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姬 電影小説
*海燕*
艶陽天。
風光明媚——靑山,綠水,白雲,紅葉⋯⋯美景如畫。
靜穆的路上,有個中年漢子,孤獨地行着,行着⋯⋯
他像是感慨萬千,愁緖滿懷,默默的聽着自己踏起的脚步聲,和跳動的心響。
是曾經滄桑,飽歷塵世的艱辛與憂患吧?你會這樣的替他想。
他的年紀,已近而立,身體魁梧,眉目英俊,但神態却顯得疲累,不安。
他踽踽的走向路的盡頭⋯⋯
繞過了山坡,來到一處支路口,祇見一塊木牌,上寫「海瀾別莊」四個字,他露出興奮的形色。
依木牌所指的方向望去——花木草樹,襯出一座洋房。
他加緊步伐朝那洋房走去。
終於停在門前,他躊躇半向,敲開了門,一個天眞,無邪,樸素的少女,出現在他眼底。
她問:「你要找誰呀?」
「這是衞家麽?」他那失去光彩的臉上浮起乾澀的笑顏。
「是呀。」
「那——你是蘭芝吧!?」
她疑惑的霎動眼兒說:「對啦,我叫蘭芝,你怎會知道?我不認識你。」
「哦,」他說:「我認識你,還認識這裏的一切,媽呢?」
「在裏邊,請進去吧。」,
蘭芝引着他步入客廳。
「媽,有位先生要找你,」蘭芝走近坐在桌邊的媽身邊。
「衛太太,」他趨前禮貌的打了招呼,舉眼把她看淸楚,樣貌和靄,是個好心腸的婦人。
衞太太凝望着他,眼睛帶着深沉的愁鬱道:「 你一定是高華君了!?」
他點點頭,猛然瞥見粉牆上掛着一張熟悉的面孔!他輕輕嘆了口氣,坐下了。
衞太太那雙愁鬱的眼睛渾紅起來了,她哽咽地說:「從迷姫給我們的信中,我知道許多關於你的 事。」
高華君也悽然地道:「從迷姫的口中,我也知道許多關於你們的事。」
衞太太終於落下淚來,連蘭芝也在低泣⋯⋯
高華君傷痛的走近粉牆,呆瞧着那張掛着的熟悉的面孔,嘴裏夢囈般地道:「迷姫!我已遵照你臨終的囑咐到你家來見你的媽了。」
高華君轉身囘到衞太太跟前,探手在大衣裏袋取出一個小盒,說:「衛太太,這是迷姫常帶在身上的心愛飾物,」他打開了,又說:「那隻指環和別針,她托我帶囘給你們留作紀念,還叫我吿訴你老人家不要為她悲哀,見到這紀念品就當作見到她一樣。」
衛太太把飾物接過,不禁睹物思人,酸淚盈滿眼眶,愀然道:「想不到她已先我而去⋯⋯」 她拭拭淚水,又說:「高先生,請你把迷姫死前的情形吿訴我⋯⋯」
高華君便怔怔地追薯迷姫的一頁傷心恨史——
X X X X
兩年前的春天。
我流浪到香城,在那地狹人稠的小島上任下,原是過境性質,因為,我本應聘至新加坡一家報館任職,只待手續辦妥就要動程的。
我寄居在朋友劉肇森的家,他是個有事業的人,對我很好,而且常叫我改轅易轍,但我偏堅持着淸苦的記者生涯。他的家,在半山區,是座堂皇的公館。
往往一件輕微的事,或一次偶然的巧合,會演變成離奇的後果。
就在一個下午,我要乘巴土囘劉公館,先一輛巴士人太擁擠了,我沒搭上,誰料我搭的後一輛,恰坐在一個苗條清秀的少女身旁的空位上。她的臉朝向車外,風吹拂着她的秀髮,飄呀飄的飄在我的身上,引起了我對她的注視,不看猶可,一看之下,只覺得她的美麗是秋水為神玉為骨的冰淸冷艶,這一刹那的邂逅 注定了我和她此後結下了一段纏綿的不了緣。她是意識到身旁有個悄自向她留心的人,但她落落大方的避過我的視線,當她無聊間抽出手上大信封內的X光透視底片凝望時,我不禁心裏爲她難過——這麼一個如花美麗的少女竟染上了可怕的肺病!?
巴士停了,她忙着下車,座位上遺落了一瓶藥水,我發覺時,巴士已開行了,我把它收起,預備下了車設法送還她。
驚鴻一瞥,她那苗條的倩影深印在我的腦膜,我返抵劉公館,想從藥水瓶上貼着的紙頭上尋找她的地址,然而,紙頭寫着病者的英文姓名不是Mrs (夫人)更不是(小姐),而是Mr (先生 ),姓溫的。
我暗想:可幸患肺病者不是她!却又想:可惜她已經有男朋友了!不禁陷入心理矛盾中。
不過,那瓶藥水,終由劉肇森着車夫送去,我本不復再向她花費精神了,奈冥冥中像有着安排,我後來又巧妙地結識了她!
劉肇森勸不了我打斷到新加坡的意念,在我離去之前,今晚他要爲我在麗池舞廳組個餐舞的「派對」,算作是同我餞行。
我說:我沒有舞伴,而且,你也用不着爲我破費。」
劉肇森却說:「你可不必耽心,我有許多乾女兒,只不知道你喜歡我的廣東契女還是我的上海契女?只消撥撥電話,你要十個伴舞也有辦法給你凑足。」
我知道劉肇森是個風流人物,放恣慣了,卽在太太跟前,也侃侃談他過去的艶遇,我想想,說:「派對不是都携眷入座麽?」
劉肇森笑道:「別人携眷,你携伴好了。」
我說:「還是你帶嫂夫人,我找我的女朋友,我忽然想起一個可能伴舞的女朋友來,找不到她再打算。」
劉肇森道:「那麽等你先約好了女朋友,我才正式通知賤內,你知道我所以稱老婆爲大人的原故,不去惹他,不會有事,一經正式通知,便不好朝令夕改,雌老虎一定要我和她一同去了。」
我道:「嫂夫人溫柔大方,怎的說是雌老虎? 」
劉肇森道:「你未結婚,慢談這個。」
驀地,門外進來了一個年約廿七八的女人,我定睛一看,不禁大喜,躍起迎上道:「林薇,你來得正好!」
林薇,便是我先前向劉肇森說要約來伴舞的女朋友,戰時我和她,原在重慶同事過,後來,我去上海,她來香城。她是當副刊編輯的,一個像她那樣有智識大天和男人共事對男人懂得太多的少女,最大的悲哀就是爲難結婚,理由是一方面自己理想過高,另一方面,自己過慣了自由職業生活,要放棄了一切囘到厨房去做賢妻良母是不願的。
林薇曾數度作爲戀愛悲喜劇的主角,人本敏感聰明,却有點羅曼蒂克的氣質,容易笑,也容易冷淡,蹉跎歲月,躭誤了不少靑春,我和她已濶別十年,看來她仍一般活動,只是心性有些兒異樣,不了解她的人怪她浪漫,惟有了解她心事的才知道心坎裏的苦悶不足爲外人道呢!
我和她,在重慶同事的時候,她雖曾單方面愛過我,但我却沒有意思,坦白吿訴她:我願意跟她永遠做個志同道合的朋友,彼此以友誼爲範,不要越軌,更不要結婚。
照我和她過去的友誼,約她充當伴舞她是决不會推擋的,我把她介紹給劉肇森認識,並把劉肇森在麗池舞廳請客,我想約她伴舞的話直說了,她一本正經地道:「我本來約了個女朋友晚上和她去看電影的,這樣吧,交換條件,我答應你們,你們也得答應我帶她同來。」
作爲主人的劉肇森滿口應充了,我便問林薇:「什麽時候到那里接?」
林薇笑:「不要客氣了,我們在舞池舞廳見面吧。」
劉肇森的太太剛從樓上下來,見了林薇,誤以爲是丈夫的乾女,忙拉過了丈夫到一邊。
劉肇森對太太道:「大人,你放心,這位林小姐是高華君的女朋友!」
我和林薇忍不住笑了出來。
林薇說:「我走了,晚上見。」她逕目吿辭而去。
X X X X
我連做夢也沒想到,當晚再度碰見了巴士車上那位苗條的玉人兒——她是林薇帶來的。
我對這苗條的玉人兒已放下的印象又油然而起,心中眞有說不出的喜慰!然而,在林薇面前,我極力壓抑住自己的情感,不能流露。
林薇把這苗條的玉人兒向我介紹,我才知道她姓衛,有個別緻的名字喚做迷姫。
迷姫見了我,現出似曾相識的神情,我故意對她說:「衞小姐,我們像在什麽地方見過面。」
她的記性眞不壞,隨卽落落大方地道:「巴士車上是麼?」
「對了,」我說。
林薇在一邊道:「高華君,你們眞個是見過的 ?可不是見了漂亮的女孩子便無賴吧?」
迷姫聽了,嫣然一笑——她的笑靨是那麼迷人啊!
我當了十餘年記者,論男人,一國元首,國際名流,論女人,所謂第一夫人以至色藝雙絕的影星紅伶,什麽人物沒見過,但,我見了迷姫,她似有一股神秘的力量使我心神緊張起來,我自己眞個是想不通!
聲樂四起,我向林薇說聲「對不住」,邀了迷姫走入舞池,起初我是深恐沒有人伴舞,迷姫來了反而多出一個!
我一邊擁着迷姫翩翩而舞,心里一邊在想:人生何處不相逢呵!人的離聚實在太奧妙了,這眞是命運的安排!迷姫竟是林薇的朋友,而林薇許多朋友不約,却約了迷姫來,我越想越迷惘了。
麥克風前的歌女正唱着「意外的相見。」
一曲始終,大家囘返座上,林薇跟劉肇森的太太應酬,我却注意着迷姫反應,祗見她眉宇間隱含憂鬱,心頭似有無限苦悶,我便設法把她從不愉快的感覺上拉開來,但,却總沒法打得開她的心事。
樂聲又起,劉肇森乘太太同林薇談得興起,忙邀了迷姫下舞池,我也跟着和林薇共舞。
我想從林薇口中探聽迷姫的身世,然而我知道林薇是個絕頂聰明敏感的女人,生怕自己對迷姫的熱心遭她看破,她的一張嘴厲害,隨時會做她嘲笑的對象,於是,我以毫不着跡的口吻,輕描淡寫兜了一個大圈子問她:「衛小姐是你的同事嗎?」
林薇果然不覺察,她說:「不,是個朋友,也可以說是同學。」忽然刁皮的問:「她一見就敎人高興是不是?」我平平淡淡地應了 一聲:「是。」
我考慮了良久,又問道:「你們的友誼怎麽樣 ?」
林薇才道:「我喜歡她,她也高興接近我,」 又道。「但她却是個可憐的人兒呢!」
我再道:「她有什麽可憐的?」
「她的遭遇太壞了,前年跟一個姓溫的訂下了婚約⋯⋯」
我一聽得迷姫已許字別人,名花已有主,只覺得心兒驀地一沉,一塲熱望降了大半,恍然省起那葯水瓶上姓溫的傢伙原來是她的未婚夫!
我急急地問林薇道:「那個姓溫的是什麽樣子的人?」
這一問竟促醒了林薇,她取笑說:「怎麽你對她像是發生興趣了?你現在像是以記者的身份訪問起我和迷姫來了。」
我故作鎮定的說:「剛才你對我講起迷姫的故事,我順口插問兩句,你就胡說八道起來了,眞是小題大做。」
林薇便道:「那個姓溫的年紀和你差不多,爸爸做生意,他便是小開了,但却患肺病,我知道他和迷姫是合不來的,就算勉强結婚,後果不免是塲悲劇。」
我又挿言道:「那可太奇怪了,大家旣然並不情投意合,當初爲什麽又會訂婚呢?」
「枉你是個聰明人。」林薇說:「這便是一般靑年男女常犯的錯誤!」
林薇盧廣了春花秋月,自己找不到歸宿,對戀愛這件事却懂得透徹,簡直到了領悟的竟界。她還說:「迷姫是個痴心傻氣的少女,旣善鍾情,復一時情感用事,第一次雖跟一個男同學十分要好,可是後來那男同學却辜負了她的心,使迷姫莫大痛苦,正當她失戀。心境空虛寂寞的時候,那個姓溫的特別慇懃,塡補了她心境的空虛,安慰了她的寂寞,她便對姓溫的一往情深了,兩個人不加考慮訂了婚。」
我聽來大有相逢恨晚之感!心中徒起憐香惜玉之念,暗想以迷姫那樣千嬌百媚的少女,配給一個健康不濟,了解不深的男人,不善把一位絕妙的人兒白生生糟踏了!
接着,我再邀迷姫跳了一個舞,兩人先前有了接觸,談話也就不再拘朿了。
她先提起那天的邂逅,說:「那天的一瓶藥,想是你打發府上的人送來的了,我還沒有向你道謝呢!」
「何必介意。」
「你是怎麽知道把藥水送去那兒的?」
我笑道:「我是個新聞記者,自有我的線索。 」她也對我一笑!
「林小姐吿訴我你是國內出來的,打算在這里工作嗎?」
我道:「快要走了,我要到新加坡去,一切手續,大致弄妥了。」
她竟黯然,難得停留在櫻唇上的微笑歛了,半晌之後才幽幽地說:「新加坡是個好地方。」她的惜別的神氣,我瞧得淸楚,默默的溫柔的關切,對年年飄泊的我,感到無限安慰!
她又說:「我沒想到你是林小姐的朋友,我們竟會在今晚重逢。」
「我感覺非常榮幸,和快樂。」
我和迷姫的談話時間越長,就越見得迷姫的可愛處。
這是一個可紀念的晚上呵!
時光在愉快中過得快,轉瞬便是午夜,我對迷姫的情愫暗生,林薇已看在眼底,她悄悄的對我說 :「華君,你太鍾情了。」
我說:「是嗎?那可奇怪了,連我自己也不知情呢。」
林薇却說:「鍾情了尙不知不覺,可見是眞正的愛上了!」
我笑笑⋯⋯
大家盡興吿別的時候,迷姫送給我依依惜別的眼色!
我的靈魂兒早已隨她而去了!
X X X X
迷姫,原來和林薇同住在公寓的一間精緻的房里。
從麗池舞廳囘來,兩人一踏進門,林薇就帶笑的說:「迷姫,我看你今晚特別快樂。」
迷姫欣然道:「你的意思是說我從來沒有像今晚一樣高興是嗎?」
「對了,我少見你快樂的笑!」
「連我自己也不明白今晚爲什麽會那麼樣。」迷姫疲累地坐下。
林薇戯道「可不是因爲碰上了髙華君!?」
迷姫默然⋯⋯
「我看高華君很喜歡你。」
迷姫帶點嬌嗔的說:
「你又在拿我開玩笑了。」
她的話剛說完,娘姨進來說:
「剛才溫先生打電話來,請你囘來以後去看看他。」
「快十二點了。」迷姫不情願的說。
「去吧,迷姫,」林薇說:「對一個有肺病的人你還是遷就一點吧。」
迷薇見到了她的未婚夫溫仲爾,一個有肺病的人是特別多疑的,特別是他深愛着迷姫,當迷姫向他說明她剛才只是跟林薇一起出去以後,仲爾的懷疑又消失了。但是迷姫却懷疑她對溫仲爾純粹由憐憫而生起的愛了,而且現在她知道她需要另一個人的愛。
囘到公寓,迷姫看見林薇抱着一張從前和高華君合拍的照片和一本日記睡着了,迷姫輕輕的替她蓋上棉氈,自己也痛苦的躺到床上。
燈熄了,房中一片沉靜,然而,迷姫的心却是激動的⋯⋯
X X X X
第二天。
我沒有把昨宵的奇遇忘掉,反而深深地迴憶着甜蜜的情景。
迷姫在我腦子裏已嵌上不可磨滅的印象!
我要在離開香城之前,再多見迷姫的面,於是,我不由自主地撥了個電話給林薇,請求她替我約迷姫,還請她代送一件東西。
她說:「華君,我約她見你是可以的,但是,我要特別提醒你,迷姫是已經和人訂婚了的,你不要太過鍾情啊!」
我說:「只限於友誼關係,你放心好了。」
「那麼你要我怎樣約她呢?」
「就說我請她吃飯吧。」
我和林薇談妥了時間和地點,林薇果然爲我辦得很週到,她讓迷姫獨個兒見我。
迷姫打扮樸素無華,她襟上的一只扣針,惹人注目,她是那麼美麗,苗條,伶俐⋯⋯
我見了她,甚於獲得巨寶,快活的心情,無法形容,而迷姫時露迷人的嫵媚的笑,她該也是樂於見我的——我心里這樣想。
初度約會,我不欲向她問長問短,便道:「我們出去走走好麽?」
迷姬點點頭。
我付了賬,和迷姫離開茶廳,得她同意,我帶她到風景綺麗的山上遊玩。
抵達山上,又邀她在茶廳坐談,我已覺察到她並不當我是陌生的人,尤其是她對我的親暱,鼓起了我的勇氣,向她說了些時機未熟的話。
「迷姫,請你原諒我,自從認識你,我便關懷着你,更担心你的未來,關於你同溫仲爾的事,我知道得相當詳細,我覺得你和他的愛情並非建立在健全的基礎上,你實在是一時的情感衝動而已,假如你們結合,是不會完滿的,爲了你的將來,我希望你再加考慮。」
迷姫略有感觸,輕聲嘆了口氣道:「這都是命運的安排!」
「不,迷姫,人是能夠創造環境的,只要你有决心。」
「但——溫仲爾對我可謂痴心一片,我不忍抛棄他,况且,他是不能沒有我的。」
「迷姫,這就是情感衝動所致;然而,你應該用你的理智爲你自己的將來着想呵。」
迷姬猶豫不言,我竟按着她的玉手,儼然像是一雙情侶,使她一陣不安,我把手縮囘了,又說:「我知道我不該這樣冒味,但,你得明白我對你的眞心是出於一片至誠。」
迷姫終於說:「這事慢慢再談吧。」
「我們出去逛逛。」
出了茶廳, 我和迷姫在山上欣賞風景,在一隅的欄杆邊,我們說着,俯覽山下——香城在海的懷抱中,烟霧迷矇⋯⋯
陣陣海風,拂動了我和他的頭髮,我問:「迷姫,你冷吧。」
「不,讓風吹吹我心中的愁緖。」
我說:「先前的話,願你不要忘了,我祝福你將來走上幸福的路!」
半响,我們沿路行着,迎面來了個賣花人,我說:「迷姫,買束花兒囘去吧。」
她選擇了一朿劍蘭,我說:「你的潔白淸高, 正像這束花兒。」
她嫣然一笑⋯⋯
X X X X
正當我和迷姫徜徉在山上,在迷姫的房里,溫仲爾却正等得心焦,他心里不免思疑迷姫的行踪詭秘,也就不免勾起了他的妬嫉;他走去找林薇詢問:
「林小姐,迷姫往那兒去了?」
林薇不禁一愕,隨卽道:「出門的時候,她說去找個朋友便囘的,你到寓所找他吧。」
「我剛從寓所來的。」
「你再去等等吧,她就囘去的。」
溫仲爾只好又在迷姫房里等着
X X X X
山上的迷姫和我,興盡而返,我送她到了寓所大門,再向她約期見面,方才吿別。
迷姫打開房門,赫然見溫仲爾在里邊,暗自吃了一驚,但她不露神色,裝出若無其事的安靜的樣子,溫仲爾逼近問她道:「你去那兒來?」
「同朋友四處走走。」迷姫笑着答。
溫仲爾却酸溜溜地道:「是同男朋友?」
迷姫不願騙他,她到底是可憐他的:「仲爾,我當然是同男朋友走了一天,可是,這個朋友,不幾天便要離開這里到新加坡去,我特同到山上逛逛。」
溫仲爾聽她這麽說,心想:她並沒有存心欺騙,况且,那朋友多幾天就離開這兒了,算了吧,於是,他緩和了語氣說:「你不知道我等了你大半天 。」
迷姫同他坐下,殷殷問道:「你的藥水喝完了嗎?」
「我就是來通知你,要去取藥水的。」
「藥瓶呢?」
「忘了帶來,我去拿吧。」溫仲爾說着去了。
X X X X
一連幾日,我都爲了辦理到新加坡的手續而沒有去見迷姫。
今天。
我又去約了迷姬出來,我吿訴她,已辦理妥當手續,卽將要動程了。
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惋惜的神氣,而我,何嘗不是依依難捨這位苗條的美艶的女友呢?
我說:「趁我在走之前,同你共吃一餐飯。」
她沒有反對,我偕她進餐室,席間,我再度把我的心意向她表白。
她說:「我很感激你的關懷,但是,我是沒法擺脫命運的支配的,溫仲爾的生命,將會因我的抛棄而葬送,到底我是跟她訂了婚,我怎忍心讓他爲我而死?」
我聽了憂恨交集⋯⋯
她說:「只怪我們相逢太晚!」
我說:「如果你有决心,仍然不遲。」
她給我的話深深的感動,然而,她畢竟是缺乏勇氣!
我暗自沉思:弱者,你的名字是迷姫呵!
我仍然鼓勵她!
她說:「我的心很亂,讓我囘去休息。」
我只好送她囘寓所,當我和她握手道別之後,溫仲爾竟從後憤憤地躍岀,他怪怨迷姫,他咳得厲害,喉嚨里拚出了血!
迷姫始之以驚,繼之以憂,她感到除了使他相信自己對他的心不變,否則,他將更不堪設想。於是,她扶着他說:「仲爾,請你相信我仍然是愛你的。」
溫仲爾瞪了她一眼!
迷姫又道:「爲了保証我的心不變,我願意卽刻同你結婚。」
溫仲爾猛然喜道:「眞的?你不怕我的傳染病!?」
迷姫道:「此身已屬君,遑論傳染病?」
「好,那麽我吿訴爸和媽擇日成親!」
唉!恩怨何時休?
X X X X
我已决定今天搭輪遠去了,匆匆忙忙之中,我把消息通知林薇,叫她轉達迷姫。
林薇對我可謂極盡情誼,她放下工作返寓所,迷姫見了頗覺驚奇。
「今天怎麼囘來特別早?」
「囘來向你報信,我這個義務郵差總算盡責的,旣同高華君送包裹給你,又同你們通消息。」
數日不願出戶尋煩惱的迷姫,憂愁的臉上現出了笑意。
「是發生了什麽事嗎?」
林薇道:「高華君吿訴我,他今天要離開這里了,還叫我轉達字條給你。」
「哦,」迷姫沉寂了的心又起了波動,她想: 他要走了,我再難見到他,也好,我和他就算做了一場夢!她把字條收下。
「你去見他一面吧?」林薇說。
但迷姫躊躇良久,道:「不,我不願去讓他傷心,你同我轉達他,我祝福他一帆風順!」
林薇料不到迷姫這樣做,雖然她知道我和迷姫相見爭如不見!"
迷姫又說:「還勞你代我送他一些東西。」
林薇道:「迷姬,我想你無論如何應該去向他送行,我知道他是怎樣等候着你的。」
迷姫聽了,默然不聲,林薇又說:「時間到了,來,一同去碼頭走一趟。」
迷姫勉强偕出。
正當他們到碼頭去送行的時候,溫仲爾就到了公寓找迷姫,他知道她們是一起出去了,他心緖不寧的坐在迷姫和林薇的房間,隨意的翻動桌上的書籍,却無意的翻出夾在書頁裏的一張字條,那正是高華君寫給迷姫,叫她去送行的那一張字條,他看着那上面的字,沉思了片刻,突然轉身出去了。
迷姫和林薇却沒有見到我。
林薇和迷姫離開了碼頭,林薇得囘報館工作,迷姫獨自囘公寓去,她囘到公寓,剛進入房間突然看見了我,她給嚇了一跳。愕然道:「華君,你還沒走!?」
「我正要下船的前一刹,突然接到一個電報, 說暫時不用去,因爲,情形變了!我因爲怕你們送不到船,特在這里等着向你們解釋。」
「也好,橫豎這里有許多事可以讓你幹的。」
我笑⋯⋯
X X X X
我不能成行,徒增我許多苦惱。
不幾天,迷姫和溫仲爾結婚了!
我的心,猶如刀割,最低限度,我爲迷姫的將來嘆惜!
老友劉肇森因爲我去不成新加坡,特爲我安排了一家新工廠的經理,我婉拒,他却以帮忙爲詞,所我難以推却。
開幕之日,我邀林薇約迷姫夫婦來參加我們的慶典舞會。
屆時林薇果然約了迷姫夫婦前來。
林薇是個聰明敏感的女人,她當然明白我的用意。
我趁林薇和我伴舞時交給她一張字條,請她想法子拿給迷姫。
林薇走近迷姫夫婦身邊,他和迷姫握手道:「我同溫先生跳個舞。」字條便轉過去了。
迷姫接讀了字條,見溫仲爾和林薇舞着,便溜到後園。
我和她相見,不禁彼此舊情複熾,愛燄重燃,互相緊緊擁抱!
我愛迷姫,我鼓勵迷姫要爭取將來的幸福!
她報以我的,是兩行熱淚!
驀地,溫仲爾尋踪而至,他恨恨的拉開抱着我的迷姫離去!
我悔恨交加⋯⋯
X X X X
溫仲爾不堪刺激,肺病更重了,他的爸爸依醫生的吩咐,叫溫仲爾和迷姫暫隔絕,否則,生命危險。
溫仲爾不能不順從父母的命令,勸慰了迷姫,悄然而去⋯⋯
溫仲爾走後,迷姫在家庭間與婆婆感情甚劣,甚至,被婆婆逼她離脫溫家!
迷姫芳心已碎,她决定和溫仲爾離婚。
林薇把這悽涼遭遇吿訴了我。
我找到迷姫,說:「你早不聽我的話,致鑄成大錯,爲了你,我願和你遠去高飛,共同創造新的幸福的明天!」
迷姫接受了我最後的要求。
我憧憬一幅美麗的遠景。
但,當迷姫收拾好行李正要離開的前一刹那,溫仲爾接讀母親的信趕囘來,他不許迷姫離開溫家 ,還駡迷姫棄舊迎新!不要臉!
溫家正鬧着的時刻,林薇和我到來,她叫我在門外等,自己進了去。
迷姫正被逼得嗚咽哭泣,一陣咳嗽,心中的積鬱隨着一口鮮血湧出!
林薇見了,安慰了她,出來見了我說:「華君,迷姫叫你先去那兒等,她隨後自己趕來。」
我說:「機票兩張,怎不一同去?」
林薇說:「你去了,迷姫會跟上吿訴你。」
她把我推着走,我只好獨自先去。
林薇把迷姫送進醫院⋯⋯
迷姫相信世上最愛她的人,除了家中的父母,便是我,女朋友最知心的,便是林薇,她希望和已經報答了的溫仲爾離婚,澈底脫離精神的枷鎖,離婚不是迷姫的罪過,也不是我的挑撥,而是封建禮敎的毒害!
迷姫在醫院里,病不見好,反而日日加重了。
林薇天天去看她,這天,她坐在迷姫床沿,撫慰着她。迷姫消瘦多了,她撫然說:「我很感激你的愛獲,但是,只怕天不從願。」
林薇說:「你放心,病是會好的。」
但迷姫道:「我死不足惜,只是,我想見一見高華君。」
「那我打電報催他囘來吧。」
我接到了林薇的電報,匆匆趕着囘來,當林薇帶我踏進醫院,走近迷姫的床前,迷姫正瞑目長逝,離開了這多愁多難的人間!
溫仲爾站在一邊痛泣,他見了我和林薇,悽然淚下的說:「是我把迷姫累死了。」
我和林薇說不出一句話⋯⋯
溫仲爾走近我,手上拿着一盒東西吿訴我:「迷姫臨終時,她叫我托你把這盒東西帶去母家。」
我接過了,眼眶里的淚,正滴落在盒上
X X X X
高華君終於不負情人遺囑,找到了她的家。
「衛太太,這便是迷姫的傷心恨史⋯⋯」
高華君眼見衛太太的悽楚,不禁長噓一口氣⋯⋯
粉牆上掛着的迷姫,仍笑得那麽迷人,她該知道塵世間仍有爲她哭泣的母親,妹妹,和高華君吧?
高華君對着這張熟悉的面孔如痴若呆⋯⋯。
——完——
連環圖說之一
高華君滿懷愁緖的找到「海瀾別莊」——這是迷姫的家。他見了迷姫的媽衛老太太和妹妹蘭芝,把一盒別針交出,衞老太太和蘭芝不禁睹物哀傷,原來別針是迷姫的遺物!
衛老太太追問迷姫的死 高華君便感慨萬端地囘述迷姫的傷心恨史:——
兩年前的春天,我取道香城要去新加坡就任某報館職務,爲了出國手續,我暫留住老友劉肇森的家,在這里我重逢了往年女同事林薇,某日肇森夫婦爭着要爲我設宴預作餞行。
連環圖說之二
宴會中,林薇帶來了同住的女友迷姫參加,我見了迷姫,竟然神魂爲之顚倒。迷姫是個絕色天姿的熱情女郞,我不由自主地接近她,和她跳了幾個舞,她和我,兩人心里各自打了個結,我愛她的美靜,她愛我的才華!
當晚興盡而歸,林薇在公寓里取笑迷姫墜入情網。
迷姫雖已跟一個叫溫仲爾的訂了婚,可是她對林薇的話却不鄭重否認,她正和我一樣感覺彼此相逢恨晚!
我獲悉她已羅敷有夫,懊悔中帶妬恨。
連環圖說之三
我以往的堅强遇着了千嬌百媚的迷姫竟化作繞指柔了。
我時時刻刻都想念着迷姫,終於,一股愛的推動力促使自己勇敢地托林薇約迷姫相會,林薇感於我的情痴,雖然警戒我別鬧出桃色糾紛,但她到底依我所請把迷姫帶來見我。
我樂了,迷姫也很快活,唯有林薇替我們担憂,她借辭吿退,剩下我和迷姫,兩人吃過點心,還一同到山頂作偷快的初遊,談心;她吿訴我,溫仲爾是個肺癆病者,爲了延續他的生命,她願犧牲自己。
連環圖說之四
我到底是要應聘去新加坡的,雖說我捨不得離別迷姫,但迷姫和我只能作精神上的伴侶而已。
那一天,我的出國手續辦妥了,匆速間叫林薇轉上字條通知迷姫,我要走了,希望再見她一面!誰料在下船的前一刹那,我接獲電報暫取消行期,林薇和迷姫便撲了空,我歉仄地親去向她們解釋,而囘來的只有迷姫,她見我赫然在房 亦驚亦喜,我道出原委,她反而暗暗歡喜。
我不能成行,對生活倒沒多大影響,然而,却因此累我沉迷不能自拔了!
連環圖說之五
我和迷姫的情誼的增進,在兩人的生命史上寫下了寶貴的一頁, 却也因此劃下了無可彌補的傷痕!
溫仲爾發覺了迷姫和我的往還,他憤怒迷姬的變心,加重了他的病勢,迷姬不忍葬送了他的命,而最有力的辯護莫過於跟他履行結婚,於是,她激動的吿訴溫仲爾:她願意早日舉行婚禮!溫仲爾當然化憂為喜了。
可是,這近似勞倫斯筆底的悲劇,迷姫無疑是那不能排遣的康娘,她需要另一個人的愛,而溫仲爾便是那葛利佛伯爵。
連環圖說之六
迷姫和溫仲爾結婚,這對我是個重大的打擊:摧毀了我的希望,也幻滅了我那美麗的夢!我感到悽然⋯⋯
不過,我想像得到迷姫嫁給溫仲爾是不會有幸福的,最低限度,迷姫處在徬徨和苦惱之中,我明白迷姫身雖屬溫仲爾,但,我得到她的心!
迷姫在結婚典禮中會想念到我和她在山頂時的說話吧?我曾勸她放棄她那懦弱的主意,拿出勇氣來面對現實!而且,溫仲爾要迷姫,純然是情感的衝動,無論如何是不會恆久的。
連環圖說之七
我爲迷姫嫁溫仲爾嘆惜,也爲自己的失戀而悲哀。
我極力要壓抑自己痴愚念頭,迷姫久巳在我的腦中和心里,我不能解脫精神的痛苦!
於是,當迷姫和溫仲爾婚後不久,乘老友劉肇森叫我主持的新工廠開幕而舉行舞會,我又叫林薇充「紅娘」,把迷姫約來,爲了避免溫仲爾的猜疑也邀了他。
就趁這舞會,我請林薇巧妙地把我的一張字條轉給迷姫,是我要迷姫到後園談話。
連環圖說之八
舞曲又奏起了,林薇借意同溫仲爾下了舞池,迷姫悄悄走出後園,她見了我,滿懷相思化作淚兩行,正是「還君明珠雙淚垂」呵!
我緊緊地把她擁入懷抱,她勸我死去迷戀她的心,而我却勸她爲了前途,爲了終生幸福,應該毅然走上一條正確的路!
她痛苦的伏在我懷中悲泣,她說命運的安排奈何不得,我說人是應該創造環境的!
正當我和迷姫相對訴衷情的時刻,溫仲爾終找來,見了,妬火萬丈把迷姫拉走⋯⋯
連環圖說之九
溫仲爾不堪刺激,肺病加重,醫生吿訴他爸爸,要他獨自到安靜的地方休養,他爸爸果遵醫生所囑,逼他離開迷姫出洋。
這一夜,迷姫輾轉不能成眠,她的心緒紊亂:溫仲爾走了,她是多麽的寂寞與空虛?
溫仲爾夜半醒來,發現迷姫憑欄怨嘆,他勸慰她別為這事傷心,然而,迷姫的傷心並不是溫仲爾三言兩語便能勸解的—她需要溫暖,她需要愛!
我聽說溫仲爾走了,婆婆待她苛刻,我代迷姫抱怨,而貝决心帶她逃出痛苦深淵!
連環圖說之十
林薇把我的意思吿訴迷姫,我正和她計劃一同去創造幸福安樂的新天地!
迷姫於是接納了我的話,婆婆一口答應她脫離溫家,然而婆婆拍電報吿知溫仲爾!
當迷姫正要踏出溫家大門,溫仲爾趕囘阻止,甚至駡她不要臉!她芳心破碎,胸中積鬱隨着一口鮮血吐出!
我和林薇去接她的時候,林薇見了她,出來叫我先走,我莫明其妙的去目的地等她,誰料一別竟成永訣⋯⋯
高華君述至此己不能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