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花花
這個故事通過中日戰爭時候一部份話劇藝人的生活情况,說出他們怎樣的愛藝術,更怎樣的愛祖國,雖然生活得那麽清苦,可是這却並沒有減少他們爲藝術而奮鬥的勇氣和熱忱。
王康明和周蘭是一對年輕的夫妻,在秋聲劇團裡共同幹著演戲的工作,周蘭是那麽的漂亮、温柔、嫻淑,她愛康明可以說是無微不至,康明其實也是個好丈夫,不過也許是因爲他太愛她了,所以猜忌心特別重,卽使有人對他這位漂亮的太太多看上幾眼,他就會馬上受不住的。
他們住的是一間簡陋的房間,房東太太是個心地善良而好管閒事的人,她不像一般的包租婆那麽勢利無情,所以走上走下總喜歡望望這對小夫妻的行動,攀談上幾句,他們呢,也常常請她去看他們演戲,彼此相處得很好。
這一天,房東太太從他們的門縫中望進去,只見康明俯伏在床上,蘭坐在旁邊,親熱地撫養他的頭髮,他們是在練習「大雷雨」的台詞,這一段是述說一個有夫之婦,當她的丈夫出門的時候,偷偷地去和她的情人幽會,康明飾蘭的情人,他們一面唸,一面做表情,情意纏綿。
「你爲什麽要來呢?我是一個出了嫁的女人,我只好終身跟着我的丈夫。……唉!你害了我啦!」蘭的聲音。
這幾句話刮進房東太太的耳朵,她奇怪地伏在門上聽個仔細。
「可是你知道我多麽地愛你,我愛你勝過世上的一切,勝過我自己的性命。」
接書蘭感情充沛地唸下去:「所以我會離開了家,偷偷地跟你相會,……我早就愛你了,當我第一眼看到你,我就這樣想,只要你向我招一招手,我就跟着你走,就是你走到世界的盡頭,我也會跟着你,决不囘頭!」康明聽她唸完,心中突然起了懷疑,奇怪地望着她,可是息了一囘,他還是繼續唸下去;
「你丈夫出門多久?」
「兩個星期!」
「那麽我們還可以再相會!」
「對啦,我們還可以再在一起,以後——(沉思、痛苦)——他們會把我關起來!」
蘭的感情太迫眞了,突然間,康明停了下來,猜忌之火在他的心中燃燒,他凝視着蘭,若有所思。
「你在想什麽?」蘭被他望得有點奇怪。
「你怎麽唸得這麽自然,而且感情這樣豐富?」
「是嗎?」蘭還以為丈夫在稱讚她,很高興。
「假使我出門了,你會不會也像這戲裡的女人一樣,背着丈夫愛上別的男人?」
「去你的!」蘭這才知道他又在想入非非了,含嗔帶嬌地把他推倒在床上,康明起來追她,她沒處逃了,猛然把門一開,冷不防的房東太太,撲倒在地上,他尷尬地爬起身來,不自然地說道:
「嘿嘿,我以為你們小夫妻鬧蹩扭呢,那知道又是在練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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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鈴响,蘭去接聽,原來是劇團裡打來的,說是美都戲院要加塲租,康明聽了,氣憤得冒了火,他和蘭匆匆地趕到戲院去了,當然,他們是失敗的,康明從經理室出來,狠狠地把門碰上。
正在這時,一個年約二十多歲的少年從外面進來,他是戲院小開馬仁世,一路哼着小調,走過周蘭一行人,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囘頭叫住她,傅經理恰好出來,看見他注意蘭,忙給他們介紹,當馬仁世得知周蘭是劇團的台柱時,鞠了一個躬。
「唔,話劇明星,周小姐,哈,我們在蘇州是老鄰居,你在這兒演戲我一點也不知道,否則早就來給你捧塲了!」
蘭見馬仁世油腔滑調的樣子,感覺到很尷尬,倒是團員江靈雲靈機一動,她過來蘭的耳旁低語:「跟他談談也許可以……。」蘭會意地點點頭。
「捧塲不敢當,只要你不加院租就感激不盡了!」
「加什麽租?」
傅經理不得不把剛才加院租的事情説明了。馬仁世望着蘭,猶豫的面孔慢慢地換上了奸笑。
「好,好,看在周小姐的面上,院租照舊,不必加了!」
「是,是!」傅經理連聲應着。
「謝謝你呀!再見!」蘭微笑地出來,馬仁世望着蘭的背影消失,然後轉向經理室去。
想不到這塲交涉竟這麽輕易的解決了,劇團中的人都很高興,又誰知康明的心裡却起了莫明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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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雷雨」終于在美都戲院上映了,馬仁世捧着鮮花,跑進後台來,東張西望地找周蘭,恰巧周蘭演完戲,進入化裝室下裝,馬獻上鮮花,嘻皮笑臉的恭維她:
「啊!今天的戲實在給你演絶了,好,好,實在太好了!」他得意忘形,滔滔不絶地說個不停:「眞想不到,在蘇州拖着兩條小瓣子的周蘭,竟然成了大明星了!」一面以手在蘭的頭上作從前那麽高的樣子。
蘭稍微閃了一閃,康明在旁早已看不順眼,馬仁世却旁若無人,還是發表宏論:
「噯,蘇州地方眞好,我家的大花園已經成了蘇州的名勝,哪,花香鳥語,春色撩人,好像天堂一樣,幾時我請你去玩玩!」
蘭敷衍地笑笑,一面下裝,拿下假睫毛,馬仁世拿起來看看。
「這個不行呀,太短了,外國有一種這麼長的,戴上去真神氣,我托人買幾副送給你!」
「不必了!」蘭厭煩地站起來:「對不起,我去換衣服!」
「好,好,你去,你去!」馬一點不覺得,口裡哼着庸俗的時代曲,對鏡理髮,一會兒又大談其跳舞,站起來邊走邊講地走到了更衣的屏風旁邊。
「囘頭我請你吃點心,再到舞埸去參觀參觀?衣服換好了沒有?」他隨便地拉着屏風。
蘭轉身瞥見,驚呼:「康明!」
康明急奔過去攔住了馬仁世,「有人在換衣服,請你那邊去!」
馬仁世氣勢凌人,那肯干休,二人衝突起來,馬伸手打了康明一記耳光,康明一拳把他推倒了,馬老羞成怒,掏出手槍,蘭見狀,急以身掩護康明,當馬猶豫的一瞬間,一個團員搶去了他的槍,兩人掙扎,按在地上,正在這時,前台下塲了,許多人囘到後台,傅經理、曹導演也都趕了過來。
「大家自己人,有話好講,馬先生,起來,起來!」曹導演忙解圍地說着,過去扶他。
「豈有此理,你們敢打馬小開?」傅經理扶起馬仁世,「仁世兄,我們囘去再說!」
臨走時,馬囘頭狠狠地說了句:「你們等着瞧!」
衆人憤然,這種無法無天的人,本來非讓他吃點苦頭不可,可是他是戲院的小開,得罪不起,只好吃個虧,能夠息事寧人也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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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秋聲劇團的一間大房間裡,團員們在彩排「囘春之曲」的話劇,屋子裡擠滿着人,除了康明和周蘭一對小夫妻外,還有正在戀愛着的吳承祖和江靈雲一對,他們都扮演戲裡的重要角色,曹導演在講劇中人的性格。
「劇中的高維漢是一個愛國青年,雖然被炮火震壞了腦子,失去了記憶力,可是他對於敵人的憎恨却始終記在心裡,所以一直喊着殺呀……前進……!康明,你要深入這個角色,把他這種抵抗到底的精神傳達出來!
「周蘭飾的梅娘,她懂得愛,所以愛高維漢這種愛國的青年,她懂得恨,所以恨三水那種自私自利的傢伙,當維漢清醒過來時,她的喜悅感情不僅是為個人,同時也是為國家,你必須理解這一點,才能演出梅娘的眞正感情來,還有承祖演的三水,當你發表漢奸理論時,要特別注意,不要太理直氣壯,要顯得奸猾一點……。」
在休息的時候,曹導演抽着烟,蘭這才發覺康明今天沒有買烟,於是她過去向曹導演要了一支,曹奇怪地替她點火。
「你也學會抽烟了?」
蘭笑了笑,他向康明噴了一口,隨卽把烟放在他嘴裡,這對夫妻真是太親熱了,大家都在笑他們,却不知其間的苦衷。
今天的戲排演得非常滿意,大家吃過中飯,又領到了一點生活費,高興得很,蘭爲了她的哥哥周煥文要動身到北方去,想買點東西送給他,約了靈雲同去,在百貨公司裡,她下意識地注意到嬰兒穿的小衣、小襪、小鞋等,猶豫着想買,被靈雲看破,知道她有了身孕了,又喜又驚的抓住蘭的手臂狂跳,搶着買了送給她,蘭羞澀地叫她慢慢告訴康明,不然他會快樂得發瘋,連演戲也要分心的。
他們囘到劇團,蘭把圍巾與手套送給她的哥哥煥文,多年在一起工作的親兄妹,一旦要分手了,不免感到別離的惆悵:「你去得那末遠,時局這麽混亂,信又不能通,眞……。」
煥文體壯力強,抱着一顆獻身爲國的雄心,安慰着她:「不,大哥身體好,氣力壯,什麽都不怕,你這樣能幹,我也很放心,就是康明,性子急,常常沒把事情弄清楚,就給人家一個下不去,你要多勸勸他!」
蘭黯然點頭,煥文走後,她轉身入室,走到康明身邊,給他一包東西:
「你的襯衣,還有……。」她拿出一包烟,康明感激地望着她,見她手中另有一小包。
「你還買什麽?」
「沒有什麽!」
「給我看看?」
「不給!」蘭慌張地逃開,康明奇怪地起來搶,正好靈雲進來,把康明一把拉住:「什麽事呀?」
「我要看一樣東西!」
「啊!」靈雲恍然大笑,弄得康明更加莫明其妙。
突然,吳承祖拿着一張報紙的號外急匆匆進來,這號外的標題寫着:『中央接受了日本提出的喪權辱國的條件』,衆人議論紛紛,情緒激昂,空氣緊張起來了。
接着,傅經理又傳來戲院從明天起拒絶出租給他們的消息,無疑地這是爲了昨晚的一塲相打,那姓馬的存心跟他們搗蛋,全團的人在氣憤和焦急的心緒下,苦思對策。
「這是我闖的禍,我去跟戲院交涉!」康明說着就走。
可是交涉有什麼用?傅經理說他根本作不了主,這是馬小開的主意,他只有照辦,馬小開呢,已經囘蘇州去了。當然,大家都感到,只有周蘭去說情,也許可能有點兒希望。但是康明的脾氣他們是知道的,誰敢提出來呢?大家面面相覩,只有等候着康明的囘音,終於電話來了,失敗是意料中事。
「好,你也不用太生氣,我們再想辦法吧!」曹導演口裡安慰着康明,心裡却是焦急萬分,這個辦法怎麽想呢?
大家正在束手無策的時侯,蘭突然站起,下了决心。
「我去找馬小開,看在老鄰居的面上,也許他會答應!」大家非常感激她。
「康明知道了,可能不高興!」靈雲担心地說。
「爲了劇團,他應該明白吧!」
「這樣吧,索性瞞過康明,就跟他說你在我家裡對台詞,免得他不放心,反正明天早上就可以趕囘來的!」靈雲想了個兩全的辦法。
「也好!」蘭同意暫時不讓康明知道。
事情就這樣决定了,由吳承祖陪着周蘭去蘇州,在火車站,蘭打了個電話給康明,說是今天住在靈雲家裡對台詞,康明覺得有點奇怪,可是他又不願掃拂蘭的意思。
「好,明天早點囘來,明兒見……什麽?阿蘭……。」
突然電話中,火車汽笛聲大作,康明放下電話,心中疑惑。
「你們小夫妻分開一個鐘頭就得打電話,眞是……。」房東太太還在打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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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暗下來,康明坐着看書,終於看不下去了,又去打電話,可是靈雲家的女僕小翠說蘭沒有去過,這使康明愈加懷疑了,他坐立不安,在室內踱來踱去,踱到子夜時分,他實在按耐不住了,跑到靈雲家去,開門的又是睡眼惺松的女僕小翠,她還是說周蘭沒有來過。
「沒有來過?」康明的聲音發着抖,遲疑轉身,小翠奇怪地關門。
康明踱了一會,囘到家裡,再撥電話,這一次的電話鈴晌聲,把靈雲從睡夢中驚醒過來了。
「喂!」她打了個呵欠:「我是……你是……。」她聽到了康明的聲音,大吃一驚,忙把電話掛斷。
「小翠,小翠,等會兒你去接,說我和王太太都睡了,你說我們的房門叫不開!」
小翠迷迷糊糊地莫明其妙,正想說出剛才王先生來過的話,靈雲又接著吩咐說:「你要是說王太太不在這兒,那可不得了的呀!懂嗎?」
小翠被她一嚇,什麽也不敢說了,電話鈴又响,小翠接聽。
「王先生嗎?小姐和王大太都睡了……好,我去叫。」她擱下聽筒,站了一會,又拿起說:「他們睡得很熟,叫不開!」
康明疑心極了,腦子裡又出現了火車的汽笛聲,他跑出門,去到火車站,深夜的車站是那麽寂靜凄涼,愈益增加康明心裡的煩燥和不安。
天剛微明,他徘徊在靈雲家門口等候開門,忽然看見一輛汽車開進弄堂,他躱開一邊,只見蘭和馬仁世並肩坐在前邊,這一下,康明的妒火立刻燃燒着他全身的細胞,燬滅了他的理智和思考,他負着一顆痛苦頹喪的心,離開了那裡。
原來是蘭和承祖到了蘇州見到了馬仁世,好容易答應了加租金,算消了馬的氣,才把租戲院的事情解决,馬和蘭及承祖三人同程來上海,到了火車站,馬的汽車先送承祖囘劇團再送蘭到江家,不料到江家門口的時侯,恰巧給康明看到他苦念着的愛妻,竟會偎坐在仇人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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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到那兒去了呢?」蘭找遍了康明沒有影踪。
上戲的時候快到了,康明還是杳如黃鶴,蘭焦急得呆住了,曹導演也感到不安,他對化裝師說。
「一點半了,再等五分鐘康明不來,你給我化裝,我來演他的角色!」這是無可奈何中唯一的補救辦法。
蘭的眼淚滴了下來,她不知道康明遇到了什麽不幸,前台管事又來催上戲,說是全塲觀衆要鬧退票了,正在這爲難的當兒,康明蹌踉地進來了,醉燻燻的臉上可以看得出他心中的憤恨,蘭想上前向他解釋一番,可是時間不容許,只好趕着上台去。
台上演的是「回春之曲」的第三幕,蘭飾梅娘,一個南洋的年輕少女,康明飾梅娘的情郎高維漢,坐在一輪轉椅中,下身蓋着毯子,他在一二八抗戰時被炸彈炸傷了神經,對於過去的事全都遺忘了,吳承祖飾三水,是一個壞蛋僑商,曾經追求過梅娘,現在還在覬覦她。
開幕時,蘭坐在康明的膝旁,彈著吉他,唱「梅娘曲」:
「哥哥,你別忘了我呀,
我是你親愛的梅娘!
你會在我們家的窗上,
嚼着那鮮紅的檳榔,
我曾經彈着吉他,為你漫聲兒歌唱。
當我們在遙遠的南洋,
哥哥,你別了我呀!」
這是一個除夕的晚上,鞭炮聲驟然大作,維漢聽了以為身在戰塲的前線,瘋狂地站起來喊着:「弟兄們,殺呀!前進!」喊畢,跌倒在地上,一會兒,徐徐枱起頭來四望。
「怎麽啦?我負傷了嗎?」他好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三年來人家對他的看護他一點也不知道,這時他才看見梅娘。
「啊,你?你不是梅娘嗎?怎麽你也來了?」
梅娘喜極而悲,抱住維漢,痛哭失聲。
演到這裡,台下觀衆個個都受到感動,一個密探在暗暗記錄。
接着那個壞蛋僑商三水來了,看見梅娘伏在維漢膝上。
「梅娘,你又哭了,他是一個瘋了的人,守着他有什麽用呢?」原來他還沒有知道維漢已經恢復了記憶了。
「可是他是一個愛國者啊!他是為了救國才負傷的,我怎能夠捨棄他呢?」梅娘低泣着說。
「哈,愛國,救國,中國有什麽可愛?這樣的中國有什麽法子救呀!」
維漢突然情緒不穩,發抖地叫出:「殺呀!前進!」
「殺呀!前進!聽他喊了三年了,他究竟殺了誰?又前進到了什麽地方?我們倒不如投降了,還可以太太平平過日子!」三水輕蔑而奸猾地說着,一面用手撫着梅娘。
「我陪你出去玩玩,散散心吧!」
「我陪了你去,誰看護他呢?」
「這樣活屍一樣的人管他幹什麽呢?」三水以手杖指維漢。
維漢突然疾風閃電似的站了起來,搶過他的手杖來,在他的頭上猛力一擊,這時候馬仁世的影子忽然浮上康明的心頭,他一時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狠命地打下去,竟連手杖也打斷了。
「這一下我才出了一口氣!」梅娘爲三水被打而高興。
鞭炮聲又起,維漢狂熱地叫着:
「殺呀!前進!我們不再做痴子了,殺呀!前進!」
幕徐徐下,台下掌聲如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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囘到後台,靈雲急忙看承祖被打的肩膀,心裡怪難過的,責備康明不應該在戲裡真的打得這麽重,康明却一言不發地坐在鏡前,他根本不去理會靈雲的話。
「康明,你應該向承祖道歉,還應該向大家道歉!」蘭忍不住走過去說:
「爲什麽?」康明凶狠地反駁。
「你把承祖打得太重了!還有,你遲到!你妨碍工作!」
「哼!你好,不要臉!」他滿腔的妒火,正待發作。
「昨天晚上你到那兒去啦?」
「囘頭告訴你。」
「到蘇州去了是不是?今天早上馬小開把你送囘來的?」
「是呀!」
康明怒不可抑,伸手打了她一記耳光。
「好,你騙我!」說完就向後台門衝了出去。
蘭氣得目瞪口呆,一時說不出話來,承祖等連忘趕出去追康明,可是在門口遇到了一個送公文的人,大家緊張地圍看,公文上寫着:
「秋聲劇團所演『囘春之曲』着令立卽停演。」
曹導演一面安慰着他們,同時他發覺蘭已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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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蘭沮喪地囘到家裡,房門上留着她的大哥周煥文的一張字條,說是今晚乘六時的火車北上了,她猶豫了一陣,終於理裝趕往車站。
在車廂裡,她的大哥還以爲蘭是來送行的,等火車汽笛大鳴,煥文催她下車,她這才出示她買好的車票,說是跟他一同北上,煥文勸她囘家無效,轉瞬火車開了,蘭就這樣負着一顆創傷的心,隨着火車的開動,向遙遠的北方前進了。
夜色沉沉,火車在漆黑的原野中飛馳,隆隆的車聲,鈎起了人們的思潮,她的怒氣平靜下來,理智漸漸地恢復了,她開始想念康明,她是那麽地愛他,往事湧上心頭,矇矓中她含着淚叫康明的名字。
留給康明的是一個寂寞空虚的家,心上的人兒不見了!
當吳承祖向他解釋了蘭怎樣爲了劇團,毅然和自己同去蘇州,又怎樣爲了怕他傷心而不願讓他知道,康明的心種起了內疚,他太對不起蘭了,他唸着蘭留給他的一封信:
「我忍受不了你今天對我的侮辱,與其痛苦地相處,倒不如離開了好,因此我决定跟大哥北上了,我們在結婚的時候,曾經說過『為了戲劇工作,我們願意獻出我們的生命。』希望你永遠記住這句話,繼續為戲劇工作努力,我的蘭花鎖片送給你作紀念,你要記住上面刻的字。」
他拿起蘭平日佩戴的雕着蘭花的鎖片,反過來唸那刻着的「愛藝術,愛國家」的兩句話,他下意識地喚着:「阿蘭,阿蘭!」往事依稀呈現眼前:
記得那是一個明朗的春天,他和蘭在郊外遊玩釣魚,他倆相偎地坐着。
「康明,給我一顆糖!」
康明偷偷拿了一隻小蝦笑着說:「眼睛閉攏,咀張大!」把一只小蝦放進蘭的口中,嚇得她大跳大叫。
「我錯我錯,你罰我好不好?」康明急忙賠罪。
「好,把糖給我,把螃蟹給我,現在眼睛閉攏,張大咀!」
康明只得一一依從,可是表情尷尬得很,蘭把螃蟹扔去了,換了一顆糖放在康明口中。
「我喊一二三,你就用力咬下去,你不咬,我就永遠不理你了。好,預備……。」
康明不敢咬,却不得不咬,終於下了决心,一口咬下去,竟是糖,他狂喜找蘭,兩人在竹園裡追逐,蘭被康明捉住了,蘭花花鎖片落在地上,康明檢起細看,唸着:「愛藝術,愛國家」,再把它套在蘭的頸項。
「阿蘭,以後我們永遠在一起演戲!」
「好,永遠不分開!」蘭羞澀地望着康明,掉頭跑去。
康明想着,想着,本來一幕一幕都是甜蜜的歡笑,而今却變成了痛苦的囘憶,他黯然坐下,突然發覺身旁有一盒嬰兒的鞋襪,這才知道他和蘭的愛已結了果,他撫着小鞋小襪,想起他的愛侶將做母親的心情,又想起她現在不知道是怎樣在流浪,心裡一陣酸楚,眼眶裡拼出了幾滴熱淚,他沉思了一囘,然於抬起頭來,默默自許地:「阿蘭,我永遠記住你信裡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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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聲戲團的「棠棣之花」演出了。康明與靈雲飾一對攣生姊弟,他們來到亡母的墓前,默默祝禱,那時月兒已上昇,烏鴉也已歸,巢在萬籟無聲的靜寂中,姊弟倆凄壯地唱和着:
「別母已三年,母去永不歸。
阿儂姊與弟,願隨阿母來。
春桃花二枝,分插母墓旁。
桃枝花謝時,姊弟知何往。
不願歡偷生,但願轟烈死。
願將一己命,救彼蒼生起。」
一曲旣終,二人緘默了一囘,他們要分別了。
「我們可以分手了,你不必掛念我!」靈雲的戲詞變成了蘭的聲音灌入康明的腦海。
「不,不!」康明眼中眞的充滿了眼淚,他衝動地叫着,突然,他從迷惘中恍悟過來,站在面前的不是蘭而是靈雲,這一塲別離只是在台上演戲,靈雲繼續在說:
「我雖然是個女子,也有我們女子應當做的事情,我要對着月亮發誓,我要永遠不辱沒你……。」
幕下,觀衆們被康明的深刻表情感動得下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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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苒荏,康明的身旁失掉了蘭不覺已經三年了,當時日軍入寇,烽火遍地,三年來竟得不着蘭的音訊,康明度着孤單的日子,他思念蘭,可是他更尊重蘭的囑咐,他磨練着自己要去除一切自私的思想,他工作得更努力,劇團裡的新戲:「獲虎之夜」、「五奎橋」、「怒吼吧中國」、「香稻米」、「夜光杯」等等,一個接一個的演出了,他們在戰亂中完成了一個愛國者應做的任務,不管它所起的作用是怎樣細微,他們至小是在不願受奴役的觀衆面前博得了掌聲,終於,他們演劇的工作展開得更廣泛了,他們在大小城市,以至於鄕村作流動演出,輾轉來到北方。
一個夕陽西照的傍晩,劇團的人員各人背着行李,在華北一個小村落的野外展開行列。
同時,在遠遠的曠地上正圍着一大圈人,中間有一個花白鬍子的老翁,和一個少女在演着「放下你的鞭子」,少女唱:
「長城外面是故鄕,
高粱肥,大豆香,遍地黃金少災殃。
自從大難平地起,姦淫擄掠苦難當,
苦難當,奔他方,骨肉離散父母喪。」
少女唱完了一節第二節開始唱:「高梁葉子青又青,九月十八來了東洋兵……」的時候,她忽然抽咽着哭起來了,老翁作大怒狀,拿起鞭子朝少女身上抽打,要她繼績唱下去,當時橫剌裡有一個觀衆衝了進去,攔住了老翁,大喝:「放下你的鞭子!」並繼續對觀衆說:「這個小姑娘是想起了她淪陷了的家鄕了,難怪她要傷心的,她這樣不幸的遭遇,我們應該同情她,怎麽可以鞭打她?讓她息一囘吧!」這是一個演唱籌欵的短劇,觀衆莫不感動,一個個慷慨解囊。
這時候,康明、靈雲、承祖等已經走近人羣,只見一個老翁站着,旁邊一個小女孩在收領觀衆捐輸的錢,那坐着的少女囘過頭來。
「阿蘭!」康明仔細一看,驚喜若狂地叫了起來,也顧不得旁邊那麽多的人了,蘭也狂喜,急忙奔出人叢,後面跟着一個小女孩。
「寶寶,叫爸爸!」熱淚湧上蘭的眼睛。
「是我們的?」康明抱起寶寶。熱烈地吻着她,半天說不出話來。
一會兒,老翁也來了,掀去鬍子,却原來是蘭的哥哥周煥文扮演的。
這是可歌可泣的狂歡的晚上,北方隊員的秋聲劇團的團員們開了一個聯歡會,會畢,他們把康明和蘭送入了一個臨時佈置的新房,那裡放着一個紅封套,是同人們給他們的賀禮,寫着:「互助、互敬、互諒、互愛」的祝辭。
在萬籟俱寂的夜的原野,這一對久別重逢的愛侶,携手慢步,徘徊在月光底下,傾吐離別後的衷曲,過去的誤會的痛苦教訓,適足爲今後的共同生活舖下了光明大道,他們要永遠在一起,爲藝術,爲國家,獻出他們的生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