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伴郎歸
電影小說改編：梁正
這是一個愛情故事。像其他的愛情故事一樣的，它有愛，有恨，有被壓抑了的慾望，有被衝激起來的疼苦；可是，這裏的愛是深沉的，有無可測量的海底深度似的情愛和友情；它感動你的力量又正如這故事裏的男主人公，現在撫弄手裏的一隻小提琴一樣的扣動人的心弦呵！
這是一位少女送給他的一份高貴的禮物，從附在放小提琴的盒內的一張紙上，我們知道男主人公的姓名是柳少榮，大槪有廿六七歲的年紀了；有一張討人歡喜的方形臉，人看來有跟他的長得很好看的鼻子般的秀氣和正直，但也有和他的缺乏神釆的大眼睛的缺點的怕難爲情的脾氣，對任何一個人的要求容易唯唯諾諾，容易遷就，沒有决斷的勇氣；他是靑明大學的好學生，有音樂天才，這個小提琴，就是一位早已愛上了他的女同學冷月影所送的。
這是提琴的主人，現在是坐在少榮的旁邊的。她不算太美，但是沉靜和樸素中敎我們想起了春天的風，秋天的雲，雨後的虹，雪後的純淨；然而她和少榮一樣，缺乏表達自己的意志和思想的勇氣，她的熱情可以在心裏燃成了火海。却不容許……不！不敢讓舌頭傳達了火種！
「月影！」少榮激動的說，「你送我這樣精美的小提琴，任何感謝話在我都是太不足道了哩！」
「不！你快別這樣說，這完全是所謂寶劍贈英雄的意思。你不是說你畢業後轉入音樂科的嗎？我誠心的希望這提琴的主人將來是一個世界的名音樂家呵！」她安靜的說。
「可是我恐怕會使你失望的！」
「我相信你！正如我相信你說過的喜愛那些天眞活潑的女孩子一樣！」不安的眼睛在對方的臉上不安的溜動。
「月影！請你相信我，那是我一時的信口胡說吧！」
他嘗試着想去抓住她的一雙手。她羞澀的低了頭。
「我絶對相信！」是另一個女孩輕快的聲音闖進來打斷這羞澀的，沉默的空氣！
「啊！是你，惠芳！」少榮笑着說：「你這個做妹妹的好頑皮呀！偷聽人家談話是犯法的知道嗎？」
「惠芳：你眞也太頑皮了！」月影羞紅了臉。
「這也算是頑皮，那才怪了，影姐，我不過看見你提不起勇氣來答哥哥的話，所以我才代你說的，你還該謝謝我才對呢！」
「你還說，該打！」月影嬌嗔着站了起來。
她們眞的在室內團團的追起來了。惠芳氣喘急的逃到了廚房，想討饒，月影不放過她，笑駡聲和叫饒聲在廚房裏充分的揮發了靑春的跳躍氣息；少榮微笑的搖搖頭，囘轉身來關起了房門，陶醉在迷人的小提琴聲去了。
廚房裏仍在鬧着叫着，房間裏少榮的全部身心都跟着提琴的弓弦跳動，這些跳動傳染了站在門房外偷聽的一個漂亮活潑的女孩子的心；她來到了他的家，廚房裏的活劇她不想參觀，倒是少榮的小提琴聲把她迷住了！這提琴的主人本身是她愛戀迷惑的一大部份原因，她勇敢，熱情，爽朗，坦率，心胸像一池淸水，在顯微鏡下你會驚詫怎麽沾不上一點塵垢呢！她愛說就說，愛做就做，比起她的姐姐月影的畏羞嫻靜來，這位月華妹妹是一個大無畏是戰士！
她輕輕推開房門，站起脚尖踱進去了；走到少榮身後，她準備了一個扮鬼臉姿勢，然後大聲說：
「噲！哈哈……」
少榮馬上囘頭，他也笑了：
「你才嚇不倒我呢！山人剛才心血來潮，早算出來的刁皮鬼一定是你！」
「我不要聽！老說刁皮刁皮！我聽到姐姐和惠芳在廚房裏打得多高興，你不去勸一勸，這也就够刁皮了！」
「用不着我勸，她們快要談和的了！」
「那末……手拿出來！」她命令的說。
他莫明其妙的，遲疑的把手伸出來了，臉上寫滿了問號。
「你瞧，指頭都薰得跟黃紙一樣了！還說戒烟的！」她不高興的鑿了披咀。
他嗤的一聲笑出來了，裝作一本正經的說：「那末，你們小姐這樣喜歡塗口紅幹嗎？」
「這跟戒煙有什麽關係」她天眞的睜大了眼睛。
「你聽我說，這同是爲了享受！你們是爲了美麗的享受，我們是爲了剌激的享受……」
「不，不，不！」她的拳頭和她的話同時像雨點的落在他的肩膀：「我不聽什廳理論。總之，如果你再抽烟，我就發誓以後不理你了！」
她賭氣的背過身去，少榮陪笑的逗着她，結果，大家來了一個君子協定：她不擦口紅，他不抽烟。
她還解釋了不准他抽烟的理由說：
「喜歡抽烟的人，思想必多，思想一多，就容易做壞事了！譬如爸爸本來是不抽烟的，後來媽死了，烟抽了，不到一個月就把新媽媽討囘家裏來了！從此家庭就失掉了溫暖……你說，抽烟不是害人的嗎！」
「哈……」少榮感覺有趣的大笑起來。
「唔！我不許你笑……哦，我給你帶來了一個禮物。」
「什麽禮物？」
「現在不能看。你睡的時候一個人看好了！」。
他笑着點點頭。忽然一連串的笑聲從門外透進來了；房門開處，惠芳滿臉煤灰，衣服縐摺，哭喪着臉，像一個面目可笑的印第安人似的站在那兒，月影站在旁邊笑得咀吧合不攏來，惹得少榮和月華也忍不住笑！
夜的大街上細碎的奏出了四個年靑人輕快的步伐，一雙兄妹把一雙姊妹送回了家，這雙姊妹的心都各自忙著編織情網，要把這一個可愛的年靑男子的心俘虜了進去。
姊妹倆帶了甜蜜的幻夢走進了客廳，客廳內她們的父親冷克家正在憂慮的和他的兩個朋友——梁少亭和嚴浩然談論股票慘跌的消息；因爲他馬上要破產了，除非有名的財主嚴浩然能够貸給他一筆巨欵的話。他願意付出高利，但浩然醉翁之意，却在於月影的美色；有錢的老頭子以爲用錢來埋葬一個少女的靑春和幸福不是一件罪惡的事，而且他已經老早實行了！克家的繼室洪雪菁是一個祗會享樂的婦人，她恐怕丈夫眞的破產了，她會吃不了苦，也不能跟着他吃苦的！她看見浩然的一雙淫慾的眼睛跟着月影窈窕的身影上樓去，當她們進門來向各人道過了晚安之後。她明白了！
克家的哀求祗換囘浩然一句冷淡的「考慮」，而且冷淡的站起來要先走了，因爲他說還有一個約會。
老早以前，少亭就已經知道浩然的心意了；這次乘人之危，爲了滿足白己卑鄙的慾望，他要拿威脅來攫取一個少女無瑕的身體。
「少亭兄！」克家焦燥的搓着雙手說：「浩然兄一向是很信任你的，這一次無論如何，都請你大力幫忙，給我轉轉圜吧，事情成功了，我一定會大大酬謝你的！」
「辦法是有的，不過……」
「不要不過了！梁先生」雪菁趕緊說：「總請你幫忙幫忙吧！克家要眞破產了那怎麽得了啦！」
「冷太太」少亭說，「我的意思是說不過怕冷翁反對我的辦法吧了。」
「不，不！少亭兄，你儘管說好了。無論什麽辦法，祗要能讓我渡過這個難關，我都願意照辦的，」克家緊緊說。
「這樣……唔，冷翁，恐怕你也會明白浩然的心意吧？他一直就很喜歡你的大女兒月影，如果你肯把月影嫁給他做小的，那不要說十萬，三五十萬都不成問題了！」
「吓！怎麽！拿女兒給她做小的！你要知道，十萬塊錢不過暫時問他借來週轉吧，這太不成話了，」不行！憤恨和厭惡爬上他的胖胖的臉。
「可是，」雪菁慢慢的無動於中的說：「你要想一想，不這樣我們的家庭就要給封了，我們就得要討飯了，常言道女大不中留，遲早都是人家的人了，我看……」
「閉咀！」克家怒喝着，「你懂得什麽！我不能因爲自己的事業就把女兒一生的幸福給賣了！」
「嘿！怎麽說是賣了！」雪菁也大聲說，「女人嫁人還不是貪圖個吃的好的，穿的好的？你愁她嫁過去少了吃的穿的嗎？破了產，大家祗落得個乞兒相！」
「好了好了，你們別吵了！」少亭勸解的說，「冷翁，別太生氣，你再仔細的想一想吧。我也得走了，明天會！」
少亭走了，夫婦倆在客廳裏各自悶着生氣，克家咀裏的雪茄烟味比不上他心裏抑鬱的濃烈，這老父的憂傷的徬徨的心，樓上兩個天眞的女兒是無法知道的！
月影到底年紀長了一些，她奇怪她的父親今晚似有重憂的臉色，她也暗怪父親和浩然叔合作幹的投機生意，提起了浩然，月華忽然說：
「姐姐，剛才我們到客廳裏的時候，我看見浩然叔的一雙老鼠眼就老是盯着你看，哈！眞可怕；」
「別提他了！這老色霉！」
「別提他，好！那提提我們的男同學吧！姐姐你以爲他們當中那一個最好？」月華一仰身便倒在床上。
「我不知道！」月影咀裏說着，眼睛看的是一本書當中夾著少榮的一張半身照片。
「姐姐你有了對象沒有？」月華神祕的緊張的說。
「沒有。你呢：」月影笑了笑，把書本放在枕下。
「我是有的，不過還不曉得對方的意思。」
「是誰？」
「事情尙未成功，我不吿訴你！」月華孩子氣的笑了，
她順手關了檯燈。目光像一道銀河，浮漾著姊妹倆閃亮的載滿愛情的微笑。
愛情是世界上一件最最奇異的東西，得不到愛固然疼苦，但被愛也往往給人帶來了很多煩惱；至少少榮現在的感覺就是如此了！月華送給他的禮物是一個嵌有金色的小愛神的八音鐘，附有一封熱情澎湃的長信，他發覺這一對可愛的姊妹花同時向他灌注了愛情，他苦惱了！選擇對於他實在是一件苦事，月影是月亮，月華就是太陽，月亮和太陽的光輝在他的心裏是同等重要的！他又想起了一個星期後必需和她們分別，因為畢業後，他和妹妹要囘到星洲探望一別多年的父親，哦，妹妹大槪還不知道他們姊妹倆同時愛上我吧？但實在的，惠芳已經偷看過月華給他的信了。他越想越迷惑，他疼苦地把臉埋在枕頭裏。
第二天，他囘到學校裏，心神不寧的挨到了下課時間，在走廊上往來徘徊，他一心在等着月影，他要和她說幾句話。月影挾著書本從那邊走來了，他趕忙迎上前去。
「月影，我們到那邊去，我有話跟你說。」他不安的說
「說什麽？榮哥，你看來身體好像有點不舒服喲！」月影感到了一點詫異。
一個男學生吹着口哨經過他們的身旁，輕佻的白了他們一眼走過去了。
他們難為情的正想走開，迎面看見月華喘着氣的跑前來，很高興地說：
榮哥，姐姐，我來吿訴你們一個好消息，學生自治通過全校的壁報由我負責編輯，現在我向你們徵稿……榮哥，你寫一首詩，姊姊，你寫一篇小說，題目是：「我這一生最疼苦的事」。限期明天交卷。」
「怪不得你這樣開心。好吧，我一定寫。」月影說着，又朝向少榮，「現在我有事要去課室一次，一會兒見！」
少榮也跟着要走，但月華一把拖住了他說：
「榮哥，你到那兒去？為什麽你今天精神這樣恍恍惚惚的？」
「沒……沒有什麽」他勉强笑着說。
「那末，我們到那邊坐下談談吧。我想問你幾句話。
她扯扯他的衣袖，他祗好跟着走了。在校園的一角草坪上坐了下來，月華熱烈的說：
「我的禮物你看過了沒有？」
他點點頭。
「覺得還可以嗎？」
「很好！」
「附在裏面的東西你一定也看過了？」
「看……看過了！」
「這樣，爲什麽你不答覆我呢？」迫切的聲音。
「這個……我想……」他不自然的乾嘆兩聲，說不下去。
「難道你不同意嗎？」
「不！不過我想……」
他爲難極了！對於這麽一位坦率熱情的少女的求愛，他想來想去都想不出一句適當的答話來，正在焦急，却好惠芳怱怱的跑來了。
「榮哥，榮哥！」她一面跑一面喊。
「這樣緊張幹嗎？」少榮等她跑近來了說。
「我有一條算術老算不出，你快來幫幫我的忙吧！下一課就要交卷了。來，來，榮哥！跟我走！噢！華姐，眞對不起！」
月華眼睜睜看著他們走了，呆在草地上氣紅了一臉！
氣紅了一臉的月華，却料不到她的父親也正在家裏氣苦着；託梁少亭轉圜的結果，浩然這個老色霉一定要堅持自己的意思：要借錢，把女兒送過來，否則免開尊口！少亭祇好把這意思給克家傳達了。
「不行，不行！」克家痛苦的悲聲說：「我不能把女兒毀了！」
「冷翁！不是我多言，拒絕他你馬上就會破產了！我勸你還是再三考慮吧！」少亭好心的說。
「梁先生說的對！」雪菁也在一旁說，「你捨不得女兒，可是又想不出其他的辨法，你這到底算什麽的！」
到底上了年紀的人，受不住太太的煩擾和刺激，克家腦痛的老毛病又發作了！把各人嚇得忙亂了一陣。
克家嚴密的禁止家人向兩個女兒洩露家裏將要發生的不幸，所以月影姊妹倆還是和以前一樣過着愉快的生活，尤其當愛情的音樂在她們的心上響起了輕盈甜密的節拍的時候，月影早就和少榮約好了今晚七時半去看他的，不料月華却比她先一步到達柳家的門口了。
她按着門鈴，裏面的少榮和惠芳正在討論月影和月華的長短處。惠芳試探了哥哥的口氣，知道他對她們兩人委决之下；月影的柔靜嫵媚，月華的活潑熱情，他都不能忘懷的！他嘆了一口氣，門鈴響起來了。
「一定是月影來了，惠芳，你去開門。」他興奮的說。
「榮哥！我眞担心你會病了！」惠芳嘲弄地說：「不過我希望你冷靜一點，談愛情等如打仗，別給魯莽和衝動打敗了啊！」
她笑着出去了，少榮心緒紛亂的燃起了一根香煙，聽見門開了，聽見脚步聲由遠而近；但進來的是月華。
「榮哥，瞧你的！」月華指着他手中的烟，高聲說：「你又破壞協定了！哦，惠芳，你說該罸不該罸！」
「嘻，華姐，罰大哥明天請喝茶好了。」惠芳馬上說。心裏暗暗替她的哥哥焦急。
「不行！我要現在罰他！」月華愛嬌的說。
「現在！」少榮下意識的看看錶，已經六時廿五分了。
「那讓我來代表大哥受罸吧！」惠芳搶着說。
「也不行，要末你一起去好了。」
月華天眞的拖了兩人就走。少榮無奈何的向妹妹打了一個眼色，聰明的妹妹便推說有事不去了。她知道哥哥的意思是要她在家裏等着月影。
月影依約在七時來了，聽見蕙芳說少榮剛剛有事外出，她有點不高興的說：
「他約了我，怎麽又出去了呢？」
「影姐，別生氣！他一會兒就囘來的了。叫你等一等。他有很多話要我跟你說的。」蕙芳說。
「說什麽呢？」月影笑了起來，「你像是很開心似的幹嗎？」
蕙芳奉過了茶，她打開天窗說亮話，第一句就問月影到底是不是愛着她的哥哥？月影羞紅了臉，以為是她開的玩笑，但是一看蕙芳的一本正經的臉，她的說才感槪的誠懇：
「自從媽死後，爸討了繼母向來。我們便漸漸的失掉了家庭的愛和溫暖。後來認識了榮哥，不知怎的，我每天都想見他，可是見了面又說不出心裏的話！蕙芳，現在我唯一的親愛的人除了月華，還有就是榮哥和你。」
「影姐！」蕙芳感動的說。「我也希望大哥和你能够相愛。」
「恐怕這是一個永遠失望的希望了！我相信榮哥是不會愛我的！」月影遲鈍的低下了頭。
「你猜錯了！大哥也對我說過是愛你的。」蕙芳很有把握的說。
「蕙芳！」月影輕輕叫着，「如果這句話是眞的，那我是太滿足了啊！」
「不過，我奇怪為什麽你這樣沒有勇氣。」
「什麽勇氣？」
「談愛情的勇氣！」
「怪難爲情的！」
「那末讓我來敎你吧！」
蕙芳裝摸作樣的向她談起情話來，逗的她不禁笑了。
看不出你這小鬼倒有這一套！呵，」她看看錶「時候不早了，我想囘家了。」
「他就要囘來了，你再等一會吧。喂，你坐着，我去去就來。」
蕙芳想完成她的留客任務，於是水菓餅食的搬滿了一桌子，她還嚷着要給月影燒咖啡，弄這弄那的，希望她的大哥趕快知趣的囘來；但是，她的任務到底不能完成，她垂頭喪氣的看着月影走出了門口。
她恨恨的咀咒她的哥哥，她的哥哥在公園裏却恨恨的無法擺脫月華，月華的太單純的天眞和坦率敎他吃了一驚，當她坦白的問他愛不愛她的時候，他訥訥的不知所措了！
「榮哥！你說呀！」她逗着他說。
她把身體靠緊了他，抬起了頭，一雙渴求的探詢的大眼睛在他的臉上搜索。
「……」他支吾着，心頭打了一個紛亂的結。
忽然他覺得手背上有一點冰凉，看看月華，她竟然不知什麽時候哭起來了！
「月華，月華！你哭什麽？」他吃驚地喊。
「誰叫你不理我！」他使勁的扭了扭腰，披起了嘴。
「我不是不理你，不過我想多考慮考慮。」
「這是用不着考慮的！她賭氣的說，「愛就愛，不愛就……」
「我……我不是不愛你，不過……不過怕你姐姐會反對吧？」他祗好找這麽一個理由了。
「哦！」她如釋重負的噓了一口氣：「原來你是考慮這個！吿訴你，姐姐是頂愛我的，她知道了不僅不會反對，而且一定很高興的哩！喏，現在可以答覆我了！」
少榮正看着錶，心裏急極了，他又沒有勇氣吿訴她，他不愛她，他給逼得沒法，祗好信口的說：
「好，好吧！我愛你」
月華善極，把身體完全倒在他的懷裏，眞像是一雙在熱戀中的情侶。少榮不知所可，提議要送她囘去，但是她還說要吃宵夜呢！陪她吃過了宵夜，囘到家裏已是子夜時分了。給蕙芳埋怨了一頓，他更增加了許多不安，蕙芳又說：
「剛才你說在月華面前承認了愛她，那麽月影怎麽辦？你不是說過比較喜歡月影嗎？」
「唉！」他委屈嘆了一口氣：「我是給月華纏得無法脫身，才這樣敷衍她的，憑良心說，我是喜愛月影。」
「敷衍，敷衍！你這個敷衍脾氣老是不改，就要把人家都害死了！我問你現在打算怎樣？影姐是等了你半晚，一肚子不高興的囘去了，你就想法善後吧！」
蕙芳撇着嘴掉轉頭就囘房裏去，少榮不斷的獨自嘆氣搖頭！
苦了少榮，氣了月影，却喜了月華！少榮送了她囘家，她興冲冲的跑到客廳裏見過了父親繼母，聽說姐姐在樓上，她就三步併作兩步的奔上樓去了。她準備吿訴姐姐自己的好消息，固然她不知道姐姐的心事，也更不知道父親正在萬分憂慮的等待少亭給他最後斡旋的囘覆，而且家庭的不幸和轉變就要在瞬間降臨了！
月影在房間裏靜靜的寫着日記，月華像一隻百靈鳥似的飛了進來，愉快的喊了一聲：姐姐！
「從什麽地方來，月華？我看你太高興了！」月影微笑說。
「今夜我到了天堂！」她答。
說着她開了收音機，跟着音樂的節拍輕盈的跳起華爾滋來了！她簡直快樂得似一頭開始可以離開母親的胸懷，而自由舒適的飛翔天空的小鳥。
月影停止了書寫，關了收音機，把月華拖倒在床上，安靜的說：
「月華，吿訴找，什麽事敎你這樣高興？我相信你今晚一定是跟一個男孩子在一起玩的，她是誰？」
「是一個人，這個人有口有鼻……」她淘氣的說。
「我不是跟你說着玩的！自從媽死了，我們姊妹倆相依爲命，沒有什麽人肯來關心我們。我是你的姐姐，我年紀到底比你大，我愛你，我一定得關懷你的對象是一個怎麽樣的人，你知過，這社會裏的人是這樣醜惡，我不能讓你一脚掉進深谷裏去的！」月影懇切的說。
「姐姐，你別担心，這個人你一定同意的！唔，那麽你呢，你的對象呢！」
「我……理想的就會一個，不過還沒實現。」
「他是誰？」
「我先問你，該你先說！」
「不如這樣吧，大家寫在紙上交換來看好了。」
姊妹倆拿起了紙筆就要寫，傭人亞英進来了，她說老爺要請大小姐下樓去，有事和他商量。
月影下了樓，看見父親和繼母打躬作揖的送走了少亭出了大門，同轉頭來，她看見父親的一張有着極度的惶惑和焦灼的臉孔，他看來好像老了十年！他看看月影，深深的嘆了一口氣，無言的坐下。
「爸爸！你說有事和我商量……」她不安的問。
「是的！我想……」他吞吞吐吐的說不下去。
「到底是什麽事情？爸爸！我看你臉色不大好，是爲了……」
克家痛苦的把臉埋在手裏，說不出話。結果還是雪菁代他說了；爲了保持父親的名譽和財產，要她嫁給浩然。
嫁給浩然？這老色霉！這在她是想也沒想過的事！她的腦神經彷彿着了雷震，酸楚和麻痺控制了的她的心，繼母在她耳邊再說些什麽她聽不淸楚了；她祇聽到父親遲緩的聲音叫她上樓去考慮淸楚再說。
她帶了淚痕和苦痛茫然的步囘了房裏，月華還一臉甜笑的迎着她，等知道姐姐將要遭遇到這一椿太可拍又可恨的事情時，她憤然的說要和父親講道理去，她怱怱的出去了，把手裏的一張字條放在床上，這是她準備和姐姐交換來看愛人的名字的。月影無意的拿起了，見那上面寫着：
「我的愛人就是榮哥。姐姐，你贊成嗎？」
鉛重的心再圍上一圈傷楚，知道妹妹的愛人原來也是他的時候，她不禁放聲痛哭起來了！
月華憑着衝動，下樓去講道理的結果是換囘了一腔憤怒，給繼母奚落了一番，她祇空吵了一場，還是負氣的囘房裏去。
「姐姐！」她一踏進房裏，氣怱怱的叫：「繼母太可恨了！她居然說我太多事，要趕我出去哩！」「爸爸沒說話嗎？」月影摺好一封剛寫完的信。
「爸爸是一向怕她的！他敢說什麽話！」她恨恨的。
「月華，我想過了，」月影靜靜的說：「我還是答應了的好。」
「什麽？」她吃了一驚的睜大眼睛。
「你聽我說。我答應了，犧牲我一個人，但保全了家庭，最大的原因，還是爲了你的前途。」
「不，姐姐！你不能這樣做！」她哭了。
「月華，別哭！你年紀輕，不懂事，我這樣做是不會錯的！再說……你留下的字條我已經看到了，榮……榮哥是一個有爲的靑年，我很贊成你選擇了他！」月影拚命忍住了眼淚，裝作高興的說。
提起了少榮，月華又快樂起來了，她幻想地說：
「姐姐，我想明天跟榮哥他們到星洲走一次，囘來再說……姐姐，你想我和榮哥將來會有一個怎樣的家庭呢？」
「當然是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哪！」月影顫聲說了。
去星洲！她原也答應了少榮跟他們一起去的，可是現在……她看了看很快就睡熟了的天眞的妹妹，她拿出了壓在枕下的少榮的照片，呆呆的凝視着，讓眼淚洗滌了面頰！
天才放亮，月華就起來了；她忙着收拾行李，月影勉强支起身來，她臉面頰紅的火燒也似。
「哎唷！」月華叫著，「姐姐，你病了？」
「我沒有病！月影裝作輕鬆的在枕下拿了一封信和一束鈔票，遞給月華：「這一封信你代我交給榮哥。這些錢，你拿去用吧。」
「姐姐！錢我不要，你……」
「別孩子氣，拿去吧！我以後不再出家門一步的了。」
月華終於哭着離開了她的親愛的不幸的姐姐，到了少榮的家，少榮買東西去了！惠芳看見月華，奇怪不見月影，問了起來，月華悲切切的一五一十把家裏發生的變故都說了！惠芳大吃一驚，無意中洩漏了月影也愛上少榮的話！月華聽了，呆了一陣，忽然喊着：
「我對不起姐姐了！我對不起姐姐了！」
她放下了月影給少榮的信，掉頭便走，惠芳追着問她到哪兒去，她的囘答是：「我不知道！」
到了少榮囘來，惠芳還像一段木頭似的呆在那裏，她茫然的吿訴了哥哥泠家所發生的一切事情，茫然的交給少榮月影的信；少榮頓着脚說：
「為什麽你不留住月華呢？唉！」
「她像飛一樣的衝出去了，怎麽留得住？」
他想改變計劃，不囘星洲去了，但想到一別多年的家，父母正倚閭而望。而且船票早買好了，不去是不行的。一切祗有等囘來時再說。
囘家一年的時光在少榮極端煩燥與縈念中到底挨了過去，他和惠芳又怱怱的囘到H埠來，已經是秋天了。囘來時第一件事便去找月影，但桃花依舊，人面已非；冷宅已經換了主人翁。千方百計的找到了一個知道冷家一點消息的人，他寫給他們一張字條：
「向城外望魂崖附近之望魂廬內打聽，卽知冷家消息。」
秋夜的一個晚上，狂風怒號，冷雨蕭蕭，少榮兄妹倆爲了找尋望魂廬，在崎嶇而泥濘的山路上蹣跚着；風雨中夾着驚雷，在原野裏像一聲聲鬼哭似的把人的血都凝住了！雨水經少榮的雨衣透進了衣服，蕙芳是又怕又餓，幾次想囘頭走，但給少榮再三鼓勵了她的勇氣。
好容易找到了荒山中孤寂地矗立着的望魂廬；這是一所古屋，門外蔓生着高與人齊的野草，幾乎把長了鐵銹的鐵柵門封閉了！望進去陰森森的，廣大的庭院裏植着很多松柏和楓樹，霉腐的氣息經久未修葺的園地上蒸發了開來；太荒野了！他想。月影會住到這種地方來的麽！
他用力推着鐵柵高聲喊着；但得到的是曠野裏的囘聲。惠芳奇怪剛才明明看見了屋內有燈光，怎麽現在會沒有人應聲的呢！她於驚惶中也幫着一起叫喊，好一會，聽見屋內的大門有人打開了；走出來一個掌着燈，右手撑一把破雨傘，面目猙怪的龍鍾老人，他用一雙遲鈍的眼睛把少榮兄妹打量了許久，才遲滯的問：
「你們要找誰？」
「我們要找冷月影小姐。」少榮急急說。
但不幸這老頭是個聾子，說了半天，才弄明白了；他才喃喃的槪嘆的說：
「原來你們是找大小姐的，但來的太遲了！」
少榮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他把他們進讓屋裏，屋內荒涼悽寂，鬼影憧憧，牆壁的顏色都剝落了；昏黃的點綴着屋角繁殖的蛛網，有幾扇壞了的玻璃窗給風雨搖簸得支支作響，雷聲似乎就是經這所腐敗可怖的古屋中響起來的！這個怪老人的妻子也是一個面孔呆板的女人，瘦長的身體裹了一件黑長袍，站在燭影搖搖，四璧昏黑的大廳中差一點把惠芳嘛壞了！
這個老人自己說是叫老周，在冷家已經幾十年了。老周慇懃的招待他們，吩咐妻子收拾房間。少榮問起了月影，他默然了一會，然後顫巍巍的站起來，把壁爐上的黑布幔拉開，在微弱的燭光中，月影一張放大的照片凄然的掛在正中，旁邊寫着：「愛女冷月影遺像。」
「月影！」少榮瘋似的撲前叫了一聲，他昏過去了。
惠芳張大了嘴吧，失神的站着。
老周忙救醒了少榮，他傷心的流下了眼淚。
「大小姐是什麽時候死的！」他悲聲的說。
「快一年了！」
「哦！怪不得我們寫給她的信都得不到囘音啊！」惠芳淒然的說。
見不到月影，惠芳不願在這陰森的屋裏逗留，加上老周叮囑他們說如果半夜聽到樓上有什麽異動，千萬別驚擾它，這樣就沒事了。惠芳聽說，心裏更增加了恐怖，但是夜深了，外面又刮着狂風暴雨，他們不能不住下來。
惠芳戰競競的踱進了陰冷的房間，小貓兒在帷幔內遊戲也會嚇得她喊叫起來；少榮比較鎭靜一點，但幾次也給躲在黑暗裏的白洋狗噤住了！老周的妻子不動聲色的扭動門耳給他們送被褥來敎兄妹倆哆縮着身體！但在少榮的壯胆下，惠芳終於因太疲勞而睡着。
少榮沒有一點睡意，他在想着月影的死，忽然靜寂的黑暗中響着一個女人的輕微脚步聲從樓上下來，在房門外停着，他的心不自禁的緊縮起來，定一定神，想起來開門看看，但是那脚步聲又走了開去，經過大廳轉上樓去了。脚步聲靜下來不久，樓上又隱隱的傳出了微弱的哀怨的歌聲，啊！他乎幾想叫起來了；這聲音好熟啊！這曲調兒，不就是以前自己敎給月影的那一首麽？難道，難道眞的有鬼麽？月影，月影！他倏然起床來，燃著一枝洋蠋，興奮的，好奇的輕輕開了房門，躡手躡脚的循着歌聲尋上樓去。慾望加强了他的胆氣。
他在一間房門前站住了，猶疑了一會，他終於輕輕的推開了門鍵閃身進去，房內的空洞和黑暗一時眩惑了他的眼睛，籍着燭光，他依稀分辦出在這房子的一角窗下，有一個女人的影子在黑暗裏彈着琴，輕聲的唱着；他禁不住噓了一聲，那影子囘過頭來，他看淸楚了；吃吃的戰抖着說：
「是……是你，月影！」
「是我！榮哥，你旣然來了，就坐下吧！」
那影子安閒的說着，一面慢慢的走過來了；這麽輕飄飄的，眞像是個鬼魁！他不自覺的倒退了一步。
「榮哥！你不用怕，我不是鬼！」她在他面前站定了。
「你，你是人？那爲什麽老周說你死了？」他還在驚疑。
「是的！」她輕輕的說了，「因爲我不想再見你們，所以叫老周說我死了！」
「這樣，你又爲什麽要唱我以前教你的歌呢？」他安定許多了。
「唉！這就是我的矛盾！榮哥，你先坐下吧。」她繼續說：「我知道你們來了，我不想看見你們，可是又壓抑不了想見你的慾望；所以我剛才輕輕的走下樓去，經過你們的房間，我停了一會，想進去，但我到底提不起勇氣呵！折囘的房間來，想起你！敎我的這個歌，於是我不由自己的唱起來了！喂，惠芳呢？」
「惠芳睡熟了。」
實在惠芳早就醒過來了，睜眼不見了哥哥，她又怕又急，又不敢喊，祗好抖着也燃了一枝洋燭，象一隻受驚的小鼠的循着扶梯輕輕找上樓來，聽到了少榮的聲音，她大喜的衝進房間去，大叫：榮哥！榮哥！但轉眼一見月影，她呀的一聲把手中的洋燭也丟了！
「惠芳，你不要怕！她沒有死！」少榮安慰的拍着她。
「沒……沒有死嗎？是怎麽一會事？」
少榮吿訴了她，她才拍拍胸脯的笑着說：
「影姐，差一點眞給你嚇死了！吿訴我們，你怎麽會住在這裏的？華姐呢？你們家裏怎樣了？」
「唉！」月影深深的嘆口氣：「說起來這是一件慘事，也是憾事！我Ｘ月華爲了想完成她和榮哥的婚事，所以我才答應嫁給浩然的。不料月華走了，過了幾個月爸爸也死了，繼母下堂求去，就祗剩了我孤零零的一個人。」
「浩然呢？」少榮問。
「這老色霉不久也因爲投機失敗自殺而死！」
「那就太好了！那末，華姐有消息囘來嗎？」惠芳說。
「她最近托了人打聽我們的地址，相信這幾天也要囘來的了。」
「想不到我們還可以重聚！月影，以前是我的怕難爲情的脾氣害了你，害了月華，也害了我自己！事實上我並不愛月華，我愛的是……」少榮感喟說的。
「榮哥！」月影截着說：「以前的事再也別提了！現在的我，再也不需要愛情了！你還是等月華囘來吧！」
大家在燭影中默然。少榮低頭的步到窗前，抬頭看看窗外：雨止了，風息了，薄薄的殘雲中烘出了一鈎冷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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