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風吹着海水,波浪輕拍沙灘,深灣的岩石上,站着剛從海底昇上來的鮫奴。
鮫奴穿着一身縞素衣裳,花容慘淡,望着浩淼大海,嘆息流淚。
他對着家鄕——那在海底的樂園,有無限依戀,無限惘悵。深奧的海洋中有她的親屬,有她的同伴,但在渺茫的塵世中,鮫奴有不知今夕宿何處之感。
鮫奴低眉垂首,珠淚紛彈之際,有一位年靑書生,從岩石後面慢步踱來,他遠遠望見一個絕色少女凄凉孤獨竚立海邊,一時起了好奇心,他施施然上前,揖道:
「小姐請了!」
鮫奴受驚,微退一步,萬福道:
「相公。」
「素昧平生,本來不該打擾,只是看小姐不似尋常女子,爲何獨自在此?故此冒昧動問,小姐家住那裡?因何在此?」
景雲瑞看見鮫奴高髻靚裝,鳳眼柳眉,姿容絕世,企立海邊,風吹衣袂,飄飄然有神仙之槪。但又見她雙眉緊鎖,似有無限愁怨,他怕鮫奴尋短見,因此不顧失儀,追問詳盡。鮫奴打量着景雲瑞,祇見他儀表非俗,舉止大方,因此答道:
「小女子遭逢家難,父母雙亡,意欲往洞庭投親,只是千里長途,我一個單身弱女,如何去得?因此望洋興嘆!」
景雲瑞慨然道:
「小生遊幕至此,歷年來少有積蓄,正搭船囘故郷洞庭,小姐若不嫌棄,何不與我同舟而往,沿途也好有個照應!」
鮫奴欲言又止,躊躇不答,景雲瑞一笑,對鮫奴道:
「我也是父母雙亡,浪跡江湖,故而聽小姐之言,頓興同情之感,决無他意。」
鮫奴面色微紅,襝袵道:
「我焉敢以小人之心度相公,相公旣如此說,奴家就依相公之言便是。」
原來鮫奴本擬往洞庭投靠,現在遇到了景雲瑞,見他是正直君子,態度誠懇,就跟景雲瑞同行。
鮫奴附舟而行,船上乘客數人,對鮫奴的艷異容貌,都感驚奇,鮫奴處之泰然。
舟行不久,海面上忽然風浪大作,船顚簸得厲害,乘客們都驚惶失措,景雲瑞也慌張萬分,鮫奴鎭靜如恒,轉身走向艙口,喃喃祝禱。
剎那間,風平浪靜,各人都舒了一口氣。鮫奴的動作,被雲瑞暗中注意着。
一夜過去,第二天早晨,雲瑞與鮫奴步出艙面,看見船上一羣人嘈亂喧嘩,於是上前探詢,船伕告訴他說有位藥商因貨物皆遭海水浸濕,虧折本錢,不堪打擊,欲投海輕生。鮫奴聽說,低聲向雲瑞說:
「相公,你不是說有積蓄?何不買下這批藥材,救人一命,行善總有好報的!」
景雲瑞略一思索,就㸃頭答應,將那批藥材照本錢購買,藥商再三拜謝雲瑞救命之恩。
一路上風平浪靜,那日間船抵洞庭,景雲瑞扶了鮫奴上岸,付了船費,將行李與藥材喚幾個挑夫挑起,一路奔囘家園。分別幾年的家園,竟然是荒蕪不堪,應門的老聲子見到主人歸來,欣喜萬分,一面迎接兩人入內,一面絮絮地禀道:
「自從公子出門以後,家奴們不能安貧,紛紛離散,老奴年邁,難以操作,以致田園荒蕪,加上今年本鄕遭受瘟疫,剩下的僮兒也都逃走,如今只有老奴一人了。」
雲瑞目睹庭院冷落,廳房中蜘網塵封,難以安身,不由得縐眉。鮫奴知他心意,微笑着向雲瑞說:
「相公,你該把藥材賣了,不但獲利,也可以救人。」
「這些藥材都是浸濕之物,還有用嗎?」
「何不打開看看,便知分曉!」
鮫奴的催促下,老聾子拆開藥材一看,竟然都是上等貨色,絲毫沒有浸濕,雲瑞暗中稱奇,就吩咐老聾子先收拾一㸃地方讓鮫奴安身,然後再去發賣藥材。
老聲子諾諾連聲,打發挑夫走後,他就拿掃帚塵拂,去淸除房間。雲瑞邀鮫奴去花園走走,以待老聾子收拾妥當。
花園中,雲瑞問鮫奴往何處投親,鮫奴不便直吿,祇說在洞庭湖中。雲瑞正色道:
「小姐所投旣然遠親,相待如何?尙不可知,何不就在寒舍住下,即使供應不週,也强似去投靠他人,在下若有相待失禮之處,小姐到那時再投靠遠親,也還不遲!」
鮫奴感激不盡,答道:
「相公一片好意,奴家感激萬分。」
鮫奴就在景家住下。她相助老聾子淸除汚穢,剪草栽花,糊窗補壁,夙興夜寐,把景家整理得煥然一新。稍得空閒,便與雲瑞吟詩作畫,敲棋撫琴,雖然兩人得唱隨之樂,但鮫奴對雲瑞無半㸃兒女情態,縱然雲瑞在言語中略有求愛之意,鮫奴也佯作不知。
兩人日夕相對,雲瑞深深愛上鮫奴,他爲了要得到鮫奴眞正的答覆,那一夜,他藉口酬謝鮫奴辛勞,設宴相待,敬酒三杯時,雲瑞道出自己心意,鮫奴聽後,心頭酸痛,强顏歡笑,對老聾子說:
「相公喝醉了,你扶他囘房去吧!」
雲瑞長嘆一聲,竟自入房,鮫奴心痛如絞,翩然歸室中,披上鮫綃衣,悄然離了景家,一路向洞庭湖行去。
雲瑞爲情所困,不能入睡,他看見鮫奴奇服異裝出外,悄悄的隨在後面,跟踪至洞庭湖畔,鮫奴倏然而沒,心知有異,於是折返家中,在廳中秉燭坐待。
等了約有半個時辰之久,鮫奴半喜半憂地從外面囘來,她見雲瑞在廳上正襟危坐,倒吃了一驚。問道:
「相公!你還未安歇?」
雲瑞正容起立,問:
「姐姐,你究竟是什麽人?你我相交非淺,你又何必隱瞞着我?」
鮫奴聽雲瑞口氣,知道自己的行藏已露,喟然長嘆,她請雲瑞坐下。兩人相對入座後,鮫奴說出了她的來歷。
鮫奴是生長在海底的鮫人,自幼被選入龍宮服役,奉侍龍王三公主,公主及笄,嫁杏有期,鮫奴等一輩奴婢,都忙着趕製嫁衣,鮫奴不愼折斷七寶梭,觸怒龍王,遂被逐出龍宮。
她非但不能在龍宮棲身,海洋中也沒有她棲身之地,於是鮫奴想起仁慈的洞庭君,預備暫時投奔洞庭,等龍王赦罪,再歸龍宮。不料鮫奴剛出海面,就遇到景雲瑞,一來雲瑞盛情難却,二來她患難中獲得憐憫,倍覺親切,所以鮫奴覊留景家,也不忍遽寄。
今夕雲瑞有求婚之意,鮫奴自念深海異類,身聚陰寒之氣,如與人類婚配,必然害死對方,因此下决心去找洞庭君,以求一枝之棲。
洞底君憐鮫奴凄孤,答應收留,鮫奴囘景家向雲瑞告辭,想不到雲瑞已知她的行跡,鮫奴不再隱瞞,吐露了眞相,並說明拒婚理由。景雲瑞大失所望,猝然昏倒。
鮫奴對着病榻上多情的雲瑞,聽着他喃喃的相思語,眞是柔腸寸斷,朝夕煎藥侍奉之餘,她唯有去求菩薩庇佑,賜她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法,來解决她的情孽。
她等雲瑞入睡之際,囑咐老聾子小心侍候,獨自一人到曇花寺去禮佛。
曇花寺中香煙鼎盛,禮佛者紛至雜沓而來,鮫奴跪在佛前,默默祝禱,叩拜起身時,忽然看見離自己不遠處,有一雙母女來進香,那位窈窕少女,與自己生得一模一樣,芳心大喜,感謝佛祖慈悲,賜她能得替身。
鮫奴悄然站在大殿前,等候那對母女禮佛後出門,她就跟在後面,追踪至鳥衣巷口,遙遙見她們進入家門,鮫奴默記在心。
她正在想如何去見她們時,身邊有個中年婦人在招呼她道:
「陶姑娘,剛才見你和老太太囘家,怎麽又出來了?敢是要買絲線?」
鮫奴何等聰明,她一聽那婦人說話,知道被誤認了。她笑吟吟答道:
「大娘認錯人了,奴家並不姓陶,絲線倒是要買的。」
鮫奴藉着買絲線,和王大娘打交道,探出陶氏母女恃刺綉爲爲生,於是,她請王大娘帶她入陶家,與陶氏母氏相會。
陶夫人驟見鮫奴,十分驚愕,鮫奴趨前二步,深深萬福,自言姓景。陶夫人連忙還禮。王大娘向陶夫人介紹說:
「這位姑娘要請高手綉像,我就引她來見老太太!」
陶夫人謙然道:
「姑娘美麗出衆,光彩照人,豈有不知女紅之理,祇怕小女手工,難入法眼。」
鮫奴從容答道:
「我是誠意相求,望老夫人不要雅却。」
她把買妥絲線拿出來,並袖出黃金一錠,置於案上,陶夫人不肯收重酬,鮫奴越發敬重,宛轉進言,陶夫人意略動,命萬珠出見鮫奴,說明鮫奴來意。萬珠愛鮫奴生得如自己一般容貌,滿心喜悅,相見已畢,萬珠問道:
「但不知景小姐想綉什麽?」
「我想求姐姐綉一幅龍宮行樂圖。」
萬珠面有難色。花卉翎毛皆有所本,龍宮是無法形容,難以想像之地,不知從何着手。鮫奴知其意,說自己能描繪圖形,萬珠就答應替她綉龍宮行樂圖。
從此以後,鮫奴曲意奉承陶氏母女,陶夫人對鮫奴愛憐有加,萬珠更以她爲閨中密友,龍宮行樂圖綉成之日,鮫奴與萬珠的感情已親密逾手足了,陶夫人還認了鮫奴爲義女。鮫奴見事機已至,藉口舉行結拜之禮,邀陶氏母女到景家。
景雲瑞在鮫奴小心服侍下,病體漸趨痊癒,等到陶氏母女到景家時,雲瑞已可以行動如常。他坐在房中見老聾子來請他到花園見鮫奴,一心以爲鴻鵠將至,整頓精神,往後園去。
這時,鮫奴與陶夫人在欣賞園景,萬珠獨自逗留花前,徘徊不去,雲瑞誤認萬珠爲鮫奴,輕輕上前掩住她的雙目,嚇得萬珠驚呼一聲,掙扎囘身,雲瑞放手,揖道:
「姐姐!」
萬珠訝道:
「我不認識你呀!」
雲瑞笑道:「小生景雲瑞,一向愛慕姐姐,姐姐今日准我一吐相愛之忱!」
他的一字一句都被陶夫人走來聽見,陶夫人勃然大怒,鮫奴上前解釋,遭陶夫人斥責她重幣甘言結交,意圖買萬珠自代,輕視陶家,陶家雖然貧寒,不是錢財可動。言罷,携女盛怒而去,臨行首囘向鮫奴道:「你們旣自負富饒,我女兒小字萬珠,就以明珠萬顆來聘,否則再也休提!」
雲瑞這才明白鮫奴的用意,他長嘆一聲,對鮫奴說:
「我並非爲容貌愛你,別人豈可代姐姐!」
雲瑞受此刺激,又告病倒。鮫奴朿手無策,淚落紛紛,墮地成珠,她對雲瑞說:
「東海之濱有一座望海樓,十日後正是龍宮嫁女吉日,我與相公登樓置酒,遙求龍君,賜我兩全之法。」
雲瑞喜諾。十日後,雲瑞携鮫奴登望海樓,焚香置酒,鮫奴盈盈下拜,伏在案前哀禱,旋即走下望海樓,飄然入海,雲瑞徘徊等待,心中十分焦急。須臾鮫奴出海,還至樓上,淚下如雨,落地盡成珍珠。她向雲瑞注視良久,泣道:
「相公,我們緣盡於此……」
雲瑞大駭,怒責龍王薄情,鮫奴急急止住他,指着地下珍珠,道:
「相公,你看這珍珠滿地,加上目前家中所得,當有萬顆,相公以此爲聘,娶了陶家小姐,我一年之後,便來重會。相公切記,他日你我重聚,非如此不可!」
言罷,冉冉而升,倏然而沒。
雲瑞痛失鮫奴,祇得收拾明珠,向陶家下聘,陶夫人感他意誠,退囘珍珠,答應以萬珠嫁雲瑞。萬珠暗喜,返入房中,見鮫奴在室中等候。鮫奴不待詢問,就說出自身來歷,袖出錦囊一個,叮囑萬珠,若一年後雲瑞不能囘心轉意,就請萬珠打開錦囊,自有妙用。
萬珠的婚禮在隆重的儀式中完成,雲瑞對着如花美眷,越發想念鮫奴,花前月下,長吁短嘆,萬珠殷勤服侍,也不能使他囘心轉意,一年來她被冷落閨中,自嗟命薄。
那夜,正是萬珠結婚的一週年,她對燈獨坐,想起了鮫奴臨別所贈錦囊,於是開箱取出,在案頭打開,裡面是重重叠叠的一件鮫綃衣,萬珠會意,就把它披上,去看雲瑞,希望能獲得奇跡。
雲瑞見萬珠衣鮫綃入來,一心當作鮫奴來赴一年之約,喜形於色,上前執手相問道:
「姐姐,眞的是你,剛才還在埋怨姐姐,怎麽到期不來赴約,想不到姐姐果是守信人,這就來了!」
萬珠强忍心頭酸苦,惻然道:
「相公這等一往情深,難道你與萬珠成婚一年,就毫無情義?」
雲瑞面有愧色,答道:
「我實覺得對她不起,我自己也說不出為什麽,只覺得你是你,她是她,無法相代!」
萬珠忍不住,流出眼淚,雲瑞以袖爲她拭淚,觸手處,淚濕衣袖,不是珍珠顆顆,雲瑞這才知道面前的是萬珠。他聽見萬珠泣道:
「我聽從姊姊的話,侍奉相公,直指望水滴石穿,朝夕相共,相公終能囘心轉意,誰知依然如此,我終身還有什麽指望?」
萬珠悲忿欲絕,雲瑞仰視無垠蒼天,凄然淚下,恨道:
「姐姐,姐姐,一年之約竟是哄我!」
說罷,掩面疾走,奔出園門而去,萬珠阻攔不得,跟在後面追踪。
春雷乍發,豪雨傾盆,雲瑞向洞庭湖疾奔,萬珠怕他有失,緊隨不捨,雨勢奔騰,轉眼間,雲瑞踪跡已杳,萬珠追到湖邊,僅拾到雲瑞遺下的一隻鞋子。
萬珠執鞋悲慟,昏倒湖邊。醒來時已雷收雨歇,明月重現,湖上烟霧瀰漫,萬珠檢視身上,鮫綃衣已失,她手中還拿着雲瑞鞋子,耳畔有隱隱樂聲,萬珠徐徐支持起身,她在浩瀚烟波中,彷彿看見了鮫奴與雲瑞,他們含笑地相扶而去,隱沒在飄渺煙霧中。(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