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離開我・電影小說・
這是一九四五年的秋天,戰爭結束了,鐵絲網、沙袋、防空布,一切戰爭恐怖的象徵給搬走了,和平降臨到了大地。是的,和平啦,和平之神又露出了她慈祥的面貌,這次戰爭帶來的無窮無盡的災害苦難,人們好像要慢慢的忘記了,人們好像開始在歡笑!
在一家氣派較高尙的海龍夜德會裡,麥克風前,年輕貌美的女歌手穆桑青,正以她最動人的甜笑在歡唱着「祝你快樂𧩙辰」的祝壽歌,遠遠的座位上,賓客們在向一位中年的太太鼓掌致賀。
接着,音樂奏出了傷感的華爾滋曲子,她在鋼琴邊的椅子上坐下,出神地沉思。
「穆小姐,你怎麼樣?不是不舒服吧?」音樂指揮龔尹吾關切地問她。
「沒有。——噢,龔先生,我想託你明天請一天假!」
「有什麽事呀?」龔温情地望着她。
「沒有什麼事……有人生日!」桑青隨口地說。
微笑點頭,望着她的背影消失了,這才囘過身來,心裡在想,明天一定去給她賀壽。
桑青囘到自己的房裡——就在夜總會樓上的旅館裡——只感到寂寞與空虛,剛才麥克風前媚人的甜笑完全消失了,替代的是一颗疲憊的心,丈夫的消息還是杳然,她望着桌上胡敬仁在彈鋼琴的照片,沉入了那永遺忘不了的痛苦的囘憶中了。
記得那是四年前的一個晚上,敬仁爲了時局緊張,不得不離開家園,在這別離的前夕,他們匆忙地整理書籍,火盆中堆滿了稿紙在燃燒,他是一個音樂家,更是一個愛國的靑年。
慘淡的月光從窗中照射進來,他倆黯然相對,默默無語,終於敬仁彈起他最喜愛的貝多芬的熱情奏唱曲來,他們沉浸在離愁之中了。
突然感到有人進來,那是敬仁的知友王為國。
「老胡,咱們走吧!」他神色緊張地拿着包裹,說:「我剛才到火車站去過,聽說局勢不好,明天沒有火車了,最後一班今晚十二時開。」
敬仁望望桑青,又望望正在酣睡中的女兒稚青,不勝留戀難捨。
「火車站的情形擁擠得很,遲了怕走不成了!」
「噢!那麼也好,現在就走吧!」他負着沉重的心,提起皮包默然地走出門去,忽聽得桑青追着呼喚的聲音:
「敬仁!我捨不得你!」
他囘過頭去,提箱掉在地下,兩人擁抱在一起。
「敬仁,不要離開我,讓我們跟你一塊兒走吧,我情願犧牲一切的東西,我要永遠跟你在一起!」
敬仁的心裡起了共鳴,他們决不分離!
X X X
火車站的情形是那麼的擁擠、混亂,敬仁和王為國兩人好容易把桑青和孩子從窗口塞了進去,突然間,警報聲大作,站上的人吹着哨子,擴音機播出火車要提前開走了,濃煙從火車的烟囱噴出來,車輪開始慢慢地移動。
「快上車,快上車!」王爲國拚命地推敬仁,想把他塞進車去。
「敬仁,敬仁!」桑青在窗口伸出頭來,車廂踏步口擠滿了人,車已蠕蠕開行,敬仁要想攀登,已沒有一絲空隙,反而給立在踏步口的軍官推了開去,於是他只得沿着開動的車追上桑青伸首的窗口。
桑青伸手緊拉他的手,絶望地呼叫着:「不要離開我!」
可是,無情的火車增加了速度,終於把他倆的手拆開了,這一幕驚心動魄的別離, 使她與丈夫失去聯絡,斷絶音訊。
從此,她帶着稚青,飄流異鄉,千辛萬苦地轉輾來到香港,找尋敬仁的姊姊——稚青的姑媽,雖然找到了,可是姑媽的境遇和她一樣的可憐,姑丈是個軍人,在戰爭時殉了職,她孤零零地一個人靠着刺繡度日,她能給予桑青的,只有一片同情的安慰,桑青在烽火中奔波捱苦,患着極沉重的心臟病,可是,她爲了孩子,爲了生活,必需找尋工作。
終於在生活重担的煎熬下,她去充當夜總會裡的歌女,可是她的心裡是那麽的哀傷,每當更深人靜,總是苦思着她一別杳無音訊的丈夫。
明天是敬仁的生日了,她已經向夜總會樂隊領隊龔尹吾請了假,當夜她又寫了一封信給稚青的姑媽,因爲稚青是寄養在姑媽家的,她託姑媽到學校去替稚青請一天假,帶她到她那裡來,他們三個人靜靜的給敬仁遙祝壽辰。
X X X
姑媽帶了稚青來到旅館,正好桑青在窗口等待,望見女兒載欣載奔地來了,心裡有說不出的愉快,囘進房來,吩咐茶房預備好三碗麵,又把糖果放好,正想再去張望一下,忽聽得敲門聲,以為是稚青和姑媽來了,却不料進來的是龔尹吾和樂隊裡的三個樂師,龔奏着手風琴,大家合奏起「快樂𧩙辰」的歌來,一個樂師雙手捧了一盒大蛋糕。
「穆小姐,這是龔大哥送給你的!」
「你們弄錯啦,今天不是我生日呀!」
「你快別賴啦!」大家不容她分辯的恭賀着她。
姑媽帶着稚青走上樓來,正聽得房中喧喧嚷嚷鬧做一團,立刻感到不快,因為桑青的信裡明明的寫着只有她和桑青母女三人替敬仁祝壽,怎麽房裡來了這麽多的男友呢?
茶房捧了一盤麵,推門進去。
「你瞧,壽麵也來了,還說不是你生日!」歡笑聲中稚青跟了進來。
「媽媽!」
「稚青,你來啦!姑媽呢?」
「穆小姐,一個老太婆跑到你房裡去了!」一個樂師看見姑媽迅速地溜進房去,便大叫起來,桑青忙跟進去。
「姊姊,你來啦!」
「哼!你的男朋友倒不少!」姑媽冷冷地大不以為然。
「都是同事!」她正想解釋下去,外邊又在催她去分蛋糕,桑青只好跑了出去。
「吿訴你們吧,今天是我先生的生日!
分明是龔尹吾弄錯了,他神色有點尷尬。
大家怔了一下,其中一個樂師打破了沉寂:
「穆小姐眞是多情,聽說胡先生有好幾年沒有音訊了,你還是這樣惦念着他!」
房內的姑媽受了冷落,正生着大氣,偏有一個樂師大聲問桑青:「房裡那個老太婆是誰?」
姑媽年輕守寡,打扮得樸素,論年齡也只有三十開外,指她是「老太婆」分明是重大的侮辱。
「囘去吧!你媽媽男朋友這麼多,我們在這裡幹嗎?」
稚青被姑媽硬拉着走,哭喪着臉叫「媽媽」,可是桑青正被他們包圍着在切蛋糕,一時沒有聽到孩子失望地去了。
桑青切好兩碟蛋糕,高興地拿進房裡去,叫一聲「稚青」!只見空洞洞的,這使她怔住了,她囘身出來,立刻感到一陣頭暈,身體搖幌着,龔關心地過去接了她手中的碟子。
「怎麽啦?」
「噢,沒什麽!」她又囘進房裡,從窗口向下望去,恰巧看見稚青啜泣着不肯走,姑媽在苛責她。
桑青急急地追出去,龔尹吾等見了正在詫異,忽聽得樓梯下有人摔跌的聲音,一陣騷擾,他們也奔了出去,桑青已跌暈在梯側了,她是一時受了刺激,心臟病猝發,支持不住了。
她被送進了郭氏療養院,龔在走廊上焦急地走來走去,稚青望着媽媽推進急診室去,嚇得只管抽噎,姑媽這時候也滿臉愁容地坐着。
「醫生,這病不要緊吧?」當郭醫生從急診室出來,龔忙上前去問他。
可是郭醫生理也不理,逕自走了,他的態度怪癖,使龔很尷尬,幸而郭院長在後面,忙向他們解釋說她的外傷倒不要緊,只是心臟衰弱得很,需要住院療養。
「你們現在不能和她說話,還是囘去吧!這裡一切有看護會照顧她的!」
「好,好,謝謝你!」龔與姑媽同聲答應着。
「我送你們囘去吧!」龔好意地問姑媽。
「我這老太婆用不着你送!」她說完,携着稚青昂然走了,口裡還在咕嚕着:「都是你闖出來的禍!」
X X X
病房裡,郭醫生在探望病人,桑青迷迷糊糊地睡着,她的旁邊床上躺着一個病婦,已經奄奄一息,可是一雙手還環抱著她的孩子,郭醫生看了她的病情報吿,搖着頭對孫護士說:
「我看這個病人情形很不好,快去通知她的家屬吧!」
「她家裡沒有人了,丈夫和婆婆都在重慶被炸死了,只剩下這末一個孩子!」
「那麽快把孩子抱開!」顯然她是將不久於人世了。
郭醫生吩咐完了,又來給桑青檢查心臟,遠處傳來隱隱的火車汽笛聲,她睜開眼來望了望郭,又迷糊睡去,只見眼前模糊的火車站、列車、難民,正是和敬仁臨別時一瞬間的慘傷的景象,恍惚間,她彷彿抓住了敬仁的手,她尖叫着:「不要離開我!」那知道她揑的是郭醫生替她把脈的手,這一下可把郭醫生嚇了一驚,他凝視桑青的臉,突然情緒緊張,竟把手中拿着的體温表掉落地下,跌成粉碎,原來他心底蘊藏着一段傷心史,可是他沒有說出來。
X X X
桑青的病經過一個時期的醫治與靜養,終於漸漸地恢復了,出院的一天,龔尹吾來接她到海龍夜總會去,他知道桑青的經濟情形很不好,早爲她預備了醫藥費,桑青非常感激他。
「謝謝你,過幾天還給你。」
郭醫生望着他們倆人有說有笑的走出門外去,心中不覺起了一陣迷惘之感,爲什麽?他自己也不知道。
從此,他常常想念她。
一天晩上,他和叔叔郭院長在一家小㗎啡店裡喝㗎啡,穆桑青的名字在一張小報上吸引了他。
他來到海龍夜總會,舞池裡人們正在翩翩起舞,他看見桑青濃粧艷服,出現在麥克風之前,嘴角上掛着神秘的微笑,輕盈而甜蜜地唱着:「門邊一樹碧桃花」的民謠風情歌。
她唱得那麽的扣人心弦,一曲旣終,台下起了一陣熱烈的掌聲和叫好聲,郭出神地望着她,他驚奇,他懷疑。——這眼前唱着撩人歌詞的歌女,就是那他曾經診治過的沉靜憂鬱的病人穆桑青!
這時,茶房送給桑青一張字條,說是有位桂林來的王先生找她,桑青頓時緊張起來,對龔低聲地說:
「我家鄕有人出來,我去去就來!」
龔微笑點頭,桑青匆匆走下樂台,上樓去了,來的正是王為國。
「爲國,你一個人來的?敬仁呢?他怎麽不來?他好嗎?他現在在那裡?……」她驚喜交集地拉住王的手,激動地一連串問下去。
可是王爲國的臉色的反應,使她由興奮而失望了。
「眞是一言難盡,我們會從在火車站失散以後,家鄕就淪陷了,敬仁和我在第二天就被關進牢去,我們關在一個房間,每晚上看見有人給提了出去,一提出去就沒有了命!」
桑青駭懼地聽着,他繼續又述說道:
「……有一個晚上,敬仁被提了出去……他什麽都來不及說,只把他在監牢裡作的一只歌,託我能見到你的時候,送給你做紀念!」
他的聲音是那麽沉重,好像午夜的鐘聲,一字一字的敲在她的心頭。「你要為他驕傲,他眞不愧是個中華男兒!」
桑青聽到她時刻縈繞在腦海的愛人被敵人殘殺了,悲痛與憤怒交織成的打擊,使她再也支撑不住,她倒下頭去,放聲大哭,她哭得那麽慘,窗外的一鈎殘月,墮進烏雲裡去了,夜涼的海潮,在黑暗籠單下起伏作聲,如共泣訴!
王為國安慰她一番,可是有什麽用呢?最後他站了起來。
「桑青,你不要太難過了,身體要緊,我走了!」
這時候,舞塲裡,龔尹吾不住的向樂台入口處張望,顯然他是在等候桑青;舞池旁的座位上,郭醫生也頻頻朝台上望,「她到那兒去了呢?」他疑或地在想。
時過午夜,曲終人散,郭醫生起立離座,當他走出門口的時候,還禁不住囘過頭來作最後的一望,終於失望地離去了,又那裡知道這時的桑青正為她不幸的遭遇哭成淚人一樣!
X X X
王為國走後,桑青從一陣放聲的大哭後囘復過理智來,她用淚眼看着歌譜,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空寂無人的舞廳鋼琴旁,在黯淡的燈光下,掀起琴蓋,輕輕的彈着,低聲的唱着:
「不要離開我」,這句話我牢牢深記!
但教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
兩顆心結成一顆,又豈怕相隔萬里!
或許我們不再相見,永遠分離,
但我們已有過這麽多甜蜜的囘憶,
親愛的人,我愛你微笑,我不要你流淚!
要記着,
只要你和大家在一起,大家就不會離開
你!
這是敬仁作的永訣之歌,是那麽委婉悲惻,在桑青唱來,眞是字字血淚,肝腸寸斷了!
這一夜,桑青伏在枕上啜泣,窗外風聲悽厲,窗子微微地震動着,矇矓中,她彷彿看見前面有一座監獄,獄門開了,敬仁被兩個押差押着出來,手鐐脚錬,發出叮噹的聲音,三個黑影映在白牆上,敬仁堅定不屈地走着,她正想上前看個仔細,突然間,槍聲起,一個黑影應聲倒了下去……那正是敬仁……。
「啊!」桑青慘叫一聲,驚醒過來,風吹着窗子,砰然關上,却原來是一場惡夢,她滿面是冷汗和淚痕,猶在悲切不已。
X X X
第二天,她還是勉強登台,可是她心情惡劣,神魂不定,龔在麥克風前報告請穆小姐給我們唱她最受歡迎的「門邊一樹碧桃花」,頓時熱烈的掌聲四起,舞客們一個個貪婪地注視着台上,桑青抑制了哀情,強展笑容,開始唱了,可是才唱了兩句,忽然悲從中來,泣不成聲,舞客們起了一陣騷動,繼而紛將的交頭接耳,竊竊私議,不知道是怎麽一囘事。
「我想到海邊去透透空氣!」她嘶啞着嗓子對龔說。
「好,我囘頭來看你!」龔萬分同情地望着她。
「不,我要一個人靜一會兒!」
夜的海濱是神秘的,星月照在漆黑的海水上,反映出慘淡的寒光。這富有詩意的良宵,在傷心人的眼前却更顯得它的凄涼,她獨個兒在望着茫茫的大海,聽那似訴似泣的潮聲,彷彿是敬仁的聲音在低語:「但,我們已有過多少甜蜜的囘憶……親愛的人,我愛看你微笑,我不要你流淚……」海潮似乎是她的思潮的和音,每一個囘憶,帶給了她的只是創痛。她伏在欄杆上哭泣了。
龔下了班,匆匆地趕到海邊找到了她。
「今天嗓子不好,沒關係,休息幾天就會復原的!」他安慰着她。
「不,我不會再唱了……我唱不出……也笑不出了!」她邊哭邊說地把敬仁的死訊吿訴他。當她提到敬仁,她哭得更傷心了。
龔心裡十分難過,一時也找不出話來安慰她。海風吹來,陣陣寒意。
「這裡涼,還是囘去休息休息吧!」他想送她囘房去。
「請你走開好不好!」桑青因傷心過度,失去了理智的控制,她對龔下了驅逐令。
龔無奈,只好悄然離去。
X X X
報紙上,「海龍夜總會著名歌女穆桑青,麥克風前忽倒嗓」的大字新聞映入了郭醫生的眼簾,他沉思了一會,終於帶了藥包去看她了。
桑青病了,病倒在床上,昏昏迷迷的。郭醫生從姑媽那裡,得知了桑青這次發病的原因後,非常的同情她的遭遇,他覺得她經過了這次沉重的打擊以後,實在是不適宜於再過這種夜生活了,她必須要改變生活環境。
「她怎麽在研究護士學呀?」他看見桌上放着一本「看護必讀」,奇怪的問姑媽。
「她在抗戰時,曾經在傷兵醫院裡做過護士,她學過一點的!」
「那她怎麽會做起歌女來呢?」
「因爲到了香港,找不到事做,要生活,那只好唱歌了!」
「噢!」他墮入了沉思中。
囘到醫院裡,他向叔叔郭院長商量,要介紹桑青來當實習護士,叔叔雖然懷疑一個歌女是不是能夠勝任護士的刻苦生活,可是爲了順從郭醫生的意思,也就不加反對。
「好吧,要是你認為她能做好工作的話,這件事由你去决定好了!」
郭高興地寫了一封簡單的信給桑青。
這封信給了她再生的勇氣,也給了她以新的希望,她决定脫離這種對人歡笑,背人流淚的出賣聲色的生涯,從今以後,她要做一些對人類有意義的工作了,她的臉上浮起了一陣愉快的微笑。
她推開窗子,温暖的陽光照遍着滿園的花朵,蔚藍的天空下,海水翻起了金光,她覺得蒼天也似乎在慶幸她的重生。
她痊癒了,一天,她高興地在收拾行李。
「穆小姐,你叫我送給龔先生的錢,他一定不肯收。」茶房把錢退還給她。
「好吧,等會兒我自己送去吧!」她的精神已經恢復了。她想她應該去向龔辭行,並且爲那天晚上對他發脾氣的事向他道歉,那天晚上她的情緒實在太壞了。
龔對於桑青的突然來臨,感到意外,一時手忙脚亂的迎接她進去,殷勤招待,桑青說明來意,堅决把錢還給了他。正說話間,一個女人走了出來,手裡抱着一個洋娃娃,輕輕地拍着,不勝關心的樣子。
「這位是誰呀?」桑青奇怪的問龔。
一陣痛苦掠過了龔的臉,這是他瘋了的妻子,一個戰爭的犧牲者。
「當抗戰的時候,我們在重慶,有一次大轟炸,她抱了孩子來不及躲進防空洞,孩子被敵人的機關槍打死了,她抱着一點也不知道,後來別人大叫起來,孩子的頭上都是血,她看見了一嚇就暈倒了。從此就瘋瘋癲癲的,爲了想念孩子,老是抱着這個洋娃娃……。」
龔叙述着不幸的往事,房裡傳出了龔太太凄然的催眠曲,桑青對龔起了同情的憐憫。
「她是個可憐的人,你應當更加好好的看待她!」
「我知道,可是,可是……」他苦悶地說不下去了。
「待我到了醫院去以後,我去問問醫生,可有什麽好的辦法,也許可以醫治得好的!」桑青眞摯的安慰他。
兩人沉默了一會,她起身告辭了,龔爲她的離開海龍夜總會而感到留戀,可是又為她心境的好轉而欣喜,他的内心是矛盾的。
X X X
桑青在醫院裡開始了她的新生上,她工作得很認真,因為她的精神寄托在工作活,所以覺得生活比以前更加有意義,她常常跟看護長孫小姐在一起。
「你在這裡人緣真好,大家全歡喜你!」孫和她一面捲棉花紗布,一面談天。
「是嗎?」桑青高興地微笑。
「連脾氣最古怪的郭醫生見了你,也有說有笑的!」
據孫小姐吿訴她,郭醫生本來是一位挺能幹的內外科醫生,可是自從抗戰時到內地去了一次之後,不知為什麽,他就永遠不肯動手術了,連手術間也怕進去似的。
「他一定是受過了什麼刺激,下次我問問他。」
「可要小心呀!別碰釘子呢!」孫伸伸舌頭,表示這件事情相當危險。
下了班,桑青捧了一盤手術器械出來,正好碰見郭醫生經過,他就好像要跟她說什麽似的,可是見到她手中的盤子,竟很快的走了開去。
「郭醫生!」
郭囘過頭來,臉色有異。
「你看見這些東西生氣,是嗎?」桑青帶點頑皮的口吻問他。
「不,不,你別……」顯然他被說中了心事。
「他們說你的外科手術很好,為什麼現在……」桑青說了一半,只見他臉上肌肉抽動着,轉身就走,她沒想到事情竟會這樣嚴重。
可是當她放好手術器械,從手術室出來的時候,郭醫生又站在門口了,這時他的激動情緒已經過去,顯得平靜了。
「穆小姐……剛才……剛才我很抱歉,請你原諒!」
「噢,沒有關係!」她微笑着招呼他。
他們邊說邊行,來到了花園的欄杆邊,郭醫生把他心底的秘密向她傾吐了:
「那是抗戰的時候,我在前方傷兵醫院工作,有一天,家裡有人趕來通知我,我的太太為了逃避空襲而小產了,孩子死在胎裡,非常痛苦,我連夜趕囘去,約了產科醫生來給她動手術,可是空襲整天不停,醫生總是不來,她看情形不能再等了。我吿訴她,由我自己給她動手術,她是這麽的信任我,在萬分的痛苦裡露出了笑容。她對我的信任,使我增加了信心,手術進行得很順利,不料正在緊要關頭,飛機來了,轟炸聲大起,電燈突然熄滅了,助手急忙點上蠟燭,可是時間的耽擱,使她喪失了過量的血,她的臉色變了,她在最後一口呼吸裡,突然伸手抓住我的手臂喚叫着,『不要離開我……』。」
「唉!是我殺死了她!」他說到這裡,對他自己切齒痛恨。
桑青把手輕輕地按在他臂上,同情地安慰他,他又繼續說:「我的內心不安極了,所以……當你揑住我的手叫着『不要離開我』的時候,我的手直發抖!」
「我對你說過?在什麽時候?」桑青聞言變色,急忙縮囘手,自言自語地念着:「不要離開我!」
「你第一次來醫院時,在昏迷中說了這句話,它使我想起了從前的許多事情,幾個晚上沒有入睡……我是一個殺人的儈子手,所以,我不配再拿手術刀……」
「你不要儘怪自己,這不是你的錯,這是戰爭給予人的摧殘!」桑青見他的樣子太可憐了。
「你的話雖然不錯,可是我腦子裡恐怖的影子永遠去不掉,除非有一天,有一個更大的力量……」他凝視着桑青,正想伸手去揑她的手,忽聽得小孩子奔跑跌交的聲音,哭着在叫「孫姑姑」,原來這就是死了的病婦留下的孤兒,他沒有家,也沒有親人,一天到晚尋找媽媽,桑青抱起他來。
「這孩子怪可憐的!」
「喔!」郭醫生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你那天提起的姓龔的妻子發了瘋,有什麽方法醫治她,我想把這個孩子送去給她領養,使她精神上有了安慰,也許她的神經慢慢的就會好起來!」
他們的談話被孩子打斷了,可是他們中間却從此更多了一層諒解。
笫二天,他們帶了孩子來到龔家,龔太太見有人來,惶恐地抱着洋娃娃躲到床角去了。
「快叫媽媽!」桑青把孩子交給她。
當她聽到孩子親熱的呼聲叫她「媽媽」的時候,她笑了,這是她瘋了以後第一次的笑,她以爲是自己的孩子囘來了,終於她伸出雙臂來,洋娃娃掉在地下了,她抱着孩子,無限深情的撫摸着,孩子也因突然得到慰藉,伏倒在她的肩上,龔上前去撫摸着妻子和孩子,想起那已經失去了很久的天倫之樂。
X X X
郭醫生自從桑青來到醫院工作以後,他的態度漸漸由沮喪而開朗、而愉快了,他對她孜孜不倦的教導,無微不至的照顧,使桑青破碎的心靈也得到了慰藉。
他們工作餘暇,常常帶著稚青,到海邊去游泳,郊外去散步,一天,他和她來到一條小溪邊,溪上有獨木小橋,桑青畏縮不敢前進。
「怕什麽?我走給你看!」郭鎭靜地走了過去,「你瞧,不是很容易嗎?快來!」
桑青走到橋邊,剛一舉足,又縮了囘來:「我不成,我怕!」
郭見狀,又從小木橋上折囘。
「桑青,你一定成,只要有自信,來,胆子放大些,我走得過,你怎麼會走不過呢?」他牽了她的手同行。
在郭的鼓勵下,她終於坦然地走過去了。
「成不成?」他握住她的雙手問,桑青點頭笑了。
X X X
他們高興地同到醫院,準備上班,只見門口停着一輛救護車,知道是有了急診,兩人急步進去。
「什麽病呀?」正好郭院長從手術室裡出來,郭問他。
「急性盲腸炎,張醫生又正在給另一個病人輸血,放手不下,我怕病人等不及,怎麽辦好呢?只有我自己動手啦!」郭院長焦急地囘答,病人的家屬在旁不住的催促。
「樹聲!」
「嗯!」郭覺得她叫得很親熱,心裡一高興。
「你去給他開刀吧!」
「我……還是讓叔叔來吧!」他猶豫了。
「樹聲,我看你近來精神很好,這些古怪脾氣可以改了吧!你看,人家這麽急!」她見他不答,看得出他心裡開始在轉變。「你剛才說過,只要有自信,一定成,你難道忘記了嗎?」
郭院長對於桑青的鼓勵,表示贊成,他接着說:「我也進去,如果有困難,我幫你,好嗎?」
「那麽,你也來!」他望着桑青,終於答應了。
他曾經說過:「除非有一天,有一個更大的力量……。」的確,桑青的鼓勵,就是這個力量,它給了他勇氣,使他重新拿起手術刀。
手術進行了,桑青在一旁用信任的目光鼓勵他,院長幫着他,終於這一次手術順利的完成了。
「你的老本事仍舊一樣,好極了,好極了!」郭院長握住了他的手,高興地祝勉他。
郭從此恢復了他的自信,工作熱忱也格外提高。終於他向桑青傾吐了心事,他要和她永遠永遠在一起——結婚。郭對她眞摯的愛使桑青沒有勇氣拒絶他。她答應了,可是敬仁的影子却在夢寐中纏繞着她。
新房裡,一切都由郭醫生佈置好了,爲了桑青喜歡音樂,他特地買了一架鋼琴,高興地陪她去看。
「桑青,你試試琴音好不好?」
她以感激的目光望着他,慢慢掀起琴蓋,下意識地用單手彈着「不要離開我」的調子,這個調子的哀傷音符,一個個傳達到她自己的耳際,扣動了她的心弦,她不能自制地想起了敬仁來。
「桑青,怎麽啦?你不舒服嗎?」
「噢,沒有什麽!」她發覺自己是愕着,急忙對郭醫生報以笑容。
郭立刻意識到她在懷念過去:「桑青,你愛我嗎?」
「你待我太好了,你使我太感激了!」她倒在他的懷裡,郭温存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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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期終於到了,禮堂設在海龍夜總會,龔尹吾爲他們佈置得非常週到,樂隊的隊員們全體都來幫忙,郭周旋於賓客之間,喜溢眉字。
龔帶着太太孩子來道喜,他對郭醫治他太太的病感到非常的感激,從此他恢復了一個幸福的家庭,他把他們當作了最知己的朋友。
誰知道,悲慘辛酸的事,正在接踵而至。
當這對新人在進行婚禮時,另外在郊外疾馳的火車裡,一對青年也正在爲他們的僥倖而慶幸,王爲國帶着胡敬仁並坐在車廂裡,向目的地香港的九龍站前進,車快到火車站了。
「桑青看見我一定會嚇了一跳,死了的人怎麽又活了!」胡敬仁非常興奮,他的臉色雖然蒼老了些,但顯得更加剛強了。他在想像那久別重逢時的喜樂。
「我替你帶的訊太壞了,她得了你的死訊後,生活或許會起什麽變化!」王爲國有點担心。
「你是說她會另外結婚嗎?如果眞有這個事情,我也不怪她。寡婦再嫁,是應該的!」這原是一句戲言,却不料竟成慘劇。
當他們到達旅館的時候,正好新娘從汽車出來,敬仁仔細一看,大驚失色,原來新娘正是他渴望着團聚的桑青,一陣極度的痛苦。使他臉部的肌肉痙攣起來,他見她滿臉喜悅的樣子,决定不去妨碍她的幸福,在絶對矛盾的情緒下,他悄然離開了。王見狀,叫住他,可是他頭也不囘地走了。
桑青聽得叫敬仁的聲音,猛然囘過頭來:「咦,為國,你怎麽會來的?」
「我跟敬仁一起來的,他沒有死,是我弄錯了……」
桑青聽了,遠遠望去,敬仁的背影在向前移動,她一時情緒激動,不顧一切的追上去,終於在興奮過度、矛盾、刺激的擊冲下,她的心臟病復發了。她在敬仁的脚畔倒下,昏迷了過去。
郭醫生獨個兒囘到了醫院,坐在寫字格旁邊,痛苦萬分地抱頭沉思,這好像是一場可怕的惡夢,他傷心得無法自遣了。
「樹聲,旣然你愛桑青,作為一個朋友,你應為他們夫妻團聚而高興,你應該同情她、諒解她!而且她遭遇到這種意外的事,可能會舊病復發的,你快去看看她吧!」叔叔在勸慰他,郭醫生把他叔叔說的話反覆思量,慢慢的安定過來,拿起藥包,隨着郭院長來看桑青。
桑青疲乏地躺在床上,可是她的臉上還露着喜悅的笑容:「敬仁,我想等我身體好了,跟你囘到家鄕去!」
「好,囘家鄕去!」敬仁望着她點頭說。
「媽媽,我也去!我們院子裡還有一對鴿子呢!」稚青高興地說着。
桑青含笑,嚮往着家園的風光。
「敬仁,我眞夢想不到我們一家人又會團圓,我們以後要永遠在一起!」她雖然呼吸是那麽微弱,却還在高興地告訴他,她已經學會做護士了。突然,她興奮起來,定要敬仁彈一曲給她聽。誰知這竟是她彌留前的迴光反照。
郭醫生和院長來了,郭給她聽診。她睜眼見是郭,以無限感激的目光望着他。
「樹聲,怎麼樣?不要緊吧?」
「不要緊,休息幾天就好了!」他只有安慰她。
「我眞感激你,但是我對你是那麽抱歉……樹聲……我希望你永遠做我的好朋友!」
「當然!」郭把了她的脈息,知道她病已臨危,含着熱淚同過頭去。
琴聲停了,郭院長爲她注射強心劑。敬仁撲倒在她床邊呼喚她,可是她已經聼不到了。
「是什麽毛病?怎麽會突然……」敬仁還不知道她有心臟病。
「並不是突然的,她在逃難的時侯得了很嚴重的心臟病,來了香港已發過好幾次了!」郭沉痛地吿訴他。
「唉,我對不住桑青!我害了她……」敬仁悲慟得流下淚來,夫妻別離了這麽久,好容易重逢,轉瞬又成永訣了!
「不是你害她,是這次打仗把她折磨死的!」樹聲對戰爭的憤恨,從心底迸發出控訴。
悲哀圍繞着桑青,稚青大叫「媽媽」。
和平降臨到了大地,可是戰爭帶給人類災書的後果沒有消失,這一個角落裡的人們,還是為了戰爭所加的禍害,忍受慘痛!(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