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明朝嘉靖年間,在湖廣衡山縣地方,發生一個可歌可泣的故事。
話說衡山秀才黃伯賢進城應試,他騎着馬兒,在叢林茂密的山谷間奔馳。不幸得很,在山谷間,他遇上了一伙賊人的埋伏。當賊人聲勢汹汹,把他拉將下馬
,企圖謀財害命之際,大路上出現一個英雄,他向他們馳近,怒喝:
「豈有此理,謀財害命,成何世界!」
憑着他雄糾糾的身體,和敏捷的手脚,把賊人擊退,但却受傷;黃伯賢好容易把他弄到附近客店去療傷,當英雄恢復知覺,黃伯賢慌忙道謝救命之恩,問明英雄姓名,曉得他是軍人王智堅,乃爲國殺敵勇戰士,便决意與他結爲兄弟,以後彼此患難相助,生死同心,王智堅欣然同意,當二人拜過天地,互贈紀念之物。王智堅年紀校長,他喚過賢弟,便把一把寶劍送給黃伯賢,道:
「寶劍上有我的名字,送給你作爲紀念!」
黃伯賢也把身上的一個名貴玉環贈給王智堅,道:「玉環上面有我的名字;大哥留着吧!」
于是一聲珍重後會有期,這一雙萍水相逢的兄弟終于分手了。
二
十八年的時間過去了。
在衡山郊野的一望無邊的荷塘裡,飄蕩着一陣陣婉囀悠揚的歌聲:
荷花好,蓮子香,
採蓮歌唱到水中央,
唱歌的人兒喜洋洋,⋯⋯
一羣美麗的少女分別搖着小船,在荷塘上採着蓮花,一面引吭歌唱,好不快活。出落得明淨秀麗的少女王玉環,也和友伴搖船採蓮。
王玉環有一個表哥張金生,她從少便寄住在他家裡,他們呀!是一雙情意深厚的情侶。現在,他也在荷塘之畔,集合少女們採囘來的蓮花,準備運上市去。
玉環搖着船兒來到岸邊,看到表哥俊美的模樣,她又喜又羞,旁邊的姑娘們見了,忍不住調笑一番。
天上黑雲密佈,霎時間大雨傾盆而下,張金生拉着玉環躱到山頂一座破落的亭子裡去。在亭子裡他們拂拭着髮上,衣上的水點。張金生深情地望着玉環,說:
「等你爹囘來之後,我們就可以成親了!」
是的,王玉環也在等待那個幸福日子的到來,她誠心祈求着上天保佑她爹早日打敗倭寇囘家。聽着她的禱吿,金生無限甜蜜。他還摘了一朶野花揷在她的雲髮上。
雨仍在下着,衡陽賀總兵的三公子賀三郞帶着隨從和士兵,在山上冒雨打野鷄。她經過那間兀立在山坡間的亭子,發現了王玉環,驚爲天人,便把打山鷄的興趣轉移在她的身上。
「唔,這裡有一隻嫩山鷄!」賀三郞淫笑地向隨從說,接着,他走近王玉環的身邊,張金生大怒駡他休得無禮,而賀三郎倚着人多勢衆,厚着臉皮去調戲玉環。玉環張惶得花容失色,慌忙奪路奔逃。
在淋漓大雨之下,在大小叢林之間,她奔跑着,氣喘呼呼,拼命的跑着;賀三郞不願放棄這位秀麗的女郞,他緊緊地尾追在她的後面,發出淫惡的笑聲。
玉環奔到一處險峻的懸崖,再沒有可以逃跑的前路了,她冒雨奔向崖邊,一手抓住一株孤立在那兒的枯樹幹。賀三郞拿她沒法,便站在那裡向她說盡甜言蜜語,企圖誘她走囘來,可她死也不動。于是他也大着胆子衝到懸崖邊,伸手捉她,她死抓著枯樹,豈料賀三郞站脚不穩,向前一撲,便掉到崖下,死掉了。玉環嚇得死去活來,而那個隨從和官兵也驚得三魂失却五魄。
賀三郞跌死了,這使他的父親賀總兵大爲震驚!
他從那個說話結結巴巴,性格板直的隨從口裡曉得——兒子爲了追趕一個平民女子王玉環而喪生,便立刻遷怒到玉環身上,他下令把她押到帳前,决意把她治與死罪,替兒子報仇!
三
現在,黃伯賢是衡山縣的縣官了。他雖然做了官,但清廉正直,不驕不貪。
今天,正好是他的生日,他的愛女秀蘭,和義女邱萍喜氣洋洋替他做壽,她們拉着老祖母和黃伯賢在一道,一面高唱祝壽歌,一面獻上鮮果、淸茶和壽桃……
黃伯賢與老母親看到兩個女兒的明秀與聰明,高興得心花怒放。這些年來,黃伯賢喪了偶,兩個秀外慧中的女兒,就給予他莫大的安慰。
他們一家正在高高興興之時,忽有僕從入報:「賀總兵帶了人馬擊鼓鳴冤!」
黃伯賢暗暗納罕,因爲他素知賀總兵倚勢霸道,他這一來,恐怕沒有好事情。他只好傳令升堂。
果然不出所料,賀總兵押了一個靑年女子前來,聲勢汹汹地說:
「我的兒子被這個兇狠毒辣的女子攔途截搶,謀財害命死了!」
黃伯賢低頭打量一下那女子,見她臉帶驚怖之情,不禁心起疑惑,于是開審問:「你叫什麽名字?」
「民女姓王,叫玉環。」
「你今年幾歲了?」
「十七。」
黃伯賢心知其中必有原因,乃故意駡:「你小小年紀,又是個女流,怎麽敢攔途截搶,謀財害命呢?」
王玉環大呼寃枉。而賀總兵聲聲不必多問,要把這女子治以死罪。
黃伯賢沒有在他的權威之下投降,他堅持審問玉環,而玉環聲聲呼叫:
「我沒有殺過人,眞的,我沒有殺過人!」——繼而,在黄伯賢的慫恿之下:她說出今天的經過。賀總兵大怒,把兒子的隨從喊來,命他作證人;隨從仍像以前一般,結結巴巴,忍不住把眞情吐露,豈料賀總兵拳脚交加,迫他說,三公子是給她害死的,也只好說:
「是的,三公子就被這女子打死了,推下山去!」
接着,賀總兵强詞奪理,他下令要王伯賢判罪,把她交給刑部問斬;黃伯賢遲疑未决,就在這個時候,張金生進入宮堂,高呼寃枉。黃伯賢問明他是犯人的表哥,並從他口中探出,他目睹了剛才的一幕,便又開始審問他:
「賀三郞是怎麽死的?你講。」
「是他自己摔死的。賀三郞帶了家丁,還有衛兵。」張金生口急心快地說。
「可曾携帶武器?」
「有刀有槍,還有弓箭。」
「那麽她有沒有武器?」
「她沒有。」
一種正義感在冲擊着黃伯賢,他决意把這件案子弄個明白,不理他前面有炙手可熱的賀總兵。而賀總兵則警吿他:
「黃伯賢,人命關天,你不能稽延時日!」
而黃伯賢也凛然地說:「賀總兵,人命關天,我不能枉殺無辜!」
這一來可使賀總兵狂怒起來,大駡黃伯賢,限令他馬上行刑,他前程難保,他還嚷:
「哼,還要當心你的狗頭!」
賀總兵囘營以後,黃伯賢陷入沉思中,老母親曉他的隱衷,她在旁邊提醍兒子:
「身爲父母官,應該愛民如子,要是畏懼權勢,屈斬無辜,那就對不起祖宗,對不起自己啦!」
黃伯賢也立下决心說:「是,母親,孩兒一定盡力營救這女子。」
四
黃伯賢决意把王玉環從危難中拯救出來。他和僕從前去找胡知府大人商議,豈料他閉門不見客。僕從對他說:
「老爺,這胡知府是賀總兵的親戚你忘了!」
他沒有恢心,他又匆匆找刑部徐大人去。可是徐大人的答覆使他失望,徐大人說:
「賀總兵兵權在握,又是嚴嵩的親信,識時務者爲俊傑,還是馬虎一點算了!」
黃伯賢失意而囘。刑部處斬王玉環的命令已經放在他的案頭。他悲憤,他嘆息,他現在是有心無力啦!僕從稟吿,門外張金生要進監牢探望表妹。伯賢說:「讓他去好了!」隨後,他也悄然到牢房裡去。
牢房裡,張金生帶着絕望與憤怨吿訴表妹,他在外面看到官府要在天亮時分將她處斬的吿示;玉環立時昏暈過去,醒來時淚如雨下。
張金生大駡奸臣當道,他呀,要在牢房裡與表妹結成夫婦。玉環嗚咽不已,他怕連累了表哥,不願與他結婚,可張金生一往情深,他說:
「表妹,不管你生你死,我都要娶你。」
玉環大受感動,她終于答應與表哥結成夫婦,二人在牢房發誓,天愁地慘,使站在外面的黃伯賢爲之心痛欲裂,他沉痛地跨了進去,耳聽得這雙靑年愛侶的哀懇求助,他更加難堪。
張金生不能再在牢房多所逗留了,臨別,玉環把一塊玉送給表哥以作終生留念;黃伯賢看見這塊玉乃是自己送給王智堅之物,不禁訝然,忙問是從哪裡得來的?
「十年前有個叔叔送給我父親的,我父親給了我。」玉環說
「你父親是誰?」
「王智堅。」
再追問下去,果然是他的救命恩人——王智堅!現在,他更不能把這件案子輕輕放過了,他一定要救出恩人的女兒!他忙命禁婆把玉環帶到後堂去。
五
當禁婆把玉環帶到後堂,伯賢下令把玉環的枷鎖除掉,然後命獄迕出去。
「王玉環,我知道你是冤枉的,不過賀總兵持勢橫行,我實在想不出法子來救你,現在我已經顧不得這人權勢,顧不得一家安危,顧不得頭上烏紗,顧不得頸上腦袋,我放了你!」他向玉環說。
「放我!」玉環愕然了。
「眞的?」張金生也驚詫起來。
「是的,你們走吧!這銀子你拿去,趕快去換衣服,從後門逃跑!」他說。
二人謝過黃伯賢。玉環急問靑天大老爺姓甚名誰?但伯賢只催他們快走。
待他們出去後,伯賢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急命僕從收拾行李。老母親大爲詫異,她曉得兒子一定心懷隱衷,便立刻進行査問。當她明白兒子放走玉環的的眞相時,也愕然了好半晌,隨後,她說:
「你做得好,可是私放死囚,罪該問斬呀!」
「所以我要你們囘鄕,留下我一個人担當!」伯賢嘆一口氣說。
「恐怕你也担當不起呀!」老母親說。
秀蘭與邱萍曉得了爸爸的遭遇,也驚悲交集,她們來到父親的身邊,嚷:
「你不能死!」
可是黃伯賢堅决要她們囘鄕。
「我不要離開你!」秀蘭哀泣着。
「要走一塊走!」邱萍神色蒼白。
就在這時候,禁婆來報——玉環走了,又囘來。原來她曉得放走她的,不是別人,乃她父親的結義兄弟王伯賢,她不願拖累他一家,故又與表哥趕囘來了。
在後堂裡,玉環與表哥見過了老太太,也見過了秀蘭與邱萍。他們一再表示,不願爲了一個人的生命,而害了一家人。
「叔父,我求你斬了我吧!」玉環哀懇着,並且跪將下來。
「不行,不行,萬萬使不得,起來。」伯賢說,把她拉起來。這邊,老母親也流着淚說:
「我們决不能讓你含冤而死,何况你又是我們恩人之女,我們萬萬不能恩將仇報的。」
旣然不讓玉環死,那又怎麽辦呢?行刑時間快迫近了!張金生說:
「那麽我們吿上京去!」
「六部衙門都是嚴嵩的黨羽!」黃伯賢說。
「難道朝庭沒有一個淸官可以救玉環麽?」張金生說。
「倒是有一位,他就是十奏嚴嵩的海瑞,可惜他到安南催貢去,遠水救不了近火,上吿已無門了!」黃伯賢嘆息地說。
張金生心裡冒火,他企圖前往殺却那奸官,却爲伯賢與玉環所阻,認爲在警衛森嚴下,他等于白白去送死。
時間緊迫,怎麽辦呢?
秀蘭見此情形,她再也不能忍耐了,她提議:「讓我去替死吧!」
「這倒也是個辦法。」老祖母望着孫女下淚。
秀蘭哭泣着說:「爹,你枉殺無辜是不仁,恩將仇報是不義;再說,滿朝都是貪官汚吏,像你這樣的淸官正應當發揚正氣,爲民除害,怎可以讓你去死呢!」
這邊,邱萍也聲淚俱下地嚷着要去替死,她的理由是她父母兄弟死于倭寇侵害,家破人亡,幸得義父收養成人,情同骨肉,也應該感恩圖報,再說玉環父親投軍殺敵,替她報了大仇,她不忍讓他女兒被害,她去替死才是最好的辦法。
「你爹死的時候,托孤于我,我怎能讓你去死呢?」伯賢陷于痛苦的深淵中。
玉環呢?她仍堅持,應當由她自己去死。
此情此景,老母親想出一個辦法來,她說:「去拿三塊牌來,二塊寫生字,一塊寫死字,讓這三個可憐小孩子去搶,搶到了生字就生,搶到死字就死吧!」
是的,除了用這種辦法之外,再沒有其他可行的辦法。
王伯賢雖然反對,但三個女子一口同意下來。
六
在佛堂裡,香燈給吹滅了,是一片漆黑。
老母親把三塊木牌,聲音顫抖地宣判:「你們去搶吧!搶到生就生,死就死,憑天判斷吧!」
于是,三個女子緊張地搶將起來,搶到個「生」字的,在光處一看,便把它摔掉,又去搶,三個可敬的少女,都抱着自我犧牲的精神。
結果,是伯賢的女兒秀蘭搶到個「死」牌。她正義凛然地說:
「祖母,我搶到死牌⋯⋯父親,你成全我的志向吧!」
伯賢侍要反對,老母親却無異議,她說:「事到如今,不能再猶疑了!冒充得過只死一個人,冒充不過,我們全家都死!」
在僕從勸說之下,伯賢只好痛心地讓女兒去替死了。
伯賢有如萬箭穿心,他忍着淚,替女兒戴上枷鎖,一面催玉環與金生快逃。玉環不忍別人替自己而死,不肯逃,可老母親說:
「別叫了,萬一事情敗露,可不得了,你快走吧!」
「表妹,事到如今,萬難更改了,我們走吧!」張金生見事已至此,也催表妹快逃。
七
賀總兵的心腹胡知府來催促提女犯人上法塲去了。
黃伯賢在胡知府的監視之下,把秀蘭解到堂前,聲音顫抖地審問;而秀蘭冒充王玉環,聲聲哀嚎:「父⋯⋯父母官⋯⋯寃枉呀!」
聽着女兒的聲音,眼見她快要上法塲,做父親的他,比死還難堪。是他,被迫着判女兒的罪,是他,親筆點了簽,讓劊子手帶到法塲去行刑。而他也必須前去監斬!
一輛囚車,囚着披頭散髮的秀蘭隨着大隊官兵和儀仗隊到法塲去。人們望着隊伍與犯人,不禁搖頭嘆息,化作男人模樣的玉環與表哥在街頭出現,她有說不出的難堪。
斬首的時辰到了,伯賢正要動手。胡知府却有吩咐:「慢着,賀總兵有命,要親自看斬!」
待賀總兵到得法塲,而行刑快將開始之時,一個身材壯碩的漢子大吼一聲,衝進法塲,抓到黃伯賢開口便駡,駡他衣冠禽獸,恩將仇報,爲虎作倀,要斬他的女兒王玉環。
黃伯賢大急,欲語無詞。王智堅衝前去,發覺女犯人不是自己女兒,正大惑不解;而賀總兵也看見犯人不是玉環,大怒,把伯賢、王智堅一干人都抓住。
化了粧的玉環,再也忍耐不住了,她衝到法塲上來,大嚷:「我才是玉環,要殺就殺我,與他們無關!」
壬智堅看見了這一切,他錯怪好人了,他也太衝動了。現在他和女兒,與黃伯賢一家,也成了沒血性的賀總兵的屠殺對象……
賀總兵的措施,使人民悲憤塡胸,他們責駡着他的橫行無道。就在行刑之時,一個占卜相士在法塲出現,他大嚷:「刀下留人!」
賀總兵大奇,責問來者何人?
來者是十奏嚴嵩的海瑞。他剛巧催貢囘來,聽到這段賀總兵屈斬民女的寃情,便趕着來解圍了。
賀總兵正要指揮部下對付海瑞,可他的強大隊伍已出現在四週;而賀總兵口口聲聲以自己乃嚴嵩心腹來威嚇海瑞時,海瑞却哈哈大笑:
「你可知本院十奏嚴嵩嗎?」
賀總兵無話可說。海瑞則秉公審案,他從張金生和賀三郞的隨從口中査明寃情,解放玉環父女和伯賢一家。他大加讚揚伯賢父女,押下總兵。使萬民拍掌歡呼。——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