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公寓・電影小說・
鐘氏女子公寓,一所寬敞的洋房好竚立在綠蔭叢間,那也是我可愛的家,我常常懷念着它,因爲那裡住着我久別了的唯一親人——母親。
今天是我學校生活的結束,也是我憧憬着已久的美麗人生的開端,我畢業了,我帶着愉快的心情在收拾行李,我的朋友孫有儀,是個電影演員,他曾經來給我們學校排演過戲劇,今天他興奮地來說要陪送我囘家,見見我的母親,我羞澀地點了點頭,心裡却撩起了一種莫名的喜樂。
母親經聲營着這所女子公寓,整天的時間就消磨在瑣瑣屑屑的業務上,忙碌而又辛苦,她存着一片苦心,想爲一般單身女子在這混混噩噩的社會上闢下一塊聖地。母親是個秉心慈祥的人,可是她的臉上却永遠掛着一副冷酷嚴肅的神情,不容易看到她一絲笑容,爲了什麽?這對我一直是一個隱秘的謎。
孫有儀陪着我乘的士在鍾氏女子公寓門口停下了,正是夕陽西照的時候,我打量着這所房子的周圍,感到一陣家的甜蜜與温馨。
我和有儀分提着行李,走進院子,飛快地奔進了經理室。
「媽媽!」
母親正在記帳,抬頭看見了我,那冷若冰霜的臉上也不由得浮上了矜持的笑容。
「慧明,你囘來啦,媽本來想去接你的,可是這裡實在走不開!」
我倒在母親的懷裡,接受著她的愛撫。
「慧明,你畢業了,你畢竟給我撫養成人了!」我感到母親的聲調,喜樂中帶着幾許傷感。
忽然,母親愕住了,她發現了提着行李站在門口的孫有儀。
「孫有儀,我媽媽!」我高興地介紹,有儀恭恭敬敬的向母親行禮,可是母親的反應却是那麽的冷淡,她只畧畧點了點頭。
「慧明,你請孫先生到會客室坐去,」她又隨手拿出一張訪客單交給他填寫,「這是我們公寓的規矩!」有儀惶惑她接過單子,我們的目光相接,都不勝詫異。
母親注視着有儀塡寫訪客單,見他在「關係」項下填了個「友」字,立刻以懷疑的目光,警惕地端詳着我們。
這意外的冷淡,使我囘家時那份歡樂的情緒消失了,我帶着有儀悻悻地來到會客室,儘管那裡佈置得那麽雅緻,可是這不是我理想中温暖的家,我有點不自在了。
「這裡不也頂好嗎?」有儀看見我愕住了,找話來安慰我,可是還沒坐下,聽得一陣吱吱喳喳的叫喊聲,跟着兩個住客貓捉耗子似的從樓梯上追踪下來,好像在爭奪一封情書,她們撓着有儀的坐椅追逐嘻笑,眞使我看不順眼。
接着,一個徐娘半老的住客飛奔下樓,到會客室去接聽電話,可是她儘管跑得怎麽快也沒忘了睨視我們一眼。
有儀透了口氣,正想說話,忽又傳來一陣浪笑聲,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柳惜衣,像跳「倫拜」舞似的有節奏的擺動着臀部從外邊進來,後面還跟着一個中年男子,她那誘人的神態,倒把我們吸引住了。
「朱經理,你請坐!」柳惜衣剛招待他坐下,門口女工又拿了訪客單,帶進來柳惜衣的另外兩位男客,我們正好奇地在欣賞柳惜衣週旋於三個追求她的男友之間,忽又進來一個女住客,她是體育教員,挾着書本上課歸來了,她的樣兒那末怪,頭上男式短頭髮、白襯衫、長褲,看上去半男不女的,引起了衆人的注目,她却膘了衆人一眼,大踏步上樓去了,她的名字叫祁超男
在這樣一個川流不息的會客室裡,我和有儀簡直找不到談話的機會。
「我們到別處去坐坐吧!」我不耐煩地說了。
「去什麽地方呢?公寓的規矩………」他說了一半,忽用手肘暗地撞了我一下,原來母親正出現在入口處,注目望着我倆顯然是來監視我們的。
母親被發覺,立刻佯作有事的上樓去了。
「這地方眞是,媽也不知道爲什麽要對我這副樣子!」我開始對母親起了反感。
話猶未了,一陣脂粉香對着我的鼻孔襲來濃粧艷抹的狄美美下樓來了。
「哈,眞是嘉賓滿座呀!」她對每一個不相識的人都一見如故的招呼着,就是對有儀也沒有例外,有儀尷尬地在應付她,我不高興地別過頭去,却見樓梯的高處母親又在探頭窥望,我實在忍不住了。
「有儀,這裡還能談什麽?我們出去!」我正想往外走,却見母親已匆匆地下來了。
「慧明,你今天累了,該休息休息了!」
「伯母,我走了!」有儀看這情形是不能不吿辭了,他又囘頭安慰我說:「慧明,我改天再來看你!」
我氣惱極了,沒精打釆的送走了有儀,惘然若失的回到經理室,美麗的理想被現實粉碎了,我的心裡只感到空虚與惆悵,可是這時的母親却變得十分温和,她拉着我的手,問長問短的,親熱而又關切,「來,看看媽給你佈置的房間!」
房間就在經理室的裡間,推門進去,只見燈罩、窗帘、圖片、鮮花,一切都佈置得那麽雅緻,我心愛的小擺設、小玩意、睡衣、拖鞋………件件齊備,顯得那末體貼週到,我感激母親無微不至的愛,剛才的不愉快,瞬息間烟消雲散,我再一次投倒在母親的懷裡,「媽,你太好了!」
敲門聲起,進來的是鄺爲仁,她也是公寓裡的住客,是個醫院裡的實習醫師,她是來給母親打補針的,母親說她人好,要我以後多多跟她接近學習,還邀她和我們一起吃晚飯。
席間,母親吐露了她久抑心底的心願——希望我從此代她經營這個公寓,我驚愕地想提出反抗,可是,望着碗上給堆得滿滿的菜,和母親慈祥而憔悴的顏容,想說的話都給嚥了囘去,我不忍,我怕傷了母親的心。
晚上,鐘鳴十二時,母親開始了她例行的巡查,我陪着她,從二道門起,親自上鎖,檢查各門各戶,在走廊上女工也加入了行列,我們一行三人,過客室上樓,樓上是住客的房間,形形色色的景象都映入眼簾,特別是柳惜衣的房間,門敞開着,柳穿着袒胸的睡衣躺在床上,一手持畫報,一手抓零食,自得其樂,浸沉於閨中的享受,她的房間佈置得那麽的精緻華麗,我禁不住探頭進去張望。
「來,來吃一點!」她在床上瞥見了我,忙向我招手,倒使我不好意思地退了出來。
經過狄美美的房間更使我愕住了,她正全神貫注地向對面洋台上的一個男子在大賣風情,母親沉著臉闖了進去,把窗帘猛的拉上,「你不怕傷風嗎?」
「唉,我有金枝玉葉的命就好了!」她解嘲地說着,目光却睨視着我,像是羡慕,又似譏諷,我被她看得好不自在,跟了母親就走,狄美美從後面把門猛的碰上了。
我們走到隔壁一個住客的房間,我一瞥眼,嚇了一大跳,她只披了一件近乎透明的簿紗睡衣,依稀中好似連內衣也沒有穿,她正彎着腰在整理滿房間的衣衫鞋履,像是在開服裝展覽會似的,母親示意叫我去關門,可是才關上,門又忽的開了。
「我熱得什麽似的,你們還關門?」
「你不看看自己穿的衣服!」
「這裡又沒有男人,怕什麽?………」她振振有詞的反駁了母親。
母親掉頭就走,我稍一遲疑,給母親拖了一把。
走過鄺爲仁室,一個住客正向她討了安眠葉出來,見了我們便一溜煙的避開了,我們一路走過去,迎面一陣白烟從房間裡直冒出來,我驚訝地去探望,原來是那個女扮男裝的祁超男正在繞室踱步,大抽烟斗。
母親最歡喜看到循規蹈矩的住客,有的安睡了,有的還在伏案用功,母親看見那讀書的住客就關切地說:
「不早啦,明天還得去上班,該睡了!」
巡查完畢,回到經理室,母親倒在沙發上,顯得不勝疲倦的樣子。
「媽,你累了,早點去睡吧,其實你又何必每夜去廵查,她們又不是小孩子!」
「唉,你別看她們個個長得這末大,其實還不跟你差不多,對於女人的苦處,什麽都不知道!」母親感慨萬千地說着,「女孩子是經不起那些臭男人的小恩小恵、甜言蜜語的哄騙的,其實………我又不是要管她們,我是保護她們呀!」
母親所說的好似有她的苦衷,可是我感覺得有點迷惘。
囘到房裡,我的腦際還是缭繞着剛才的所見所聞,這些對我都是新奇的,可是母親說過要我去管理這樣一個公寓,眞是越想越煩惱,我強自振作起來,打開箱子上整理書藉,無意中見到一張學校裡演劇的照片,我欣賞着自己的劇照,囘想起當時的情趣,於是我就好玩地事倣着那些住客們形形色色的典型特質,對鏡顧盼,不覺樂從中來,把煩惱也排遣開了,我相信我一定能掌握住自己的願望,不覺漸漸沉入了甜蜜的夢鄕。
第二天一早,我在院子裡澆水栽花,清晨的院子,充滿了生的氣息,綠油油的草地樹叢,到處象徵着生命的活力,我高興地哼着歌兒,怡然自得,心裡在想,家,究竟是可愛的。
可是囘到經理室裡,母親交給我一串鑰匙,一本正經地說要把業務交给我管了,我正在躊躇着怎樣去推却母親的話,只見門外車進來箱子被包,一個滿臉愁苦的青年婦人,隨着女工進來了。
「這裡還有房嗎?我想租一間!」這個婦人叫顧宜貞。
母親機械她拿出住客登記表來給她填寫,一邊唸着公寓的一條條規則,顧宜貞聽而不聞地翻閱登記表,她在已婚未婚項下遲疑了一下,終於寫上了「已離婚」三個字,寫完之後,一陣辛酸的眼淚湧了出來,可是母親却無動於中的只管唸她的規則。
我望着這愁苦的顧宜貞和冷酷的母親,惶惑不安,我拿起剛才母親給我的那串鑰匙:
「來,我帶你看房間去!」
顧宜貞跟著我正要上樓,她的丈夫却帶着孩子,滿頭大汗的趕到來,他叫羅懇夫,人看上去很老實,急急地想上前攔阻,可又不敢,孩子喚着媽媽,顧宜貞似乎有點憐愛,但又不甘示弱,正在徬徨猶豫,忽然門口出現了母親,她把羅懇夫喝住了:
「喂,你要找人,先來塡訪客單。」
羅懇夫惶恐地走進經理室去塡寫單紙,顧宜貞不好意思等他,只得掉首上樓。
原來她爲了丈夫最近跟一個死去的朋友的妻子有些過往,疑心他變了心,氣憤得要跟他鬧離婚,我茫然地聽着,我不敢相信這麽一個老實而又可憐的丈夫會做出這等事來,要不,那就實在太可怕了。
羅懇夫終半被拒絶和他的妻子見面,他带着孩子悻悻地走了。
「我看這人倒不像是個壞人啊!」狄美美望着這對可憐的父子,感慨地搖着頭。
「哼,你心目中還有不好的男人!」母親冷冷地瞪了她一眼。
我在母親堅决而又婉轉的勸說下,不自主地代她掌管起業務來了,可是這裡的一切,在我的心靈上添了許多煩惱,我看到了社會陰暗的一面,我開始認識到人生原來不盡是歡樂!
狄美美又是盛粧濃抹,來到經理室打電話,她打開一本小冊子,一連串的電話號碼,一個個地打着,可是對方都好像避不接聽似的。
「我們是女子公寓,你這樣的到處找男人,自己也不怕羞嗎?」母親鄙夷地望着她。
「唉,老太太,我沒有你的福氣,我這把年紀了,有辦法我還幹這個?可是住房子得化錢,吃飯得化錢………」
母親聽見,氣得掉頭不理,恰巧鄺爲仁來替她打補針,便逕自囘房去了。狄美美打完了電話,悄聲地問我:
「你母親眞病了?」
「媽太累了!」我點點頭。
「對了,什麽都得管,那會不累?只是我看她是爲了不放心你出去做事,像是裝病哩!」
「不,你胡說!」我對她沒有好感地說。
「不是嗎?你看,你给她乖乖的縛在她身邊了………我是好意,我勸你還是出外找事情做好,靠人那怕是靠自己的親人,也不如靠自己,像我………」她沒有說下去,眼圈一紅,黯然地轉身出去了。
鄺爲仁打完針出來了,我忙上去探問她關於母親的病狀。
「你放心,你媽沒有什麽病!」她拍拍我的肩膀說。
這一下,我可忍不住了,狄美美的話使我深信不疑,我感到了一種被欺騙與被擺佈的侮辱,我决定去向母親反抗。
「媽,我再不管這個公寓了,我要出去找事做!」
母親被我突然的倔強怔住了,「怎麽?我不是病着嗎?」
「你沒有病,你是怕我出去做事,可是我偏要出去!」
「慧明,你瘋啦!」我知道我這時的熊度的確有點瘋狂,母親怒極了,厲聲地說:「你不管也得管,反正我活着一天,我就得管教你,不准你出去!」她一時剌激過度,身子搖幌着,有點支持不住了,鄺大姐忙上前去扶住她,囘頭對我說:
「剛才我是一片好心,想安慰你,現在你媽可眞的病了!」
爭執沒有結果,我愁苦地失去了主意。
在這整個的公寓裡,看來最樂天的要算柳惜衣了,她年輕、漂亮,一天到晚週旋在一般蜂擁着她的男子們中間,揚揚會得,她的臉上老是掛着笑容,不論是在走路、洗澡、梳粧,口裡總是不停的哼着歌兒,可憐她是那麽的幼稚無知,她對社會根本沒有認識,對愛情也是茫然不解,她只像一片浮萍,在任水飄流。
遇到晚上有約會的時候,她便拿了一張「我睡了,不准打擾」的紙牌,求大姐給她掛在門上,以避母親的查究,鄺大姐雖然不贊成她這樣做,可是經不起她的懇求,終於每次都答應了她。
我對於管理公寓,實在感到無聊,我决定向孫有儀的電影公司去應徵了,我寫好應徵信,塡好表格,偷偷地去到母親房裡拿了自己的相片,忽然聽得有開門的聲音,看時鐘已經過了十二時,這末晚,是誰呢?我驚訝地屏息靜聽,那聲音好像來台樓上的太平梯,我輕輕地追踪上去,果然,在太平梯口發現了一扇方便的門,黑暗中,我看見狄美美正用鑰匙開了鎖,熟練地拔去了插梢,推門而入,這可把我看得口張舌結了,她見了我那驚惶的樣子,反而縱聲大笑起來。
「小妹妹,你嚇壊了吧,其實除了你媽,這早已是公開的秘密了,小妹妹,你也有男朋友,我勸你也去配一把鑰匙吧,免得晚了歸不來!」
這是什麽話?我正想嚴厲地責怪她幾句,可是見她跟蹌的脚步,打着酒呃,心裡倒覺得不忍,還是上前去攙扶她,一路經過柳惜衣的房間,我指指紙牌:
「噓,你沒看見她寫着不准打擾嗎?」
「啊,你多天眞,小妹妹,柳惜衣根本不在裡面!」她搶過我手裡的鑰匙,開門進去,揭穿了柳的秘密,她又搖頭嘆息說「唉,鄺大姐人好心好,這樣的幫忙,可是害了她,我曾經對她説過,我就是她的一面鏡子,她却反而奚落我、恨我………!」
她是醉了,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囘到自己的房裡,拉住了我的手不放,「小妹妹,你也看不起我?討厭我?………不,我只是給人害了,我不是壞人啊!你看,這些信寫得多甜美………!」
她狂笑着從一個小盒子裡拿出成叠的情書、血書、離婚書、脫離文件……,一邊讀一邊駡,漸漸地感到悽涼起來,終於失聲痛哭了。
這一大叠的書信,呈現了一個純潔的靈魂被驅向墮落的悲惨過程。
她的哭聲,在這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悽涼悲愴,我有點驚惶失措了,突然,祁超男衝了進來,向她的臉上狠狠地一陣怒摑,多麽的粗暴殘忍!可是奇怪的是狄美美竟然停止了嚎哭,乖乖的坐下了。
我囘到房裡,思緒潮湧,煩惱極了,對這目睹的一切,好似在我的人生美麗的遠景圖上塗上一堆黑團,我眞有點模糊了。
在我焦急的期待中,電影公司的囘信終於來到了,我高興得什麽似的,瞞了母親,跟着有儀去公司應徵室,我的心情是那麽的緊張!
「你家長同意嗎?」主攷人的第一個問題就怔住了我,我和有儀交換着眼色,立刻點點頭撒了個謊,「同意的!」
在攷試室裡,我急中生智,把公寓裡形形色色的婦女羣像都搬了出來,我搬演了柳惜衣的風騷,我摹倣着顧宜貞的愁苦,我又表演了一個實習醫生——鄺爲仁——的忠誠,又揣摹一個鄕下人——女工,和一個慈愛而嚴厲的老年人——母親。
「你的表演能力很不差!」主攷人點頭讚賞,我估計着他這句話並非過譽。
我走出應徵室,滿心歡喜,和有儀挽手同行,在囘家途中,心裡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得意與輕鬆。
可是一進家門,我又被低沉的氣氛重重地壓着了。
「你那兒去啦?這麽久才囘來?」母親滿臉的不高興。
「朋友介紹我工作,我出去接洽一下!」
「我不准你去!」
我想把事情輕鬆地掠過算了,便笑着隨便地說:「成不成還不知道哩!」誰知母親却不肯放鬆,厲聲地說:
不管成不成,出去工作我不准,我不能讓你出去吃人家的虧!」
「媽,爲什麽我一定會吃虧?你爲什麽把事情看得那麽可怕?」我眞不明白母親爲什麽這樣不珍惜我的前程。
「你懂什麽?你住口!」
我覺得母親實在太固執,我沉不住氣反抗了,「據我看,倒是你把這個公寓管得再嚴也是白費心機………」我當時還恨不得把住客們那些秘密都說出來。
「什麽?你………」
正在這時,她看見了一向滿面春風的柳惜衣,神色慌張的從外面頹唐地歸來,母親的心裡一怔,她立刻預感到有不平凡的事發生了。
「柳惜衣你怎麽這時候就囘來了,你神色不對啊,出了什麽事啦?」
柳惜衣一聲不响,低着頭黯然上樓去了。
我看了有點慌,氣也平息了,跟着母親疑惑地追踪上去,經過鄺室,聽到裡面低低的啜泣聲,鄺大姐嚴正她在說話:
「打胎!我不能,這個萬萬不能!」
我見母親的臉變得鐵青,我也愕然失色了。
柳惜衣撲倒在鄺大姐的脚下,涕淚滿面,她說她肚子一大準會失業的,而且那人是已經有了太太,不可能跟她結婚的了,「鄺大姐,你救救我,把它打掉,要不………我只有自殺,只有死去………!」鄺大姐的心被她哭軟了,扶她起來。
「唉,好,我答應你吧!」
柳惜衣感激地抹着眼淚走出來,冷不防劈面碰上了嚴陣以待的母親。
「哼,柳惜衣,你做得好事!」
柳惜衣滿臉淚痕,一路倒退,可是母親還是步步緊迫,「你馬上跟我搬出去!」我見她實在太可憐了。
「你憑什麽趕她搬?她又沒欠你房錢!」祁超男聞聲趕來,不知就裡的打起不平來。
「憑什麽?你問她!」母親指指柳惜衣,又指指鄺大姐,「問她!」
「老太太,你剛病好,你先下去吧,我馬上就下來,我們再商量!」鄺大姐好容易把母親勸住了。
過後,鄺大姐來向母親解釋,說她答應柳惜衣打胎,其實是預備給她吃安胎藥的,這一下母親滿意了,緊張的情緒也舒坦了,可是對於讓她住下去的問題,還是堅决不答應,「那不行,女子公寓裡生孩子,這還像話?」
「她搬走了,那我安胎藥的計劃就行不通了,再說,她搬到亂七八糟的地方去,再出什麽事不是更不好?」
母親終於被說得無可奈何的默認了,可是她下了更大的决心,以後要把這公寓管制得更嚴,防範得更週到;第二天,她叫了工人來,到處加鎖,又把牆頭砌高,忙個不了。
在這最緊張的當兒,我接到了電影公司取錄我的通知書,先是一陣狂喜,我的理想竟然實現了,可是傾刻間母親的嚴肅、固執、惱怒的神情,在我眼前愰過………怎麽辦呢?母親是不會答應的,我又對前途悲觀起來,愈想愈痛苦,忽然,在絶望中靈機一觸,我想起了鄺大姐,對了,我去要求她代爲出面說情,要她瞞着母親說是她介紹我到醫院去做工作。
鄺大姐人眞好,她答應我馬上去試試看,我緊張地坐在她的房裡,聽候囘音。
母親當然非常的不高興,可是她覺得反對實在也沒有充份的理由,只好悻悻地說:
「要我贊成,辦不到,要反對,怕也沒有用,好吧,我把她交給你吧!」
我這時的歡欣是無可形容的,我不顧一切,跳過去親熱地抱住了鄺大姐,覺得她眞是個有求必應,救苦救難的觀世音。
第二天早上,我穿上了鄺大姐给我的白色工作衣,來到經理室向母親告辭,母親的臉色很不好看,愛理不理的,可是這並沒有減少我今天的歡情於萬一,我輕鬆地走出門主,迎面碰上了羅懇夫領着他的孩子匆匆地進來。
「小姐,我塡訪客單!」他習慣地向我說。
我指了指經理室,示意他自己進去,我感到了一種解脫的逍遙和喜樂,選自出二道門去了。
可憐的顧宜貞,被那祁超男挾住了,常常身不由主,她的丈夫每次來訪,總被祁超男擋在前面囘絶了,她只有哀怨地躱在房裡啜泣。
今天,她終於下來了,可是她的後面却跟着祁超男,她手執手杖,兀自在一旁坐下,監視着他們,顧宜貞和丈夫默然相對,萬千心事,無從說起,羅懇夫戰戰兢兢地拿出一封信來遞給她,「你看看這封信,是那個女人寫來的。」
她負氣一推,信跌落地下,羅懇夫急忙拾起,再塞給她,她還是堅執不要看,兩個人推來推去,誰知祁超男猛的站起來,把手杖一揚,「怎麽?你要用強?我可要對不起你啦!」她儼然以保護人自居,迫着他馬上離去,羅懇夫怕她動武,竟然帶着孩子蹣跚地走了,顧宜貞望着丈夫狼狽的樣子,滿心不忍,掩面哭泣起來,可是祁超男却是揚揚自得。
我在電影公司裡上了鏡頭了,時間在攝影埸的工作中很快的消逝着,不覺已是夜深,我担心地趕囘家,走進二道門,聽見時鐘正敲着十二時,我透了口氣,偷偷地溜進房去,關門、脫衣、熄燈、上床,一下子就睡好了。
母親巡查囘來,以爲我還沒有囘家,緊張萬狀,叫了鄺大姐來追問,鄺大姐又不敢吐露眞情,我聽見她在外面惶恐地支吾其詞。
「怎麽會到現在還不囘來?」母親猛的推開我的房門,「你看!」
「媽,你還沒睡?」我故意矇嚨着說,又背過臉去向鄺大姐䀹了䀹眼睛,母親和鄺大蛆都怔住了,母親的臉色很不自在,分明她對我的行動起了懷疑。
第二天早晨,我在院子裡澆花,爲了有了工作,臉上不由自主的浮起了微笑,誰知道母親背地裡正在監視着我,我一點也不知道,一會兒,有儀來了,我迎上去親熱地拉着他的手,我們走到樹叢中的一角,坐下來談話。
幸兒有儀是個忠實誠懇的朋友,他正在勤我向母親坦白,徵求母親的同意,他說:
「你這樣撒謊、瞞騙,不是好的辦法,再說,電影工作是很有意義的,有什麽不可吿人呢?伯母不答應,你就應當設法解釋說服她才對!」
「唉,不是我要瞞媽,你不知道,跟媽實在是說不通的呀!」我那裡知道母親在竊聽,我把母親的固、怪僻和我的委屈痛苦,向有儀傾吐了。
「我總覺得媽一提起男人,一談到我出去做事,就又恨又怕的………!」
「唔,」有儀同情地,「伯母是不是從前吃過男人的虧?」
母親的心事被猜透了,她呆立在外邊,愕然失色。
「事情總得解决,不然,你以後怎樣工作呢?還是讓我去找伯母說看看!」有儀堅决地站起來,走出樹叢,沒想到母親就屹立在我們旁邊。
「伯母,我想跟你說幾句話,」有儀坦白地說,「慧明她………」
母親扳着臉舉起手來制止他,其實她的心裡正充滿着矛盾與鬥爭。
「不,伯母,這是關係慧明的前途和幸福,請你允許我說下去!⋯⋯」
可是母親竟掉頭不聽,只是示意他走,有儀無可奈何地不別而行了,我望着他離去,含住了眼淚奔囘己的房裡去了,我對母親起了極度的反感。
誰知道母親的心極比我還難受,她悄悄地來到我的身旁,拉了我的手撫慰着我,可是我賭氣地一聲不响,突然,我感到一滴淚水落在我的手背上,我這才驚惶地抬起頭來望她。
「媽!」我見她在流淚,這時我也是滿腔辛酸,忍不住倒在她的懷裡傷心哭泣起來了,我第一次聽到了母親悲楚的往事。
原來在二十年前,她受騙失身,懷孕以後,被無情的遺棄了,這些悠長的歲月,虧她挨過,在痛苦與悔恨中,只有我是她唯一的安慰,也是她唯一的希望。
「媽………」我悽愴得說不出話來,我深深地了解了母親對我的固執,純是出於至愛,我感動到情願犧牲一切,要永遠陪伴在她的身邊。
可是………可是狄美美的勸告,孫有儀的鼓勵,一句句還清晰地在我耳邊,工作、前途,是我理想的樂園,我絶對不能放棄,在矛盾、彷徨中,寂靜的屋子裡,聽得鐘鳴了二下,我猛的恍悟過來,工作的時間到了,漸漸地我的理智克服了情感。
「不,我不能就這樣斷送了一生的幸福!」我終於忍心地撇下了母親,奪門而去了。
我雖然來到了片塲,心裡却忘不了母親的悲愴,我有點恍惚了。夜深時份,有儀陪着我囘家,門早已關了,我不敢出聲,偷偷地越牆進去,可是二道門也已經下了鎖,我抬頭向鄺大姐的窗口低喚,一點動靜也沒有,正在焦急絶望的當兒,忽然一道燈光一閃,狄美美正打開了窗子在向我做手勢,我會意了,喜出望外地走上太平梯,果然她已經站在那裡,我忙向牆外等着的有儀揮手作別,匆匆走進太平門,我這時對她眞是說不出的感激,正要反身關門,猛的從她後邊竄出一個男子來。
「誰?站住!」母親的聲音又突然出現在走廊的盡端。
「都是你,還不快跑!」狄美美把那男子迅速地推出門去了。
母親已經趕到,一把奪過狄美美的鑰匙。
「沒想到這裡還有一扇方便之門,我明天就釘死它!」她憤怒地囘頭問我:「剛才出去的是誰?是不是孫有儀?」
「不,是我的朋友!」狄美美怕我受寃枉,急忙解釋說這姓張的朋友一定要看看她的臥室才肯相信她,和她做朋友,她被他糾纏得實在沒有辦法,才陪他到房裡來坐一陣的。
「好,我明天跟你算帳!」母親說完就走。
我惶恐地跟在母親後邊,經過顧室,聽見裡面有孩子的笑聲,原來那天下午,羅懇夫又帶了那封信來向顧宜貞解釋說是那朋友的妻子早已下鄕去了,這是她親筆道謝的來信,可是顧宜貞還賭著氣不肯看,儘是傷心流淚,羅懇夫也失掉了主意,呆呆地等着,狄美美正在旁邊,見他們僵持着,忍不住走過來,替顧接過羅懇夫手裡的信,塞在孩子的衣袋裡,「羅先生,你還是回去吧,你把孩子留下,你太太一直都惦念着他哩!」
羅會意,不勝感激地連連點頭,這才如釋重負地離開了,這一來,顧宜貞看到了信,對丈夫的誤會,果然冰釋,母子二人,正在房裡逗笑。
母親推門進去,滿腔的憤怒,正無處發洩,看見顧的兒子,硬說是違公寓規章,迫着要立刻把他趕走孩子被嚇得哭起來了。
「你這太不近情理了,一個孩子,有什麽關係………!」愛管閒事的祁超男,出來大抱不平。
「這裡有我管,你管不着!」
「我偏要管!」兩個人衝突起來,忽然柳房裡傳出一聲驚呼:
「不好了,柳惜衣自殺了!」
一陣騒動,各人的氣情都化成了驚恐,大家趕到柳惜衣的房裡,只見她花容失色,在床上輾轉呻吟,她見了狄美美,不禁潛然淚下,「美美,我不聽你的勸吿,我已經晚了,現在公司不要我了,那男人也不要我了,這女子公寓………我知道,也容不得我了!」
原來她打胎不成,在絶望中覺得這偌大的世界,竟沒有她容身之所了。
鄺大姐在醫院裡當夜班,得知了這個惡耗,慌張地隨着救護車趕來,心裡好生懊悔,要救人那知反而害了人,她急忙去給柳惜衣收拾東西忽然發現了一個空瓶。
「惜衣,你吃的就是這個安眠藥?」
柳惜衣疲憊地睜開眼來,點了點頭。
「哦,那就好了,這是蘇打片,沒關係!」原來她認出這是她房裡放着的一瓶假安眠葉,鄺大姐舒了口氣,大家都被怔住了。
「啊,眞的?」柳惜衣從床上坐起來,臉色立刻好轉了。
「你們常來問我要安眠藥,我給又不好,不給又不好,我是故意裝了蘇打片來應付你們的!」
一場虛驚過去了。
經過了這一連串的事件,母親開始明白過來了,這嚴重而複雜的社會問題,决不是單憑嚴厲的管制解决得來的,她開始認識了現實,重又恢復了她慈祥温柔的本性。
她答應讓柳惜衣住下,也答應了讓我出去工作。
她又同情狄美美的遭遇,發現了她善良的心地,不再鄙夷她,反而耍請她幫助管理這個公寓了。
狄美美被母親突然的轉變感動得流下了幾滴喜樂的眼淚,她從此將走上光明的道路,不再徬徨歧途,受人奚落了。
一切的事情都解决得那麽順利,這多事的女公子寓,好像暴風雨後的晴空,透出了美麗的陽光,顯得格外的和平、寧靜。
顧宜貞和丈夫羅懇夫和好了,帶着孩子欣然歸去。
下午,有儀懷着焦急的心情,緊張地趕來看我,滿以爲我會遭到母親的痛斥了,誰知我竟滿臉歡笑地迎奔過去,「有儀,媽答應了啊!」
「你媽答應了?眞的?」他驚訝得有點不敢相信。
「眞倒是眞的,只是我只答應她出去做事,可沒有別的!」母親顯得那麽温柔,還向我們打趣哩!
我和有儀的目光交接着,似羞澀而又喜樂。
「那麽我們走吧,時間不早了,伯母,再見!」
「再見!」母親倚在門首,望着我們手挽手的走出去,臉上掛着温慰的微笑。
陽光照耀中,那女子公寓的招牌,似乎也透出了新的光輝,這裡再沒有冷酷,沒有叫囂,沒有煩擾,它將成爲單身女子們眞眞正正温暖的家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