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鳳街 電影小說
天空是黒沉沉的，一盞昏黃的路燈，反射着雨後的碎石路，發着白光。街旁的舖子多上了板兒，偶然有行人三兩，瑟縮走過，遠處傳來零食攤上叮噹的敲鍋聲。
這就是丹鳳街夜晚的景色——一條南京城裏不大受人注意的陋巷窮街。
胡大狗爲了想找些錢，買點吃的東西囘家孝敬年老多病的母親，和目前一兩天的生活費，迫得又去幹那久已不幹的行當，向一個喝得醉醺醺的酒鬼一碰。
但所獲不多，原來這酒鬼也不比他有錢，錢篋裏只有零碎幾毛。他只有聳肩苦笑，就用這幾毛錢光顧了賣飽子的換來幾個飽子。
一個賣肉的女人忽然走來跟他搭訕。
胡大狗知道她摸錯了門路，將兩個口袋翻出來，這女人頓感失望。她向他訴苦，爲了家中有病重的母親，才出幹這一行。
同是天涯淪落人，大狗倒對她相當同情，問起她的名字，她說她叫阿巧，同時還將住址吿訴了他。
大狗表示願意幫助他，阿巧也只聽過算啦。歎了一口氣，背影消失在夜的街頭中。
最後，大狗拿着飽子，囘到自己家裏，他的拜把兄弟進德，還沒有睡。怎料大狗倒是個說得出做得到的人，他將剛才遇到阿巧的事吿訴他。幷求他設法借點錢，救濟一下這個可憐的女人。
但，進德却罵他坭菩薩過江，自身難保，自己幫助不了自己，還幫助人。
進德說完，便要出去。
「二哥，這麼晚了，還上哪兒去？」大狗奇怪進德爲什麼這麼晚還要外出？
「送一封信給郭小霞。」
「你這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閒事嗎？」
「這沒辦法，秦雲這小子今天到我書攤子上來，說他母親病了，急需要籌三百塊錢的醫藥費，叫我送這封信。我一時心軟答應了。」
其實大狗是明白的，秦雲這傢伙幷非好人，他無非騙郭小霞的錢化用。秦雲是個唱文明戲的戲子，郭小霞是個相當兜得轉的歌女。
她年紀輕，頭腦簡單，上了秦雲的鈎，將辛辛苦苦賣唱得來的錢甘心情願地貼在這小白臉身上。
現在提起郭小霞，大狗倒眼前一亮。他囘到房裏，將飽子放在熟睡了的母親床頭，然後關好房門，由窻子跳出去，跟蹤進德去了。
龍鳳閣就是小霞賣唱的地方；她年輕貌美，又有一個醉人嗓子，顚倒了不少人。
進德到了龍鳳閣，見到小霞，遞過秦雲的信，小霞縐了縐眉，埋怨了幾句，心軟軟的答應了。三百塊錢貼了秦雲，她是有把握從別個人身上補償囘這條賬目的。只要她肯開口，誰個瘟生不送上來。
目前她就有一個現成戶頭錢百達，此人家裏今天剛到了一個朋友，是上海來的濶客曹金虎。今晚正在六華春請客，還派了請貼要小霞也去應酬這濶客，所以她打算到時向錢百達敲囘一筆，彌補這次損失。
到了六華春，向錢百達開槓，不料曹金虎却自吿奮勇，甘做瘟生，給了郭小霞三百塊錢。
小霞得到這筆錢，便托故吿辭，趕到咖啡館會秦雲，要將錢交給他。
秦雲見了她，自不免用一番甜言蜜語作爲攻勢，小霞只有叮囑他，到上海醫好了母親，可耍快點囘來，不要有了錢就在上海花天酒地。
叮囑完，她要趕着應酬去。
大狗由跟踪進徳到跟踪小霞，事情一起一止，都看在眼內。小霞交完錢走了，他便跑進咖啡館去，打算動秦雲手上那三百塊錢的念頭。
到了咖啡館，却看見秦雲正跟一個女人說話。
「多少？」這女人問。
「她敢少我一個錢嗎？」
「拿來。」
「放在我這兒不是一樣？」
「我還會呑掉你的？」
秦雲這才無可奈何，將錢交與這女人。這女人却交囘十塊錢給他。
「快去買一點鐘開出的車票，我在這兒等你。」
秦雲接錢走了。
大狗便留意這女人的動靜。但見這女人，在寫着什麽，寫完了，將字條壓在桌上，吩咐茶房，等待秦雲返囘時給他。然後她就走了。
大狗莫名其妙，忙上前看看那張字條，上邊寫道：「秦雲：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你騙來的錢，我暫借用。知名，不具。」
大狗明白這是什麼一囘事了。不禁失笑。
但隨卽歛住笑容，要追出去找這女人，但是女人剛坐上街車，走了。
大狗頓足長歎；一時好奇，誤了大事。他最後咬了咬牙齦，另有所決定⋯⋯
第二天報紙上，大字標題，說昨晚紅歌女郭小霞失竊鑽戒。
這天大狗果然去找阿巧，到得阿巧家門前，却看見門前掛上燒紙，貼上喪條，原來阿巧的娘已病重身死。
結果，大狗送來的錢只可以用作巧媽的殮葬費。阿巧已經感激得五體投地了。
大狗由阿巧家裏走出來，走了沒幾步，冷不防給人從後抓住衣領。嚇了胡大狗一跳。
「哈哈，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我猜你昨兒晚上到這兒來快活啦。怪不得今兒早晨，我上門不見土地。」
原來這個幷非別人，乃係大狗的把弟小栓子。
大狗見了他，這才吁了一口氣，他只有向小栓子解釋，自己不是來找阿巧尋開心快活，不過如此這般，幫助阿巧罷了。幷說出郭小霞的鑽戒是自己偸的。
最後，他求小栓子替他隱瞞祕密，不要讓二哥鄭進德知道。
大狗很怕他二哥。進德是個正氣人，是不准他幹出這一行的。
小栓子聽了，也很同情他，答應半字不說。
二人君子協定之後，來到進德的書攤前——這是一個賣書畫的攤子——進德見了兩個把弟，扔了一下手上報紙道：「昨天晚上，不知誰把郭小霞給偸了！」
「偸得好，這種人不偸，偸誰的？」大狗裝成若無其事的囘答這一句。
「你少胡說八道！」進德又拿出做哥哥的尊嚴來。
大狗自討沒趣，一眼瞥見那邊賽諸葛的卦擺兒。賽諸葛是與阿巧同屋住的人，剛才大狗到阿巧家裏，也見過他。
大狗看到賽諸葛，心裏有了盤算，他要叫賽諸葛替他寫封信。
且說郭小霞這邊，小霞的媽郭家媽，在夫子廟是個吃得開的人物，從前是秦淮河的妓女，現在養大小霞，小霞也爭氣，成為當地的紅歌女，她也就舒舒服服地過着日子。為了她吃得開，兜得轉，沒有人敢惹她。
今天女兒失了鑽戒，她認為是在太歲頭上動土。這天，她還接到一封信，信中有一張小霞鑽戒的當票，寫信的人署名「金不換」。氣得她七竅生烟，叫了三個探員來，要他們替她弄淸楚這件事，看誰是「金不換」。
其中一個探員，竟對郭家媽說；他懷疑這事是胡大狗幹的。因為根據大狗過去的行為，他偸了人家東西，總是把當票寄還給人。
郭家媽聽了，沉吟道：「我也這樣猜想，可是我四面打聽過，說他洗手不幹已經兩三年。我想這隻鑽戒不會是他幹的。」
天下到底事情瞞不了。大狗的事，壞就壞在那個賽諸葛手上。
賽諸葛替大狗寫的信，他囘到家裏，就向阿巧大事宣傳，指大狗給她的錢，就是大狗偸鑽戒換來的錢。但阿巧聽了，也只疑信參半，她個人崇拜大狗的偉大，有了偏見，故希望大狗不會是這種人。
怎料賽諸葛這種人，好理閒事，他竟找着郭家媽的爪牙吳胖子和藍小山吿密。
二人聽了，便帶着賽諸葛，找到大狗門上。
大狗自己做事自己知，由門罅看出去，看見賽諸葛帶着藍小山和吳胖子，心知不妙，連忙躱起來，由他媽媽出來應付。
剛巧這時進德挑着書担子囘來，問明原委。只有替大狗辯護，幷指他們沒有真憑實據，瞎疑心的不對，到底將他們應付過去了。
藍小山等走了，進德挑起書担子進屋。推開自己房門，見大狗呆呆坐在床上，他心裏早就明白，氣得臉靑唇白地將書担子往地上扔：
「眞是你幹的？」
「二哥，我，我……」
「吿訴我，是不是你做的？」
「是。」
進徳氣往上冒，「拍」的一聲就給他一記巴掌。
「二哥，你……」
「住嘴！不要叫我二哥！我沒有這樣的好兄弟，出去！」
大狗站着不動。
「出去呀！」
大狗知道無從解釋，只有低着頭，出去了。
這邊，藍小山們找不到大狗，便去找阿巧問話。因爲賽諸葛也吿訴他倆，大狗曾給過阿巧一筆大錢。
阿巧被他們迫問得緊，因感恩於大狗的幫忙，不想大狗受罪，自願承担這事。
她叫他們帶她去見郭家媽，當面談談。
到了郭家媽家裏，阿巧自承是她本人偸的鑽戒，此事與大狗無關，當票還是大狗勸她寄來的。
但，郭家媽那裏相信，她一定要阿巧供出胡大狗的所在。正在這個時候，窻外跳進來一個人，是大狗，他手裏拿着一綑繩子。
「不要難爲女人，大狗來了！」大狗叫着，一邊將手中那綑繩子往地上一扔：「我就是胡大狗，東西是我偸的，當票是我寄的，錢是我化的，和她不相干！怕你們府上繩子不便，我自個兒帶來了，你們綁吧！」
他將一雙手往背後一放。這英雄氣槪，倒使郭家媽楞住了。
郭小霞這時在她媽身邊走出來，嬌嗔對大狗道：「這倒是件奇事，我什麼地方得罪了你？要光顧到我身上來？」
大狗冷笑一聲道：「得罪倒沒有，不過我看您郭老板，錢來的太容易，花的也太大方。」
藍小山這廝，在旁邊看不慣大狗的威風，捺不住性子，喝道：「關你屁事！」
郭家媽忙叫住他道：「別打岔。」
「哼！」大狗仍對小霞道：「郭老板，一開口就敲到三百，這樣的主顧，偸她一下是不要緊的！」
小霞知道他可能會說出自己貼小白臉的祕密來，倒吃驚起來。
吳胖子也插嘴了：「他媽的，沒見過錢！別人收入三百塊你就眼紅，那麼人家收到幾萬塊的，你爲什麽不去搶？」
「就因爲你們小老板那三百塊不是自己用的，而是送給一個唱文明戲的男人！」大狗說。
這對小霞是一個晴天霹靂，她滿臉通紅。其他人的目光，登時集中到她的臉上。
大狗話說開了，便索性將經過一五一十和盤托出，說怎樣跟蹤小盜到㗎啡館，眼見小霞怎樣交了三百塊給那拆白黨的戲子手上，還說出後來那戲子的錢又怎樣落到另外一個女子手中。
小霞無地自容，結果哇的一聲哭了起來，一轉身，跑了進去。
這番話，氣得郭大媽死去活來，獨自地釘住女兒的背影，她真料不到女兒會如此壞，竟也懂得暗貼小白臉這一套了。
她也沒有神氣理會大狗的事，同時對大狗的爽直，也有幾分佩服，便將大狗與阿巧放了。這倒出乎大狗與阿巧意料之外。
大狗與阿巧走了以後，郭大媽自然耍責備小霞幾句，這不在話下。小霞倒也乖巧刁鑽，她裝成要尋死的樣子，才將家媽嚇倒，不敢追究。
這天，小霞接到曹金虎的請帖，叫她到六華春去。小霞正受了一肚子鳥氣，本來不想去的，但後來想一想，終於答應。
晚上，六華春熱鬧非常。曹金虎錢百達等一班人，跟小霞在喝着酒。小霞明白曹金虎對自己不懷好意。故幷不敢太使他得意，免他得寸進尺。因此只是勉强應酬。
灌了幾杯黃酒進肚，曹金虎的說話和動作都愈來愈放肆了。
小霞料不到他這樣快便敢放肆。忍無可忍，面孔發靑，驀地站起來，說了曹金虎兩句，不料竟觸怒了曹金虎。旁邊的錢百達一班人，便在嘴上來挖苦小霞。
小霞氣他們不過，一扭纖腰，走啦。
這一走不打緊，只是曹金虎下不了台，惱羞成怒。第二天晚上，他覻準小霞到龍凰閣出唱的時間，派了一班爪牙去搗亂，喝小霞的倒釆哪，扔拮子皮哪，汚言相加哪。
弄到小霞無法唱下去，迫得哭着跑囘後台。
這時郭家媽本在後台侍候着女兒的，她在這種情形下，也沒了辦法。因爲她看見那班搗亂的流氓中，竟有吳胖子和藍小山在內。
這兩人一向吃她的飯，今天居然倒戈相向，吃裏反裏，人也給曹金虎收買過去了，還有什麼好說？所以她自知勢孤，只有啞忍。
這邊大狗進德和小栓子，拜把兄弟三人，聽了消息都趕到龍鳳閣後台來慰問郭家母女倆。幷表示願意幫她母女兩人的忙，以報當日義釋大狗之恩。
自從這天晚上事情出了之後，進德獻議小霞暫時歇唱幾晚，看看風色再算。小霞也依了，每天在家，足不出戶。大狗則到處探聽對方情形。
且表藍小山曹金虎這邊，藍小山已給曹金虎收買了，做了曹金虎的軍師，住在曹金虎家裏。
藍小山知道曹金虎已看中了小霞，不弄到手，誓不干休，便如此這般獻了一個計給曹金虎。
曹金虎聽了，拍掌稱妙，塞了一束鈔票給他，叫他行事。
從這天起，郭家媽住處，屋前屋後多了幾個頭戴歪帽子，斜瞪眼睛的傢伙在逡巡，鬼頭鬼腦的。
大狗是個懂得看風色的人，他知道這些人是誰派來的，便跑到小霞家裏，獻議她們母女倆暫時到別地方躱躱，避避風頭。
正當他跟母女倆說話的時候，院子裏撲通一聲跳進一個人。
這倒嚇了他們一跳，後來定眼一望，才看淸楚這人不是別人，原來就是專花小霞鈔票的小白臉秦雲。
大狗一見了他，便將他一把抓住，喝問此來幹嗎。郭家媽也如見了仇人一般，想耍打他。
秦雲連忙報上，說他有一個舊同學係在曹金虎家中當祕書的，同學吿訴他，藍小山獻的計，曹金虎打算今晚來搶小霞。自己因爲受過小霞恩情，故不忍不報。
秦雲還說，他是坐出差汽車來的，汽車就停在街口順記香烟店門前，叫她們如果要走，就可順便用那部出差汽車。
秦雲說完，便爬牆走了。想不到吃女人飯的光棍兒，倒頭來倒有點良心。
這時進德與小栓子也來了。一聽了這消息，亦贊成她們母女倆今晚就走。拳頭在近，官府在遠，犯不着吃眼前虧。
郭家媽見情勢不對，也動了意，便趕忙收拾細軟。
大狗叫小栓子出去看看風色。
一會，小栓子進來了。
「外面兒可好。」小栓子說。
進德便問道：「有沒有汽車？」
「拐灣有一輛。」
郭家媽便提了包袱。
大狗搶着道：「我送你們出去。」
不料小霞恨他當日說穿了自己貼小白的事，至今對他餘恨未消，便沒好氣地答道：「誰希罕你送！」
進徳在旁邊見了，只得對她母女二人道：「由我送你們吧。」
又對大狗道：「你和小栓子就在這裏等我囘來。」
郭家媽對這個家還有點留戀，便對大狗道：「今後你們就住在這兒吧，趕明兒最好叫阿巧也來住。」
進徳在旁邊催促道：「走罷。」
一行三人，到了後園。進德先放好一架長梯子，爬上牆頭，向外面看了看，剛巧有兩三個大漢打從牆外走過，他縮頭不迭。
待這些大漢過去後，進徳才招手叫小霞母女爬上來。
到得牆外，幾番避過形迹可疑的人物，才到丹鳳街口。那邊，果有一輛出差汽車停着。
進德到了汽車旁邊，拉開車門，讓小霞母女先進去，然後自己也上車，幷吩咐車伕道：「下關，快點！」
車開駛了，如飛而去。
汽車轉了兩個彎，郭家媽伸頭到車外瞧瞧，發覺車駛的方向不對。便對進徳道：「鄭老板，這是上那兒的?好像不對呀。」
進徳聽了，也連忙伸頭出車外看看，果然路線不對，便對前邊車伕道：「喂，司機，你走錯了，我們是到下關呀。」
可是，那司機幷不理會，依然駕駛他的，且將速度加快。
突然間，從另一條街上，駛來兩輛汽車，一前一後的將小霞的汽車夾在中間。
這時車已駛到一條郊外公路上了。
郭家媽急得對司機道：「你聽見沒有？我們是到下關呀！」
司機依然不理會，且按了一下喇叭，然後越過前車。但這二輛汽車仍在後邊跟着。
進德見情形不對，拉了司機肩膀一下道：「你想幹什麽？停車！」
司機這才將頭上鴨舌帽往後一推，轉過臉來。
那知這司機不是別人，正是藍小山！
「原來是你？」進徳失聲叫了起來，情知不好，便一手鬆開車門，一手抓住小山後背衣領。小山也不示弱，一手把持住駕駛盤，一手向後退出。
小霞跟郭家媽也在小山的頭上亂打。
這樣，汽車已在失去控制的狀態中了，在公路上斜斜歪歪行着，險象環生。
這時，小山才將汽車停止，後邊那兩輛汽車，已一左一右停到小山的汽車旁來。
二輛車上跳下了四條大漢，手裏都持有武器。
小山這時冷笑一聲，整了整衣領，向外一招手，對那些大漢道：「他們嫌小車坐得不舒服，那麼換大車吧。」
結果，他們三個人，被擄到郊外一幢房子裏去。同時還被藍小山們分別囚到三塊地方，各人一個房間，見不到面。
小霞被囚在一間佈置相當好的睡房中，她惶急地用手擂門，向外叫喊着：「媽……媽……」
外邊傳來郭家媽的聲音：「小霞……小霞……」
但聲音不知從何而來。
這邊郭家媽也被帶到另外一個起坐室裏，當她被帶到這間起坐室的時候，但見室內陳設，考究別緻，一張高背的單人沙發背向着她，沙發裏似乎坐了一個人，因爲沙發背上冒起了陣陣香煙的白烟，郭家媽一時不知道這人是誰。
然而，這個人站起來了。
「郭家媽，請坐罷。」
郭家媽一望，一切都明白了，這人就是曹金虎。
郭大媽責問他擄她母女倆來幹什麼。
曹金虎哈哈大笑道：「我曹金虎生就這好個脾氣。就是老虎嘴上的毛，我高興要，就得把它拔下來。郭家媽，咱們都是在地面上混的，今兒個我的意思，你應該明白！」
郭家媽針鋒相對地囘答道：「很好，咱們就銀裏面的通條，直來直去。小霞這孩子不懂事，她怎麼得罪你啦，只要你高抬貴手。」
「哈哈，過去的事咱們一筆勾消。目前的……唔！咱們得合計合計。」
原來他要郭家媽將小霞給了他，代價是二千塊錢。
郭家媽當他將二千元支票送過來的時候，却不接受，只道：「曹大爺，咱們雖然下賤得吃這碗開口飯，可是幷不是婊子，隨到隨賣。這件事我不能答應。」
曹金虎聽了這麼說，哈哈一陣獰笑，叫藍小山進來，對藍小山道：「郭老板不肯賞臉，那你就……」
郭家媽大驚，忙道：「你耍！」
曹金虎一臉面兇光道：「要你看看我曹金虎是不是只說不做的人，哼！孫悟空還能逃得出我如來佛的掌心嗎？」
這邊，小霞正在那間房中哭泣，一個女佣端了一餐食物進來，勸她吃。但，小霞身陷虎穴，吉兇未卜，又怎吃得下嚥。
佣人見她不吃，也就放下食物，走了出去。
女佣出去了，小霞望着那些飯菜，腹如雷鳴，愈看愈餓，到底飢餓難受，終於不顧一切地吃了。
正在這個時候，藍小山忽然進來，小霞一見了他，連忙放下筷子，跑到一張沙發坐下，不理藍小山。
「郭老板，請用呀。」藍小山一派嬉皮笑臉。
但，小霞幷不理睐他。
藍小山拿出烟盒來，自己取了一枝，啣在嘴上，然後又拿出一枝給小霞：
「抽支烟，郭老板。」
見小霞不理，便將這枝香烟放在小霞旁邊小几上，然後自己擦着火柴，替自己燃好了香烟，才道：「你又何必生氣呢？我們得把話說明。」
「有話講，有屁放！」
「你先把烟點上，我們慢慢談。」
小藍仍不理。
藍小山見他不理，扔掉火柴：「不明白的人，說我藍小山吃裏幫外，其實這全是爲了你們郭家好。再說我們又不是什麼千金小姐，黄花閨女，誰還能給你豎貞節牌坊？」
「藍小山，你說這個是什麼意思？吿訴你，就是死，你也休想動姑奶奶一根汗毛！」
「哎呀，不要誤會呀，不是我呀，是咱們曹大爺，曹金虎。」
小霞直到現在才知道是曹金虎爲難自己，她楞了一楞，順手拿了小几上那根香烟，往嘴上一含。
藍小山連忙點火，小霞不領情，自己擦了火柴點香烟。
不料吸了兩口，說了幾句話，忽然眼前模糊起來。小霞這才明白，知道上當了，香烟裏準是有迷藥，急得她流出眼淚，想掙扎起來，但已渾身無力，轉眼間，她已失去知覺了。
藍小山哈哈一陣奸笑，用手摸摸小霞的頭，道：「姑奶奶，你……哈哈……」
第二天，東方天邊昇起了朝霞的時候，小霞已失去了她的貞操，曹金虎得償獸慾了。
曹金虎叫小山帶了郭家媽進來，郭家媽已知道是什麼一囘事，母女二人相見，抱頭痛哭。
但，哭又有什麼用呢？事情到底發生了！
郭家媽只有勸小霞暫時忍耐，並道：「我們囘家去罷。」
不料小霞却另有打算，她竟對媽道：「囘家？哼！請神容易送神難，我是吃定他了！」
小霞這一下轉變，倒使曹金虎等楞住。
郭家媽一向知道女兒脾性，知道她耍留下幹麼，便再勸她道：「孩子，過去的就算了，好好跟媽囘去。」
「媽，您囘家罷，女兒在這裡享福不好嗎？放着現成的太太不做，再囘夫子廟受那份洋罪，我不樂意幹了。」
郭家媽怎様勸吿她都不聽，只有含着眼淚，自行囘家去。
郭家媽囘到家中，見了胡大狗和小栓子，將經過說出，還拿出曹金虎給她的二千大洋給胡大狗看。
不料胡大狗誤會她是貪錢將女兒出賣了，郭家媽眞是有苦沒處訴。
胡大狗又怎能容忍這件事，他離開郭家，要去找曹金虎算賬。
但，曹金虎住在什變地方，他一時還不知道，無從去找。結果還是阿巧去找吳胖子，向吳胖灌迷湯，才探聽到曹金虎的住處。
話分兩頭，且說小霞在曹金虎家裏賴死不走。曹金虎這人，對小霞原無眞情，玩過也就算了，三番四次勸她囘去，小霞怎麼也不肯。這天曹金虎便對藍小山說，不如將小霞給了他做老婆。
小霞在旁聽了，心生一計，便將計就計道：「曹大爺，我就問你一句，你讓我嫁給藍小山，是長久的，還是暫時的？」
曹金虎笑吃吃道：「你願意怎麼樣，我可給你做主。」
「我當然要長久的，要是做臨時夫妻的話，我可不依。」
藍小山料不到有這飛來艶福，雖是拾他人的餘餒，但因小霞太美了，幾生能够修到，當下一口答應下來。
最後，小霞提出兩個要求，一，耍給她二千元，算是聘禮，二；耍藍小山正式擺酒迎親。
曹金虎都一一答應了，還限令藍小山明天便跟小霞舉行婚禮，就在他的家裏舉行。事情總算粗定了。
這天晚上，胡大狗乘着夜色，摸到曹金虎家裏來，他有的是一套好身手。不久找到了囚禁他二哥鄭進徳的所在，將鄭進德救了出來，可憐這時進德已遍體鱗傷，舉步報難，但他仍勉强走着，恨得胡大狗咬牙切齒。
後來胡大狗再找到小霞，要一併救她出去，但小霞不肯走，只將曹金虎給他的二千塊錢支票，草草寫了幾個字，叫胡大狗帶給她媽媽。
胡大狗見她不肯走，也只有帶了進德離去。
小霞叫胡大狗帶給她媽媽的信和錢，是叫她媽媽明天早上趕快離開此地，到漢口避難，不要以她爲念等語。
小霞還在信中說；那二千塊錢，已足够她媽下半生的穿和吃了。
郭家媽接到由胡大狗交來女兒的信，也只有依照女兒的吩咐，離開南京，到漢口去。
頻去，胡大狗，鄭進徳二人都安慰她，叫她老人家放心。小霞在這裏，自有他們照應。
郭家媽搭火車走了，自不在話下。
胡大狗一行人，送完了郭家媽的火車——這已是小霞要嫁給藍小山，與藍小山成親之夜。
他們一行人，離開火車站，大家商量去救小霞。
「二哥，我們去吧。」大狗對進徳說。
「阿巧，你最好囘去，大狗娘還要人照管。」進德對阿巧這樣說。
阿巧却道：「老娘家已托付好了，要去一同去。大狗待我好，郭老板也待我不錯，如今活一塊活，死也……」
小栓子在旁忙搶言道：「放心放心，他們死，咱們活！」
進德也不再說什麼，只是沉吟的道：「好吧，我們一齊去！」
又對大狗道：「傢伙帶好了？」
大狗點點頭。
「走！」進德下命令。
四個人邁着大步走去。
曹金虎私邸這邊，已張燈結彩，佣人們正忙着佈置一切。
小山腰間掛着手鎗，正在指揮着佣人佈置禮堂。
今晚他要做新郞，當然春風滿面。
小霞由樓上下來了，她對小山腰間的手鎗注視一下。躊躇一下，便走到小山身邊。
「在樓上憩着吧，下來幹什麼？」小山顯得很關懷的樣子。
小霞也媚眼一抛，笑瞇瞇道：「今日是我們倆的好日子，你掛着這傢伙幹嗎？」
她指指他的手鎗。
「嘿嘿，這是我的商標。」
「沒出息，你想一輩子做保鏢？拿下來，我跟你收起來。」
小霞這一番嗲勁，竟然生效。小山服服貼貼地將手鎗摘下來。交給她，道：「收好呀。」
小霞將手鎗接過，作勢扣了一下板機。慌得小山忙道：「小心呀。」
小霞哈哈大笑。小山不知她這一下動作是有意抑無意，只有也跟着笑。
一會，客人都來了。曹金虎，藍小山，錢百達，小霞，吳胖子等，濟濟一堂，熱鬧非常。筵開處，衆人分別猜拳行令，小霞頻頻灌小山飮酒。曹金虎懷中摟着一個女人，在互相調請。
這時不知誰人突然喊了一聲：「請郭老板唱歌。」
一呼百和，掌聲雷鳴。小霞只得站起來，向衆人招呼了一下，然後坐下。
曹金虎見小霞不肯唱，自己站起來相請道：「好了，好了，現在時間不早，你不唱，大伙也不會讓你走。春宵一刻値千金⋯⋯」
衆人聽了曹金虎的話，一陣哄堂。
小霞只得站起來。
小霞在唱歌了，藍小山心情愉快非常，一邊靜靜地欣賞小霞的嗓子，一邊不斷地在喝酒，快樂忘形。
小霞一曲吿終，他們的酒也喝得七七八八了，有人在尖聲叫道：「請新人入洞房，我們也該萬事如意了。」
各人都笑了。
在笑聲中，藍小山蹌踉地扶了小霞去——其實是小霞扶他，他已醉得可以了。
小山在床上躺着，醉得像猪似的，口中喃喃的在亂說亂話。
小霞東尋西翻地在找東西，結果她拉斷了窗帘的繩子，試了試繩子結實不結實。她滿意地笑了⋯⋯
靜寂的公路上，有一輛三輪車在飛馳，車中有人，是大狗，進德，小栓子跟阿巧四人⋯⋯
小霞有了繩子，他乘小山醉了，沒有抵抗能力，用繩子將他五花大綁，綑綁結實。還用一隻橙子塞到他嘴裏。
小霞一邊幹，一邊冷笑對醉了的小山道：「藍小山，你別害怕。可憐你不過是一個狗腿子，姑奶奶不怪罪你，不過你的手鎗，我耍借用借用。對不起，你辛苦點睡罷。」
小霞弄妥了小山，輕輕地走出房來，對門反鎖上了。看看左右無人，奔到樓梯口。剛想踏上梯級，恰有一個聽差，拿着竹箕迎面走來。小霞連忙閃往一邊，但已給聽差看見了。
「郭小姐，恭喜。」
小霞只有鎭靜下來，也笑道「你還沒睡呀？」
「我想去拿點東西。」
「藍七爺睡着了，你可別驚動他。」
「是，知道！」
聽差走了，小霞才揑了一把汗，手握着袋裏的鎗，向二樓曹金虎睡房走去。
曹金虎房中，羅帳低垂，燈還未滅。床前地上，兩雙鞋子放着，一對男的，一對女的。當然，他也正在渡着春宵，正跟剛才陪他吃酒的那個女人鬼混。
小霞由一個窻口望進去，見到房中這情形，便想用手拉開這窻子。但，窻子關得鐵緊的。於是改變主意；脫下了脚上一隻皮鞋，對着窻子上的玻璃，璫瑯敲了兩下，把玻璃敲得粉碎。
聲音驚動了房中床上的曹金虎，由裏邊喝出來道：「誰？」
「曹大爺！你快起來，藍小山醉得要命。」
「這也値得大驚小怪？」
「你得起來，他沒有氣了。」
小霞說到這裏，早就將手鎗由窟窿內將窻紗挑起，鎗嘴對準了床頭。
床上有一雙脚伸了出來了，脚在找床前地上的拖鞋，小霞不再猶豫，知道這個下床的人準是曹金虎了，便對準放了一鎗。
有人應聲慘叫了一聲，由帳子裏倒了出來。
不料倒出來的人幷非曹金虎，却是那女人，小霞不禁一怔。
就在這時候，小霞正想放第二鎗，鎗聲早已驚動了下邊的人，個個如狼似虎，衝了上來。
小霞見有人衝上來，迫得將鎗嘴指向這些人，幷喝道：「你們都站住，那個動一下，我先打死他！」
這些衝上來的人，果然個個不敢上前。
這時候，曹金虎已有機會取得手鎗，一邊由床邊迫來，一邊哈哈笑道：「姓郭的，你膽子可不小，居然敢在太歲頭上動土，還不把鎗放下？」
小霞連忙將鎗嘴轉了個向，向窗裏放了一鎗，窗裏金虎也立卽還了一鎗，雙方都沒有命中對方。
小霞迫得再用鎗指住衝上來的人，迫他們退到樓下去。自己便隱伏在梯角處，朝上望着，準備負隅頑抗。
曹金虎衝出來了，他一時找不到小霞所在，只虛張聲勢，放了兩鎗。
小霞看準了他，也放了兩鎗。但小霞忘了鎗彈的數目，也因沒有用鎗的經驗，故在一番鎗戰下，彈盡了，最後拍拍兩聲，扣不出鎗彈來，曹金虎聽聲便知道小霞彈盡。
他哈哈一陣獰笑，再不用將自己的身體隱蔽了，大膽地站起來，向小霞伏處步步迫近。
小霞憤然將空鎗向他扔去，幷步步後退。
「臭婊子，看你還狠！」
曹金虎輕輕地將頭一偏，避過了飛來的鎗，咬牙切齒地駡着小霞。
正在這千鈞一髮的當兒，突然有人從曹金虎身後撲至，手起拳落，將曹金虎的鎗擊墮地上！
這人不是別人，就是胡大狗，原來他們及時趕到。
金虎料不到有此一着，给被擊墮了，便一轉身，隨手撲向大狗。登時間二人都跌倒在地上，扭作一團。
墮地的手鎗剛巧在二人身邊，二人都希望搶到這根手鎗，但又都互相給對方牽制住了，都抓不到。
大狗一發狠，覷準一個機會，脚就向曹金虎一踢。
大狗力大無窮，曹金虎給踢了這一脚，整個人向後仰跌，剛碰到樓梯的欄杆上，大狗再撲起，又是一脚，曹金虎的身體，便將欄杆壓斷，但見他慘叫一聲，由二樓直跌下去。
進徳，小栓子，阿巧，都趕到了，連小霞胡大狗在內，五個人望望樓下的曹金虎。
他，跌死了……
天空昇起了紅紅的太陽，包藏着罪惡的曹金虎之家，冒起了黑烟和火舌。
大狗、小後、進徳、小栓子、阿巧，五個人肩幷肩，手挽手，挺胸抬頭，大踏向有陽光的方向走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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