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喜冤家・電影小說・
在鑽石山幽靜偏僻的地區,有一幢精巧而美麗的小洋房,靜靜的街道上聽得見小販的售物呌喊聲,間或雜有犬吠聲,這是華爾康和張清萍結婚就搬來的小住宅,他們應該是一個美滿的新家庭,孩子小康今年已經六歲了,生得活潑可愛。
可是,世間的事不會盡如人意的,最近來,爾康和清萍常常吵架,越吵越凶,到底爲什麽,他們自己也弄不清楚,他愛她,她也愛他,不過一講話,意氣來了,誰也不肯讓誰,誰也不肯承認自己有錯。
這一晚,他們兩個人又在吵架了,東西摔得滿地,小康驚駭地望看他們,王媽來把他抱開了,清萍拿起皮包,怒冲冲地走了出來,留下爾康獨坐在沙發上發楞,對着亂七八糟的傢具,他在出神,他在想剛才究竟爲什麽吵起來,自問實在沒有什麽錯,處處地方都依着她,投其所好,還要怎麽樣呢,他徘徊,煩惱,看見地下丟着的照相簿,不禁憶起舊時的情景!
他們在結婚以前,也像許多幸福的夫妻一樣,有過一段甜蜜的戀愛,看那照片,兩個人偎依在海邊的沙灘上,合吃着一塊三明治,情意綿綿,想起當時,他們情投意合,什麽事都是融融洽洽的,雖然是兩個人,却好像祇有一條心似的,意見從來就不會兩樣,他們真可以說是一對幸福的伴侣,可是時隔不久,現在又爲什麽要吵吵鬧鬧?
X X X
清萍乘了的士,來到姑媽家裏,她姑媽自從丈夫死後,就住在一家縫紉學校裏當主任,生活倒也很安定,她常常勸清萍不要跟爾康多吵鬧,這一天,清萍又來找她訴委曲了。
「你們兩個人的脾氣都不好,阿萍,不是我又要說你啦,我看你也是不大顧到他的,有時候也應該爲他想想,不要爲了一點點小事情就跟他反臉,今天是爲了什麽啦?」
今天爲什麽?清萍自己也搞不明白,總之,她告訴姑媽,想來想去自己是沒有什麽錯,而且對待爾康也算得體貼關心了,可是像爾康這個人啊,你對他好就沒有好結果,譬如剛才的事!⋯⋯
原來這天晚上,清萍爲了對他歡喜,特地親自燒了一條醋溜黄魚,高高興興地呌爾康吃,誰知他嚐了一嚐,縐起眉頭,說是怎樣燒的,要酸死他啦,這不是明明在下我的台,他早知道醋溜魚是我燒的,却故意和我過不去,他越說酸,我越說不酸,就這樣兩個人吵了起來,黄魚被掉在地下,飯也吃不成功,這不是好心沒有好結果嗎?姑媽聽了,又氣又好笑,爲了這末一點點小事也值得吵!
「那末阿萍,我倒想問問你,你自己覺得那條魚燒得好吃不好吃呢?」
這倒把清萍怔住了,其實他自己心裏知道忘了放糖,實在是太酸了,不過她不願意認錯,她想就是太酸,也應該原諒她,她本來就不會煑菜的呀,無論如何,爾康不應該這樣的對付她。
今天她是怎麽也不回去啦。
X X X
在家裏,爾康也正在回想這件事,他恨透了,就算說了一聲太酸,那又有什麼了不起的事,就生起道麽大的氣來,真是脾氣愈來愈大了,一講話就錯,一點事就吵,呌人受不了。
地上,小貓在吃黄魚,爾康恨恨地望着。
X X X
清萍想來想去,每天坐在家裏實在太無聊,還要受他的氣,受他的冷淡,她决定要出去找事做啦,她要求姑媽,就在縫紉學校裏讓地做一份工作,就是不賺錢也不要緊,反正她又不是等着要錢用的,姑媽被她纒得沒法,祇好答應她,不過要她跟爾康商量,得到他的同意才行。
早晨,小康一個人在玩沙,爾康起來,穿好衣服,正要叫小康一同來吃早餐,走到外面,恰巧姑媽送着清萍回來,他餘怒未熄,借故責備小康來發洩。
「看你搞成什麽樣子,好像沒人管的野孩子似的!」說着惡意地望着清萍。
「嗯,沒人管,自己不是人!」清萍不甘休地自言自語。
「阿萍,别響了!」姑媽阻止她。
忽然臥室裏,爾康找不到皮鞋在大呌,姑媽示意,叫清萍和王媽快去找,可是,怎麽也找不到,他只好穿了舊皮鞋,逕走出去,走到門口一看,沙堆尖頂上露出一塊黑色的東西,原來鞋給埋在沙堆裏,是小康玩着埋的。
X X X
時代書局,爾康的辦公處,同事陸祖培,老練能耐,他太太是個小學教員——就是小康的老師,伉儷之間,感情彌篤;女同事方小姐,很能斡很和氣,是培祖表弟的未婚妻,也是陸太太的好朋友,這一天,爾康匆匆來到書局,滿臉不悅,爲了大衆週刊的稿子,有一篇「美綸縫紉學校的內幕」的報導和批評文章,經理的意思,這種文章是不能隨便刊登的,萬一報導不確實的話,不但會引起人家的反感,而且對於刊物本身的名譽也有影響,所以不得不暫時壓一壓,須待內容查實後,才可以發出去,爾康滿腹牢騷,說話生生硬硬的和經理爭執起來。
原來這個學校正是清萍的姑媽主持的,道篇文章是方小姐寫的,因爲她曾經進過這個學校,知道得很詳細,所以寫得也很切實,爾康連忙證實,他們做的東西的確都是些廢物,可以說是在做生意,內容一點沒有錯,這個報導和批評,絶對不會不確實的,於是照發了。
一會兒,清萍的電話來了,她告訴他,坐在家裏無聊,王媽又要出去,今晚上晚飯不燒了,她要去接小康到姑媽家去,叫爾康也不必回去吃飯啦,爾康聽了大發脾氣,猛將電話掛斷,氣得什麽似的,陸袓培又批評他不應該對太太這樣暴燥,讀爾康到他家去,想趁機勸勸他。
清萍的電話是在陸太太的學校裏打的,陸太太也等着要跟祖培講話,冷不防爾康把電話打斷了,嚇了一跳,又不好意思對陸太太解釋,覺得難以爲情,其實陸太太早已聽得了。
「怎麼啦?弄得連晚飯也沒吃啦?」她打趣着從新接電話。
兩個相反的電話對照着,陸太太要祖培回家時順便買糖叫炭,彼此還問候工作的情形,恩愛備至,爾康在祖培身旁聽得出神,心裏暗暗的羡慕。
下班後,陸太太看見爾康同來,非常歡迎,添菜備酒,殷勤地招待他,祖培也幫着太太做家務,有說有笑的,家裏一團和氣,爾康看在眼裏,很想學習學習,飯後,陸祖培夫婦對爾康提意見,勸他對清萍應當關懷體貼,不要老板着面孔,卽使她有什麽錯,要好好地指點她,給她有機會想想,有時候她也許爲了面子,表面上不好意思承認就是了,他們勸他還是早點回家去,千萬别再發脾氣了,自己有錯的地方也要承認改過,夫妻之間應該彼此諒解,爾康心裏感動,唯唯而去。
他興奮地回家,滿意爲有了辦法,來到家門口,聽見屋裏傳出歌聲,他輕輕地到臥室的窗口去張望,祇看見清萍在唱着歌哄小康睡覺,他一腔的怒氣都消散了,滿心快樂,跳躍着開道門去,不料大吃一驚。
客廳的抬上放好了麻將牌,客人三缺一的坐着在催清萍,爾康的氣又上來了,但立刻抑制住,走到自己房裏去,外面麻將聲大作,爾康靠在床上看書,那裏看得進,他看看鐘,實在不耐煩了,起身走向廚房去。
客廳裏麻將正义得緊張間,突然燈黑了,大家嘩然,想叫人來修,祇見爾康點了蠟燭笑着出來,他說這末晚怕找不到人修了,大家沒奈何,只好掃興而歸。
客人去後,爾康立刻回進廚房去修電燈,清萍怕他危險,追進來死命的拉他的衣服,不許他修。
「爾康,跟你說不行的,你又不知道壞在什麽地方?」
「哎,你煩不煩,剛才是我把他拆壞的,我會不知道?」
「啊!」清萍會意了,一怒回進房去,爾康自知失言。
X X X
房間裏,清萍靠在床上生氣,怪爾康用心太壞,在朋友面前跟她搗蛋,爾康一面洗脚,一面伏案改文稿,清萍不住的責備,他却忍氣吞聲,一句也不嚮,祇是向她白白眼,洗脚水涼了,他拿起熱水瓶倒水,清萍阻止不得,說熱水是爲小孩備的,怎麽只顧自己,不顧人家,爾康反應來了,他擱下筆。
「你說完了沒有?告訴你,我不說話是爲了不願意跟你吵,别以爲我沒有理由,你自己錯了還不知道,哎,别吵了,你只要想想就明白了。口裏不肯承認,心裏認了錯也就行了。」
「我心裏認錯?哼!我看你自己心裏倒該承錯呢!」
在人前跟我搗蛋,是錯,把孩子喝的水洗脚,又是錯,清萍一樁樁列舉着,爾康不耐煩地叫她不要干涉他,洗脚本來是他的自由,喜歡怎樣就怎樣。
「自由,噢,我知道了,等我找到了事情,也是我的自由,可就不會再受你的氣了!」
爾康堅决反對太太做事,他以爲這是丟他的臉,是自己說錯了話,被清萍抓住了「自由」二字,他恨極了,想摔熱水瓶,又怕驚醒了睡着的小康,開出門去,碰的一聲,熱水瓶摔破了,他勝利地回進房來。
「明天買回一個新的來!」清萍關照他。
爾康不理,坐下來正預備寫稿,清萍却把抬燈關了,睡下,爾康要看稿子,開燈,清萍要睡覺,關燈,兩個人你開我關,誰也不肯罷休,爾康氣憤地說。
「太太,我明天要交稿的,你完全沒有爲我着想,」說完再開燈。
「我的先生,你不是不知道,我睡覺要關燈的,難道你爲我着想啦?」說完又關。
爾康實在想發作,可是他憶起祖培的話:「回去千萬别再發脾氣,凡事要冷靜一點!」他終於理稿,走到客廳裏去工作了,心裏却是萬分氣惱。
清萍在床上也睡不着,她想起姑媽的話:「阿萍,我看你也是不大顧到他的,有時候也應該為他想想,不要老是顧自己就不管别人,」她反省着剛才的擧動,的確太自私了。
X X X
夜已深,爾康工作得肚子娥了,到臥室裏去找東西吃,翻箱倒篋,清萍問他,他不理,好容易在床底下找到了一個餅干箱,清萍忍不住開燈,只見他捧了餅干箱跪在床前,開了蓋子一看裏面全是沙,這是小康玩的把戲,清萍知道他餓了,告訴他廚房裏有蛋,他不理而去。
清萍心裏想着了什麽似的,自言自語:「我對他好一點,也許他會答應我出去做事情的。」她若有所悟地披衣起床,到廚房裏去幫他煑蛋,爾康見狀,心中暗喜,又回到客廳裏去寫槁了,她獨個兒在點火煑蛋,遠遠地傳來一陣狗叫聲,在這靜悄悄的半夜裏,顯得陰沉可怖,突然她害怕起來。
「爾康,我一個人害怕,你來陪陪我好嗎?」爾康還是不理,但轉念又覺得不忍,終於捧了文稿到廚房裏去,清萍高興地爲他理好桌子,讓他坐下來工作。
鍋子裏的水煑沸了,清萍手忙脚亂地找到了碗,盛起蛋來討好地問。
「你要甜的?還是鹹的?」
「鹹的。」
清萍聽了甜的,放好糖,遞給爾康,自己也盛了一碗,高興地問:
「好吃嗎?」
「好吃!」
爾康嚐了一嚐,縐起眉尖苦笑着:「這是什麽味兒?」
「甜的!」
「甜的,我說要鹹的!」
清萍正吃得有味兒,聽見了他的話,一怔。
「你知道這叫做什麽蛋?」他又挖苦着。
「水破蛋丨」
「不對,這就做混蛋!」
「你罵人!」清萍氣極。
「我罵蛋!」
好好地兩個人又生氣了。
X X X
早晨,清萍和小康在吃早點,王媽想去叫醒爾康,時候不早了,可是清萍却特别顧到他,把鬧鐘的鈴也撳掉了。
「别去叫他,昨兒晚上他睡得晚,讓他多睡一會兒吧!」
那知今天爾康爲了大衆週刊發稿,正好有事,他猛然醒來一看,怎麽啦,已經十點半啦,鬧鐘也不饗,人也不叫,他又大發脾氣,清萍因爲心裏有打算,怎麽也不跟他反臉,百般殷勤地替他倒臉水,拿襯衫,擦皮鞋,遞手帕,這是很久很久沒有的了,爾康暗自得意,他想清萍一定是怕他兇,於是索興大擺架子,這樣那樣的。
「爾康,你說我能做些什麽事?姑媽那兒的縫紉學校好不好?」
清萍鼓足勇氣,好聲地問着。
「怎麽?你想去替人家縫衣服?那在家裏縫縫不就夠了?」
說着早點也不吃,匆匆去了,清萍得不到結論,想了一想,也整裝來到姑媽的學校裏。
這是她第一天工作,非常興奮,她不管爾康答應不答應,祇要有事情做就是了,她想現在百般的討好他,等他高興的時候,再慢慢的告訴他吧,於是她打了個電話給爾康,問他什麽時候回去,知道他中飯不回家吃了,好像放下了一件心事,又故意跟他開玩笑,要吃什麽菜呀,晚上等着他呀,早點兒回家呀,最後被爾康聽到了縫紉機的聲音在電話裏追問,她這才匆匆地結束了談話,把電話掛斷了。
「阿萍,我說你不應該道樣騙他的。」姑媽不以爲然。
「讓他高興高興不好嗎?」
可是姑媽說瞞得了今天,也瞞不了明天,總有一天會給爾康知道的,知道了,不是又是一場吵鬧!最好還是改爲半天,上半天來學校工作,下半天就在家裏做做家務,末了,清萍决定向姑媽租一架縫紉機回去,這樣還可以替爾康小康做點零星的衣服,讓他高興高興,這個辦法到是兩全其美。
X X X
這裏爾康匆匆地來到辨公處,發了稿,經理怪他常常遲到,他却一腦子在想對付他太太的事情。
「老培,你昨晚上勸我的這套辦法,祇好應付你的太太,我太太是不吃這一套的。」
他把昨晚回去怎樣地拼命忍耐,裝着笑臉,一樁一樁地指出她的錯處來,那知一點兒也不奏效,她不但表面上不肯承認,根本心裏就不覺得有錯,反而指出了他的許多錯處,他當然也不承認,結果還是吵了一場。
「現在,我曉得她的脾氣了,她是吃硬不吃軟的,對付她呀,千萬臉上不能笑嘻嘻,要做出發脾氣的樣子,只要我架子一擺,她就怕了,今天早晨,我就用了這一套,她竟然對我服服貼貼了。」
爾康說着好不得意,陸祖培却反對他這種辦法,有點不大相信他的話。
可是,清萍來了電話,温柔地問候他,是事實,爾康在電話裏大擺架子,不回去吃飯,又是事實,究竟怎麽一回事,同事們都給他弄得莫明其妙。
「老培!你看看怎麽樣?我要擺足架子,不回去吃飯,回頭我請你們出去吃,」爾康聽了電話,更是神氣活現,大爲得意,陸祖培不贊成他這樣,可是又抝不過他的意思,大家一起去吃飯了。
在飯館裏,大家談起後天是陸太太的生日,祖培托方小姐去買了一幅窗簾布,預備作爲太太的生日禮,因爲家裏的窗子破了,風大的時候冷得很,陸太太爲了節省家用,老是用牛皮紙釘來釘去的,所以祖培要在她生日那天送給她,讓她歡喜,可是又不願意事前給她知道,不然就沒有意思了,他把窗簾布托爾康帶回去,到那天再拿出來,爾康聽了,覺得他們夫妻的感情和自己的差得太遠了,不禁感慨起來。
X X X
下了班,爾康拿了新買的熱水瓶和祖培寄存的窗簾布回家,他想到清萍的電話,不是在家裏等着他嗎?其實,他也何嘗不愛她,每天都希望能夠好好地快樂地過日子,可是事實上却總是吵來吵去,今天他下了决心,無論如何不吵了,他想着,不覺已到了門口,忽然看見清萍留下的紙條,真是出乎意外的,她原來不在家,立刻他又不快樂了,撕去紙條,無聊地坐在石級上,一會兒,小康回來了,父子兩個人玩起沙來,倒也有趣,他把熱水瓶的蓋給小康玩,自己把水瓶也灌滿了沙。後來王媽回來,把他們開了進去,爾康放好了紙包,正想坐下來辦公,却聽得外邊「的士」聲,又是人聲糟雜,不知是什麽事,出來一看,原來清萍帶了一架洋機回來,一邊在指揮着安置的地方,自己還捧了大包小包的許多東西,爾康又忍不住火起來了。
「這是幹嗎呀?」
「縫衣服的,」清萍高興地在忙着整東西。
「廢話,我問你拿到家裏來幹嗎?」
「咦,你這個人真是的,你不是自己叫我在家裏縫縫夠了?」
正在爭吵,客人來了,進來的是陸太太——小康的老師,他們衹好暫時停了嘴,換上笑臉,出來招待她,清萍隨手拿起熱水瓶給陸太太倒茶,誰知嚇了一跳,倒出來滿枱是沙。
「小康,又是你!」
「不是我!」却又不願意說出是爸爸。
陸太太以老師的身份,教導小康要誠實,不可以說謊,做了就得承認,小康急了,只好老實說出來「是爸爸弄的。」
「啊!」清萍望着爾康,爾康窘了,只好僵笑。
X X X
晚上,清萍在縫紉機前做活,興奮得很,爾康在辦公,聽見機聲,表示頭痛,將稿子撕了,把門關上,可是仍舊不能工作,他怒沖冲的跑去干涉清萍,把繡花的墊子擲在地下。
「都是些沒用的廢物,做得煩死人啦!」恨恨地回進房去了。
清萍在那兒楞着,想着了什麽似的。
「你可以替他做點零星的衣服,讓他高興高興⋯⋯」好似姑媽的聲音在她身邊,她把繡花的墊子收起了,拿出爾康帶回來的一幅布料,在洋機上做好一件爾康的襯衫。
這布料是祖培寄放的,清萍問也不問一聲,就把它做了襯衫,於是兩口子一場爭吵又是免不掉了。
可是爾康並沒有把布料是人家寄存的事告訴她,清萍受了爾康的斥責,又在向姑媽哭訴,她真不明白爾康居心何在,好好地給他一夜趕了件襯衫,原想討好討好他的。誰知爾康反而說什麽瞎了眼睛啦,存心跟他搗蛋,要她以後少管他的閒事,說完就走,氣得連早點也不吃,這真是太奇怪了,替他做襯衫難道也會有錯?,姑媽也不懂了。
正在這時,課室裏人聲喧嘩,原來是一個同學發現了大衆週刊上的那篇文章,大家在爭着看,清萍出來,只看文章的標題:
「美綸縫紉學校內幕」
標榜提倡婦女職業,實行推綃奢侈品,
借名教授剪裁刺繡,利用學生充女工!
提供幾個具體意見,希望該校當局改進。」清萍以爲是爾康故意在搗蛋,氣得要命,一句也不响,逕自匆匆地出去了。
她氣憤地來到爾康的辦公處,在會客室裏吵了起來。
「我問你,你發表這篇文章,倒底是什麽意思?」
「我沒有什麽意思!」
爾康冷笑着。
同事們都奇怪,面面相覷,陸祖培正想去勸解,却見清萍匆匆走了。
「好,那末你就來,我等你!」臨走說着。
「爾康,怎麽回事呀?」同事們關心地問。
「辦離婚去!」
律師樓裏,唐律師問他們兩人對於離婚有什麽意見,彼此是不是同意離婚?
「我不管他同意不同意,我是一定要離的!」清萍氣憤地說。
「呀,你倒很堅决,我嗎?我根本就沒有反對過!」
唐律師解釋離婚並不是鬧着玩兒的,不能單憑一時的感情衝動,最好大家冷靜地仔細考慮一下。
「我考慮得很多了。」清萍又搶先說。
「我根本就不用考慮!」爾康報復地說。
他們都不甘示弱,堅决地表示願意無條件離婚,可是一提到孩子問題,兩個人又一致堅持非歸自己護養不可,唐律師無法解决,祇有請他們回去考慮一天,等有了妥洽的辦法再來簽字。
爾康回到家裏,客廳裏滿坐了人,陸祖培和太太,還有姑媽等,都在焦急地聽他們的消息,問他究竟是怎麽一回事,無緣無故的鬧起離婚來。
「沒什麽,合不來,就得離婚,省得以後的麻煩」!
爾康說完,懊喪地走進臥室去,把門關上,對客人理也不理,大家祇好搖頭嘆息。
不一刻,清萍憂愁地回來,姑媽拉了她去,勸她趕快打消這個主意,千萬别爲了那篇文章起誤會,告訴她,他實在沒有寫錯呀,同學們起初祇看標題,以爲是惡意破壞,後來仔細讀了內容,覺得它說得很對,清萍心裏感到不安,可是口裏還是倔強,不肯承認。
「現在也沒有辦法了,我已經决定了!」
X X X
晚飯時,兩個人的心裏都有點異樣的感覺,好像是怨恨,又像是離愁,對着小康分外的親熱,怕失了他似的,拚命給他拑菜:
「小康,喜歡爸爸呢,你還是喜歡媽媽?」
小康被媽媽問得楞住了,開不出口,
「小康,你說呀,到底喜歡誰?」清萍着急地催他。
「兩個都喜歡!」孩子的心是天真的,他那裏知道爸爸媽媽心裏的事,兩個人無可奈何地默默相視。
X X X
晚上,小康睡着了,夜,顯得更寂靜冷清,爾康坐在客廳裏跟小貓玩,不時地偷看房裏的清萍,清萍倚着床在細讀太衆週刊的內容,也不時地偷看客廳裏的爾康,可是誰也不願意去遷就誰,忽然間,窗外發起大風,房門被風碰上了,爾康在沙發上,覺得冷得很,他想去敲門,可是又沒勇氣,遲疑一下,他蹲下去張望鑰匙眼裏,只見清萍扔下書,熄燈睡了,他心得一計,到縫紉機的抽斗裏拿了工具,輕輕地蹲下來,撥弄着鎖撥了一會兒,突然房門開了,爾康一驚,抬頭一看,原來清萍拿了毯子站在門口,她怕他冷,又不好意思去開門,躊躇了好久,終於鼓起勇氣,拿毯子交給了爾康,爾康捲了毯子,狠狽地倒在沙發上睡了,一會兒,清萍又出現在房門口,爾康不理,轉過頭,背着她,却是掙大了眼睛在細聽動靜。
「你要是睡得不舒服,那就進來睡好了,」清萍說完,回進去熄了燈。
爾康默默的想了一會,終於不爭氣,捲了毯子進房去了。
X X X
第二天,兩個人依舊如約來到律師樓,孩子的問題,怎樣解决,還是沒有辦法,其實,他們根本就沒有想過,早已和好了的,忽然爾康打了個噴涕。
「出來的時候,對你說多穿件背心,你又不信,你看現在⋯⋯」清萍關心嗔怪他,拿出手帕給他,爾康接過來擦着,二個人親親熱熱地,還談什麽離婚呢,唐律師祇得把離婚合約暫時保管起來。
X X X
走出律師樓,兩人的心靈上都感到輕鬆,好像雨過天青,暴風雨後的陽光,顯得分外明朗可愛,分别時,反覺得依依不捨,爾康送着清萍來到姑媽的學校,清萍又要給他預備喜歡吃的菜,等他回去吃午飯,兩個人在石級上談得真是情投意合。
「爾康,我昨晚細細的讀那篇文章,好像不是你寫的!」
「本來就不是我寫的,是我們的同事方小姐寫的!」
「女的?」
「你别瞧她是女的,可真不錯呢!」
爾康出言無心,可是清萍聽來却是有心,心裏驟起疑竇,不過沒有說出口。
就是這樣一點捕風捉影的事,這一對寃家,一波方平,一波又起。
X X X
辦公室裏,陸祖培在打趣爾康。
「怎麽你們又好啦?」
「嗯⋯⋯這個⋯⋯我也不大清楚,反正沒事了!」
爾康含羞地一笑,他高興地告訴方小姐,大家都說她這篇文章寫得好,他要請方小姐一塊兒到他家去吃午飯,介紹介紹他的太太。
今天是陸太太的生日。祖培當然沒有空,還請了半天假,回去陪太太,於是爾康和方小姐一同出來,順便去買點生日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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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萍請了姑媽回去,飯都準備好了,可是等來等去不見爾康回來,頓時疑心起來,剛才爾康的話,又浮上心頭,對了,他的話中一定有因。
「姑媽,我想爾康這個人靠不住,他同姓方的女同事看樣子很好,那篇文章就是那個女的寫的呀!」
可是姑媽却責怪她,不應該對丈夫無端多疑,這樣子結果徒傷感情,自尋煩惱,不能老是疑心這個,疑心那個的。
「不過,聽口氣真的他對方小姐很好!」
清萍和姑媽站在窗口望着,只見一輛汽車停下,爾康扶着方小姐下車,姑媽看了,倒也懷疑起自己的話來了,爾康那裏知道,高興地進來,給他們彼此介紹。
「方小姐是我們大家的小妹妹年紀輕,人又好,學問又不錯⋯⋯」
清萍口裏客氣,心裏着實不爽快,可是爾康沒有覺得,他請方小姐進去參觀他們的房間,本來這也是很平常的事,他們的同事,熟不拘禮,祗是太粗心太糊塗了點,清萍看在眼裏,好不刺眼,她在廚房裏和姑媽竊竊私齬,姑媽勸她别太緊張。
飯後,爾康約好清萍,下班時到書局去,再一同到陸太太家吃飯。
X X X
下班的時候到了,同事們一個個回家去了,祗剩下爾康和方小姐在排稿子,剛巧清萍進來,遠處看去,好像兩個人交頭接耳,在談什麽似的,清萍心裏不樂,兩個人還在談笑自若。
「哼,辦公原來是這樣的!」清萍叫了爾康出去,壓不住心中嫉火。
「怎麽啦?」
「問你自己!」
清萍說完,扭頭就走。
X X X
清萍托詞不到陸家去吃飯,獨個兒在室内徘徊,心神不定,看看時鐘,這末晚了,爾康還不回來,剛才的情形又現在眼前,她到門口去張望,一輛汽車停下了,方小姐扶了爾康出來,這一下她可真的惱了,她沒有勇氣多看,急忙回轉身,其實車子裏還有方小姐的未婚夫,祇是醉得太利害了,走不下來,就在車裏等着,方小姐把爾康扶進房裏,告訴清萍他有點醉了,說着趕忙回車去了,清萍冷冷地看她走後,滿腔憤怒向爾康發作,一定要迫他說出跟方小姐有什麽關係,爾康已經醉了,解釋也解釋不清,索性無賴地發狠了。
「有的就有的,你說怎樣吧!」
「明天就離婚。」清萍氣極了,這情景還會有錯嗎?
X X X
這一次不再是開玩笑了,再不用解釋,也沒有考慮,第二天兩個人來到律師樓,把上次預備好的離婚紙簽了字,孩子問題也很快地解决了,兩邊都住,時間的長短由他們自己商定,終於離婚成功。
X X X
爲了方小姐而鬧成離婚,這不是笑話嗎?陸祖培怪爾康不應該抱這種將錯就錯的消極態度,既然沒有這事,應當對清萍好好解釋,跟方小姐談戀愛,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人家快要結婚了,道不是憑添煩惱,把離婚當作兒戲,爾康雖然難過,可是他倔強地不再說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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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姑媽在埋怨清萍,好好的一個家,就這樣隨隨便便的給毁了,本來,夫婦之間,應該是最好的朋友,互相幫助,互相鼓勵,丈夫在外邊辛苦地工作,免不了有許多不如意的地方,回家來也應該讓他好好地休息休息,精神上放鬆一下,不能夠像清萍這樣不顧一切的一見面就吵,一點事就吵,這樣弄得家裏不但沒有溫暖,反而增加添煩了。
清萍給姑媽提起了,想想自己過去對爾康實在太不體諒了,心裏一陣辛酸,不禁哭泣起來,現在爾康對自己已經沒有感情了,還說什麽呢,她準定明天暫時搬來姑媽家裏住。
X X X
月亮爬上窗,寶兒睡上床。
夜夜催你眠,年年盼你長。
我爲你輕輕祝福。
唔——
祝兒快樂又強壯。
娘在兒身旁,兒在娘心房。
清萍唱着歌,望着小康漸漸入睡,她悽然淚下,爾康一個人在沉思,這是他們最後的一晚了,第一天小康歸媽媽,他們决定一天一輪,誰都捨不得離開孩子。
X X X
美麗的太陽照在樹梢間,風兒在吹,鳥兒在歌唱,室外的一切是那末的溫暖,可是室內呢,爾康醒來,房裏冷清清的,若有所失,他拿起清萍留下的字條念着:
「康,我走了,你的襯衫扣子已釘好,在第一個抽斗裏⋯⋯萍」
一陣空虚,襲擊他的心靈,他茫然走向櫃前,拉開抽斗,取出兩人郊遊的照片,慢慢地陷入了沉思,彷彿聽得悠悠歌聲,兩個人在海灘邊,手牽着手兒散步,浪花濺到他們的身上,清萍在歌唱。
海風拂胸膛,浪花濺衣裳。
白雲頻往來,載送新希望!
海燕雙翱翔,歌唱好風光。
歌唱好風光,細語樂未央,
心相印,影成雙,
在幸福的船上,衝破萬里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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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清萍在姑媽家裏,百般無聊,正也在望着郊遊的照片出神,真是往事不堪重提,想起當年情景,不勝悵茫,歌詞還依稀記得:
海面耀重光,海邊捲浪花,
海水有多深,水深愛更深!
海岸有多長,情比海岸長!
歌唱好風光,細語樂未央,
心相印,影成雙,
在幸福的船上,衝破萬里浪!
「媽媽,我要回家去了!」忽然小康的聲音打破了地的回憶,小康不要圖畫,不要糖,不要看電影,他傷心地哭着,他什麽也不要,他要他親愛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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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爾康獨自徘徊在家門口,正想進去,忽然想起剛才祖培的話,「爾康,别再固執了,你不找她解釋,事情會永遠誤會下去的!」在一起,要吵鬧,分開了有苦悶,怎麽是好呢,他躑躅地走到姑媽的門口,他不願意進去在清萍面前屈服,却又想看看他們,於是他走上石階,爬上了窗牆在張望,驀然看見一輛人力車戴了清萍與小康回來,他急忙跳下,大窘,抱起小康。
「嘻嘻,小康,爸爸來看看你們的!」
小康正在思念爸爸他抱住了爸爸不放,一定要跟爸爸到海邊去玩,還要媽媽同去,兩人沒奈何,只好約定第二天去,爾康興奮過度,奔上梯去,踏空了一級,摔了一跤。
「我忘了告訴你,明天早晨九點鐘,我來接你們!」
望着他那副起勁的神色,清萍忍不住笑了。
這一晚,寂寞的長夜,爾康和清萍雖然在兩個地方,却是懷着同樣的痛苦的心情,輾轉不能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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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西下時,爾康清萍和小康郊遊歸來,三個人手拉手地走着,到了門口,小康放了手去玩沙了。
「清萍,你今天覺得高興嗎?」
「你覺得怎麽樣?」
兩個人正在談話,忽然,清萍抬頭,看見窗裏站着的正是方小姐,這叫她如何忍耐得下,她的感情又翻起了駭人的波浪,她立刻回頭走了。
爾康一呆,說不出話來。
「哎呀!華先生,我已經等了你很久了,明天我們要結婚啦,特地來請你吃喜酒的呀!」
「啊」!爾康大爲冤柱,啼笑皆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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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堂裏,新夫婦甜蜜地並肩坐着,賓客的笑聲,鼓掌聲,非常熱鬧,祇有爾康心緒紊亂,默默地,觸景生情,無限感慨,忽然有人在報告,「請華先生講話,」衹聽得一陣掌聲,滿堂哄然,他再三推却,可是由不得他,終於被大家哄了上去,他祇得振起精神來。
「⋯⋯爲了創造一個美滿的新家庭,兩個人要彼此相愛,彼此幫助,這在結婚以前,每個人都明白的,可是結婚以後就完全忘記了,就拿我自己來講吧,我就是忘得乾乾淨淨!⋯⋯我⋯⋯」,忽然看見門口他太太拉了小康和姑媽進來,他中止了講話,大家又鼓掌催着他,祗得繼續下去:
「我在結婚以後就完全不同了,一點兒也沒有去爲她着想過,脾氣又壞,動不動就發火,自己好像是家裏的皇帝一樣!⋯⋯現在我才知道過去是錯的,」他講完了,偷偷地望了清萍一頭。
接着陸袓培講話。
「剛才爾康兄講的是他自己的事,現在讓我也來講講我的事吧!」他那輕鬆打趣的口吻,引得哄堂大笑,「我和太太認識許多許多年了,祇因爲那時我有個表姊,她有個堂兄,我們彼此猜疑着,誤會了表姊,堂兄,是對方的愛人,可是又不肯直截了當地說出來,以致躭誤了好久,差一點還結不成婚,這是爲什麽呢,就是彼此不信任,兩個人的感情還沒有鞏固,然不能真誠地相愛,這種猜疑,會使一對本來是很好的夫妻把感情弄壞了。」說到這裏,他對着一對新人:
「你們過去有沒有過這種猜疑呢?」
「在座的各位有沒有過呢?」又是一陣熱烈掌聲。
清萍聽到這裏,心裏起了内疚,再也聽不下去了,她輕輕地從人叢中走了出去,一會兒,爾康也跟着溜出去了,陸夫婦會意的相視。
「所以我希望兩位新人能夠彼此信任,不可以我懷疑你,你懷疑我,這樣才能鞏固彼此的感情,建立一個健康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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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朦朧中,清萍漫步來到自己的家,她凝視着那扇開着的大門,是欣慰?是感傷?她眼眶裏盈滿淚水,無限激動,這曾經甜蜜過來的家,而今却要變得冷清的。
「媽媽!媽媽!」小康的聲音驚醒了她,
「媽媽,你回來啦?爸爸呢?」
她興奮地向孩子撲去,緊緊地抱住了他,淚禁不住要流下來了,可是她抑制着,微笑地說。
「爸爸就要回來了!」
小康又聽見爸爸的聲音,撲向爸爸的懷抱裏。
他們抬起頭來,望着皎潔的明月,夜色,好像再沒有比今天更美麗的了,純潔的天空裏看不見一片烏雲,象徵着他們平靜的心靈,一切的誤會都解除了,攙着可愛的孩子,這一對歡喜寃家重又回道了他們的甜蜜的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