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春曲・電影小說・
一
夕陽西下,田隴上披了丁件彩衣,異草奇花,開遍了山頭與河畔。
蜿蜓的公路上,有一輛長途汽車駛過來,車停了,車上下來了一個人,他手提著簡單的行李和一個小提琴,他是一個音樂家,他的名字呌陳明。(王豪飾)
陳明三十六七歲的年紀,他從很遠的地方,來到這廣東省的和平縣,他是來探視一個老友,和誠中學的校長歐陽波。(吳景平飾)
他順着小道向前,他看了美麗的溪水,如畫的小橋,他站立在小橋上遠眺,在遠遠的叢樹之中,綠陰深處,看到了和誠中學。
學校已經放了學,一片寂靜,他走到校門的時候,見有三個女生挾着書包走來。
他向一個女生說:「小妹妹,你們校長在裡面嗎?」
「您看校長?」這個女生問。
「是的!」
「我帶您去!」這女生便領着陳明進了學校。
校長歐陽波正和敎務主任,庶務員忙着明天校慶的節目,陳明已被這女生領了進來。
「校長!有一位先生來看你!」女生說。
歐陽波轉頭一看,原來是多年不見的陳明。他奔向前去,陳明也放下行李,進前抱着歐陽,親熱而誠懇的呌聲「大哥!」
「你怎麽會到這兒來的?」歐陽捧着陳明的兩肩。
「想不到吧?大哥!」
「我們分別了快六年了?」
「可不是嗎!」
「坐下來談,我替你們介紹。」歐陽替他介紹認識了敎務主任,他們握手寒喧。這女生任務完了,就要轉身囘去,校長呌住了她:「慧之!你到我家裡跟師母說一聲,多預備點菜,有客人來吃晚飯。」
慧之(李嬙飾)答應了走去。歐陽又和陳明深切的談起來:「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
「我在曲江聽廖士昭說,你在這兒敎書。」
「老廖好嗎?」
「慘透了!他的太太死了,自己又失業,聽說他要到前綫去工作!」
「那倒也乾脆,去年馬教授要介紹我去做戰地新聞記者,可是爲了我家庭負担太重,只好呆在後方敎書!」
「在抗戰期中,敎育工作也是很重要的!」
「老弟!你不知道這裡充滿了封建氣息,推動敎育眞不容易,去年我發起一個識字運動,就被當地的紳士們反對掉,他們說上了幾十歲的人,還要被小孩子來敎育他們,那不是笑話嗎?你說氣人不氣人!?」
「大哥!這種現象到處差不多,你也不必生氣!」
「這幾年你的音樂方面,一定有驚人的成就了?」
這一問,倒把陳明的臉問紅起來:「談不到成就,我現在研究各地民歌,希望能發現一點新東西。」
「那好極了,我們吃飯吧!阿森!」歐陽喚來校役,要他打掃一間空敎室,替陳明安置床舖。而後他們相偕到家共進晚餐。
二
歐陽太太(劉甦飾)準備了很多菜肴,歐陽對太太說:「你瞧是誰來了?」
太太一看是陳明,大喜過望,連說:「老弟呀!剛才葉慧之來說,有個朋友來吃晚飯,萬萬沒有想到是你呀!」她一面用圍裙揩手一面說。
「大嫂,累你够忙了!」
「這裡鄕下沒有什麽好吃的!你好嗎?」
「托福!」
他們這個晚餐,除了客人陳明外,還有陪客敎務主任和庶務員。庶務員李鈞和陳明大談音樂理論。他們一面飮酒,一面談心。敎務主任張遜說:「陳明先生旣是一個音樂家,明天我們校慶,可不可以請陳先生參加一小提琴節目?」
陳明當然不好拒他,歐陽又鼓掌歡迎,陳明於是就義不容辭的應允了。
次日學校大禮堂內坐滿了人,本縣的縣長(唐迪飾)夫婦,和葉慧之的父親葉和祥(王元龍飾)都坐在前排。葉和祥是學校的校董,當然趨奉着縣長:「今天蒙縣長光臨,本校眞是光榮不淺!」
「那裡,葉校董不用客氣。」縣長抽着雪茄。
台上的綢幕拉開,由羅秀娟(葛蘭飾)主唱民歌「故鄕樂」。羅秀娟的歌喉響亮,來賓靜靜的欣賞。等她一曲先終,全塲掌聲雷動。
接着由王淑貞(鍾情飾)唱了一曲低音的小調,也唱得婉轉動人人。
一幕幕的節目過去,最後是葉慧之主唱的「馬來情歌」。她穿着一身沙籠裝,載歌載舞,使得台下的來賓們莫不聚精會神,集中在她的身上。
葉和祥指着慧之對縣長說:「這就是小女!」
「哦!?眞漂亮!今年幾歲?」
「十八。」
「和我的兒子倒同年。」縣長撚着鬍鬚說。
慧之的節目完了,由校長登台報吿:「特請陳明先生獨奏小提琴。」全塲一致歡迎,掌聲呼聲,震耳欲聾。
陳明在掌聲中登台,奏出他的拿手一曲。葉慧之這時已卸了裝坐到前台來賓席上,靜聽陳明的演奏。到了極峯之要,慧之被樂聲陶醇得泫然欲涕的樣子。
慧之從此醉心於陳明的音樂,那天陳明到郊外草坪,傾聽牧童的山歌,偶然地遇到了慧之,秀娟,淑貞等三人,她們也在郊外踏靑,陳明問她們到那兒去?慧之說:「今天下課早,我們約好去爬山。」她們歡迎陳明參加,一同前往,陳明欣然承諾。於是,陳明參加在這一羣年輕的隊伍中,奔跑,嬉遊,似乎自己也年輕了許多,愉快非常。就在這融融樂樂的時候,陳明忽然聽到了遠處傳來了一陣農人的歌聲,樸質可喜,陳明說:「這個歌是多麽好聽呵!」。
「這呌春耕曲,我們這裡誰都會唱。」秀娟說。
「好極了!你們誰唱?讓我記下來。」陳明說。
秀娟提議慧之唱,慧之則推秀娟唱,結果大家合唱,陳明把音符用簿子記下來,曲終之際,陳明贊賞不置。直到日落西山,他們才相偕而返。
三
葉慧之的父親,以校董的資格,宴請陳明和歐陽波。葉和祥卽席宜佈:「縣長對我們這次校慶遊藝會,非常滿意,尤其是對陳明先生熱心帮忙,更爲感激。」
這時葉太太(藍靑飾)率領走慧之來到客廳,陳明看她馴伏得像隻小羔羊似的,與在外面的活潑判若二人,覺得很爲奇怪。
和祥把陳明介紹給他太太認識:「這就是那位在學校遊藝會上拉外國胡琴的。」慧之幾乎要笑出來,但是不敢笑。
品茶之後,歐陽波和葉和祥談起購置儀器的事情,和祥嘆了口氣說:「為了這批東西,我化了不少的錢,縣政府沒有補助,地方上人又不肯出錢,讓我一個人來負担,你說吃力不吃力?上次還有些敎員要求加薪,這簡直不體諒我的苦衷!哼!要不是為了一班子弟的學業着想,這個學校我早就不辦了,啊!對了!我有點事要和你商量,我們到那邊書房去談。」
這一談,就談了很長的時間,直到吃飯的時候還未談妥。吃完飯,歐陽波留下與葉校董繼續硏究,陳明先囘,和歐陽大嫂閑聊了一陣,很久的辰光,歐陽波才囘來,他蹩着一肚皮氣,陳明忙問:「怎麽啦?大哥!」
「別提了!這個老傢伙要我下學期裁掉五個敎員,把圖畫、音樂、體育、童子軍,併成一個人上課,這樣可以節省一點經費。你想,這都是專門功課,一個人怎能兼得了?」歐陽波氣虎虎的說:「還有,他要把學費提高,他說他單是去年,就賠了幾百担穀子!」
「他那一年都不賺上個幾百担穀子呀?」歐陽太太插嘴說。
「這樣那兒像是辦敎育?你應該和他爭一爭,如果他不聽,那就合則留,不合則去」,陳明也很感槪說。
「我正是這樣打算!」歐陽氣憤地呷了一口茶。
四
在春雨綿綿的夜裡,陳明獨自在室內奏着他的小提琴,奏的是他新近譜成的「春耕曲」。却不料慧之經過室前,被這曲聲鈎住,她身不由己的站定了,側耳靜聽,越聽越愛,於是她坐下身來,就在台階上凝神注意,誰知秀娟也尾隨在慧之的後面,她看慧之的儍態可掏,她就檢起一塊小石頭打算吓唬慧之一下,詎竟失手打碎了玻璃,不但把慧之嚇了一跳,連陳明也停止了奏曲。他出室看視,見慧之和秀娟佇立室外,問她們爲什麽要用石子打破玻璃?秀娟不得不自承錯誤。她說:「我看慧之聽得像個痴子一樣,原想照她扔塊石頭嚇了她,誰知打到玻璃窗上去了。」
陳明反而笑了起來:「你們喜歡聽我拉琴,幹麽要鬼鬼崇崇的呢?來吧,進來我拉給你們聽。」慧之等隨着陳明進了臥室。聽他奏演「春耕曲」,她們聽得非常出神。就在第二天,她們獲得了一個空前的喜訊,就是陳明替代音樂敎員李先生上兩天課,因爲李先生病了,校長不肯荒廢學生的學業,特地挽請陳明「客串」一番,這消息使慧之,秀娟等聽了異常高興。
在課堂上,陳明講解基本的樂理,以及運用口腔、鼻腔、丹田,腦後發音的道理。使閤座的學生一致嘆服。
慧之因爲專心硏習音樂,就常到陳明的宿舍裡請敎。但她還沒有勇氣一個人去,她都是挽着秀娟一同去。
有一天,陳明獨自散步在山麓淸溪之畔,看見慧之追過來,直向前奔,邊走邊呼:「陳先生!陳先生!」陳明詫異的問:「怎麽你一個人來?」
「秀娟肚子疼,她不來了!」慧之和陳明一同坐在草地上:「陳先生!我們全班同學都說你敎得好,可是你祇敎了一堂課就不敎了!」
「李先生敎不是一樣?」
「他那裡有你敎得好,要是他多病幾天就好了!」
「別瞎說!」
「陳先生肯收我這笨學生嗎?」
「你的嗓音很好,將來很有希望。」
「陳先生,你說我將來可以考藝專嗎?」
「爲什麽不可以?」
「學做曲容易嗎?陳先生!」
「天下沒有困難的事,只要你有恒心。」
「李先生說,學作曲要懂得什麽和聲學,對位學,是不是?」
「那自然囉!」
「我現在連五綫譜還搞不淸楚呢!」
「慢慢的我敎你!」
「你怎麽不拉琴,我最愛聽小提琴!」
「對了!你唱一段,我給你伴奏。」
慧之害羞地說:「不,我不唱,我唱得不好!」
陳明已經把小提琴準備好:「別怕呀!」
「這兒來往走路的人多,我們山上去吧!」
「好的!」他們上了山崗,慧之健步如飛,走到樹旁立定,她被春天的景色陶醉了,她用朗誦的音調說:「啊!春天多美麗啊!陳先生,你怎麽走得這麽慢?」
「我沒有你這麽年靑呀!這兒沒有人,你唱好了!」
「我要你敎我唱戀春曲。」慧之撒嬌的說。
「好的!」陳明一面奏琴,一面敎曲。從此他和慧之就常常散步在這山水之間,他們已浸入到畫境裡去了。
五
由於陳明與慧之過從甚密,引起了淑貞的妬意,有一天課室的黑板上被人寫上一首打油詩:「校花愛上音樂家,小伙子莫再想她,問校花何時下嫁?請喜酒別忘大家。」首先被秀娟發現了,吿訴了慧之,慧之大恚。她憤然跑上講台擦去了黑板上的字,引得淑貞等一班人大笑起來。
下課後慧之又與陳明散步,陳明看她很不高興,忙問:「你今天爲什麽不說話?有什麽不愉快的事嗎?」
慧之仍然不說話。她把地上的小石頭子兒踏得亂飛。
「瞧!你在鬧孩子氣啦!」
「陳先生,我想離開這兒?」慧之突然開口了。
「爲什麽?」
「這個鬼地方眞不好,要是我能考進藝專,我一輩子也不想囘來!」
「不明白你是什麽意思?是誰欺負你啦?」
「誰都欺負我,可是我不怕!」
「慧之,你越說我越糊塗了。哦!太陽快下山了,我們囘去吧!」
慧之不同意,她還要走走。
「你到底有什麽心事,你說出來,也許我可以帮助你。」
「你說你能介紹我進藝專是真的嗎?」
「當然是眞的,我有幾個朋友在那兒當敎授。下學期說不定我也到藝專担任功課呢。」
那眞太好極了,我這兒明年畢了業就去。」
天漸漸黑了,一陣晚風吹來,陳明打了個寒噤。
慧之看到他身體震了一震:「陳先生,你冷嗎?」
「還好!」
「我們囘去吧!」慧之拿着樂譜,陳明携著小提琴,一同囘家。
陳明到家之後,發覺樂譜被慧之帶走,他就燃起了白蠟,準備安眠。這時慧之輕輕地推了門進來,把一卷樂譜交還陳明:「這個忘了給你。」陳明還未來得及接,就打了一個嚏涕,「怎麽你受凉了?」慧之問。
陳明隨手取了絨綫衫穿上:「沒有關係,剛才吹了點風,加件衣裳就好了。」
慧之一面聽他說話,一而翻閱陳明的照相簿,突然臉色變了,她看見了陳明和一個美麗的女人合攝的一張照片,這照片上還有一個小孩。
她的心往下沉,可是她自問:「原來他是有太太的……他有太太與我有什麽相干,難道我愛上他了嗎?」慧之不安的閤上眼睛。
「陳先生,你的太太眞漂亮?」
「太太?哈哈!這是我妹妹呀,這孩子是我外甥。」
「啊!對不起?找以爲……」慧之垂下頭來。
「沒有關係,誰看了這照片,誰都認爲是我用太太,哈哈!」他又打了個嚏涕。
「傷風了陳先生,我去替你買藥。」
「不用了,我這裡有八卦丹。」
「我去倒滾水。」
「謝謝你,我自己來,時候不早了,你該囘去了。」
慧之雙目中流露著眞誠的愛慕:「明兒見!」
「明兒見!」陳明送她到門口。
六
慧之囘到家,傭婦一開門便說:「小姐,今天怎麽這麽晚才囘來,老爺太太還沒睡,在等着你吶!」
她知到事情嚴重,畏怯地由花園走入大廳,見父親虎視眈眈的望着她。
「爸!媽!」她低著頭呌了兩聲便想溜進房中。
「站住!」葉父大聲地呌住她。
葉母走到慧之楞住的地方,撫着她的秀髮:「孩子!這麽晚從那兒囘來?」
「在,在羅秀娟家裡讀英文。」慧之吓得不由自己的撒了一個謊。
葉父怒不可遏的喝道:「胡說!這麽大的孩子,三更半夜才囘來,成什麽體統?整天瘋瘋癲癲,不知幹些什麽,可把我氣壞了,要是這樣下去,乾脆不要上學,呆在家裡好了。」
慧之只有流淚,不敢囘聲,葉母勸慰着丈夫:「算了算了!她又不是天天晚上這樣,何必生這麽大氣呢!」
「你懂什麽?你還要替她辯護,這都是你把她慣壞了的。」
葉母推着女兒進房:「去睡吧!明天早點起來上學。」
這一夜,慈之沒有睡好覺,她的心裡不知想些什麽,好像油兒、鹽兒、醬兒、醋兒,集攏在她心上。第二天上學,她聽說陳明接到信,要到曲江藝專敎書去了。一羣學生圍着陳明,請他在紀念冊上簽名。慧之把紀念册交給了秀娟,轉請陳明題字,她因父親要她一同去吃喜酒,她沒有時間去找陳明。
當陳明動身的前夕,慧之一閃身走進他的室中:「陳先生,你明天就走嗎?」
「是的!我明天一早就走!」
「你就不能在這兒多住些日子?」
陳明抬照看着慧之兩隻水汪汪的眼睛,心裡不安已極:「不,不預備住了!」
忽然地,慧之双手捧著臉,失聲哭了起來。但她立刻揩乾了淚痕,轉身便走,陳明情不自禁的追出去。追到了郊外,總算把她追到了:「慧之!我雖然走了,我們還可以通信,等你中學畢了業,就到我學校去讀書,我保証你一定可以考得上。」
慧之無言的對着陳明,半响,一把擁抱着他放聲大哭。
「不要哭!不要哭!」陳明用手絹替她擦泪,自己幾乎也忍不住落下淚來。「時候不早了,囘去吧!」
「不,今天我要你陪我上山去走走。」
陳明只有陪著她穿過樹林,爬上山巓,兩人佇立遠眺,慧之說:「世界上要是祇有我們倆人,是多好!?」陳明對她的痴情,祇好用默然相報。
「陳先生,你能送我一張照片做紀念嗎?」慧之打破了這一刹那的沉寂。
「當然可以!」
「明天一淸早我到車站等你,我要看你上汽車。」
「不用了,讓人家說閑話,多沒有意思。」
「我不管,我什麽都不管!」
「哎呀!太晚了,我們該囘去了!」陳明催促着慧之,慧之兩行熱泪奪眶而出,她死命地抱着陳說:「我不能離開你,我不能離開你!」
陳明焦灼地推開她:「我知道你對我的好意,將來等你進了藝專之後,我們就可以常在一起。」他鬆了手又拉着:「聽我的話,趕快囘去吧!」
「我要你送我到門口。」
「好的!」他們相偕着走下山坡,在黑暗中消逝了背影。
七
長途汽車站上,慧之,秀娟𢹂帶著禮品在等待陳明。一會兒,歐陽波夫婦和阿森送陳明到了車站。慧之、秀娟迎了上去,秀娟遞上禮物:「這是慧之送給你的,這是我的。」
「謝謝你們!」陳明從衣襟上取了一枝水筆:「秀娟,這個送你。」他又取出一本書來給慧之:「這是一本音樂理論書,這裡面有我一張照片。」
「我那包禮物裡面,也有我一張照片和一封信。」慧之双頰霏紅,垂下頭來。
車開了,各人揚手道別,慧之的表情,有說不出的雜過。
陳明走後,慧之常常一個人散步在田野裡,有一次被秀娟追踪到了,躱在大樹下看她的「獨自表演」。秀娟實在忍不住,笑出聲來,把慧之嚇了一跳。
「你呀!你眞像個瘋子!」秀娟打趣地說。
「你來幹什麽呀?」
「我來替你送信呀!誰呌你讓陳先生的信,由我這兒轉呢?」
「拿來!」
「別忙,要講講條件……」可是已被慧之一把搶走了。
慧之囘到家裡細讀來信,她立刻囘信給陳明,吿訴他歐陽波已經辭職,她自己也願早點畢業離開這個地方。
她的信還沒寫完,葉母就走進房來說:「黃縣長的大少爺從香港回來,縣長托出商會會長來做媒,你爸爸已經答應了,明天縣長就帶著少爺到我們家來見我們。」
慧之如聞睛天辭靂,她急不擇言的說:「我不能答應,我不能答應!」
可是答應不答應的主權,並不操在慧之的手中,她被她爸爸一記耳光把所有的靈感都打飛了,逼令着她答應也得答應,不答應也得答應。當縣長帶領著少爺來相親的時候,慧之像一具木偶似的,被她父親牽着和她不肯答應的翁婿,行第一次的見面禮。
世間事最傷心不過的就是父母强迫兒女婚姻,慧之千方百計的想脫出這個牢籠,妳和秀娟商量出走的計劃,秀娟盡力的帮助她逃走,替她僱了一隻小船到合水,而後再由合水搭小輪到曲江,去找尋陳明。
慧之的出走計劃準備好了,事先發了一封信給陳明,要他到輪船碼頭來接。在某日深夜裡,葉慧之的家中發現女兒失踪了,葉父赫然震怒,他立卽通知保警隊,到各碼頭、車站、旅舘抓人。
保警隊比獵犬的鼻還要尖銳,他們終於在合水的一個小客棧裡把葉慧之逮捕了囘來。
陳明在曲江的碼頭一連接了好多天,也沒有慧之的影子,這到底是怎麽囘事呢?他自己也不明白。
被逮捕囘去的葉慧之,像一隻待罪的羔羊,她在父親的主持下,做了縣長少爺的新娘子。
八
可是陳明並不知道慧之的消息,他仍然每天到輪船碼頭去接,一連很多天,他並未接到慧之,却把歐陽波接來了。
歐陽下了船,見陳明在碼頭上對下船的客人呆望,他上前拉住了陳明說:「老弟!你在這兒接誰呀?」
「啊!」陳明意外地見是歐陽波,很高興的拉着他手:「大哥,你怎麽到這兒來?」
「我離開了和誠中學,就到敎育廳做事,我剛從梅縣考察囘來,你接誰?」
「我接葉慧之,你還記得她嗎?」
歐陽波會心的一笑:「怎麽忘得了,她是我校董的小姐,朋友的愛人,不過,我可以吿訴你,你接不到她了!」
「爲什麽?她是寫信給我,要我接她的。」
「我餓了,我們到小館子裡吃點東西去。」
陳明陪著歐陽波在一家小酒館對酌,歐陽說:「你知道我爲什麽離開和誠學校的?」
「慧之來信說過,爲了我們的事,我實在抱歉!」
「那倒也並不這麽簡單,第一,我不能跟葉和祥再合作下去,他想拿學校當商店,我可沒有那種學問。關於你們的事,他說我對慧之敎導無方,我就不客氣的對他說,當校長的沒有權到來干涉學生的私生活,這種事情,是要家長負責的,我就此向他辭職,一走了事。」
「大哥!你怎麽知道慧之不會來了呢?」
「我前天接到張遜的信,他說慧之出走!逃到了合水,被保警隊抓了囘去,給她父親打了一頓,就逼她嫁給了黄縣長的兒子。」歐陽呷了一口酒:「所以,她現在不能來了!」
陳明聽到了這個消息,呆如木雞,拿起酒杯來一飮而盡,接着又斟上了第二杯。
歐陽勸他少喝一點酒,但他却借酒澆愁。他和歐陽分手後,囘到學校,竟連課也不想上了。他整日地對着慧之的照片發呆,如是多日,他和酒分不開家。歐陽來看他時,進門就聞見撲鼻的酒氣。歐陽說:「老弟,這又何苦呢!你眞是一個戀愛至上的人了,你的身體並不好,怎麽能喝那麽多的酒呢?話又說囘來,在這種封建社會制度下,像你這樣事情多着呢,難道你還不知道嗎?」
「是的,我有時自己也覺得可笑,可是我當局者迷……」
「你不能迷,戀愛只是生活的一部份,得失算不了什麽,你是愛好音樂的,你得專心硏究你的音樂,才是正理哩?」
陳明拉着歐陽的手:「大哥的話很對,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我要從頭做起。」
九
陳明從此專心於音樂,埋頭寫曲,以他的心領神會,創造了很多感人的作品,他不獨在國內各地作巡廻公演,並且他到了香港,在樂宮大戯院,將作公開演奏。
他下榻在中國大旅舘,和幾位音樂家討論演奏的問題。他向大家說:「從明天起,我們要一連演奏五天,節目有胡敎授的鋼琴獨奏,劉婉鶯小姐的民歌獨唱,還有四部大合唱,我的小提琴獨奏。」他囘過頭來對劉婉鶯說:「劉小姐,你的節目在前面,你要早點來呀!」
「知道了,陳先生,你忙了這麽多天,你也應該休息一會兒了。劉婉鶯說。
侍者遞上了兩張卡片,有兩位新聞記者來看陳明。
陳明在客廳裡接見這兩個記者,他們問長問短:「陳先生開完這次音樂會,打算上那兒去?」
「我希望這次的成績好,讓「音樂之家」的禮堂能够動手建築,我準備到南洋各埠去,一方面演奏,一方面考察南洋各地的民歌。」
「陳先生能够把中國的音樂帶到海外去,使每個懷念祖國的僑胞,都能聽到祖國的歌聲這種工作是偉大的,祝你成功。」
記者辭別了陳明,陳明也就趕辦着次日演奏的節目。
「中國民族音樂家演唱大會」在樂宮大戲院開幕了,聽衆們紛紛購票,擠滿了這喏大戯院。在這人叢之中,陳明忽然發現了葉慧之。她手挽着一個西裝畢挺的靑年,而她也宛然是一個少婦,完全沒有當年少女的風韻了。
陳明半信半疑。這時候台上正演唱着民歌獨唱的節目,他從幕後空隙中向前台一看,葉慧之端坐在台前第二排,一點也不錯,她不是慧之又是誰呢?
陳明立刻情緖緊張,大有搖搖欲墜之勢。慧之則注目傾聽,她沒有發覺有人暗中窺看。
陳明的小提琴獨奏登台了。台下一陣熱烈的掌聲,陳明走出台前,向台下一鞠躬,而後演奏「戀春曲。」
曲聲勾起了慧之的囘憶,她由不得的和着琴聲低吟,可是她的心已飛到了昔年和陳明郊遊的田野間去了。
慧之蒼白的臉,和跳動的心,正和台上的陳明心情一樣,她緊緊的咬着下唇,凝神注視,忽然間陳明在台上支持不住,暈倒過去,全塲大譁,慧之衝口尖呌起來:「陳先生!陳先生!」她的丈夫黄澤不知就裡,忙問:「你怎麽啦?」慧之要她丈夫陪同到後台去看陳明,可是後台忙做一團,救護車已停在後台門口,三五個救傷員把陳明抬到担架上,送入車中,疾馳而去。慧之來不及和他說話,救護車已經去遠,她惟有哭倒在丈夫的懷中。
一〇
陳明進入了醫院,慧之和她的丈夫黃澤匆匆地趕到醫院裡,向護士請求看一看陳明。
護士說:「陳先生心臟病復發,現在還沒有淸醒,今天不允許任何人看他。」
慧之聽說不能在今天見面,由不得流下淚來。黃澤扶着她說:「我不明白,爲什麽你這樣傷心?」
「陳先生就是我時常跟你說過的那位陳明先生,我最愛的人!」
「你最愛的人?」黃澤不免有幾分妬意,但他終於忍下了:「好!那末明天再來看他好了!」
第二天,慧之捧着一朿鮮花,和黃澤一同又到醫院,他們得到護士的許可,但只准交談兩分鐘。當然,兩分鐘也是寶貴的,慧之夫婦進入陳明的病房,陳明見是慧之到來,苦笑地呌了她一聲。
慧之衝近床前,握着他手:「陳先生!」祇這一聲,她的淚下如雨,她唯恐被陳明看見,背轉身來,藉插花爲名,偷偷地揩乾眼淚。
陳明說:「我能够再看見你,我很高興。」
慧之當卽介紹了她的丈夫和陳明認識,二人互道久仰,陳明也覺得他們這一對小夫妻,倒是很合適的,他的心似乎甯靜了很多。
「慧之,你這幾年來過得好嗎?」陳明有氣無力的問。
這幾年過得如何?敎慧之怎樣說呢?她只得對着陳明苦笑。
很快的兩分鐘過去了,護士催促他們離去病房。慧之只得起身:「陳先生,你好好的休息休息吧,我明天再來看你。」
當慧之再來看陳明的時候,黃澤覺得他的太太也許和陳明多年未見,當着他的面,有許多話不便說,他是愛慧之的,他就容忍了慧之這一使他感到頗不舒服的行動,讓她獨自去看陳明,他不願夾在中間,反而敎慧之心中不痛快,最要緊的,他自己看在眼裡,也有點發火。
慧之提了一籃水菓,來看陳明。溫柔地坐在他的床前:「您好一點了嗎?」
「好得多了,等雨天就可到花園裡走動走動了。」
「這都是我不好,過去的事,我眞不敢想,好像是一場春夢,那年我寫信給你,我已經逃到了合水……」
「我知道,你不用說了,你也不必難過,過去的讓它過去,你現在不是很幸福嗎?」
「這樣錯誤的婚姻,還談得到幸福?我恨!我恨我的家庭!不讓我追求理想的幸福生活!」
「慧之,你冷靜一點,我看你的丈夫,是一個好靑年,跟你配合在一起,是很理想,而是很幸福的。」
慧之正想囘話的時候,劉婉鶯由看護領進來。陳明介紹婉鶯給慧之。慧之與婉鶯熱烈的拉手。
「葉小姐,陳先生常常提起你,說你有歌唱的天才。」婉鶯一團和氣的說。
「我已經荒疎了很多年了!」
「慧之,你不繼續努力你的歌唱,這是很大的錯誤,你應該發闡你的歌唱天才,這位劉小姐可以敎你。」陳明說得很興奮。
可是慧之已經失去了這個勇氣:「我現在沒有這樣的心情了!」
「這是不對的,我們要把熱情放在音樂上面,才不會感到空虛,我情願把我所知道的敎給你。」劉婉鶯熱情對慧之說。
「謝謝你,劉小姐!」她依然提不起興緻來。
陳明的病漸漸的好了,他已能和慧之一同在花園散歩,慧之想着當年情景,偎依着陳明的肩頭:「我情願跟我丈夫離婚,我還是愛你。」
陳明不禁愕然,他理智的推開慧之:「你不應該這樣想,我不是跟你說過,你的丈夫是一個很理想的靑年,你要眞誠的愛他,享受家庭的樂趣。我和你做一個音樂上的朋友,只要你重行愛好音樂,就等於重行愛我,你一天愛音樂,就一天愛着我,所以從今天起,我希望你愛你的丈夫,更愛你的音樂。」
慧之見陳明如此的斬釘截鐵,又想了想自己這幾年來的夫妻生活和黃澤對他的熱愛,覺得剛才的想法,實在是太衝動了。她柔和的對陳明說:「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一定照你所說的辦。」
陳明病愈後出國去了。在輪船碼頭上送行的胡敎授、劉婉鶯、葉慧之、黃澤,向船上的陳明揮手,陳明在「戀春曲」聲中,消逝在洋洋的大海裡。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