫不比別人,作不了主。」醉仙說。
「誰說我作不了主?」黃更生逞强地說。
「那好極了,請你立刻跟我出去一趙。」
「這!」黃更生面有難色地應着:「一定得出去嗎?」
「當然囉,我約了一個人在牛車水那里。算了吧,咱們不是外人,你一定是小燕表姐讓你看屋子的了。你啊,你那裡像是她的丈夫,再見了,過一天我見了當面跟她談吧!再見!」
醉仙帶挑潑性地激黃更生。黃更生羞漸萬分,他忍不住這種跡近侮辱的話,堅决地說。
「等一等,我去!」
醉仙把黃更生帶進酒樓,隨便吩咐伙計要幾樣菜,就讓伙計把新來的「琵琶仔」來唱。
「你找琵琶仔幹嗎?」
「怎麼,怕表姐知道嗎?你放心好了,一切事情由我來担當。」醉仙一派輕鬆地說。
「想不到你除了喝酒,還喜歡這個。」
醉仙知道他誤會,正色地說:
「這個琵琶仔,賣嘴不賣身,待一會兒你見了就知道,眞是艶若桃李,冷若冰霜。說起來還是你的同鄕,廣東南海縣人呢!」
正說着,麗珍戴着黑眼鏡,抱着琵琶進來。一瞧面,黃就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先生們,喜歡聽什麼?」
麗珍循例問,在黑眼鏡背後的眸子,注視着黄更生,心想這一個可能是她丈夫!
「你唱琵琶怨吧!」醉仙吩咐。
麗珍撥弦彈過門,凄哀地唱:
「手撫此地拔,來在南鄉彈,自古紅顏多薄命,全憑弦聲寄悲酸。孟姜女,淚如泉,哭崩長城,夫骨已長眠。趙五娘,琵琶邊,歌聲轉撕恨綿綿。秦香蓮,實可憐,郞心似鐵難團圓。焦桂英,爲情牽,萬里奔波,徒然自熬煎。奴家不是古孟姜,離愁却比長城長,奴家不居趙五娘,懷抱琵琶走他鄕,奴家雖非秦香蓮,幃空衾冷年復年,奴家雖非焦氏女,尋夫心腸比她堅!我去新婚離故田,麗珍在閨中望眼穿,携女漂洋來找尋,苦心勞形又一天!」
麗珍一段一段地唱,醉仙在旁邊一段一後地解釋,並且一句句暗示黃更生拋棄糟糠之妻,更名換姓。黃更生起初不覺得,漸漸地醉仙的話越來越明顯,黄更生對麗珍的歌詞起了疑心,全神灌主地對麗珍看。醉仙乘機走開,黄更生按捺不住,走上前去,摘去麗珍的黑眼鏡,面對着分離十年,滿面淚痕的妻子,黃更生開始是又驚又喜,繼而一想,他立刻沉下臉說:
「你到這兒來幹什麼?」
麗珍一聽,心中一沉,痛苦而又激動地說:
「根生,難道我來錯了嗎?」
她禁不住自己的涙下如雨,她一句一句地訴說自己的遭遇,一直到目前相見爲止,她問黃更生說:
「滿以爲你見了分別十年的妻子,會高興得流淚,說幾句體已話,想不到你竟然繃着臉說你到這兒來幹什麼?根生,你說,是不是我找錯了你?」
黃更生始而想,繼而悔,現在他眞情流露了,他吿訴麗珍他又結了婚,在生活壓迫走投無路的時候,看到報上的徵婚廣吿去應徵,獲得現在富有而悍潑的妻子。
「請你原諒我。這不是我心裡沒有你,也不是我不慣寂寞,而是我實在窮瘋了,是窮困叫我忘了廉恥,是窮困叫我犯了這麼個大錯的。」
黃更生深深地懺悔,在門外偸聽的醉仙,對這對夫婦的遭遇也深表同情。麗珍聽了黃更生的話,對他的處境是明白了,同時也明白團圓無望。她不再强求更生和她復合,但是她不想讓小珍繼續跟她受苦下去,她耍求黃更生收養小珍。黃更生流淚說:
「爲了你,爲了孩子,我一定要想辦法使我們能再團聚在一起,你能把孩子帶出來讓我看一看嗎?」
麗珍答應了。却不料門口來了小燕,大喝一聲:
「黄更生!你這兎崽子!」
黃更生抬頭一看,心胆俱落,小燕搶前一歩,二巴掌打上去,黄更生不敢回手。麗珍看在眼裡,痛在心裡,嘴里禁不住問:
「根生,這是誰呀?」
「我是誰?我是他老婆。聽明白了,你這個臭婊子,我是拿錢養活他的老婆!」
小燕揚手欲打麗珍,麗珍一閃,奪門而走,小燕遷怒黃更生,一把抓住他的耳朶往外走。醉仙趕緊扶住麗珍,送她回家去。
夜雖深,小珍還沒有入睡,一聽見母親回家的聲音,趕着從房裏出來:
「媽,乾爹吿訴我說今天晚上出去找爸爸,我高興得睡不着,媽,您找到了爸爸沒有?」
麗珍不知怎麼吿訴小珍好,吞吞吐吐說:
「找着你爸爸了!」
「嗯!我有爸爸了」
小珍那份歡欣的神態,使麗珍傷心,醉仙難過,他覺得這件事自己非出大力不可,務使這對夫婦團圓。他對麗珍說:
「大嫂,我覺得你應該讓小珍見見她的父親。這樣乖的孩子,他看了一定也會——」
麗珍止住哭聲,點點頭,醉仙想了一想説:
「明天中午十二點,你把小珍帶到酒家去,我去約他出來,記住了。」
醉仙做得到說得到,他排妥時間到黃更生處去。
黃更生這一晚可受够了,至今他還跪在地下,滿身創痕,小燕坐在沙發上,正在預備吞服每日必服的補丸,她知道了這個琵琶仔是黃更生的髮妻;她向黄提出警吿說:
「讓我把兩方面的利害說給你聽聽。論相貌,我跟她差不多;論脾氣,我一定比她温柔,論經濟,她簡直不能跟我比,我有一個橡膠園,兩家黃梨廠,三間士多,四家肉食公司。而她什麼也沒有,唯一强的,就是她已經生了一個女兒,那有什麼稀奇,我只耍多看幾次醫生,生他媽的十個八個不足爲奇。現在,你自己選擇吧!」
黃更生遲疑地對小燕看,小燕霍地跳起來,一脚踏在黃更生身上,居高臨下,盛氣凌人說:
「你要我還是要她?」
「你!」黃無可奈何答道。
小燕得意地放開脚說:「算你有眼光!」
「不過,請你讓我見一見女兒!」
小燕剛平息的怒氣,又上升,趕上去拍劈拍劈一陣打,打得黃更生殺猪般叫,醉仙進門看到他們亂作一團,先把二粒安眠藥換去小燕預備吃的補藥,然後上前勸解。
因爲小燕去的時候,沒有遇到醉仙,黃更生被拖回來時,小燕不給他辯白一句,所以她始終不知醉仙是參與其事的。她向醉仙訴說,醉仙滿口責備黃更生,又勸小燕吃補藥,以免氣壞她嬌弱的身體。
小燕依言服下了醉仙帶來的安眠藥,酣然入睡,醉仙急急拖了黃更生去見女兒。
另一方面,麗珍也正在爲小珍打扮,劉胖也想去見見黃更生,三人高高興興走出門口,小珍要見父親心急,急急地獨自往前跑,麗珍高叫小心,却不料小珍誤會她不許她走得快,竟然奔跑起來,被一輛汽車撞倒。
劉胖和麗珍嚇呆了,倒底劉胖有主意,叫肇事的司機把小珍送往醫院,自己趕去送信給醉仙與黃更生。
在醫院中,黃更生,麗珍,劉胖,醉仙一行人,都焦急地等醫生的報吿,醫生爲小珍注射强心針,小珍慢慢地有了呼吸,大家鬆了口氣,小珍喃喃說:
「我要爸爸!」
短短的一句話,充份流行出父子的天性,黃更生所感受到的比別人責備他千言萬語還多,他和麗珍走近病牀一步,輕聲地叫:
「小珍!」
「爸爸,你不要離開我們了。」
黃更生難過地俯下身去,對小珍說。
「唔,爸爸不再離開你們了。」
話雖是這様說,但是在他沒有辦法解决小燕和自己的關係前,他耍見妻子和女兒,祗能偷偸摸摸地相會,如果不幸被小燕發現,少不得挨一頓打。麗珍的温柔,小珍的伶俐,是足以使他忘却身上的創痕,不過,因爲如此,三人見一次面,痛苦更深一層。事實上,小燕也陷入了痛苦中,她的痛苦是面子問題,她把醉仙請了去,要他帮忙解决這個面子問題。
「我不能在一個琵琶仔那裏丟面子!」
她憤怒異常地表示着。醉仙問她預備怎麼對付?或者乾脆不耍黃更生,小燕不肯,她說:
「你立刻去跟那琵琶仔開談判,叫她放棄我的男人,問她耍多少錢?」
醉仙連聲答應,立刻吿辭,小燕囑咐說:
「明天上午一定給我回音!」
醉仙從小燕處出去,第二天便上麗珍家,他一進門就覺得異樣,麗珍正在收拾行裝,準備離去。
「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預備回鄕下去了。」
「小珍的爸爸呢?」
「他不知道,我沒有吿訴他。」
「因爲我不願看他左右爲難,又拿不定主意的樣子!」
「那末,如果你决定走,帶幾個錢回去好不好?」
「這是什麼意思?」
「我表姐表示願意出一點錢——」
「她以爲我千里迢迢從南海來,就為幾個錢嗎?她以爲有了錢就什麼都可以做了馬?請你吿訴她,我絕對不想跟她搶丈夫,而我也决不是她用幾個臭錢可以買的!」
醉仙由衷的佩服這個女人,他决定帮助她倒底,他要求麗珍等他三天,必有辦法,麗珍不答應,她决定當天中午離牛車水返鄕,在紅燈碼頭乘輪北返。
醉仙聽見他當日離去,就匆匆吿辭,趕到小燕家。黃更生在喂鳥,小燕在卧室中化粧。醉仙和黃更生搭話幾句,就入臥室對小燕說:
「不行,她不要錢。她還說:老實吿訴你,我們根生也不是拿錢可以買的,他現在所以離不開肥豬,是怕那肥豬會找不到男人而自殺,她又得意地說,最後勝利,一定屬於她的。」
小燕不發一言,走向銀箱捧出一大堆美金,耍醉仙替她開門,直奔黄更生面前,把鈔票丟向沙發,對黃說:
「聽着,那兒是二十萬美金,只耍你答應我一件事,那些錢就是你的了,只要你答應叫那琵琶仔立刻給我滾到鄕下去。」
黃沉默地對醉仙看,然後大胆地說:
「對不起,我辦不到!」
這句話出乎小燕的意外,這懦弱的男人居然敢反抗,她驚愕地注視他,習慣地舉手想打,黃更生抓住她的手,吿訴她,他要回到麗珍身邊去——一個温暧的家庭去。
小燕這才明白金錢不是萬能,哭着耍去吿黃更生以重婚罪,醉仙至此才吐露此來的目的,叫黃更生趕着去紅燈碼頭,追回麗珍母女。
小燕一聽,知道從中搗鬼的原來是醉仙,想趕上去打,黃更生一把拉着醉仙往外走,跳上的士,趕去紅燈碼頭。
麗珍收拾妥當行裝,帶了小珍向劉胖夫婦吿辭,並道謝三個月來無微不至的照應。劉胖夫婦一定耍送她去碼頭,劉代挽行囊分坐二輛三輪車出發。
正午十二點,輪船啓椗,催促搭客上船,送客下船的鑼聲响了。劉胖摟住小珍,依依不捨,麗珍和胖嫂道別,互相道珍重後,小珍和麗珍走上吊橋。
黃更生和醉仙坐的士趕到,黃更生搶前一步,攔住麗珍與小珍,二人被攔下吊橋,吊橋緩緩收起,麗珍大恨,向黄更生責問。
「你爲什應不讓我走?難道你折磨得我不够嗎?」
黃更生不答她,他向抱着的小珍說:
「小珍,爸爸從現在起永遠不離開你們了,你高興嗎?」
小珍喜出望外,吻了她的父親面頰說:
「高興。」
「根生,你——」
黃更生向她點點頭。麗珍被這突然的轉變弄呆了,她想了想又說:
「那我們以後的生活怎麼辦?」
「我們都有兩雙手,難道怕餓死嗎?」
黄更生大澈大悟,他仍舊回復當年的根生,挽了麗珍,抱了小珍,往前走去。在旁邊站着的劉胖夫婦和醉仙,也歡喜地同往前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