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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夜天
東方「蒙地卡羅」的澳門是個玩具式的城市。小小的,但是精緻、美麗,有好些地方還帶有農村的恬淡的韻味。
雖然在這精緻美麗裏面,像其他的都市一樣,也有不少蟲蛆傳播和製造醜惡,特別是爲了錢!
你看金銀貿易塲裡,那些個像瘋子似的人啊!擠着嚷着,眼睛睁得大大,唉,心跳得眞厲害!五分鐘後我或許是一個新富翁,但也可能是這高樓下的一個跳死鬼。
不過,他們可有的是勇氣,前仆後繼,這裏彷彿是個壯烈殘酷的戰場,許多人願意當個冒險的戰士。
就拿曹望髙來打個例子吧:他的舅舅是萬樂貿易公司的經理,如果他不是歪了心性,着了買空賣空的道兒,安安份份在公司裏工作,他的生活誰敢說不是蠻寫意的!可是哪,他天天老偷空兒溜到貿易塲裡瞎混瞎混,而且,還想在公司裡的出納主任韓江冷身上打主意。
他把一個貿易塲裏任職的陳先生帶囘公司去給江冷介紹,隨後又神秘的朝江冷說:
「喂,江冷,要不要我給你開一條財路!」
對方充滿懷疑的:「什麽?」
他笑了一笑:「今天早盤的金市是漲了,我拿得準晚盤一定會繼續的漲上去。」
「唔。」江冷含糊應着。
「喂,江冷,」他說下去,「我們大家合夥兒來撈它一筆吧?j
「我哪裡來的錢?」
他又笑了,那麼空洞的:「囉!公司有的是鈔票呀!你覷個便悄悄挪出點來,只要借用借用。用不著幾個鐘頭功夫,咱們財也發了,也可以還本了,眞好說是公私兩便!」
江冷使勁的搖着頭:「這使不得,使不得!跟說這還是冒險投機的事情。再要是給經理知道了,這責任我担負不了。」
「你怕什麼?」他的笑容沉了下去,但聲音極力保持柔和說:「經理是我的舅舅,有什麼事⋯⋯⋯」
「我實在辦不到。眞對不起!」江冷堅决的說。
那位貿易塲的陳先生失望的吿辭走了。望高喃喃的在咀咒着江冷,江冷却跑開去接聽一個電話。
電話是他的母親打來的,吿訴他懷了孕八九個月的媳婦不慎從樓梯上摔了下來,震動了胎兒,現在肚子正痛得利害呢。
他一面叫母親趕快去請醫生,一面在心裏自憂慮,除了担心妻子的安全問題之外,經濟問題是他的一個大大的威脅:受薪階級的苦惱,是在於那一點微薄的薪水受不了意外的襲擊。
坐在他對面的尹春冰聽說他的老婆恐怕會小產,他又為着錢事兒煩惱,自己身上祗有幾塊錢,帮不了他甚麼忙,就勸他在公款裡是挪用一點,但是經理還沒有囘來呢,挪用公款是犯法的,他不是不知道,但人命耍緊,事急馬行田哪,春冰也這樣說了。
他猶疑了一下,終於在保險箱裡拿了三百塊錢就忽忽囘家去。
他沒想到這三百塊錢就給了望高一個進讒的機會。
馬經理囘來了,望高馬上跟着進了經理室。對於這一個佻健輕浮的外甥,好好先生却也有點糊塗的馮經理原也不大感興趣的。可是這一回望高報吿的是江冷不經經理簽字,擅自盜用公欵,並且說有尹春冰爲証。
馮經理馬上着人叫春冰進來,盤問一番,春冰祗好把江冷挪用公款的原因說了,等他從經理室退出來的時候,他盯了站在一旁冷笑的望高一眼:心想一定是這壞心術的傢伙放的冷箭。
這一旁馮經理眼睛望着鼻子的喃喇自語:江冷一向是個老實人呀!」
望高趕忙凑搭上去:「舅舅,不是我說的不中聽, 這是個的魑魅世界,多少人不是長好的面孔生壞的心腸?現在可以拿三百塊錢,難保他將來不把整個保險箱都拾了走,舅舅,這種人是最難叫人放心得下的!」
這一番話,把個優柔寡斷的糊塗舅舅的心打動了。 他不住的點頭稱是。
最難叫人放心得下的江冷在第二天照常上班的時候,比平日多带了一份新做父親的得意和驕傲。他想起了昨夜他的曼娜終於渡過了難關,還給他帶來了一個朝陽一般可愛的小生命。隔壁的葵花二嬸還說這孩子多像他爸爸哪!曼娜眞是個好妻子,她自己剛在死亡的邊沿給拖囘來,還在抱歉害他多用了不少錢。錢算得了什麼,他記得他曾這様說了。是的,祗要平安無事,錢算得了什麼⋯⋯⋯可是,他忘記錢會帶給他想不到的不幸。
公司裡的雜役走過來向他說:「韓先生,經理請你進去。」
他應了一聲,站起來走進經理室去。經理室除了經理,歪起了一邊咀角,乜斜了一雙眼睛,交叉着雙手的望高彷彿一座最醜惡彫像似的塑在那裡。他這就感到空氣似乎有點不尋常了!馮經理招呼他坐下,客氣的說:
「聽說昨天你添了丁哩?恭喜!恭喜!」
他連忙笑了笑,又微微嘆口氣:「這是値不得恭喜的事!多一個人,多一重負担吧。」
「這你是不成問題的,保險箱裡有的是鈔票,你愛拿多少就可以拿多少呀!」經理的客氣忽然變了諷剌。
他惶恐的動了動身子,不安的聲音:「經理」,說起來我真對不起你!昨天我為了事急,你又還沒有囘來,所以,迫不得已借用了公款三百塊錢,等月底在薪水裡面扣除好了?」
「哦,這本來是不成問題的,不過公司的規矩你也知道,不經我簽字拿錢就是盜用公款。所以我也沒辦法留你了⋯⋯這裡是你這個月的薪水,扣除了三百塊錢,還有廿五元,你拿去吧。」經理毫不容情的把錢過去。
「經理!」他緊張的說,「我一向忠於職守,不過這一次⋯⋯」
「不用說了,公事公辦。你現在出去把工作交代給望高得了。」經理的面孔敎人想起了霜雪。
望高這時也差不多是用鼻音說:「喂,韓主任!請一同出去交代吧。」
江冷憤怒的一睜眼:「姓曹的!山水也有相逢,用不著這樣趕盡殺絶的不留餘地!我知道你就好久有心要挑我的錯兒了!」
和望高出了經理室,他把賬目一淸二楚的交代明白,負氣出門去了。尹春冰一時倒看得莫明其妙。
江冷憤憤的踏出公司大門,一直走囘家裏,他的媽媽在抱着孫子給他吃牛奶,曼娜在晒晾屎布。當她知道丈夫失了業,却還故作樂觀的安慰母親和自己,再想想這是個人浮於事的社會,大學文憑比不上一張草紙有價値,她暗喑的担憂和焦慮這幸福美好的家庭,會蒙上一層陰影:彷彿一大堆黒雲驟然遮沒了那個光輝的太陽。
時光在江冷的眼中溜走得特別快,離開公司這些時來,他天天耐心的按着報紙上招聘職員的廣吿所列的地址去碰機會。一家家,一戶戶,腿也酸了,脚指都走的發麻,一樣是一腔熱望進去,滿心懊喪出來:他真想放聲大哭,可是,哭就是解决一切的辦法嗎?
哭不是辦法,那甚麼才是辦法?何況,老天爺專愛和窮人家開玩笑,他的孩子就徧徧在這個倒霉的時候病倒了!孩子發着高熱,不肯吃奶,睡不安寧,把個新做媽媽的曼娜嚇壞了!做祖母的心疼小孫子,明知道家裡沒有錢,也要江冷想辦法請個醫生囘來看看。他望空白髮蕭蕭的母親,望望凄然垂淚的妻子,望望呼吸緊促,不停啼哭的可憐的孩子,他把要擠出眼眶來的熱淚努力忍囘去,暗自一咬牙,他大踏步走出門口,他說想辦法請醫生去。
他打了一個電話給尹春冰。
那邊囘說他已經辭職了。
他找上他的家,春冰熱烈的招呼他坐下。問起了辭職的原因,春冰慨然的說:
「我們這種人那裡是曹望高的對手?你走了不久我也不幹了。現在改了行做經紀。你近來怎麼樣?」
他惶愧的搖搖頭:「倒霉透了!孩子又在害病,所以我想⋯⋯⋯」他不好意思說下去。
春冰靈機的掏出三十塊錢來:「哦,那末這些錢先拿去用吧,得找個醫生看看。」
他感動得接錢的手微微有點發抖:「我眞感謝你,春冰!」
「嗯,朋友有通財之義,別太迂了。我現在約了一個『老細』在不夜天談一筆生意,改天我再來看你吧。」
春冰親熱的和他握別後,他立刻趕囘家去,一進門就把錢交給母親說:
「媽,馬上帶孩子去看醫生吧。」
「曼娜已經抱了孩子去看醫生了。」
「怎麼?那裡來的錢?」
「你的小姨子來了,是她借給我們的。」
他才發覺美娜正站在那裡看著他掛在壁上的,配上鏡框的大學文憑。他不禁有點哨然。
他慚愧自己堂堂男子漢,又是個戴過方帽子的高材生,如今居然要讓一家子忍受了生活的折磨,這是他的罪過!可是美娜安慰他,她說這本來就是個混沌的世界,我們要呼吸一點清新的空氣,就得用毅力和勇氣去戰勝環境。
這時候,曼娜抱著孩子囘來了,手裡還擰了一包藥,她把藥交給他,他就叫母親去煮藥,但曼娜搶着說:
「讓我來煮吧,媽有點不舒服。」
他心裡一驚,用手按了按母親的前額:「媽!你也發熱啦!」
「我這是老毛病,不要緊的。」老太太咀裡說的硬朗,身體却不由自主的發軟起來了。
「媽,你躺下休息休息吧。」
他伺候母親在床上躺下來,又跑到外面去倒了一杯茶,經過廚房門口,却聽見美娜向曼娜說要介紹她一份職業,他忙上前揷咀說:
「嗯,不如介紹我去好了。」
「不過,大哥,」美娜說,「他們說不請男人的。」
「這樣⋯⋯⋯⋯」他沉吟着。
曼娜乘機徵詢他的意思:「你以爲我去好不好?」
「你去了家裡怎麼樣?」
「你帮忙帶帶孩子,讓媽來料理家務。」
「大哥,你就讓姐姐去試一試吧!總不能大家坐着等餓死呀!」美娜加進去說。
餓死到底不是一椿好玩的事兒,江冷無奈何的點點頭。
第二天美娜帶曼娜去見一位叫李昌的男人,據說是她的一個老同學。事情凑巧得很,這李昌服務的公司就是江冷丟了事的百樂公司,李昌的位置是以前尹春冰的位置。曹望高常了出納主任之後,趾高氣揚,不可一世,他早就說要添請一個收納員,不過,得要是個女的!
李昌再把曼娜帶到望高的面前,望高一派神氣凛然的低着頭看報紙,口裏咬着一管三寸來長的象牙煙咀;李昌必恭必敬的呌了一聲:「主任!」
「唔!」他用鼻子應着,頭也沒抬。
李昌趕著說下去:「這位羅小姐想來找工作。」
他這才慢慢的把頭微抬了抬,眼睛不經意的朝上一掃,可是,他猛然像觸了電似旳震了一震,馬上拿下了烟咀,臉上那一派澟然的神氣忽然消失了,換上了最動人的笑容,像一朶朶開透了的海棠花兒!
他借故支開了李昌,然後,他把聲音極力放得軟軟的說。
「你的姓名是⋯⋯」
「羅曼娜。」她也輕聲的說。
「你唸過幾年書了?」
「高中畢業。」
「高中畢業?噢!太好了,太好了!」他賊忒忒的朝她混身一打量:「我猜你頂多只有廿三四歲吧,是不是?」
「是的。」她倒有點不好意思。
「嘻!我的眼光可眞不錯!」他站起來走到她的面前,一屁股坐在寫字枱上。「你願意在我們這裡服務嗎 ?」
「希望主任提拔一下。」她垂下了頭,心裡有點錯愕。
「好說好說。不過我們這裡薪金微薄,二百塊錢一個月你會不會嫌少?」
二百元?老實說已超過她的願望啦。他還以爲她嫌少,答應第二個月再加薪水。而且爲了討她歡心,先預支了一個月薪水給她,還呌她多做幾件漂亮的衣服來上班呢!
出了公司大門,一路上她像個滿足了慾望的小孩子,緊緊揑住了那個裝了二百塊錢的手皮包,想了一囘,笑了一陣,彷彿她這一輩子就只有這一刻她才抓到了幸福與快樂。
輕快的走囘家裏,她向婆婆和丈夫報吿了這一個好消息,把那兩百塊錢交婆婆收管。韓老太太一高興,頓然像年輕了幾載。倒是江冷慚愧之餘,却有點懷疑起來:那裡來這樣的好人,沒來由憑空兒可以預支薪水,這年頭兒!
他再仔細查問曼娜,才知道事情有點像惡作劇哇,曹望高這賊小子劫了自己的出納主任,現在還該賠了太太去當他的辦公室花瓶?怪不得兩百塊錢來得那麼順利了,這小子沒懷的好心眼!
於是他說寧願餓死,也不敎太太去上望高的當。可是呢,韓老太太把孫子提出來做擋戰牌,大人可以挨餓,才幾個月的小孩子犯的甚麼罪過?而且還沒有完全病好。曼娜也說了,巧婦難得無米炊,唱高調不是辦法,最現實還是肚子!
孩子好像要助長祖母和母親的聲勢,這時嗚嗚的哭起來了。孩子的哭聲彷彿是一種對生命的哀吿,使他徬徨猶豫;自己沒有辦法養活妻兒,已經夠臉上無光的了,還要甚要逞英雄呢?終於他不再表示反對了,但是心裡一陣疼⋯⋯⋯⋯
曼娜在萬樂公司工作的第一個月,總算是沒出了甚麼意外。到了第二個月的月底,望高拿了一厚叠的用信封裝好的職員薪金,呌曼娜分發,末了却慇懃的笑着說:
「一會兒下班之後,我還有一件很重要的公事和你去辦,你先別走,等一等我。」
她袛好答應了。爲了飯碗嗎!
下班之後,他把她帶到了郊外的一家酒店,選了一個面海的,頭頂上張着一把五彩的大太陽傘的位置坐下,叫來了飮料,他舒暢的喝了一口,斜睨了她一眼,唸詩似的聲音說:
「這裡的風景太美了!」
她可是有點不髙興:「你不是說有公事要辦嗎?」
「嘿,可不是!」他浮滑的笑着,「職員的健康公司是非常關懷的,現在要讓你多呼吸一點新鮮空氣,這不就等如是重要的公事哪。」
她怪不自然的一瞪眼,譏諷的口吻:「哦,原來如此!」
「你不喜歡嗎!」他聽出來了諷刺。
「這又不能這樣說。」
「這樣就好,喏,我們今天玩一個痛快好不好,我請你也晚飯,你請我吃消夜,你說怎麼樣?」
她慌忙一勁的搖頭:「對不起,我不能陪著你玩的。我的孩子病還沒好,而且,我的丈夫會惦念我的」。
他嘻皮笑臉儘打哈哈:「哈哈,你扯謊!是吝嗇吧?」
不由分說,他點了豐盛的酒菜,吃完了晚飯。他半强迫半懇求的把她拖到了「不夜天」舞場。
舞塲裡委實是城開不夜:紅的燈,綠的酒,嘻笑伴着脂香,每個人都是為追求片刻的陶醉而瘋狂。曼娜坐在那裡如坐針氈,她想起孩子的病怎樣了?她的江冷是否發着脾氣?
她的江冷有着和天氣同樣的蒸鬱。他抱着哭個不停的孩子在屋子裏來來同囘的走。孩子的病又轉嚴重了,但不幸年老的母親同時發着高熱,在牀上輾轉呻吟。曼娜爲什麼還下囘來呢?煩燥加上焦慮,他恨不得咬誰一口才好消掉一點悶氣。還好同居的人心腸好,願意代他照顧孩子,讓他去找曼娜囘來。
他打了一個電話到萬樂公司,那邊說是曼娜早走啦,是和曹主任一道兒去的,大槪是到「不夜天」跳舞去了。
他找到「不夜天」舞場,因為衣服穿的破舊,自慚形穢,他躱躱閃閃的溜進去,給巡塲的一眼看見,以為他要來討錢,聲勢洶滿的就要攆他出去。却好碰着尹春冰打門外進來,才把他救出重圍。
兩個人找位置坐了下來,春冰正要說話,却見江冷向音樂台上一個正在唱歌的歌女點頭招呼,那歌女唱完了歌,嬝嬝娜娜的走前來,她朝江冷嫣然一笑:「江冷 !」
「露萍!」江冷也笑笑,隨後爲春冰介紹:「這位是我的舊同學,施露萍小姐⋯⋯⋯這位是尹春冰先生。」
介紹過後,談了一囘近況,江冷就說起此來目的是爲了找太太,露萍聽說是和曹望高一起來的,就吿訴他望高在陽台外邊坐著。
江冷就道了一聲歡,立起來跑到外面去。
他看到靠着欄杆下面,望高喝得醉醺醺的老向曼娜勸酒。欄杆上擺着幾盤精緻的小擺設,月影婆裟,滿天的星星兒彼此閃閃的擠著眼,望高肆無忌憚的向着曼娜舉杯說:
「曼娜,來,喝呀!」
曼娜緊緊的皺起了眉頭:「我不喝了。我要囘去了 。」
「再喝一杯吧!時間正早哩。」
「不了,因爲我的孩子正病着。」
「嗯!孩子?你的丈夫天天在家裡空着,不帶帶孩子幹什麽?來,來,喝吧,喝吧!」他狂笑了幾聲。
碰的一聲,他的酒杯給人打碎在地上。他抬頭一望,這才發覺江冷不知甚麼時候站在他們的背後,他吃了一驚:「是你!」
「囘去!」江冷不理會他,疾言厲色的朝曼娜說。
「喂 ,慢着!」望高站起用身一檔:「她是陪我來玩的,現在你隨便要她囘去,可沒有這麼便當!」
「哼,笑話!她是我的妻子,我有權管束她。你,你個衣冠禽獸,你是成心要把她灌醉的,你這是什麼居心啦你!」
「她是我的職員,」望髙故意高聲說,「她陪我喝喝酒你就心疼了是不是?哈!有本領就別敎太太出來,撈世界呀!」
你來我去的,他們愈吵愈兇。舞塲裡所有的人都圍櫳來看。江冷給他損害了自尊心,忍無可忍,猛然一拳揮去,把望高打倒地上。望高立刻爬起來,隨手拿起了一把櫈子就要摔過去;却給旁觀的人勸開了。他虛張聲勢的駡了一囘,江冷已經給曼娜和春冰拖拉着走出門去。
走囘家裡,才一踏進門口,同居的一個女人慌慌張張的向他們說:
「韓先生!你們怎麽這個時候才囘來呀!你的孩子⋯⋯⋯」
她說到這裡驟然停住。下面的話,再笨的人也知道是說的什麼的了!曼娜驚叫一聲,就瘋了似的衝進房裡去。
房間裡韓老太太坐在床沿上,枯瘦的雙手顫巍巍的抱着那個剛咽了氣的可憐的小孩子,眼淚儘自像决了堤似的湧出來,流了滿臉,也顧不得揩拭。江冷的心冷了半截,看見曼娜撲前去抱過孩子嚎啕大哭,他忽然從心底裡恨起她來;眼前這個痛哭流涕的女人,再不是他賢妻良母型的妻子,祗是一個慕虛榮,容易變志,愛享受的所謂都市女性吧了!一種屈辱的悲憤的心理使他對她誤解更深。他痛罵了她一頓,罵她祗配作有錢人的玩物,家裡躺着兩個病人,還有這閒心情去陪人家跳舞喝酒!
曼娜的反應却是冷靜的,理智的:她解釋他自己的目的與動機,應酬那位曹主任,都不過是爲了飯碗問題而已。但是江冷自以爲是的武斷了一切,說到後來他竟然激動的說:
「好,好!你別說了,一切都是爲了窮,我吿訴你,我寧願餓死,以後再也不要聽到人家說我是靠老婆吃飯的!明天你就辭職吧,要不從此我們各走各路!」
曼娜再也沉不住氣了,她憤怒的走前一步:「江冷!你這是甚麼道理!我是一心一意爲了家庭打算,現在孩子死了,媽又病着,你反而把一切罪過都推在我身上⋯⋯⋯好吧,你說怎麽樣就怎麽樣吧!」
「好,你馬上走!」他完全失去了判斷力,像一頭瘋了的野獸。
「走就走」他毅然的說。跟着衝出門口。
韓老太太連忙追上前去,一面高叫「大嫂,大嫂!」可是她走得快,追到門邊,韓老太太昏過去了。
江冷趕忙上前扶起母親,可是韓老太太已經奄奄一息。上了年紀的人,身上有病,加上了重大的刺激,她的生命是要比一根草還要脆弱的。就這樣,韓老太太跟着她的孩子離開了這魑魅的世界!
曼娜懷了一夥沉痛的心離開家門,一直奔到她妹妹美娜的家裡,做妹妹的留她住下,可是準備過幾天做一次和事老。
第二天上班的時候,曼娜鬱鬱不樂。望高明知故問,她沒有囘答。一個雜役來喊她聽電話。電話是美娜打來的,吿訴她婆婆也死了,江冷不曉得到那兒去。
她不禁悲從中來,囘到座位裡偷偷拿手帕拭淚。給望高看見了,問起來才知道她已經和江冷離開了,他這就暗暗得意,一面說:
「嗯!這樣還値得流涙嗎?其實像江冷這樣的丈夫,離開他就等如去了一張廢紙一樣!好了,好了,快別哭了,等一會兒下班,我帶你散散心去。」
他在肚子裡擬好了計劃。
失了踪的江冷却在「不夜天」舞塲裡拚命喝酒,和他在一起的是春冷和露萍。孩子和母親死了,妻子又下堂求去,此刻在他的心目中,沒有甚麼比喝酒更能使他的神經麻痺,使他失去了思想那些可怕的事情的能力。他一杯跟着一杯的喝,不時怒目獰笑,這就敎春冰担着心事。春冰勸他,露萍也勸他,春冰還勸他不如明天跟自己到香港敎學去。他拒絶了。還堅决的說要在這東方的「蒙地卡羅」做一個冒險家。春冰見勸他不來,祇好黯然離開舞塲,囘家去收拾行李。
春冰走後:他站起來搖搖幌幌的跑到外邊的欄杆前站着,無意中朝下一望,街道上的行人車輛彷彿童話中的小人國裡的小人一樣,是那樣渺小得似乎可以呌人一脚踏個稀爛。他心裡一嚇,酒意倒給嚇退了不少。他正在發愕,聽見露萍在後面的聲音說:
「江冷,看甚麽?不是想跳樓吧?」她開玩笑的說。不知甚麼時候她跟出來了。
「哈!跳樓?」他賭氣似的聳聳肩:「從這樣高的地方跳下去,倒是可以死得痛快!」
她不高興的拉着他的手:「別說這種晦氣的話,來 ,我跟你跳舞去。」
她一把拖了他走下舞池,乘着幾分酒意,江冷忘我的興奮的隨着音樂節拍,抱著露萍拚命旋轉。忽然,他覺得眼底下的一切都在旋轉了:牆壁,桌椅,杯盤和本來坐着的人們。嘿,奇怪!他想。等他再想仔細辨認一下,他陡然感到一陣暈眩,他失掉了知覺。
過了不知多久,他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是睡在一間陳設華麗的客廳的沙發上。陽光正從窗外擠進來,把一室都染上了燦爛的金色。他向四週打量一眼,看見露萍坐在背後不遠的鏡檯前化粧。他站起來走前去,露萍已經從鏡中看到他了,微笑的輕說了聲:「你早!」
他還是有點摸不著頭腦:「露萍,我怎麽會在這裡的?」
她又微笑了笑:「昨兒晚你喝醉了,我又不曉得你住在那兒,所以祗好把你帶囘我這裡來休息休息。」
他恍然大悟的:「哦,原來這是你的家!」
「唔,難道不成是你的家嗎!」她嬌羞的說。
是她的家!他倒感到有點不好意思了,道了謝就想走。但她留住了他。她說他既然無家可歸,不如就在她家裡住下來吧。他猶疑了一陣,終於給她的眞誠感動了,就答應住下。祗是男女有別,她的床前應該用一列兒屛風擋住!
之後,江冷開始注意金市的起落,他的思想完全集中在這一面,關於曼娜的行踪如何,他是暫時忘懷了。
曼娜是天天陪着望髙玩兒哩,這一天他們又在「不夜天」狂喝酣舞。曼娜是始終愛看江冷的。所以她的一顆悒鬱的心不是望高能安慰得了的,現在她也覺着祗有喝酒才能減掉一點離愁,今天她的酒已經喝的不少了。驟然的,她看見了江冷!看見他走近了露萍,說了幾句話,露萍突然用手朝自己這邊一指,她就站起來想走,她怕碰着了他的眼光!但望高按住她說:
「哼!像江冷這樣不爭氣的傢伙怕他幹嗎?坐下吧,我們喝酒!」
正說着:一個侍役走來向曼娜說:
「羅小姐,有一位先生在花園裏等你。」
她當然知道這位先生是誰了!他遲疑着。望高叫她不要去。她終於决定了不和他會面。她又狂喝起酒來,還纏着望高跳舞,她有了濃厚的醉意,她的心實在疼苦得要裂開了!
望高呢,他很高興的扶了她走到梯口,說要送她囘去。其實,他正在慶幸他的卑鄙的計劃已經到了成功的時候。
冷不防江冷從不知什麼地方竄出來,欄住他們,疼罵曼娜自甘墜落,因此差一點又和望高打起來,要不是露萍在旁做好做歹的拉開他們的話。
望高把個沉沉大醉的曼娜帶囘自己家裡。曼娜正在亂說醉話。他安頓她躺下,在她的耳邊喚着她的名字。等到她知道他是望高,而且還想輕薄自己,她就猛然驚醒過來,酒意全消了,然後她掙扎着奪門而出。
又過了好些日子。
江冷得了露萍的經濟帮助,開始在金銀貿易塲中活躍起來。他不是不知道露萍對他的一片情意,他非常感動,可是,他依舊忘不了曼娜!
有一天,露萍從舞場囘家,她急急的吿訴江冷:
「我剛才聽見望高一班人說要合股幾百萬,一定要把金價拋跌。江冷,你是買漲的,你快點想辦法把它賣出吧。」
他不答話。再聽她說她是親眼看到望高開了一張卅萬口的支票,他驀然想起望高不用說是挪用了公司的公款,他這就有了主意了;他忽忽的往外便跑,借電話打給萬樂公司的馮經理,想向他報吿。但可惜馮經理聽出他的聲音,連忙推說不在家就把電話掛上了。
他沒有辦法、祗好第二天一早就跑到萬樂公司,馮經理還沒有囘來,打碰着了望高。望高正因爲金市快要開盤,而那個派去銀行提款的傢伙却還沒有把錢提出來,焦急得要命,看見江冷說要來找馮經理,他就沒好氣的說:
「有什麼事跟我說好了。」
「對不起!我不能吿訴你!」他神秘的笑了笑。
馮經理囘來了,江冷就要求和他一談。馮經理勉强呌他進了經理室,他這才一五一十的把望高挪用公款來買賣金鈔的事說了。而且呌他不相信的話,可以馬上打個電話到銀行裡査一查存款的數目。
馮經理半信半疑的拿起話筒,撥動號碼,對方的囘答証實了江冷的話不是假的;說經望高簽字的支票一共提取了五十萬元正。還好其中有三十萬元是此刻還來得及止截。
打完了電話,馮經理氣的冒火,立卽把望高呌進來,盤問之下,因為証據確鑿,望高知道抵賴不了,祇好嗯,嗯,」的支吾着。
江冷態度悠然的:「還是認了吧!」
馮經理用力一拍桌子:「豈有此理!我看不出你竟然是個不顧人家死活的壞蛋!」
「這是很難說的,經理!」 江冷故意高聲說:「知人口面不知心,現在不過是用了幾十萬,還不曾把公司也押了去哇!」他記得望高在他被經理辭退時,也曾嘲諷地說過類似的話。
馮經理限望高三個鐘頭之內把虧空的公款淸還。一面感謝江冷。這時候,他才明白他是個好人!
望高給舅舅訓斥了一頓,已經懊喪萬分,偏偏那些和他合股「炒」金的幾個人又放不過他,約他在一家茶樓裡說話。
正是無巧不成話,望髙一個人在茶樓呆等的當兒,他見到了曼娜!曼娜在這家茶樓裡捧着盤子叫賣點心哩!他笑她自取其苦,她祗是給他幾個白眼。
那幾個要和他說話的人來了,曼娜連忙避開去,却跟著又有一個人張皇的跑近望高,她聽那人說警局要通緝望高,呌他離開避避風頭頭。可是望髙老羞成怒,勃然握起拳頭搥着桌子,狠毒的說:
「韓江冷這小子害得我好苦呀!好!大家瞧着看! 我非報這個架不可!」
曼娜聽了,心頭像打上了一個結!
江冷賺了錢,還了露萍的本利,又報了仇,心裏有說不出的得意。而且他對買空賣空的投機事業雄心萬丈,他婉拒了馮經理請他囘公司服務的好意,他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雖然霧萍苦口婆心的勸他就此罷手,願意和他合股開一家服裝店,讓她脫離了賣唱生涯,安安樂樂的過一輩子。她還表白了對他的愛意。他祗是默然。
馮經理在「不夜天」宴客,主要的是為了酬謝江冷的好心的報告。酒酬耳熱的時候,露萍吿訴江冷决定要單獨主持一家服裝店了,她今晚就要動生往香港去。她勸他當心,望他保重,江冷感動的說:
「我非常感謝你的好意!不過現在我的事業不僅不能罷手,還是開始展發的時候呢?」
「好吧,那再見了!」露萍要囘去檢拾行李。
「再見!」他倒有點依依不捨了!
送走了露萍,他正要囘座,忽然見曼娜跑來,緊張的吿訴他望高要來尋仇,叫他快點避開,他不相信,她焦急的哀哀的說:
「江冷,你相信我的說話吧!我知道我們從前一切都是誤會,但是我對得起你!我的身心還是清白的,我已經從萬樂公司辭職很久了唉⋯⋯!這都是廢話,最要緊的你現在還是快點走!」
「我不走!他有本事,就來找我吧!」他冷峻的說。
正說着,望高果然氣沖冲的來了。說不上兩句話,他們就打了起來:有過好幾囘江冷的臉上幾乎給望高的破酒瓶插中,他們狠狠的滾作一團。曼娜和馮經理他們祗能乾着急。也有人報警去了。等到警探大批湧來,江冷早已把望高一脚從欄杆邊踢下路中心去。
自然,他給帶進牢獄。
牢獄裡沒有陽光,沒有溫暖,四週都是潮濕與腐臭。然而江冷却感到了光和熱。這不是太奇怪了?是的,你知道嗎?除了春冰的慰問之外,最最重要的是曼娜巳經原諒了他,答應用最深挚,最熱烈的心去等著他囘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