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聲淚影
1
寒風挾着冷雨俱來,使深夜的街道顯得更凄淸!
霓虹管還是三三两两地亮着,它却幷不使人感到溫暖與燦爛,它是那樣的寂寞,那樣的孤獨。
正像林錫聲,梁夢醒,陳秋水,梁燕冰這幾個街頭賣唱者的出現,也是使人感到凄淸,寂寞與孤獨。
幷且他們還得拉着「梵亞鈴」,打响「梆子」,用着沙啞的聲音招徠生意。
然而在這樣的時間這樣的境地,人們都擁被高臥尋好夢去了,就是買醉的食客,酒酣耳熱也只能有圍爐的趣味,誰願意在歡樂中乍聽斷腸歌聲?
因此,當他們爬上酒家樓,儘管阿水用着乞憐的眼光去向正在猜拳行令的客人兜搭,結果呢,却只招來了冰冷的臉孔與難堪的拒絕。
阿聲是他們幾人中最易衝動的漢子,他常常爲此感到非常惱怒與憎恨,他會握着拳頭,咒駡着:「難道我們就應該一輩子受侮辱麽?終有一天…」
可是憤怒又有何用?他們還不是一樣得冒着寒風冷雨,提着沙啞的嗓子到處賣唱,他們還不是一樣遭受冷眼,奚落與咒駡。
阿聲瞧着燕冰顫抖在寒風中,冰冷的雨點沿着她靑白的顯得缺乏營養的臉面滾滾而下,他又是憐惜又是難過:「這樣淒風苦雨,大概不會有人買唱的了,我們還是早點囘家休息吧。」
阿水和夢叔當然不會不同意。
他們緊靠着身子幷肩走着,藉此取得一點從心坎而來的溫暖。
忽然,前頭戯院門前人聲鼎沸,定晴看時,原來粤劇名旦楚霜雲和文武生黃少俠正演畢離院,觀衆們爲要一瞻丰釆,都冒着風雨站到院門迎候。
現在,楚霜雲披着白狐裘姗姗而來了,觀衆們便一擁而前,但立刻便給守門人和汽車司機驅散了。
這現象,都引起幾個賣唱人不少的感觸,尤其錫聲,他默然地站在那裏,凝望着這两個名角踏上汽車疾駛而去。
這神態,却給阿水看穿了心事,他向錫聲的肩膊一拍:「瞧呀!人家也是吃的賣唱飯,我們两餐不飽,人家却是多末威風!阿哥,發奮做人呀!」
2
阿水說是也是實話,他們就不曉得明天的两頓飯從何而來?
燕冰的媽雖然感到很爲難很失望,差不多是典當俱儘借貸無門了,巧婦豈能作無米之炊?
夢叔要把大衣脫下換錢買米。燕冰却覺得這樣冷的天氣,實在不能沒有大衣:「明天再作計較啦四叔。」
畢竟阿水比他們都樂觀,他一面把身體裹進被窩裏,還一面哼哼唧唧的唱小調。他是個能够苦中作樂的朋友,他常常懷着一種希望尋一個好夢直到天明。
甚至陽光映照着他的眼睛,他還是鼾聲大作的毫不理會。
錫聲當着他那一張了無牽掛的臉孔,頗覺羡慕,但是飯桌巳放滿了菜餚,也應該催他起床了。
阿水睡眼惺忪的推被而起:「餓得要命,起來幹嗎?」
「菜飯都好啦。」
「哎喲!別訛我了。」他伸着脖子一瞧,桌上的菜餚熱氣騰騰。他喜出望外,一翻身跳下床來。
燕冰這時正從外面囘來,她看到桌上的菜餚也感到非常意外:「是誰弄來這許多……?」但她立刻便發覺衣架上錫聲的大衣沒了踪跡,她心裏一陣難過:「聲哥,你把大衣當了,天氣冷呵,今晚到外面如何受得了。」
「空着肚子不是比沒穿大衣更難過。」錫聲還把餘下來的錢交給燕冰。
夢叔也說:「今晚有生意,明天不是可以贖囘來麽。」
他們便是在這種又痛苦又愉快的境地過日子。
3
天氣和暖了,黃昏以後,酒家樓顯得比白天更輝煌更熱鬧。
楚霜雲和黃少俠一大夥正在那裏大排筵席。因爲時間尙早,「開戯師爺」準備把一部新戲的劇情向幾位主要角色講述。可是黃少俠這個驕傲傢伙却只管全心全意貫注在一副撲克牌上,楚霜雲再三催促,他還是擺出那種使人氣惱的愛理不理的樣子。
這時間,錫聲、燕冰幾人又拉着「梵亞鈴」,提着嗓子高叫賣唱。
恰巧錫聲唱的正是黃少俠的「脚本」,自然就引起這一夥人的注意,他們把這發現吿訴少俠,少俠微表驚訝:「那麽叫他唱一曲吧。」
錫聲幾人被侍役帶進來,他們發現買唱的竟是大名鼎鼎的角兒,眞是又喜又怕。
然而黃少俠幷沒有因了別人對他的崇拜而有所表示,他還是用着那種使人壓惡的懶洋洋態度,唿着咀說:「誰高興你唱我的曲子?」
錫聲連忙欠身,抱歉道:「生活艱難,多多見諒!」
「那麽,你們還懂些什麽?」
「『歌聲淚影』,是我自己寫的曲子。」
歌聲起處,大家都靜下來,歌詞的凄婉和聲調的如泣如訴使在座的「同道」都動容了。惟有黃少俠却還是擺着那副傲然臉孔,隨手摸了二十塊錢:「拿去吧,別吵了。」
這諾大的數目使錫聲遲疑不敢伸手,還是人家說「這是十一哥的賞賜呵。」錫聲才連連道謝的退出。
然而錫聲和燕冰的歌聲畢竟引起了楚霜雲的注意,她對錫聲尤其表示好感,她說:「你唱得眞不錯!」
錫聲有點受寵若驚,他要藉此表示自己的感慨:「我們街頭賣唱,有什麽出息有什麽機會?」
「我歡迎你來看我。」楚霜雲說得漫不經心,却已經給了錫聲以很大的鼓勵,信心和希望。
4
錫聲興冲冲的囘到家裏,大家都替他高興,惟有燕冰却預感到這是分離的前奏,心裏有點酸溜溜。所以,當阿水鼓勵錫聲別放過這機會時,燕冰却說:「人家和你一面相識,那裏就會無緣無故的提拔你。」
只是夢叔却有叧外的看法:「這有什麽關係,要她眞看得起你,那是你的運氣,不呢,對你也沒有什麽損失。」
錫聲認爲夢叔的說法有理。第二天,他懷了一股從所未有的熱誠與希望去拜訪楚霜雲。
楚霜雲正準備到外面去,她看到錫聲,只冷淡地寒喧一下,一點也沒有錫聲所想像的熱情,甚至聽到錫聲表達來意提出希望,她的囘答也不過是:「我替你考慮過了,實在很難給你幫忙。」
這囘答恍如一柄利刅,簡直使錫聲感到痛苦不堪!錫聲還要再說什麽,但楚霜雲有事情要到外面,神態之間顯然不願錫聲多留一刻。
錫聲呢,覺得要是錯過這機會,此後也再難得遇一個這樣對自己表示好感的朋友了。于是他不顧一切用了最懇摯的請求希望能打動這個畢竟具有溫婉的情懷的「女戲子」。
不知是否錫聲的懇切把霜雲感動了?抑或她要認識對方是否眞心眞意?她突然把原來那種淡漠的態度改變了:「好吧,明天把行李都帶來吧。然而學戲不比別的,應該有始有終。」
5
錫聲呼吸緊促,心跳得厲害,他帶着一種從所未有的興奮跑囘來,他的大呼大叫把正在午睡的阿水驚醒。彼此都以期待的目光傾聽錫聲報喜訊。
「她答應我了!她要我明天便到她家裏住。」他使勁的搖撼着阿水。
可是,錫聲的歡欣却正好加重了燕冰的黯然神傷,她快快的跑出小騎樓,複什的情緖使她的眼睛蘊滿了淚水。
燕冰的媽爲此也非常難過:「阿聲,我們相處多時,同甘共苦,實在也捨不得你。不過人望高處,水望低流,我們也應該替你歡喜。阿聲,你去了,有空可別忘記囘來吃頓粗飯呵。」這一番話使大家都沉默下來。
錫聲悄悄的跑到燕冰身後,輕聲說:「冰,你何必難過?難道我會忘記你麽?」
「我知道你不會忘記我。但一想到你明天便要離開我,眼睛便不由自主的來了。」
這時間,燕冰的媽拿來了一團團的絨線:「冰,這是我儲起來的,雖然値不得什麽,今晚就給阿聲織件背心,我看也比現在和暖呵。」
這種體貼入微就如母親之于兒子,錫聲不能不爲了感奮幾至于淚下。
然而,使錫聲感奮的還有呢。
當他半夜醒來,看到燕冰還對着微弱的燈光密密織密密織,而且,儘管燈光黯淡,却還辨認得出燕冰是勉强支持着疲勞的軀體奮力以赴。他忙爬下床來,激動地執着燕冰的手:「冰,你的手眞冷!應該休息了。」
燕冰微笑搖頭:「聲哥,難道你不願意穿着我親手織給你的衣服跑出這大門嗎?我希望你看到這背心時便想到我。」
錫聲拖了一條毯子覆着燕冰的肩背、唇吻偎依着燕冰的臉頰:「我決不會辜負你的,冰,你該相信我呀!」
如今,两人的手緊緊握着,两人的心融和了。
6
自此,錫聲便追隨着楚霜雲,開始不過是替霜雲做些瑣屑什務,陪伴她進進出出。
這一夜,錫聲正在後台工作,恰巧有幾個夥計模樣的都挽着花籃進來,他們都異口同聲說是某小姐某夫人送給黃少俠的,阿聲聽說便請他們略等一下。
過了半响,黃少俠才乘了自用車施施而來。他啣着煙捲才一脚踏進門,別的藝員便都恭恭敬敬高叫「十一哥!」這種神態這種威風,眞便錫聲羡慕不至。
尤其當他看到那些徒弟、夥計,大夥兒圍着少俠七手八脚的替他化粧、穿衣、紮頭、套靴,而且戰戰兢兢的惟恐觸惱了少俠,錫聲不禁暗暗許願:「有一天能够像他便是真正的出頭日子了。」
因此,他不但把黃少俠的行藏舉止默誌于心,幷且,囘到家裏時,一有空便悄悄的披着戲服,對鏡模傲少俠的演唱神態。
偏偏,他這種悄悄的演唱却給霜雲發現了,霜雲不但沒有嗔怪她,反而給他指示,糾正。
7
錫聲自然沒有忘記燕冰他們,他們曾經一同痛苦,一同歡樂。所以,他一有空,便趕囘來探視。
說來凑巧,錫聲來了,燕冰,夢叔和阿水却到戲院後台去「探班」。——他們眞是那樣的不願一刻分離。
畢竟,他們還是得到分離後的首次歡叙了。
不消說得,他們都七咀八舌的殷殷問候錫聲別後起居。錫聲也把所見所聞盡量向大家佈導,尤其說到黃少俠的八面威風,阿水也爲之眉飛色舞。
但燕冰却不以爲然:「水哥,我們做藝術工作的,應該對社會有頁獻才對,不該只顧威風不威風!」
夢叔雖然同意燕冰的說法,却不願使錫聲和阿水「掃興」:「別只管討論他人忘了自己,來,我們邊吃粽子邊說開心話。」
8
這一夜,劇團演出新劇,楚霜雲和黃少俠的號召力很强,全院上下滿座。
但楚霜雲却頗感焦灼,她要「開戲師爺」再解釋其中的某一段。
「開戲師爺」連忙舞手動脚給她講解:「你是這樣的出塲,十一哥則是這樣的和你「對手」…」
「那麽,應該和十一哥排演一下才好。」楚霜雲邊說邊和「師爺」跑過黃少俠的「箱位」。
只是,他們不但看到黃少俠正在那裏打盹,幷且他的徒弟立刻把楚霜雲攔阻:「師傳昨夜玩過通宵,吩咐誰也不好驚擾他!」
霜雲始終放心不下,她顧不得那徒弟的攔阻,一下子便闖進去:「十一哥,新戯呵!讓我們對排一下?」
少俠腫眼朦朧:「由它呵,別管我!」說了又呼呼睡去。
霜雲不知如何是好,她只好把一些較重要的地方溫習再三,帶着一種惶惑的心情跑出前台?
鼓樂響了又响……
一幕完了,少俠咬牙切齒,惱怒不堪的跑進後台:「阿霜!這叫什麽態度?當着這許多觀衆指指點點!」
霜雲無限委屈的連忙解釋:「別誤會呵十一哥,瞧十一哥一時忘了曲白,所以稍稍提示吧了。」
「笑話!你是什麽東西,你提示我?老實說呀,我做了「大老倌」。你才不過是「梅香躉」吧了。提示我,我說你有意給我抬槓!」
霜雲很覺難過:「那才寃枉嘛。」
衆人瞧着不對勁,忙來勸解,錫聲也要說句公道話,立刻便給少俠斥退了。
班主也做好做歹的希望息事寧人。
紛擾之間,前台鼓樂聲响了又响,觀衆們也議論紛紜。班主和「開戲師爺」只好又來向少俠賠不是,少俠執意不肯再出台:「也吧,叫她來向我道歉。不然,我寧可不幹。」
班主和「師爺」又戰戰競競的要求霜雲賞面:「霜姊,就算給我們面子,向他說句什麽吧。」
外面觀衆們又是一陣騷動。
霜雲爲要顧全大局,只好硬着頭皮向少俠道歉。
這一夜,彼此便在極不愉快的心情下草草演出。
霜雲因爲受了這口閒氣,一囘家來倒頭便嗚咽不止。……
9
錫聲呢,因爲難得有機會表演一下,頗感氣悶,他曾幾次三番的希望「師爺」能給他演一些閒角兒,結束,還不是一樣的遭受拒絕。
可是就在今夜,他却意外地得到了一個機會。
一個閒角兒在表演當中不愼給戳破了前額,雖然受傷不重,一時間無論如何難得繼續表演,然而劇本指定這角兒必須再一遍的登台。在此情况之下,這角兒只好叧覓他人瓜代。
錫聲便在主持者的同意之下,首次粉墨登台。
本來,他只消說幾句對白便該囘轉來,可是他不受指揮,還要呀着咀再唱一些什麽,以至後台的人都爲之乾着急。
對于錫聲這種應度,楚霜雲第一個表示不同意:「別爲了出風頭阻礙他人工作,用心學習嘛,你愁沒有表演機會麽。」
錫聲不敢說什麽,却乘這機會央求霜雲多給他表演機會。
霜雲也覺得錫聲倒是個可造之材,憑此,錫聲便將有更多的登台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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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因爲少俠的驕傲與工作態度的不認眞常常弄得彼此不愉快,但演出還算順利,還不致出岔子,今夜的一塲,便是最後的演出。
粤劇的夜塲開演時間通常是下午八時左右,現在,演員們不但化好粧穿好衣服,幷且已超出開演時間了,偏偏,少俠還沒有臨塲。
因此,慢說班主和「開戲師爺」,霜雲等人表示萬分焦急,就是台下的觀衆,也顯得不耐煩而湧起一片騷動。
在焦急與騷動中又過了半小時,少俠還是沒有來,班主和「師爺」等都感到束手無策,他們惶惑地向這個問訊,又向叧一個偵詢,大家的答覆都是一句話:「誰曉得他去了那裏?」
台下甚至揚起一片噓聲。
霜雲眼看事情發展至此,已是最後關頭,卽是退票,觀衆也不會答應,便只好鼓起勇氣,向班主和「師爺」提議:「我想暫且由阿聲代他演頭塲吧,橫竪頭塲的戲也不多。」
班主表示不很信任,「師爺」却同意了霜雲的建議,因爲除此實在沒有更好的權宜之法。
恰巧,夢叔,阿水和燕冰三人也來「探班」,錫聲大表歡迎,相見甚歡。幷且,當霜雲通知錫聲由他代替少俠出塲時,可以想見。這幾個曾經相處多時的友,是如何的興奮與喜悅。
錫聲在急劇的鑼鼓聲中,帶着一種最高的信心與友人們所給他的勇氣和觀衆作一次較長時間的見面了。
燕冰,夢冰和阿水躱身幕後,全神傾注在錫聲的動作做手上,燕冰則爲了面前這知心人而默默祝禱。
一會,幕幔重又落下,錫聲這一囘的出塲不但沒有使人失望,連霜雲也認爲他大有前途。
就在這時閒,「目中無人」的黃少俠囘來了。當他曉得人家竟沒有等他囘來便把幕幔拉起,幷且當一個「無名小卒」去演自己所演的戲時,他的暴怒和不滿已經不是道歉可以解决得了。他狠狠地說:「你們不等我囘來便開塲,可見你們完全不把我看在眼內。很好,你們旣有這樣大的本領,我留在這裏還有什麽面子!」班主和「師爺」聽說都慌了手脚,可是少俠這一囘又怒惱又怨恨早失却了理性,再也不是三言两語可以把他留住,末了,大家便在互相埋怨互相推諉中眼巴巴瞧着他帶了手下人員氣冲的離開戲院。
現在,大家面面相覷,全都變了啞巴。
楚霜雲再也難于按捺胸中的憎恨,少俠一脚踏出門,她便立刻有了决定,她斬釘截鐵的向班主保證:「旣然事情已到了這田地,一不做二不休,就讓阿聲演了他的角色吧!」
這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儘管班主對阿聲還沒有絕對的信任,也只好硬着頭皮讓阿聲出塲。
何况霜雲又再三的鼓勵錫聲:「沒有什麽可怕的,我給你提示給你幫忙!」
班主畢竟放心不下,他一直跑到觀衆席上悄悄的坐在那裏,準備接受觀衆的鼓噪。
幕昇起了又落下;落下又昇起,班主的表情從緊張以至鬆弛,一直以至完塲。
不久之前,後台擠滿了的都是啞巴,現在,大家都係一頭嘵舌的麻雀,吱吱喳喳的惟恐事負了咀巴。
大家都急于向霧雲道賀,似乎錫聲的成功,完全是憑了他們的運氣,所以非沾取一份光榮不可。
其實,眞正分沾這種喜悅和光榮的應該是霧雲,燕冰,夢叔和阿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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錫聲的興奮和懽樂也眞非筆墨所能形容,他一把拖了燕冰,咀裏招呼着阿水和夢叔向外便跑。
到了一家小食店,錫聲用力向阿水的肩膊一拍:「讓我們都來乾杯!阿冰,今天難道你還不該賀我一杯嗎!」
是的,燕冰也感到從來未有的欣慰,她又是羞澀有點不能自己,她的眼睛充滿了情熱與祈望,幷且因爲吃了酒,兩頰酡然,容光煥發,末了,但見她舉杯在手:「聲哥!祝你成功,前途無量!」
錫聲也有點情不自禁:「燕冰,謝謝你!要有成功的一天,决不會忘記你的。夢叔,阿水,我們都來乾杯!」
幾人又吃了一囘,因爲錫聲還要趕囘去替霜雲打點打點,當上互祝珍重而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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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天開始,錫聲的確踏上了成功的途徑,至少,當班主、「師爺」和霜雲等在一家郊外酒家商討今後的組班計劃和人選時,最後的結果大家都同意了錫聲的加入,幷且連班主也答應予他以「正印」文武生這重要位置了。
何况他從街頭賣唱到今天的躍上重要位置,時間只不過短短的幾個月,所以,他實在是太幸運了。
這一天,霜雲囘到家裏來,因爲自己的徒弟在這樣短促的時間中便爭得了別人的絕對信任,她的情緖自然就比身受的還要感到熱狂與衝動。如今她一看到錫聲,便不由自己的衷心的笑了。
錫聲也因爲看到霜雲的神態有異,正自孤疑,那知霜雲竟突然摸出一大捲鈔票放到他手裏,就更使他感到莫明所以?
「這……這是什麽意思?」
「錢都是你的,你已經在我們的劇團當了文武生了。」
錫聲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當霜雲再三說明時,他差點沒有暈倒。
他一直從內室跑出客廳,他把這喜訊吿訴了霜雲家裏的任何人,從夥伴阿炳到女僕們。
霜雲瞧着他那如癡如狂的樣子,也險些按捺不住心裹激動的情緖,她囘頭跑進臥室,高叫:「阿聲,我有話跟你說。」
錫聲一屁股坐到她的床沿,然後聽霜雲真摯地說:「阿聲,這幾年來,因爲感到人材非常缺乏,要看一個能够衷誠合體的就更不容易。當我第一次得找到你,我便感到你的台型身架實在不錯,我覺得你眞是一個可造之料,我便立下心願,願意盡可能給你扶持,幫助……如今,你畢竟當了「正印文武生了,希望你不負衆望,今後更加努力,爲前途奮鬥,聲,你明白我的意思麽?」
「是的,師傅。我那會不明白你的意思。」
「而且,我又是個無親無近的人,我這一輩子已準備了獻身劇藝工作。聲,我願意和你永遠合作了,你能答應我嗎?」
「當然,我决不會辜負你的師傅!」
突然,霜雲緊緊握着錫聲的手,激動地:「聲,從今天起,你不該再叫我師傅了。別人都叫我霜姊,你又何嘗不可以叫我一聲霜姊呢。」
錫聲的心跳得很急促:「師傅……不!旣然是霜姊的吩咐,我豈敢不依。」
霜雲又說:「林錫聲這名字也不很動聽,我替你改了它,一個响喨的名字:金石聲!我相信你同意的。」
13
晚上,錫聲坐了車子到處搜索燕冰,夢叔和阿水的踪跡,果然,他在一家酒樓上找到了他們。
他一見燕冰,便忘了形的高呼大叫。値班的侍役那一囘曾經因爲他們的吵吵叫叫把他們推出門外,這一囘,更不打話,自然又要他們立刻離開。
可是錫聲不但不跑,而且一直跑進廳裏。那侍役領班眼見他們不受制裁,把眼一瞪,三步兩步的從後趕來:「唏,你們打算幹嗎?」
錫聲摸出一大捲鈔票用力向桌上一拍:「幹嗎!我們來大排筵席!」
領班一瞥見鈔票,不但和顏悅色,而且連連打恭揖,不住道歉。
錫聲把手一揮:「去!把菜單拿來!」
領班和侍役諾諾而退。
開始,阿水他們都看得呆了,究不知錫聲弄什麽把戲?末了,錫聲吿訴他自己當了「正印文武生」,立刻,便把他們樂得前翻後仰。
酒酣耳熱之際,錫聲情悄的對燕冰說:「冰,你記着,登台之夕,便是我們訂婚之期。」
燕冰又羞又喜,心裏燃燒的熱情把她兩頰都燒紅了。
阿水和夢叔一看便曉得他們儘是「私訂終身」。阿水說「我出酒,」夢叔接着:「我出鷄!」
燕冰抬起頭:「我叫阿媽劏鷄!」
這一頓佳餚美酒,可說是他們共同生活以來最歡暢最有意義最値得紀念的一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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錫聲登台之夕,後台擠滿了不少專拍馬屁的人物。
那曾經給錫聲以白眼的「開戲師爺」,如今也連聲恭維,大加讚美。
臨了錫聲化了粧穿了衣服,立刻便從前後左右傳來了一片讚賞聲。
班主也喜氣冲冲的趕來道喜;「恭喜你,聲哥!爲了聲哥今夜蹈上成功之路,我應該設宴祝賀,希望聲哥和霜姊賞光賞光!」
錫聲道謝了之後,接着說:「只是我今晚散塲後要囘家和一位小姐訂婚,所以只好心領了。」
「聲哥可眞是雙喜臨門了,可喜可賀!」
可是這消息傳到霜雲耳裏,她可沒有班主那般輕鬆,她顫抖了一下,然後:「誰?你跟誰訂婚?」
「除了阿冰還有誰?」
霜雲沉下臉來,但是她沒有作聲。
前台敲響了開塲鑼鼓,錫聲抖擻精神,襯着鼓樂聲步出前台。
觀衆們起了一陣騷動,大家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他身上。
然而霜雲却感到自己有點精神恍惚,她極力按捺着心裏的憤怒與嫉妒。只是憑了她的經驗,她在這種情緖的紛擾中還能力持鎭定。還能清楚地看到燕冰和夢叔,阿冰滿臉春風的坐在觀衆席上。
這發現,使她再也難于忍耐了,她覷準了一個機會,悄悄的挨近錫聲身旁說:「散塲後你必得送我囘去,我要把我的心裏話吿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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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都懷着一個沉重的心囘到家裏來。
兩人的表情都顯得那麽嚴肅,以至女僕們全不敢驚動他們。
兩人一直進了臥室,霜雲劈頭便說:「阿聲!你畢竟和她有什麽關係?」
錫聲也顯得很激動了,他吿訴霜雲,他和燕冰的愛是光明正大的:「我們是同學又是朋友,後來我失業,便和幾個朋友住到她家裏,爲了生活,我們都同心協力的付出了力量,也同甘共苦的從無怨言,在這當中,我們的情感日漸增長,我曾對她發誓,有一天我得到發展,必定和她結婚。」
霜雲站起來,狠狠的吸了幾口煙:「這也難怪,但是你可明白我爲什麽裁培你?」
「因爲你需要一個人合作,」
「是的,當我和你初次相遇,我便覺得你是個有前途的靑年,我不妨坦白說,一開始我便私心愛上你,我希望藝術上你是我的同志,愛情上你是我的伴侶。如今我的苦心已做成了你的地位了,你却跟別人結婚,聲,這是我無論如何都不能容忍的!」
「霜姊,我應該衷心感激你對我的裁培對我的愛我願意在事業上永遠和你合作,但在愛情方面,我却不願傷透阿冰的心。」錫聲表現得很堅决,
然而霜雲却始終不肯讓步:「事業和愛情應該合而爲一!爲了愛情爲了事業,我一定要佔有你!」
錫聲的心情矛盾之極,他痛苦細高聲號叫:」請你原諒我,我無論如何都難答應你的霜姊!」
霜雲却囘過頭來凝視着他:「你是聰明人,你細心考慮一下選擇一下吧,何必爲了別人而犧牲自己的前途。」
16
而在燕冰的家裏,大家圍着桌子低頭無語,菜早冷了,時間漸近午夜,錫聲的失約使大家感到失望,焦灼,使燕冰非常傷心,但阿水和夢叔却感到有點憎恨。
正如夢叔所說:「阿聲不錯是個聰明人,但虛榮心太重了。」
是的,錫聲的虛榮心太重了,他禁不了霜雲的威脅與挑撥,他屈服了,他甚至高興地呷了霜雲倒給他的酒,然後沉沉睡去,去尋他虛榮的好夢。
第二天,夢叔大淸早便悄悄的要去找錫聲算賬,可是囘來却帶給了大家一個非常不愉快的消息:「霜雲的司機阿炳說,他們兩人一夜關在房裏,到現在還沒起床。」
燕冰傷心極了,她哭泣着,嚷着要找錫聲說個淸楚,說了一直的衝出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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錫聲登台之夕,班主本要大排筵席慶祝一下熱鬧一下,臨了,却因爲錫聲與霜雲的匆匆離去,所以這一頓宴飯便擱到今夜舉行。
凑巧,夢叔、阿水、燕冰二人又邊彈邊唱的到這酒家樓賣唱。
阿水眼快,一下便認出那班主和「師爺」。
班主呢,也發覺這幾個賣唱人正是錫聲的好友,爲了愛屋及鳥,當下便要招待他們進來:「幾位請進來吧,聲哥也快要來了。」
推讓了一陣,畢竟因爲燕冰和阿水要和錫聲說個明白,便决定留了下來。
半响,霜雲打扮得豪華瑰麗的輕鬆地挽着阿聲進來。
在座的人都站起來含笑迎迓,錫聲和霜雲也得意萬狀的頻頻點首。
但,他倆又那裏曉得燕冰和夢叔、阿冰三人竟是座上客。
當下,錫聲不禁呆了一陣,才鼓起勇氣和他倆打招呼:「阿冰,你來得在好,我有許多話跟你說。」
可是話猶未了,早給霜雲推推扯扯的拖到那邊去了。
燕冰再難按捺心中的激動,新愁舊恨湧上心頭,又不禁淚盈于睫。
夢叔瞧這種情形,覺得如此下去豈非自尋煩惱,便提議不如離去爲妙。
阿水却執意不肯:「怕他則甚?我倒看看這個忘恩負義的傢伙如何對付我們?」
偏偏,那「開戲師爺」爲要討錫聲的歡心,竟突然向來賓宣佈,說燕冰等現在演唱錫聲撰曲的「歌聲淚影」。
燕冰待要拒絕,阿水却連忙答應。
燕冰原已喉頭哽咽,如今却來唱傷心之歌,更覺凄愴欲絕,令人不忍卒聽。
果然,這歌聲這神態使錫聲感到如芒剌背,但見他擺脫了霜雲,一直跑到燕冰面前:「冰,我求你,別唱下去呵!」
歌聲憂然而止。
阿水却笑了:「你這忘恩負義的傢伙,你也覺得難過麽?你現在是「大老倌」了,我們不過是街頭賣唱人,你何必認眞?」
「是的,是我的錯過!我對不起朋友!很好,你罵呀!痛痛快快的罵呀!」可是錫聲的激情立刻便給霜雲壓下來了,並且,她囘來要向阿水他們下逐客令。
霜雲的盛氣凌人,使軟弱的燕冰也再難忍受:「你這奪人所愛的婆娘,其實,我也不屑跟你說話。」
「笑話,我奪人所愛?很好,當着這許多人面前,不妨讓他坦白表示,聲,你要是愛她,可以和她一起去,不呢,我們現在馬上就離開這裏!」
現在,錫聲的思緖是亂麻麻的,他的眼裏充滿惶惑與不安,然而在他的耳裏,却傳出一陣噏噏的聲响:「要金錢、名譽、地位、享受的隨霜雲去吧!」
因此,所有在座的人都可以聽到霜雲那勝利的吃吃的笑聲。
18
一個愛享受,愛一切的虛榮的傢伙他决不會成爲一個永垂不朽的藝術家或演員。並且,歸根到底,他必將爲虛榮所腐蝕以至身敗名裂。
這個林錫聲就是一例。
因爲,他後來不但溺于賭博,酗酒與放浪,甚至不聽霜雲的勸吿,對工作完全失却了那種學習的熱情。
一點不錯,若干時日後的林錫聲正好走上了黃少俠的舊路。
何况,他竟驕傲得不願再和霜雲合作,和別的藝員遠走星加坡。
只是這種人是註定要失敗的,有一天他的惡習越深,行爲越易出軌,卒至觸犯法紀,琅璫入獄!
19
霜雲雖然自私,但她還不至于是個亳無良知的女性。
如今,她才發覺自己過去的謬誤,她很懊悔,她希望有一天能向燕冰請罪。
畢竟,她偶然在街頭得與夢叔和阿水相遇,爲了霜雲的誠懇眞摯,他們把她領到燕冰的病榻之前。
原來燕冰受創太深,從此絕唱,終日仰鬱無歡。
20
霜雲現在完全覺悟了,爲贖前衍,她用了最大的方量,和燕冰、夢叔、阿水及別的藝員組織了「兄弟班」,採各盡所能各取所需的制度,她說:「惟有這樣,才不致爲幾個人所操縱,」
21
有一夜,阿水竟在戲院後面發現了窮愁潦倒,面有飢色的錫聲,錫聲要匆匆避去已來不及,他一把給阿水拖到燕冰和霜雲跟前。
脆弱的燕冰一看到錫聲那可憐樣子便忍不住嚶嚶啜泣。
錫聲差不多沒有跪下來,他給燕冰擁抱着,他非常難過的請求大家原諒。
霜雲心裏也雖然難過,但她却覺得這是應有的懲罰。半响,她才說:過去的由它過去了。現在,我才淸楚你們两人才是眞正的相愛。我呢,只要彼此能够在工作上永遠坦誠合作,正好達到我所希冀的目的了。」
忽然,阿水和夢叔跑來高呼大叫:「喂!開塲啊!聲哥,我們今夜重逢,應該慶祝慶祝,那麽,你也來客串一個角色!」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