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某大都市,鱗次櫛比盡是高大建築物。某一個地段却是華麗的住宅區。徐作義,他是這住宅區裡一家最高尙的富戶。故事的展開,此時他正臥在床上,身上蓋着被子。他本無病,然而要裝做有病的樣子。在没有人的時候,抽抽雪茄烟,緬想往事。却是無限唏噓的。
僕人的脚步聲,他知道有人將要進室,便急急地把雪茄烟放在烟碟中,藏到被裡去。進來的果然是男僕。把旁邊桌子上的藥水倒了一杯,送到床邊來。說道:「老爺!藥水可吃了,鐘頭已到。」
徐作義假装病態很厲害,服下藥水,重又臥下。僕人出去了,把門拉上。他把被窩裡的雪茄烟重新取出,用力抽了一口,精神又舒服些。卽時在枕下取出一張民初時代的美麗少女照片,細細看着。邊看邊吸烟,那烟的霧迷濛滿室,彷彿從烟霧中看見那照片上的少女,遠遠的走來——她叫李秀華。
徐作義見了這女子。說道:「秀華,約我這樣早來見你?為的什麽?」
李秀華道:「是的,我恐怕這一次見面,也許是我們最後一次了。」
「是不是你的父母要反對我這個窮光蛋?」
李秀華垂着頭痛苦地說道:「所以他們就把我許配給開錢莊的關家少爺⋯⋯」
徐作義神情很緊張道:「爲什麽你没有勇氣提起我?秀華,我可不能這樣做。」
「假使不提起你,倒也罷了。爲了提起你,他們便很快的把我許配關家了!母親說,這樣做,可以叫你對我死了心。」
徐作義沉吟一下道:「那末⋯⋯你跟我離開此地!」
李秀華一怔道:「這可不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不能反對。」
「對,無媒苟合是你想像中最可恥的事情。秀華,我决不恨你,只恨自己爲什麽不是錢莊的少爺,而是一個窮光蛋。不過你父母還是當你一棵榣錢樹,要嫁非富即貴。對嗎?這樣才不負他們一番培養的苦心!」
李秀華忽然掩着臉哭了,起身就走。徐作義喊住她。李秀華停步囘顧,滿眼是淚。徐作義痛苦而堅决的說:
「秀華,你不要走,讓我看你最後一面,讓我離開你。好,我决定離開你!離開此地!要是將來不發財的話,這一輩子永不囘到此地來!」說着不顧而去。李秀華滿眼淚水,目送徐作義去遠了。
這時徐作義的臥室之内,烟霧迷濛,濃如重霾。他仍臥在被内,持着照片,往事如在眼簾。僕人又進内。說道:
「老爺,劉醫生來了。」
徐作義急將照片藏好,雪茄往僕人口上一塞。劉醫生入室,坐在床邊,量熱度,檢視。說道:
「你的脈膊很正常,熱度也退了。應該起身到外邊散散步。這室內空氣很不好,快把窗子打開來。」說着便把窗子打開,又扶徐作義起身,忽然發覺枕底照片。微笑說:「老實對你說,所謂病,是從這照片上來的。以後你不要看就没事了。」
徐作義茫然不知所答。只是從醫生手上取囘照片。僕人出房門,忽又入內道:
「老爺,張秘書來了。」
徐作義喜極,一縱下床,照片不放,穿上晨衣,抽上雪茄,走出房門。張秘書見了他,恭敬的道:
「董事長,早!身體好些嗎?銀行裡事⋯⋯」打開皮包,似乎取出文件。但徐作義不耐聽這些,只指手中的照片道:「旁的不要多說,這個有消息嗎?」
「這個,我調查她有個女兒名叫關麗娟⋯⋯」
「對了,她原本嫁給一個姓關的開錢莊的。」
張秘書否定道:「不,她嫁一個姓陳的商人?已經生了一個孩子。」
「怎麽又嫁姓陳的?」
「她的女兒嫁姓陳的。」
「那末她自己呢?」
「這倒不詳細。」
徐作義病態又作,很痛苦的樣子道:「這樣說來,她一定死了!唉!我想我的病不會好了。張秘書,我這一輩子所受的痛苦,你們是不瞭解的。現在請你替我擬好一份遺囑,我死了之後,所有財產都歸她女兒關麗娟承受。」
「這個不對的,事情也沒有這樣簡單。何况關麗娟本人你也沒見一面。値得考慮呢?」
劉醫生插嘴道:「你把財產傳給她不反對,不過你也得看看這個人値不値得給她這份財產。我看還是這樣吧,不如你去實地觀察一下關麗娟的家庭怎麼樣?假定說,她的丈夫是個賭鬼,正好,財產給他做賭本,同時,趁此機會,外邊你可走動走動,呼吸呼吸空氣,對你身體也有益處。」
徐作義心內一忖;對的,决定去。便對張祕書道:「那末我現在就去。銀行内事,仍然由你代策代行吧。」
二
徐作義獨自出外。走進一家「尙志商店」。這是各種各色東西都有售的百貨店,老板叫陳尙志。徐作義買了一包頭痛粉,討了一杯開水呑了下肚。見旁邊坐着一個青年。於是問他:「剛才倒開水給我的,是不是這裡的老板?請教你貴姓?」
青年道:「是的。他是這裡的老板,名叫陳尙志。所以招牌用尙志商店。那個小童是這裡小伙計。老伯,先請教貴姓?」
徐作義冒了一個假名:「我姓林⋯⋯林時宗。」
「鄙姓宋,小字自強。我們許多同學,都是這裡主顧。」
這時一羣男女學生紛紛進來,女生中有位叫陳惟德的也在内。她一進來便走到陳尙志老板跟前。說着:
「爸爸,媽叫你早點囘家吃飯。」
陳尙志一邊理店貨,一邊點點頭,表示知道。陳惟德走到宋自強身邊。徐作義很注意,覺得陳惟德這女生很像他的愛人了。見她對宋自強道:
「自強,你來了多少時候了?」接上又說:「不知現在陪我回家,坐一會兒,等爸爸囘來一起吃晚飯好嗎?」
宋自強冷笑道:「多謝了,你媽不歡迎我這窮光蛋的」徐作義聽了,現出很不自然的樣子。
陳惟德一笑道:「媽是舊腦筋。管她去。難道你一輩子窮光蛋嗎?笑話了。去去。」
徐作義不由點首稱善,更覺得惟德的天眞可愛。但宋自強咕嚕道:「可惜目前我就是窮⋯⋯不去!我囘家了,明天再見。」便起身走了。陳惟德與宋自強同出。徐作義也就跟在後面。見他們二人中途分手。他就跟在陳惟德後面不捨。直跟她到家門口。她進去了。徐作義取出日記簿,記下門牌,隨卽到了一家報舘,刊登一段小廣告,付了十元刊費。
三
這裡是徐作義的大會所。張秘書正整理文件。徐作義道:
「張秘書,我決定離開家庭一個時期,對他們宣佈,只須說我到某處養病去了。以後有什麼事,我會同你電話聯絡。」隨卽又吩咐僕人道:「你替我收拾一點衣服,越陳舊破爛的越好。」僕人奉命而去。
徐作義提了皮箱和一捲報紙,來到陳惟德家門前敲門。關麗娟正在料理家務,聞敲門聲,出來開門。問:「找誰呀?」徐作義只說:「這裡是陳家嗎?」
「是的。先生有什麽事嗎?」可是徐作義老實不客氣,挽了皮箱,自顧往裡面跑,東張西望的,自得其樂。關麗娟反呆倒,這個什麽人?見徐作義把皮箱往地上一放。說道:
「你們這裡有空房間出租嗎?我來租房間的。可以讓我看看嗎?」
關麗娟恍然明瞭:「老伯你弄錯了,我們這裡跟本沒有房間出租。」
徐作義把報紙打開,示關麗娟道:「難道你們登報是假的嗎?哈哈,這玩笑開大了!到底我弄錯還是你們弄錯?報紙你看。」
關麗娟見報莫明其妙,如墜五里霧中。這時陳惟德陳維淑姊妹一同自外囘家。見此情形,十分奇怪,包圍關麗娟爭問:「媽,到底怎麼一囘事?」而麗娟弄不懂。說道:「這不是怪事,誰登的假廣告,說我家有間房出租?」
陳惟德這小姑娘畢竟聰明。說道:「我想爸爸要節省開支,想把祖母那間房租出去。爸爸事前忘了告訴媽了。」
關麗娟經此一說,心想:有點對的。
徐作義微微笑着說:「好孩子,你們這一家眞幸福呀!像我流浪了一輩子到如今這年紀,還是孤零的一個人。」說着幾乎哭出來了。
陳惟淑同情道:「老伯,你打算到那裡去?」又見他欲流出淚來似的,不覺凄然。
徐作義道:「我不打算到什麼地方去。是誠心來租房子的。要是能答應把房間租給我,多末好,我可天天陪你們談心了。」
「老伯,你別難過,我同媽去說,把房間租給你好了。」惟淑天眞的搶着對麗娟道:「媽,媽,你看老伯這末大的年紀,我們忍心開他玩笑嗎?反正有個房間空着,租給他算了。」
徐作義順水推舟道:「對了。陳太太,好心之德,總有善報,我祇一個人,又不使你們討厭的,現在依你們廣告上的租價,付一百元上期租費。」取出鈔票,交給關麗娟。一時弄得她收又不好,不收又不好。結果只得收下。而惟淑搶着挽了皮箱。說道:「老伯,跟我來,帶你去看看房間。」二人走到梯旁,見惟德站着。指指她道:「老伯,她是我姊姊。」徐作義便喊了她一聲:「大小姐。」
惟德含笑問道:「老伯,貴姓呀?」
「我姓林。雙木林。」
「林老伯。」惟德隨口喊了他一聲。徐作義點首作禮。忽想起一事,又急急摸出一百元,當面交付關麗娟道:「我一個人,開伙食不方便。這一百元,就算我每月搭的飯錢吧。」
關麗娟很歡喜,又後抱歉的說道:「用不到這許多的。林先生,收囘一半好了。」
「不。以後再算就是。」徐作義跟惟淑上樓而去。關麗娟看見左手一百元房金,右手一百元伙食金,真有點說不出的感激來了。
樓上。二人進了祖母那房間。惟淑問他:「這房間好嗎?林伯,你看這裡是窗,空氣很流通的。這本是我祖母的房間。(又指指壁上照片)這就是我的祖母。她身體眞康健哩。」
徐作義喜出望外道:「她現在什麽地方?」
「囘鄉去了有一年,她反對都市的囂嘈,鄉下清靜。」惟淑又代他收拾東西。徐作義道:「我自己來,你有事下樓去吧。」
「那末晚飯我上樓來喊你吧。」惟淑下樓而去。徐作義對着壁上照片凝思。
晚上陳尚志囘家。知道有一個姓林的租了樓上的房間。却執了報紙大發脾氣:「真是莫明其妙,我根本没有登過,廣告不知從何而來?家中無緣無故來了一個外人,多末不方便?你們也太自作主張,不問問我,笑話。」
關麗娟道:「住也住下了,難道趕他出去不成?事實上房間空着,一個月多一筆租金,家中不無貼補貼捕。」
惟德催道:「媽,可以開晚飯了,爸爸囘來了。」
惟淑道:「好的,我去請林伯下樓吃飯。」
陳尚志跳脚道:「什麽?他還吃了我們的?」
關麗娟「嗤」一笑道:「急什麽?他給錢的,先付一百元哩。」
徐作義自樓上下來,到了客廳,食枱邊稍立。關麗娟介紹陳尙志道:「林伯,這是我的先生。(又指指惟淑)這是我的小女。」陳尚志起身與他握手,叫了一聲林先生。但是一肚子的氣。又不得不顧了體面。
徐作義與大家坐下吃飯。邊說:「我們別再客氣。陳先生,我們當作自家人一樣好了。」他吃得津津有味,不免狼吞虎嚥。而陳尚志見了他這付吃相,想想又好笑又好氣,自己反廢然乏味。徐作義還問:「這是不是大小姐燒的,眞夠味?」
惟德道:「林伯,你說得好,我還是剛學習,媽燒的更好哩。」
惟淑插嘴道:「祖母燒的比媽更好哩。」徐作義聽了幾乎把飯噴了出來。
飯後。惟德正要收拾碗盞。關麗娟却說:「讓我來弄吧。你快去換衣服,胡家少爺快要來了。」
惟德表示不悅的說道:「他來管我屁事?」
「人家好意來接你去玩。憑胡家這點地位,肯跟我們來往。好孩子,你眞不知幾生修到的。」
惟德嘴一努道:「管他有地位也好,没有地位也好。我就根本瞧他不起。」
惟淑插嘴道:「姊姊說的眞對,我也不歡喜他那一種做作,滿口英語,忘了自己是中國人!」
徐作義在旁鼓掌。陳尙志擺出父親的架子。責備道:「小孩子不許多管閑事!」
惟淑偷偷伸了一下舌頭,不作聲。惟德却說:「媽,我不去,决不去。因我已約好自強來找我的。我要跟自強⋯⋯」
關麗娟道:「唷,這窮小子,媽就不歡喜他來。好孩子,別不聽媽的話。媽活上這點年紀,難道還不懂好歹?媽是爲你好,爲你將來打算呀?」惟德大不高興,把碗筷意氣的一放,流淚上樓。關麗娟見女兒如此行爲。只嘆息道:
「唉!眞是現在的孩子不聽父母的話,那裡像我們年輕時候啊?的確父母的話,句句順從的,不敢反對一下?」
徐作義實在忍不住了。說道:「陳太太,這年頭跟從前不同了。兒女的婚姻,應該讓她們自己作主才對。」
陳尙志有點聽不入耳,當塲不留他面子。臉色一沉道:「老先生,很抱歉。我們家裡的事,最好請你不要管!與你不相干!」
徐作義拼了一鼻子灰,自討沒趣,只得啞口無言。
門鈴一陣响。此時進來了胡家少爺。家裡人一齊向他打招呼,表示歡迎,關麗娟對他含笑道:「胡少爺,惟德樓上換衣服,一會就下來的。請坐,請坐。」
這位胡少爺,名佐治,全部紳士作風,滿口華語夾上兩句英語,架子十足。一會兒惟德下樓,他便挽住她的臂胳一同出去了。徐作義見了,只是一陣搖頭,微微的嘆氣。
胡佐治同惟德出得門口,雙雙跳上汽車,又還不是互相擁抱的嗎。恰巧這時候,宋自強來了。相差三、四分鐘,所以未與胡少爺相遇。他敲了門,惟淑開門請他進來的。一見了他,歡喜道:「自強,你來了,我同你一起看電影好嗎?」
宋自強客廳裡四邊張望。說道:「不。我已經約好了惟德的。她呢?」
關麗娟忽然走出來,對他面色很不好看道:「她跟胡家少爺出去玩了。請你下次不要來找她,她不會見你的。不知你一次一次來忙些什麼?」
宋自強當然不服道:「奇怪了,又不是我約他,是她約我的?伯母,你要弄明白?」
「我不管你約她約,最好你不要來了!」
宋自強實覺難堪。沉思之下,立刻奪門而走。徐作義又發作了。插嘴道:「陳太太,你這樣太使這青年受不起了的?」
陳尙志火一冒道:「老先生,你⋯⋯」可是徐作義不等他說下去,搶先接口道:
「得,你不用說了,我知道這是你們家裡事。對嗎?」說完也就出門去了。他走出大門,在街上左右一望,見宋自強往東獨自踽踽而行,他便三步改作二步行,跟了上去:「自強!自強!」
宋自強猛一回頭,見老伯跑得很累的。問他有什麽事?徐作義說是找你談談。二人便在階上坐下。他先開口道:
「惟德的母親頭腦頑固,剛才她對你說的話,我沒句順耳。實在氣不過。你恨氣走後,我還責問她的。」
宋自強道:「我能怪人嗎?說完了,還不是窮的關係?」
「難道你恨氣一走,把惟德小姐放棄了嗎?」
宋自強感慨道:「環境迫人,不由我不放棄了。」
「我的觀感不同。你還是聽我的話,你對惟德萬萬不能灰心。我知道她是頂愛你的。要是放棄愛你的對象,將來你就痛苦一輩子。你總要聽我的話。」
「唉!人生就是這末簡單,不是幸福,就是痛苦!逃不出這個定律。我是屬於痛苦了。」
「對了。那末為什麼不向幸福的路上去想?而偏要自尋痛苦?老實告訴你吧,我是過來人,你聽我說沒有錯。最好你有自立能力,先找一份職業。現在你給我日記簿,我替你在日記簿上寫二行,保險有辦法,可找到職業。」
宋自強半信半疑。姑且摸出一本日記簿,交給徐作義,他在一頁上寫了地址,姓名,仍舊交還他道:「我已替你在求職方面開了一條路,明天你一定要去的。切不可忘記。」
宋自強茫然的點點頭。答應準定去,謝了又謝,走了。徐作義見他走後,馬上到公用電話間打電話。原來是打給他的銀行張秘書的。告訴他:明天有一個青年宋自強的來見,你替他安置⋯⋯千萬不能提起我,切記。
當時徐作義仍囘到陳家去了。這個時候已經夜深十二時。一家的人都散坐客廳上,守着惟德囘來。徐作義靠在沙發椅上,以書掩臉,似睡未睡之間。陳尙志勸他去睡,徐作義說是陪你們說一會,不打算上樓睡。門鈴聲作,惟德同胡佐治這時才囘來。而惟德一囘家,便嚷累得很,急急奔上樓休息去了。關麗娟絮絮問胡佐治:「今晚何處消遣的?」
胡佐治道:「去了好幾個地方,都很好玩,可惜你們小姐不肯說話。」
關麗娟代爲抱歉道:「我們是鄉下人,小女不懂的地方,請你指教指教。」
徐作義不屑聽。取了隻香蕉,皮一剝,肉吃了,皮拋在地上。逕自上樓。胡佐治道:「我走了。」手一舉,洋派十足,大踏步行,不料踏了香蕉皮,却仰天跌了一交。徐作義正走上半梯,因而急奔而上,肚內暗笑不已。忖想:這是給他一個警告。
四
第二天太陽照着大地。徐作義自樓上下,來到客廳,見惟淑一人在下面。問她:「爲什麼不去上學?」惟淑喊了他一聲:「林伯,今天星期日呢!你這末早起身了?」
「我想出去打個電話。」
惟淑道:「林伯,我陪你到爸爸店裡去打好了。」於是二人來到尚志商店。徐作義撥了號碼對話筒道:「張秘書,我是徐⋯⋯你馬上替我開一張十萬元的支票,今晚送來,我以前給你地址,關麗娟女士本人收⋯⋯對⋯⋯唔⋯⋯你千萬記着今晚你見我的時候,我跟你是不相識的⋯⋯是的⋯⋯十萬元⋯⋯因爲我想看這家人得了這筆橫財以後是怎樣情形⋯⋯」
此時尙志商店,有很多男女學生紛來買吃的東西,因為今天星期日?都作郊外旅行。所以陳尙志,惟淑二人忙得不可開交,徐作義電話打好,加入帮忙。好一陣,學生們散去,方始休息一下,又忙着整理貨色。徐作義見生意如此之忙,而沒有雇一職員,祗一小童,如何支配。提出問陳尙志。陳尚志道:「本來有職員的,工錢太少,不做了。」
惟淑對徐作義道:「林伯,你爲什麽不找一份工作做做呢?一個人不做工作,懶慣了,人家瞧不起的。還是我介紹你一份工作吧。」
徐作義肚内好笑道:「我老了,不中用了!不過你能夠嗎?」
惟淑便笑吟吟對爸爸道:「爸爸,林伯想在店內工作,我担保工作使你滿意。爸爸你能僱用他嗎?他倒很老實的。」
三方面一談之下,居然投機,言明房租,飯食不收徐作義的,作爲抵薪水。當下就開始上班了。
五
黄昏,郊外一個風景區,夕陽斜照,半天彩雲,美如圖畫。
宋自強同惟德二人喁喁傾談。一個說:「我已經找到明華建築公司的一份工作了。這時向你求婚,你父母會反對嗎?」一個說:「我想不會吧,你已有職業了。」
六
是晚。惟德偕同宋自強自外囘家,見客廳內爸爸同惟淑,林伯三人閑着聊天。惟德便走到陳尙志身邊,含羞的道:
「爸爸,自強已經找到一份頂好的職業了,他向我求婚。你的意見怎榡?」
陳尙志含笑答道:「好呀,我很贊成,你自己心意呢?」可是惟德垂住頭,益發難爲情起來。輕輕的道:「反正我已經答應他了。」
正在這當兒,關麗娟在厨房裡聞言,大叫昏倒。於是大家七手八脚把他扶到客廳沙發上倒下。陳尙志很急,大嚷:「你⋯⋯你怎麼啦?」片刻關麗娟甦醒,長嘆一聲道:
「唉!真是天不從人願?我本想將惟德嫁一個有錢人家的,讓他好好享受。想不到惟德完全不聽我的話,自作主張嫁給自強。」
衆人方始明白昏倒是爲此事。陳尙志安慰她道:「自強人品也不算錯呀?」
「唉!人品不錯有什麼用?這個世界有錢萬事足。我的媽媽想嫁有錢的也未必嫁到,我自己嫁了你也是一輩子清苦到今天。如今女兒又是嫁一個窮光蛋!」邊說邊哭。
徐作義道:「陳太太,我以爲女兒的婚姻還是由女兒作主,這個不能勉強的。窮光蛋未必一輩子的。」
關麗娟流淚道:「林先生,不會窮一輩子,我不是不相信,本來我的母親是應該嫁一個百萬富翁的⋯⋯可惜當年那個百萬富翁向我母親求婚的時候,却是一個窮光蛋。想不到那人婚求不到,一氣就遠走他方,消息就此斷了。後來那窮光蛋却發了大財。他是誰呢?就是頂頂大名的四海銀行董事長徐作義。最近報紙上還說他害病很沉重,假使一旦他死了,那末多的財產,不知傳給誰了?」
徐作義故作生氣道:「我看他一定帶到棺材裡去的。」各人聽了愕然。徐作義便踱方步到旁邊去,不理他們。關麗娟再向陳尚志交涉道:「我還是反對惟德嫁自強。我堅决反對這婚姻。」
門鈴嚮了。陳尚志走過去順手開了門。進來的是張展雲。開口問道:「這裡有位陳尙志先生嗎?」
「有什麼事?我就是。你是那一位?」
張展雲道:「鄙姓張。我是四海銀行派來找關麗娟女士的。」
陳尙志道:「嗄!那邊請坐。」便領他來到客廳,對麗娟道:「這位張先生,是四海銀行派來找你的?」
關麗娟對張展雲望了一眼,腦筋靈敏,說道:「不是找我,是來找你的,一筆押欵的事呢。」
陳尙志給她一提醒,馬上笑臉向張展雲道:「張先生,對了,小店近來生意不好,押欵到期應付的利息,可以不可以請寬限一個時期?」
張展雲知道陳尙志誤會了。含笑道:「我來不是爲這件事。現在特意來找關麗娟女士的,有一筆欵子要給她。」
關麗娟忽然起立,莫明其妙道:「什麼?有一筆欵子給我?」
張展雲將支票交給麗娟道:「是的。這是十萬元,請你簽牧。」
關麗娟看見票面,確是十萬元,出票人是徐作義。當她唸到這三個字,馬上昏厥過去。各人手忙脚亂把她弄醒,不知什麼一囘事?關麗娟鎮靜一下,徐徐問道:「張先生,這⋯⋯支票是眞的嗎?他爲什麼要給我這十萬元一筆大欵子?」
張展雲道:「支票當然眞的,怎麽會假?至於爲什麼給你,那我不知道。我是他吩咐送來交你,別的沒說。」
陳尙志旁邊道:「報紙上不是說徐董事長有病嗎?」
張展雲道:「是的。病得很沉重。目前他到別地方去養病。臨行時候,吩咐我給你這筆欵子的。」
關麗娟急發奇問:「要是他死了,那末他的財產,會不會傳給我呢?」
徐作義始終站得遠遠地,不過問這件事。但他聽了這奇問,才忍耐不住了,走過去道:「陳太太,你先簽了這十萬元吧。人家等着呢。」
關麗娟手抖着簽了字,交給張展雲,又介紹道:「張先生,這位是林伯。他是我們房客,也是我們小店裡職員。」張展雲上前與徐作義握手,幾乎喊出董事長來。徐作義用脚蹴之,張痛得要命,才喊了一聲林先生,然後吩咐他快走。張習慣成自然,又幾乎喊他董事長,徐又用脚蹴之,格外用力,張痛得說不出苦,才向衆人道別。關麗娟此時手執支票,反復細看,陳尙志過來取了看,麗娟又把它搶囘道:「十萬元是一筆頂大的欵子。」臉上笑起來,望了一望屋子道:「我們另外去找一間大的洋房,還有,尙志,你的小商店馬上頂給人家好了。這小生意,多羞人?」忽又想起惟德婚事道:「對了,惟德的婚事更不能馬虎了。惟德,我的好孩子,你應該找一個門當戶對的才好?」
宋自強在旁邊,他聽了這句剌耳的話,立刻奪門而出,連惟德拉也拉不住。她悲傷的哭上樓。關麗娟什麼也不管,手執支票,舞手蹈脚,簡直如痴如狂。徐作義冷眼旁觀,眞是感慨不已,接連榣頭。
就在這以後的幾天內,關麗娟忙得要命,東找屋,西找屋,大買傢俬,衣料,以及各種新奇的日用品,總之愛一樣買一樣。這十萬元,彷彿永遠化不完,用不盡的了。陳尙志當然也依太太的主張,把尙志商店頂給一位姓姚的老頭子,徐作義的職事,雖然蟬聯,可是易了主人之後,他心裡是很不高興的。有一次不留神,打碎了一件貨品,姚老頭就記下了賬,月底扣工錢。徐作義很生氣,故意再打碎一件。這一來姚老頭子一怔,不勝驚愕?徐作義冷笑道:
「請再記上賬。你記一次,我打一次,預備賠就是!」姚頭子雙目直定了。
七
現在陳尚志一家人,已經住進高貴而華麗的太洋房了。這一晚展開了一個大塲面,便是入伙之喜。到賀賓客甚多,胡佐治的父親胡從仁夫婦,以及佐治都是嘉賓之一。穿着豪麗,氣派十足,不可一世。陳尚志,關麗娟週旋賓客之間,很是忙碌。胡佐治仍然洋派,還要唱外國歌,彈鋼琴,那一種驕傲,目空一切,裝腔作勢,惟德實在看不入眼,討厭極點。她悄悄告訴惟淑道:「妹妹,我去找自強。你不要告訴爸爸和媽媽。這裡我委實受不了!」
惟淑微點頭道:「我知,你快去。」惟德趁大家不留意時溜走。一口氣奔到宋自強的公寓裡來了。這裡徐作義也在,那又料宋自強諷剌她:「你來幹嗎?你是千金小姐,我是窮光蛋,高攀不上,事實擺在眼前,你媽說,應該找一個門當戶對的對象,才能稱做金屋藏嬌了。」惟德問他:「這話是什麽意思?」她一氣,改了口氣道:「我是來找林伯的。」但是,徐作義見她來,以便好讓他們談談,故已避開了。宋自強同惟德越是鬧意氣,越是冰炭相投起來。結果惟德終負氣奔走了。徐作義在外邊,見惟德奔出,一時阻擋不住,急奔進告訴自強:「怎麽惟德走了?」自強氣道:「由她走好了。」然而知她眞的走了,又後悔起來。
當時惟德仍囘到家中,在自己房間梳粧台前梳髮,樣子很無聊,很消沉。惟淑推門進來,問她會見了自強哥怎樣情形?惟德不悅道:
「哼!他眞不講道理,本來我有許多話跟他說的。想不到我要說的還未說出口,他先說了一大套廢話,什麼我現在是千金小姐,他是窮光蛋,根本配不上我。這樣的諷剌我,侮辱我,以後我不去理他了!」
惟淑急促道:「你爲什麼不解釋給他聽呢?」正在這當兒,關麗娟推門入内,見了惟德便說:「媽告訴你一個好消息。胡家那頭親事已經代你說好了。你眞是一輩子享福了!媽多年來爲你打算,皇天不負我好心人呀!」說着匆忙走出,而是去報告陳尙志的。但惟德突然雙淚流了下來。傷心萬狀。惟淑看了心中難過,忖想要挽囘這件事,只要林伯能夠帮忙,因林伯一直反對這頭婚姻的。所以第二天一早,姊妹二人奔到姚老頭商店裡去找林伯。林見二人這末早趕來,怔了一下,不知什麽事。惟淑斷斷繼繼說完了來意,忽然惟恒也奔了來,告訴林伯道:「姊姊今夜同胡家舉行訂婚禮了。你是不願意姊姊嫁胡佐治的。總得求林伯想個辦法。」
徐作義安慰她們道:「知道了。惟德,你用不到出眼淚。好好囘家去,我保險你嫁不到胡佐治是了。」姊妹們經勸後囘家去了。惟恒不走,他還告訴林伯一個消息道:
「徐作義這個老傢伙,真是害人不淺!媽自從得這筆横財,真是瘋狂的一樣,住大洋房,要排塲,爸爸要支持這個濶的塲面,不得不冒險去做投機事業。事實上爸爸投機已經失敗了,那天我親眼看見他倒敗下來的。這個消息連媽姊姊都不知道,以後我們怎麽辦呢?一家生活?你想是不是徐作義害人?如不給媽十萬元,我們從前不是安安樂樂的過日子?」
徐作義道:「對,徐作義害人,這老傢伙該死,你囘去吧,一切都有我,替你們解决是了。」
惟恒走了,姚老頭擺出老板的架子,對徐作義恨恨道:「這裡是僱你來做工的,不是給你拿了工錢談天說地的,眞是豈有此理!」
徐作義冒火道:「你只管做你老板,管不了我的私事!」
「什麼?你好兇?難道老板管不了夥計?」
徐作義肝火提高了。談判道:「你別神氣!我現在要替陳尙志買囘這間店,多少錢,你說?」
姚老頭冷笑一聲道:「你這窮光蛋,簡直說夢話。」
徐作義馬上打電話,吩咐張秘書立刻帶現欵來。姚老頭便恨死了他,把薪水一結,交了他,叫他滾蛋,徐作義把接在手上的工錢向地上一摔接着把店裡貨色,任意擲在地上粉碎。姚老頭大跳:「你瘋了嗎?」
「這店是我的,不與你相干!貨色全買下好了。」徐作義邊說,邊還是擲東西。
八
一個晚上。陳尚志的新居客廳裡,來了很多賓客,這是惟德同佐治舉行的訂婚典禮。徐作義暗底取出一隻火柴壳子,裡面全是螞蟻,暗中塞給惟淑,耳語一番,二人千辛萬苦,設法把螞蟻放進胡佐治的衣領上。螞蟻便向衣内亂爬。這時惟德盛裝從樓上走下來,佐治迎上前,似乎接她。不料螞蟻在他衣内作怪,一時弄得醜態百出。胡從仁見狀,問他爲的什麼?胡佐治只道:「我要囘家去。」接上急急忙忙,一跳一跳的出去了。胡從仁弄得真莫明其妙。徐作義揮手向惟德示意。惟德急忙上樓而去。衆賓客面面相覷,不知什麼一囘事。關麗娟大失所望。可是徐作義却暗底同惟淑握手相慶。
這當兒陳尙志投機失敗,家已破產了。正在後面書房間内急得走頭無路。他認爲只有胡從仁是他親家,可以替他支持,否則不可收拾。他把外邊大廳上的胡從仁,請到後面書房間,商量此事。胡從仁得悉破產消息。立刻面上一陣冷笑道:
「哈⋯⋯你已經破產,虧得我們這一頭親事,還没訂定,不然的話,還能說門當戶對嗎?要我帮忙支持你,可不必多此一舉!」說着不顧而走出客廳。拉拉自己太太,耳邊講了一陣。胡太太面孔一沉。說道:
「我們還是快走爲妙!」
關麗娟聽見了,急奔過來,詫異的問她:「胡太太,你們怎麼可以走?訂婚還沒有舉行?」
胡太太囘答道:「算了吧,我們不敢高攀!」胡從仁夫婦揚長走時,客人却拖了她問,胡太太耳語告之。於是一客傳一客,大家一哄而散了。這時陳尚志從書房間走出,見客紛散,關麗娟急追的問尚志:「什麼一囘事?」她始終不知。
陳尙志只好老實說:「因爲我家已經破產,他們瞧不起我們,所以都走了!事情還是害在你的手上,要講排塲,弄得家庭開支浩大。爲了支持,不得不冒險炒金,現在錢都炒乾了!」
關麗娟幾乎暈過去。在廳之一角,徐作義彈鋼琴,惟淑唱歌和之,那歌詞是:「我要囘家⋯⋯我要囘家⋯⋯」
陳尙志破了產。下一天,家中所有陳設,盡被人一件一件搬走了。惟淑見工人抬走鋼琴時,她還是一邊彈着,一邊跟了走,唱出歌聲:「我要囘家⋯⋯我要囘家⋯⋯」
此時宋自強來找惟德,見了她的面,悄悄問她:「惟德,你能原諒我嗎?」
惟德垂首含羞。
九
陳尙志的家門,仍舊囘復從前的老樣。這時大家搬乘傢具,從新佈置。惟德一邊工作着,一邊唱出「搖錢樹」的歌聲。宋自強也是帮忙一份子,各人面露笑容,都很高興,關麗娟見徐作義來了,忙告訴他:「自強快跟惟德結婚喜訊,要邀林伯喝喜酒。」徐作義隨口恭喜一番,卽從袋內取出一張契具。對關麗娟道:
「尚志商店我已經買下了。這是作爲自強和惟德結婚的一份禮物。」
關麗娟驚喜道:「林伯,你那裡來的錢?」
徐作義還未開口。惟淑從外奔入,嚷着:「爸爸,媽,祖母從鄉下出來了!」各人大喜,徐作義大驚失色,趁各人不注意時躲到桌底。惟淑扶着祖母進來,却不見徐作義。惟淑忽見他躱在桌底,便又拖他出乘。徐作義低首羞態,似見不得祖母面。但祖母已看清楚,手指着他:
「唉唷!你還没有死呀?」
徐作義低首道:「沒有!秀華!」
祖母查問:「徐作義怎麼會到我家裡來的?」
關麗娟大吃一驚:「林伯,你就是徐作義嗎?」
「對。我就是徐作義!」
關麗娟聞言,忽然暈倒地上。各人七手八脚呼救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