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爲了爸爸
小說改編
美術編輯：
林擒
一
魯家的小姑娘思芳大清早起來便接到大哥思律從新疆寄來的快信。
她喜孜孜的拿着信叫嚷着：「爸，大哥說上個月從新疆動身，算起來今天可以到步了。」她的笑聲一直從花園拖到樓上。
她爸爸魯翁樸也高興得渾身顫抖：「你說，你大哥今天就要同來了？」
思芳邊答應邊跑出：「我去給大嫂報喜訊。」
但是大嫂的房裏却空無一人。「她去了那裏」？說着跑到窗前伸頭向花園尋覓。
眞想不到，思律已經和他妻子站在那裏喁喁叙別了。思芳禁不住拍掌驚叫：「大哥，你人倒比信快。我還想要大嫂請客呢，不想你人已經來了。」
她像箭一樣的衝下樓去。
爸爸媽媽恰好圍着思律說這說那。翁樸看到思芳，便說：「大哥就是怕你敲大嫂的竹槓，所以趕回來了。」
她媽媽也嘻哈着說：「老大回來了，再打電報把老二接回來，今年一家人好好的在一起過一個團圓節。」
翁樸完全同意：「正是，老二差不分有三年沒有回來了，好像是他大哥結婚前一年出門的，他連若冰都沒有見過呢。
二
思律的回來，使得這個本來就已經充滿歡樂的家庭平添了不少熱鬧：說一句話，就是一陣笑聲。大家還拿思芳做了取笑的對像。媽媽說：「女大十八變，思芳也不比從前了。」思律說：「若冰寫信給我，說妹妹在戀愛。」
思芳紅了臉，便要過去責問大嫂。還是她爸爸止住了。
末了，思律說上面發現這裏有金沙，所以派他來硏究，大概一時也不會離開這裏。
眾人正高與不迭，忽然女僕阿蘭來晚：「老爺，二少有電話來！」
這消息使得在坐的人都睜着驚訝的眼，並且雀躍不已，搶着便要去接電話。
若冰輕輕洩了思律一下，又輕輕的笑「你別去，回房來給你看一樣東西。」
三
若干時日以前，這房間曾經帶給夫婦倆以如癡如狂的歡樂，如今，當思律發現了搖床上那睡着圓圓的小眼睛的孩子，那種歡樂又重新在他心裏沸騰，他回轉頭來，緊緊的抓着若冰，眼裏充滿了感激與溫情：「哦！⋯⋯」
若冰掩着她的咀，把頭理在思律的懷抱：「你走的時候他還沒有出世，現在已經一歲了，你看像你嗎？」
是過份的興奮使思律的聲音變得更溫柔，甚至連呼吸也有點急促：「眼晴像我，鼻子像你，咀係我你两個。我現在的心情恍似一個開礦的人發現了金礦一樣！」
是的，等他長大了叫他學工程開礦好不好？」
思律撫摸着孩子那如絲絲頭髮：「這叫做父是英雄兒好漢！哈哈！」
說着思芳也嘻嘻哈哈的闖進來，使人分不開是誰的笑聲，她說：「大哥大哥，你看多巧呵！二哥也回來了，爸爸叫你去接他呢。」
思律在孩子臉上親了一下，回頭望望若冰，那意思好樣說「親吻孩子就是親吻你呵！」
臨跑，思芳吿訴若冰：「大嫂你還沒有見過二哥呢，他又和氣又愛說笑話，家裏人個個都喜歡他。」
四
思强倒真是個逗人喜愛的好像伙。像所有靑年人一樣，只耍和他接近，便立刻感到那種如火似的，需要發洩的熱情。他回來只一天，家裏的上上下下便都把他當了傾訴痛苦與歡樂的對像。甚至，若冰有時簡直不敢直視他那樣要把人燒灼的眼睛。
這一天，若冰正在花園曝晒蔵書，思强含笑跑來，吿訴她：「大嫂。你手絹掉了。」若冰接過了，「謝謝你！二弟，你吃過早點沒有？」
「你對我這樣關懷，我應該謝謝你總是。這一次回來，心裏特別快活。因爲我爲大哥幸運，有這麼一個好妻子！」
「二弟，你太誇獎我了。」
「本來我想回來看看馬上就回新加坡去。但現在我决定在家裏多住些日子。」說着，無限依戀的望着若冰。
若冰不敢撩起他的感情，只冷冷地說：「是的，爸爸媽媽也這這樣希望。」
突然，思强搶起一本叫作「戀愛與道德」的書：「大嫂，你看過這本書了？」
「看過了，寫得很好。」
「是說?⋯⋯」
「一個悲劇！描寫两兄弟愛上一個女人。」
「唔。」思强忽然停住了，他有一陣觸感，是怎様的感觸呢？他知得很透澈，却又很模棱：「哎！感情眞是可怕的東西，最聰明是人被感情朦蔽了也會變成傻子！」
若冰不敢答話，她感到渾身發熱，感到路邊燃燒着洪洪的烈火。畢竟，思芳來通知他二哥，說爸爸有話對他說纔把解救了。
五
一會，思律從礦場的電話裏吿訴若冰，說有緊事情不得不留在那裏，可別等他囘家吃晚飯了。「眞的事忙也就別阿來了，可是別忘了替爸爸買月餅呵。」她那種依依不捨的神態，惹得思强兄妹在她背後指手劃脚。
忽然，思强趕到若冰身邊，「別掛綫，我有話跟大哥說。」說着，拿起聽筒：「——大哥，你有空嗎？沒有？那麽，我有一個請求，我要大嫂代你陪我同思芳去跳舞，我知道你為答應我的。」
若冰眉毛一揚：「不……」她隨手過電話，要說她實在不好意思單獨跟思强在一起，因為她一想到給那火一樣的年靑的叔叔擁在懷抱便要心跳。
可是思律並不同意她的說法，他說：「弟弟是個大孩子，頂好別讓他失望。如果沒有特別事情，何不陪他去玩個暢快呢？——哦。寶寶睡着了，替我吻他一下。」他放下電話，同事老程遞上請假單：「魯工程師，我要回家結婚，我準備請長假。因爲我家離此地有好幾百里路。」
「好吧，你在公司服務的成績很不錯，年終本來可以分一點紅利。那麽，現在我私人送些錢給你，就算是我的貽賀禮。」
六
老程請長假去了，他要結婚，他是自動的。
但是魯思律却也有人迫着他請長假，而且「永遠的休息」！迫害他的，就是站在他面前這個惡漢仇如海。
這個目露兇光的壞蛋却偏有一張懂得獰笑的臉孔，他咻咻地地說：「魯先生，我來跟你談談生意。」
「是國營的公司，不是商辦的。」
「這且不去管它。我知道這裏發現了金沙，因此，我想來跟你談談，朋友，肥水不流別人田，我在這地方上有幾百個小兄弟，只要你在工程方面肯出力裝忙，至于人力方面，我一手包辦。咱們有了好處，平分秋色，你滿意嗎？」
思律不會是個只圖私利的傢伙，對于仇如海這等人，除了怒目相向，嚴詞拒絕，他决不會遷讓一歩。這陰險奸詐的仇如海並沒有立刻發作，他慢條斯理的燃上支烟：「魯先生，考慮考慮吧。希望你能明白你
的處境。」
七
中秋節，夜裏，皎月當空，魯家花園裏揚起一陣笑聲，陰約可聞一陣陣的細語。是的，這一家人，幾年來，也難得有像今天的團叙了。
翁樸望着空際一片淸輝，舉起酒杯：「孩子們，今天是團圓節，我們魯家人亦歡叙了，大家乾一杯！」
思律高高的舉着杯子：「爸爸媽媽，我敬你两位老人家一杯。說爸爸媽媽福壽無彊！」
大家舉杯一飮而盡。
翁樸放下杯子，一臉莊嚴的說：「思律，你是魯家的長子，對家庭你的責任最重。在社會上做事，處處要謹愼。你太忠厚了，我時常爲你担心。」
正說着，僕人進來報說請大少爺聽電話。思律答應邊隨僕人外出。
思芳隨着舉杯：「媽，我也做你一杯，以後少駡我两句。」
思强却跑到若冰身邊，悄悄說「大嫂，我敬你一杯！」
半响，思律匆匆同來：「公司裏有要緊事，我得在半小時內趕去。」
然而，大都不同意他在這時間離開，尤其是他媽媽：「明天不行嗎。今天是團圓節阿！」
翁樸却認爲兒子不該爲了賞月而誤了正事：「你們是什麼話，公司裏有電話來，一定有要緊事，怎麽好不去。去呵，思律，回頭等你吃團圓飯。」
八
其實，那電話不過是仇如海他們冒名打來。爲了思律三番四次不受他的威迫利誘，暴怒之下，便發誓非把思律幹掉不可。
正如翁樸說的思津實在太忠厚了，不然，他决不會不想一下便謬謬然的趕去，這是中秋之夜呵，有什麼不了事明天不好辦？
但現在要改變主意已來不及，仇如海和爪牙們早已在礦場辦公室面前埋下炸藥。
就在半小時內，一切都變了！人們只聽一聲轟然巨響，一聲慘叫，和一陣使人呼吸窒息的烟硝……哎，今後，一切便可變了樣！
九
已經是半夜了，魯家的客廳只有一片可怕的靜寂，老老少少都懷着一種又是焦急又是希望的心情在等待。人們腦裏都存有一個念頭：思律會有什麼不測還是平安無恙的回來？
一陣電話鈴聲，把大家都驚醒了。
人們像潮一像搶到電話那邊。
但立刻，接電話的人還來不及說話，便把電話一放，差點沒有暈倒了。
一〇
這一椿禍事，把這一家人從極度的歡愉中推進了痛苦的深淵，大家都只能睜着一雙乾了涙的眼，彼此甚至迴避了各自的眼色，不願對方知道心裏在想什麽。
思律已從醫院搬回家裏養息。醫生警吿他們：「只斷了一條腿實在太幸運了。可是別讓他再受刺激呵，要是，他可能因此失明！」
但是誰又能使思律平心靜氣的躺着不思不想？原來正在事業中邁行的思律，如會忽然殘廢了，忽然失却了一切，他毫無掙拒的就讓自己沉下去？何況他的腦筋還充塞着種種的情慾。
現在，一切的物體，一切的聲音與顏色，在他眼裏都成為可懀的對像。他一下子大叱大叫，一下子又咒罵着搥着自己的腦袋，然後又砰砰碰碰的把東西摔得滿地。
家裏人沒有一個敢惹他。若冰常常是扶着他的「代步車」跪下來，咽着眼淚，用着乞憐的眼色望着他。說：「思律，我求你安靜點好不好？爲了你自己的健康，爲了孩子的將來，也爲了爸爸媽媽，你不該就此毀滅自己呵！思律，難道你以爲我不能分担你的煩憂，分担你的痛苦麽？呵！思律，我才不能一天沒有你呢。」
然而一切的努力都成爲白費，思律還是時時刻刻的發脾氣，叱駡着，摔了這樣又摔那様。
思芳對告冰說：「大嫂，我眞不想留在這個家了。」說着。一口踏出去，却正撞着思强，大家心緖都這麽樣，這一撞差點沒有使两人相駡起來。
思強嘆了口氣：「眞想不到這個家如今會變得這麼凄慘寂寞。爸爸整天坐在海邊呆想，媽媽進了庵堂唸佛哎。！我這後天也準備回新加坡了。」
若冰不敢接觸思强那永遠含着火似的情熱的眼睛，只幽怨地說：「芳妹也說不願再躭在這個家了！」
「那麼，大嫂，你自己就决定一生留在大哥身邊？」
若冰做了一個驚訝的姿勢：「二叔你怎可以這樣問？」
「也許是我太同情你，我覺得你自己應該找出路！」
「別說這些話，要是大哥聽到，他會更傷心的！」她逃避了他的糾纏，準備上樓。
思強伸手一攔：他現在失却了自由：「可是你還年靑，你有两條腿，你不該永遠在寂寞的眼涙中過活！」
「二叔，我如果走了，良心怎麼對得起你大哥？他現在身體已經殘廢，我不能使他的心也殘廢呵！我這一生不會離開他的了。」她决定跑開去。
思强也下决心的非把心裏話儘情傾訴不可：「大嫂，你可知道，你這樣做，大哥良心上會更難過，更痛苦！大哥現在性情暴燥，就是爲了你，有你在他身邊，永遠不會快活的。他希望你能走，悄悄的走，他不願你和他一起受苦！大嫂，爲了你，也爲了大哥，我求你和我一起去新加坡！」
若冰的心跳得厲害：「什麼，我和你？——你忘了我是你大嫂，是你哥哥的妻子。」
「我沒有忘記，我只知道我愛你。難道要使一個不幸的人幸福，也是罪過嗎？」
若冰覺得思强的情熱可能要把一切都毀掉，她很怕，她用力的掙脫了：「不！我不能够！」
一一
而事實是，思律也希望不要因自己的不幸而要別人爲他犧牲。他說「若冰，你去吧，我不忍見你那麼可憐寂寞，你不能一天陪着一個不能動彈的殘廢人呵！」
若冰的眼角沁出了激水：「我不離開你，生死都在一起！」
「這是不可能的。」
「爲什麼不可能？」
「醫生也許沒有吿訴你，我的一生已不可能給你了。你是一個人，你天生有慾望，你應該有一個年靑有自由的男人陪着你。你犧牲了自己的一生，而我又得不到幸福，若冰，這又何必昵？」
「這是我甘心情願的。」
「你將來就會恨我的——如果眞愛我，若冰，你走吧，最好別給我看見，也別讓媽知道，媽爲了我傷心透了！」
思芳突然蹌蹌踉踉撞進來：「大嫂，你快去吧，媽剛回來，捽了一交，現在直出冷汗，你快去吧。」
若冰慌忙的出去，思芳也慌忙的把門關上：「大哥，到今天我不得不說了，你快叫二哥回新加坡去吧。」
「爲什麼？」
「二哥，他拚命追求大嫂，他勸大嫂跟他走！」
係晴天霹霹，使得思律喪魂落魄似的扶着拐杖拚命撑起來：「自己的親手足，這太使我……思强在那兒？」
他眼睛直視，艱難地跑出去。
「呵！我眞要後悔了，我什麽要說呢？」思芳趕忙來攙扶他。但思律把她的手掙開：「去！我要你去照顧媽媽！」
一二
思强剛打電話叫醫生。兄弟倆在樓梯上相遇了。
思律一步一步的拐下來：「思强！你……」
「哦，大哥……」思强只得停住了脚步，一直退回客廳。
「二弟！他顫抖着，但聲音却忽而變得那麼懇切；「你大哥現在是不是天底下最可憐的人？」
「唔……」
「旣然二弟沒有忘記，那麼，大哥要求二弟答應我一件事？」
「大哥，你說吧。」
「你愛你大嫂，我不怪你——」
「呵！大哥——」
「可是我的好弟弟，這件事給爸爸媽媽知道，他們怎麼受得了，我明白若冰遲早要離開我的，可是，好弟弟，無論如何你不能——
像有一萬管針剌進思强的心，對着這個殘廢的大哥，聽着這種求援的慘叫，他有勇氣再停留在他大哥面前麼，他突然轉身，要跑上樓。
思律一定要他聽下去，他要攔阻，可是身體轉動得太快，一條腿支持不了，翻身倒下，而且，他也再無法支持內心的平衡，冷靜，他直淌着眼淚，呼吸緊促的說；「二弟，你看你大哥——我們一母同胞，你叫我說些什麼好呢？——」
如今，思强也是難過，激動得心酸涙滿睚，他把思律扶起；「大哥，我以最痛苦最懇切的心情要求你原諒我。我明天一定離開家。不過，大哥，如果你眞愛大嫂——」
「好弟弟，如果我不是爲了怕爸爸媽媽傷心，你眞愛若冰，你就帶他走也好。只要你快樂，她快樂，大哥沒有話說，大哥有一天死在你面前，你抓一把土把大哥理了，站在墳前叫聲大哥，我就如願了。可是爲了爸爸媽媽，弟弟，你不能跟若冰在一起呵！」
然而，他們眞能不讓爸爸知道麽？翁樸早站在他們身後，把一切話都聽進耳裏。
一三
思强决定走了。病在床上的媽媽希望他多留幾天，但翁樸命令他明天非回新加坡不可。
他在花園裏碰到若冰。若冰忽然叫了他一聲；「二弟，你明天便要去了？」
「是的，若冰。你原諒我叫你一聲若冰。」他情不自禁的緊握着若冰的手。
「你知道，我比你更苦！」
「若冰，我們明天便要天南地北了，你知道，我多麼需要你！」他突然把若冰擁抱得繁緊。
若冰迷惑地望着他：「呵！這會使思律……」
一四
悄悄地站在洋台上的思律，悄悄地把思强和若冰的一切都看在眼裏，然後又悄悄的跑回室內。
孩子躺在搖床上寧靜地轉動着眼睛，他低下去吻了他嬌嫩的臉頰，一次又一次，而他的手顫抖得厲害，表示他的情緖有了很大的波動。……
花園裏，思强還是拖着若冰說這說那，若冰也實在很有點依依不捨，她甚至說：「以後常寫信給我。我知道我今後的歲日會很難過，但愛本來就是犧牲的，我已經决定的一切。臨跑，又說；珍重呵！二弟，做事多為旁人，少為自己，你的心魂總得到安慰的。」
若冰跑回來，但是他沒有看到思律，孩子也不躺在那裏，她有點着慌了，然後他突然發現搖床上的一封信。
這還用得着誰嗎，除了思律，誰又會把信留下？她渾身發抖，眼涙掛滿了一臉，因爲，思律說些什麼，她是可能想像得到的：
若冰，我知道沒有辦法阻止你和二弟的感情，爲了不使大家痛苦，我只有走了。小康是我將來唯一的希望，所以，我殘忍地使他離開了媽媽！若冰，我走的理由，除了你，希望這世界上不再有人知道……
一五
像一陣可怕的風暴，思律帶着孩子的出走，把整個魯家摧毀了。
病得沉重的媽媽第一個倒下！
翁樸也係癱瘓了的一天到晚不說一句話。
若冰呢，在思律出走的當夜也隨着跑出去了——她說，如果我一天找不到思律，我一天也不回這個家！
至于思强，她早就準備跑的了，但現在她却不得不拿出最大的勇氣守着那失神落魄的爸爸。
一六
思律帶着孩子，帶着希望，也帶着無盡的痛苦到了離家很遠的一個城市。
爲了有一個很要好的同學住在那地方，他準備在此耽擱一個時間。可是因了言語不通，他跑了幾條黑弄還沒有找到。
還好，從前在他那裏做事，請長假回家結婚的老程就在街上碰到他。
于是，思律使暫時住到老程那裏。
只是老程在一家工廠裏做事入息也剛好維持夫妻倆的微薄生活，如今却意外的來了思律和他的孩子，自然就捉襟見肘，兩個月以後，老程對于生活的負擔簡直束手無策，連他的老婆也嘖有煩言了，但他却從沒一次在思律跟前表示不高興。
有一夜，女人對老程說：「明天，再不想辦法我們便要吃西北風了！」
老程擺着雙手：「小聲點，別讓魯先生聽到了。人家過去也曾幫過我很大的忙呵！」
但慣于失眠的思律，在這萬籟俱寂，幷且只有一板之隔的當中，他早已聽得淸淸楚楚。他爬起來，跑過去：「老程，我也知道爲了我們使你太辛苦了，這是我們的不好，所以，我才希望你替我接洽些畫圖則的工作，也好減輕你的負擔。」
一七
爲了孩子的敎養，爲了孩子的前途，這個身心曾受到損害的思律，如今又不得不奮起日以繼夜的工作。
常常，已經更殘漏盡了，他一邊擦着疼病不堪的眼睛，一邊還在矇朧的燈下吃力地畫着細緞的圖則。
⋯⋯
一月一月的過去了，
一年一年的過去了，
他還是畫，眼睛也一天不似一天。但他極力支撑着自己，每每，他實在太疲倦了，他還是咬咬牙齒，說：「哎，思律，你這沒用的傢伙，別倒下去呵！」
一八
作爲思律生活第一義的魯小康——這孩子已經七歲了。一天，他和鄰家的小女孩金姆回到學校，校裏的黃老師介紹一個新來的歌唱女教師——魯先生。
又聰明又活潑的小康却站起來說：「我們要魯先生唱歌！」
黄老師笑着瞪了他一眼：「魯小康，不許這樣！」
這新來的魯先生聽到魯小康三個字，像觸了電似的一直向孩子跑來：「什麽？他叫魯小康？」
小康天真地：「是，魯小康就是我！」
魯先生一把拖着他：「你媽呢？你爸爸叫什麼名字？」
「媽早死了！我爸爸叫魯思律。」
「哦！小康眞是你，你快帶我去見你爸爸！」魯先生不顧一切直拖着小康往外便跑。
一九
魯先生畢竟見到思律了，他們緊緊的互相擁抱着。
思律哽咽着：「呵！二妹，想不到我們還有再見的一天。家裏的情形怎樣了？」
思芳哭得很傷心：「媽死了，爸爸爲了想念你病了三年，去年也去世了。屋賣掉了，替爸爸辦身後事。二哥回去新加坡，一直沒有消息。」
思律撫着思芳的頭髮：「我對不起爸爸。——二妹，別難受。呵！你也結婚了？然後回頭叫小康，叫阿姨呵！」
小康伶俐地點頭招呼，思芳把他抱起：「小康，魯家下一代的希望都在你身上。」
「小康，出去玩吧！」思律覷着小康去了：「思芳，小康在這兒我不好問你，大嫂呢？」
「大哥，你聽了可別傷心。」
「二妹，七年來，我的心已變了冰塊，你說好了。」
「大哥，你走了之後，大嫂在當天晚上也走了，她留下一句話，說找不到你死也不回家！從此，我們便得不到她的消息。不料在爸爸臨終的時候，忽然接到她一封信，她說，為了你，她三年來找遍天涯海角，始終找不到你，後來，生活也發生問題了，她因為沒有錢繳房租，給人從旅館趕出來。她流浪街頭，與飢餓寒冷為伍！她受盡侮蔑與凌辱，但是，她說，在沒有見到你一面之前，她是不甘心死去的。結果，為使生命得以延續，她帶着一雙淚眼到舞場去色笑承歡。——唉！至此為止，以後怎樣呢？這幾年來沒有接過大嫂一封信了。大哥，大嫂旣然這樣愛你，你也這樣愛大嫂，為何却耍各自東西？」
思律替思芳揩了臉上的涙珠：「眞是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自此，思律便搬到思芳那裏一起生活，一來也可讓思芳照應小康，二來也藉此得一點家的溫暖。
二〇
正如若冰信裏說的，直到今天，她自己還在過着那種對人歡笑背人愁的舞女生涯。
她下海的地方叫「浮雲舞廳。」說來凑巧，舞廳的所在，也正是思律和思芳生活着的城市。
現在，她已經不再叫「若冰」而改名「麗麗。」
這一夜，她回到舞廳，大班介紹一個客人給她，這客人，竟是仇如海。若冰幷不認識他，相反，如海却清楚若冰的底細。他一見若冰，便說：「小姐，你眞面善，我們好像在什麽地方見過——哦，對了我不過見過小姐的照片。」
若冰懶洋洋的說：「呀，我想起了，在魯工程師的辦公室上。」
從來都像在夢裏的若冰，聽見有人提起魯工程師？便突然驚醒過來，抬起頭，說：「什麽？你認識魯工程師？」
「何止認識，還是老朋友呢。」
「那麼，請再你他去了那裏？」她的臉色充滿了希望。
「唉，眞可惜，他已經死了！」
仇如海漫不經心的說出了這噩耗，但在若冰聽來，却恍如雷轟電掣，她搖頭了一下，突然站起來：「對不起，我有點事先走一步。」
仇如海狡猾地笑了。大班跑進來，輕吿說：「仇大爺，你眞有本領。」
「要不先息了她那一條心，她如何肯就範。」
二一
若冰回到公寓，迷迷惘惘的倒身榻上。
同居莎莉瞧着她那瘋瘋癡癡的樣子，知道她又吃醉了。便起來替她蓋被：「何必糟塌自己，總有一天你會找到魯先生的。」說着，她的眼睛突然接觸到一個小藥瓶，她檢起來，一看，不禁一陣驚叫：「什麼？你……你竟吃了安眠藥！」
二二
幸虧發覺得早，若冰只在醫院停留一夜便回公寓來了。
這一天，仇如海來看她，莎莉說「麗麗」恰好睡着了。如海竟留下了一千塊錢，無限同情的道：「旣然安全了，就讓她休息吧，我不驚擾她了。……這裏一千塊錢，請小姐轉交給她。我對她的一切非常同情，如果爲了生活問題，舞廳可以不做了。雖知道這社會好人少壞人多。如有什麽需要，可到大同公司找我。」
仇如海這一番話，就連莎莉也感奮得很：「我才沒有見過這樣的好人呢。」
二三
自此以後，仇如海常常帶她們到處尋歡作樂，進夜總會啦，電影院啦，舞場劇塲啦，旅行風景區啦，總之，只要能討「麗麗」歡心的，仇如海無不呼之卽來。
有一夜，正値團圓節，從夜總會出來，因爲麗麗心緖不好，如海把她們送回公寓便先跑了。
若冰回到室內，倚窗眺望，對着那皎潔的月圓，眞是感慨萬端，不然泫然淚下。
忽然，莎莉悄悄的對她說：「麗麗，剛才仇經理託我代表他說一句，因爲他不好意思開口。」
若冰回過頭來，月熯光照，她的臉而有一線銀色的光芒使人生聖潔之感。她幽幽地說：「莎莉，他說些什麼？」
「他要求你跟他結婚！」
「結婚」？若冰冷冶地說「你以爲我還會結婚嗎」
莎莉拉着她的手：「好妹妹我自己是女人，我知道女人的短處，難道你就這樣子過一輩子不成？」
「莎莉，怎麽你也不了解我？」
「以前我沒有勸過你，可是現在魯先生死了。再說仇經理這個人好像很有本領，人也可靠。」
「可是，莎莉，請你別再勸我，思律在我心裏幷沒有死！」
「我知道你沒有忘記魯先生，可是一個人在外面東飄西蕩也不是辦法。我們同是天涯淪落人，我們巳一同生活一年多了，好妹妹，難道我會害你嗎？」
若冰絨默了一會，忽然伏床痛哭：「唉，我眞像做了一場惡夢！」
二四
時間是最無情的，一切好的和壞的事情始終逃不過它的洗刷，譬如若冰之肯嫁給仇爲海，原是爲了如海這狡猾傢伙用了種種的手段去欺騙她使她就範。開始，如海還是步步爲營的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慢慢呢，却就肆無忌憚，兇相畢露了。
半年以後的一天，如海因爲做了一筆走私生意損失了幾十萬，心緖惡劣之極，當下他一面穿一面對着鏡子咒駕：「壞蛋！眞太壞蛋！這一筆生意就損失我五十萬！」
若冰以一種妻子的溫婉說：「如海，我正想勸勸你，聽說你辦的公司專做走私生意，這是——」
如海把桌子一拍，眼露兇光：「嚇！你管得着我？媽的？看見你就生氣！自從跟你這臭婊子結婚，這一年來，沒有一件事是順順利利的。」
恰巧丫頭桂花進來說車子在門口等了很久了。如海笑淫淫的向她臉上一擰：「還是你好。」囘頭來，却狠狠的對若冰一喝：「拿皮鞋給我，替我穿上！」
二五
可是在思律的身邊，思芳也正替小康穿上鞋子，因爲讀書很用功，考了第一，姨夫買了一雙鞋子送給他。
思律看到小康那一張笑臉，便想起若冰：「要是她在這裏就好了」。他萬想不到自己的好妻子如今正受着仇人的凌辱虐待。
小康瞧着爸爸不說話，便要逗他高興，他瞇着眼說：「爸爸，我明年再考第一，你說姨夫給些什麽給我？」
姨夫忙說：「等你大學畢業考第一，我儘送給你一隻金錶，你好好用功吧。」
二六
時光流逝，十九年後的一天，小康果然得到了他姨夫的一隻金錶。
這個二十幾歲的年靑中，和他的父親一樣，都有一股剛强英俊的氣概，而且對人對事又是那麼老老實實的。
家裏人爲了他的畢業，爲了他和程家的女兒金如訂婚而舉行小讌叙。
思律和思芳都高興得滴下眼淚。
尤其思律，眼看着面前結婚這個硬朗的小康，不禁百感交集：是的，二十幾年的艱辛畢竟未曾白費，可惜他媽媽沒有看到她的兒子如今也就耍成爲一個工程師了，哎！
可不是，爲了魯小康在化驗室的工作有高度表現，報章全加以大大的讚揚：
少年工程師魯小康
淘金沙成績優良
一月收獲百兩
是的，這是息固然使思律私心竊慰，他未嘗實現的理想如今巳由他的下一代實現了。
但就在矩離他們不遠的一個寫字間，有一個人却比他們更雀躍，他的名字就是：仇如海！
寫字間，仇如海放下報紙，對他的同黨說：「你的消息可靠嗎？」
「這個魯工程師，决不是以前的魯工程師。」
「那麼你跟他商量的，我們合作的問題？……」仇如海噴了一口烟。
「這麼肥的生意，他當然不會合作。」
「脅威利誘都用盡了，這傢伙就是不答應。想不到他和那魯工程師都有一樣的脾氣。」
如海把報紙用力一掙：「旣然老脾氣，我們就用老方法對付他！」
二七
但是如海學乖了？幷沒有把小康立刻殺死，殺害了，淘金的方法一起消滅？所以他只把小康綁架到一處地窖，軟硬兼施的逼他把方法說出。
小康很堅定，他幷不因為如海他們的迫害而作半點讓步。
如海像一匹野獸似的咆哮着：「還不說，你以為我是嚇唬你嗎？以前魯思律跟我不肯合作，斷了一條腿你沒有聽過？」
「呵！原來爸爸的腿是你們這些强盜弄斷的！」小康二眼冒火，用盡了氣力要掙脫綑縛着的繩索。
「咦，思律是你的爸爸，那麽，麗麗是你的母親了。好，先把這小子關下去。」
二八
如海先把小康丟下。滿有把握的回到家裏來，碰面見到若冰，使說：「好消息，太太，你的兒子來啦！」
「我的兒子？」若冰感到無比的驚異。
于是，如海把關于魯小康的一切說了，最後，却用了恐嚇的口吻說：「而且小康的生命實在危險！不過，只要你肯說服他把淘金的方法拿出，便什麼事都可解决。
若冰越聽越着急：「我求你別傷害小康……」
「那麼你立刻跟我去好了。」這時間巧恰有人敲門，如海和來人說了幾句話便匆匆的跑出去。
若冰覺得决不能放手，這難得的機會，立刻搖了個電話給警察局，說小康給仇如海他們關到某某地方，請他們馬上派警探去救援。
二九
如海一直把若冰帶到那小屋子，說：「你的孩子就在裏面，你小心點，如果有什麽差錯，記着，外面有很多支鎗正對着你母子倆的腦袋！」
若冰進去，看到小康給綑縛着倒身草地，她情不自禁的把他扶起：「哦，小康！你是小康嗎？」
「我是小康，你是誰？」
「我是……我是來救你的。」
但小康並不認識她，若冰叫他仔細想想，小康忽然說：「呀對了，你像我的母親！」
「你的母親？她呢？」若冰顯得很激動，差點沒有流上眼淚。
「母親早死了！我只見過她的照片。」
「若冰慘極的垂下眼睛眼：早—死—了？是的早死了！」
小康却未嘗注意她悲苦的臉容，只說：「你快救我吧。如果你能救我出去，爸爸一定非常感激你！」
「什麼？你父親？他——還活着？⋯⋯」她還要說下去，如海已經回來，舉着手鎗，迫她快點吿訴小康，她正是他的母親。
若冰還是不肯說。
如海只好自己動口：「這怕什麽，魯先生，她是我的太太正是你的一」
可是外面已響起了震人心弦的警車聲。一個黨徒慌忙的衝進來：「快走，外面都給警探包圍了！」
如海却並不就此跑出，回轉頭來，舉着鎗向着小康，狠狠的說：「好！你也別想活！」
說時遲那時快。若冰忙過去拿身子一擋，(砰)然一聲她倒了下來，鮮血飛迸！
如海回身不顧一切的衝出去，就死在亂鎗之下。
三〇
這一天，陽光特別明朗，到處可以使人感到春天的氣息。
而且，當若冰吿訴小康，醫生說她很快就可以痊愈時，小康的心境也和天氣一樣的明朗了。
何况，思芳帶著思律趕來醫院。當思芳叫小康去照顧爸爸，却發現這個因救小康而受傷的仇伯母就是若冰的刹那，她們不是都有一種像深沐着春日風的欣欣之情嗎。
思芳激動得直淌着眼淚；沒想到這一生還能見到你。大嫂，大哥也來了，你們今天總算可以團圓了」
然而若冰却不願讓思律看到這個可恥的妻子，她抽咽着：「我嫁了他的仇人，我還有什麼面目見他？難道我願意小康純潔的心靈蒙受這樣不潔的影響嗎？」
但小康早帶着思律站在門口。
小康說：「阿姨，爸爸失明了，你為什麼不吿訴我?」
「她失踪，大哥憂急過度，所以便……」思芳哽咽得無法說下去。
思律默然地說：「小康二十年前，我便知道有這一天了。可惜，我竟不能再見若冰一面。」
「大哥，大嫂一定會回到你的身邊來的。」思芳無限哀怨又充滿希望的凝視着若冰
若冰却癡癡的一直沒有開口，一種複雜的情緒正絞結着她的心。
「爸爸，媽媽已經死了怎樣回來？」
不錯，若冰現在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死，她聽小康提到死，忙着說：「是的，她死了！不會回來了！」
她說「死」，侷偏在思律的心裏却再生了：「小康，這是誰在說話，彷彿……」
「就是我跟你說的仇伯母。」
思律給小康攙扶着跑到若冰床前：「仇太太，你救了小康，我怎樣感激你呢？」
一種不可控制的感情，使若冰自然地把手伸過去拉着思律的手：「別……別這麽說話呵魯先生。」
「二妹，我感到在我面前的不是仇太太，是……我在做夢嗎？」
若冰的聲音更低沉：「是夢！是……一場惡夢！」
「奇怪？你的聲音，你的手，都使我想起……你是誰？」
思芳再也按捺不住：：「我不忍大哥這可憐的樣子，大嫂！大嫂！」
立刻，彼此的感情像缺了堤的洪水，洶湧着洶着。
若冰緊緊的擁抱着思律：「我的康兒——思律——若冰在這兒！」
思律的眼淚滴上若冰的面頰，如今，兩人的眼淚都融合了：「若冰！我恨我的眼睛瞎得太早，這一生難相逢，不能再相見了！」
窗外却是一片明媚的春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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