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岩ᆞ電影小說ᆞ
玫瑰岩,像一面花牆,屹立在海洋的邊緣,玫瑰花燦爛地盛開着,芬芳的甜香滿溢了海洋,可是,這充滿了詩意的美麗的玫瑰岩,却有一段悽愴的往事。
幾十年前,玫瑰岩不叫玫瑰岩,岩上也没有玫瑰花,它祇是一塊黑岩石,高高地插進雲霄,下面是深藍色的海水,連接着無邊際的海洋,這裡的水特別深,肥大的鮑魚都聚在岩底,没有漁人能夠潛到底,祇有男女兩個青年,阿李和玫瑰。
這一對純潔的青年,爲了爭取自由,竟不幸地雙雙死在岩下,他們的鮮血曾經染紅了海水,從此這岩石記下了奴隸的血帳,它象徵着自由的理想,每逢清明時節,村人們都把玫瑰花供奉在岩上,玫瑰花的種子漸漸地在岩石縫裡滋長起來了,十年⋯⋯二十年⋯⋯這黑岩石就變成了玫瑰岩,儘管風雲作色,捲起駭浪驚濤,玫瑰岩永遠屹立着,它是堅強的力量,也是海洋的方向,玫瑰岩永遠紀念着這一段可歌可泣的血淚史。
在玫瑰岩的背面,是個風平浪靜的銀沙灣島上住着幾十家貧苦的漁民,他們勞苦地靠着打魚爲生。
夕陽西照,海面上金波銀波,魚帆點點,銀沙灣的黄昏是美麗的,兩隻小船並肩地駛進灣內,阿李跟母親和妹妹,玫瑰帶着父親,他們一路上有說有笑,阿李吹起笛子來,玫瑰唱着歌,在貧苦的生活中,却洋溢着寧靜和樂的氣氛。
傍晚,潮水退了,沙灘上佈滿了魚網,阿李和玫瑰在烘船,玫瑰的父親,因爲一隻手被魚炮炸傷了,所以重累的工作總是由阿李來幫忙,玫瑰呢,也常常幫着阿李的母親做家務活計,兩家人融融洽洽,親愛逾常,在小小的銀沙灣畔,這一對充滿了青春活力的青年,受盡村人的羨慕。
曉前的晨霧,給銀沙灣披上了一層輕紗,屋脊上冒着炊烟,漁人們從海灘走進漁船去,玫瑰和父親也上了船,阿李在船頭吹着响螺角,漁船羣扯起布帆,出海去了。
他們潮漲時捕魚,潮退時捉鮑魚。
玫瑰岩下停着兩隻小船,水中浮着兩個竹筒,玫瑰和阿李先後從水底上來,相對笑笑,各自游囘自己的船去了。
「爸爸,你看,又肥又大!」玫瑰上了船,把身上掛着的口袋解下來,裡面滿滿的鮑魚倒進艙裡,她得意地檢起幾隻給父親看。
「嗯,這裡水深,大的都聚在這裡!」玫父看看鮑魚,也滿意地笑了,「歇歇吧,下面很冷呢,生點火暖暖身再下去!」
「不,不!」玫瑰望見阿李已經在船頭等着,高興地指了指水,「阿李!下去!」
兩個人同時又跳進了海去,在水底裡摸索着捉鮑魚。
玫父把着舵,在船頭抽烟,彷彿聽到有人在叫他,他站起來張望,遠遠地看見一艘大捕魚船由岩外駛來。
「啊!六哥,早啊!」他向艙招招手說。
「你在做什麼?」船上的老六問他。
玫父指指海上兩個竹筒,「捉鮑魚!」
正好阿李和玫瑰浮出海面來,老六以驚奇的眼光望着他們,看玫瑰倒下鮑魚,又綁上口袋。
「這是玫瑰姑娘?哈哈,小姑娘眨貶眼就成大姑娘了,長得好漂亮啊!」這時船已經駛近,老六垂涎地望着玫瑰說,「啊,你又漂亮,又伶俐,水性又好,來,我賞你一塊大洋!」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塊大洋,往口裡吹吹,又往耳邊聽聽,「我扔進去,拿起來是你的,哪,看住!」
大洋錢往海裡下沉,玫瑰一聲不响地站着。
「阿玫,去拿囘來!」玫父見她不動。
「我不要!」
「拿囘來給六叔!」
玫瑰聽了父親的話,縱身跳下海去,一會兒,她躍出海面,把銀元扔囘老六的船上,銀元在艙板上滾,老六急急地捉住它。
「好本事,好本事!囘頭我送塊新穎的花布給你做衣裳,哈哈!」他吹吹,又聽聽,把銀元袋進了口袋。
玫瑰又潛下水去了,老六囘頭對玫父說,「早點囘來吧,我帶了不少好東西來呢!」說着,他的船漸漸駛進銀沙灣去了。
這個紅鼻子老六,是個出名的吸血鬼,他每隔幾天來銀沙灣一次,用日用品、布疋、漁具等,來換取漁產,他又霸道又精明、漁民們辛辛苦苦捕來的魚,一半的利潤却被他剝削了。
傍晚時,玫瑰挑了一大担的鮮魚和鮑魚,玫父跟在後面,向海灘上的臨時市集走來,老六和兩個伙計正在船頭做買賣,他一手打算盤,一手記賬,忙個不了,遠遠地望見玫瑰與玫父在等唉,高興地叫起來。
「喂,阿成哥,請過來,請過來!」一邊命令伙計,「先把單手成的拿過來!」
玫父受寵若騖,客氣了一番,玫瑰挑了担子過來,老六忙走下船頭,拍拍玫瑰的肩膀,「玫瑰姑娘,只有你才捉得到這樣又肥又大的鮑魚,啊,好大的鮑魚!」他拿起一個來稱讚着。
玫父是個老實人,滿以為老六眞的在稱讚他的鮑魚,歡喜地說,「的確是好貨,價錢⋯⋯可以高一點嗎?」
「當然當然,我老六不會虧待你的!」他說了又轉向玫瑰,輕薄地說,「⋯⋯你眞好!我送一件新穎的花布料給你!」
「我不要!」玫瑰放下担子,一溜煙向人叢中跑去了。
老六望着她的背影在出神。
「五十斤,六哥,你算算連這幾天交給你的鮮魚一共有多少錢?」玫父在一邊跟伙計秤鮑魚。
「噢噢!」老六如夢初醒的,拿起算盤來算着。
「我等錢用,欠你的幾百塊錢只好⋯⋯」
「不要緊,不要緊,慢慢算好啦!阿成哥,今晚到我船上來喝酒,一定來!」老六的出乎意外的客氣,使玫父受寵若驚!
黃昏時分,老六的船上,不時傳出笑聲、猜拳聲,老六和玫父,還有幾個伙計正在圍坐喝酒,老六殷勤地勸酒,「再來再來,人生難得幾囘醉,乾,我也陪你一碗!」
這樣一大碗一大碗的喝着,玫父漸漸地醉了,他吃力地支撑着站了起來,「老六,眞謝謝你啦!不早了,明兒見吧,我還要趕囘去呢!」
「忙什麽呢?」老六按他坐下,「今晚好月亮,我還有重要的事情跟你商量呢!」
玫父嚇了一怔,「什麼?噢!你要我還債是不是?」
「不,成哥,你看我老六是這種人嗎?哈哈,做朋友,講交情,那幾個錢算得什麽?」
「噢噢⋯⋯」玫父有點迷惘不解了。
「我有樁事情,擱在心裡好久了,一直不敢對你說⋯⋯」老六忽然那麼恭敬起來,「你的玫瑰,又能幹,又伶俐,噯⋯⋯我眞喜歡她!」
「你誇獎!」
「不是誇獎,我⋯⋯想跟你做頭親家!」
「親家?噢!你兒子有多大啦?」玫父驚惶地問,老六不好意思地苦笑了一下。
「兒子!唉,就是爲了兒子——我老六五十歲來了,說家財,一輩子也夠用了,就是缺個兒子,我想⋯⋯玫瑰身體好,又是個旺夫益子相⋯⋯所以⋯⋯」
玫父這才恍悟他的意思,一時遑恐不安,「老六,別說笑話了,玫瑰那有這個福份!」
可是老六早就打定了主意,他知道玫父已經醉了,硬把一塊花布和五十塊大洋,塞在他手裡,「眞的,不是笑話,喏,這個請你代我送給她,還有這五十塊大洋作為聘金,你先拿去用⋯⋯」
玫父在沉醉中竟推辭不過老六的抝執,迷惘地拿着東西囘家了。
這時,山野裡,月光照得一片銀色,嘹亮的歌聲傳出來,這是一羣年輕的男女在唱着歌,跳着舞,享受着大自然的幽景,他們有的是青春的熱情,自由的理想!
直至夜深興盡,他們才三三兩兩的歸去了村邊的山徑上,玫瑰跟阿李並肩走着。
「阿玫,今天⋯⋯眞高興啊!」
「嗯⋯⋯眞氣人⋯⋯他們」玫瑰含羞地跑了,阿李在後追逐。
「說呀,他們怎麽樣?」
玫瑰總是不說,阿李拍着她的肩膀,「又孩子氣了,好啦,囘去睡吧!」
玫瑰點點頭,含情脈脈地望着阿李不動。
「你心裡有話儘說嘛!怎麼樣,你說!」
「別看我!」玫瑰看看阿李,轉過頭去,手裡扭着衣角,好像自言自語似的,「別人都在笑我們⋯⋯多難爲情⋯⋯」
「噢,笑我跟你好是不是?那讓他們笑好啦!有什麼難爲情的!」
「要是將來⋯⋯不成事,別人更笑話了!」
「怎麼不成事呢!」爽直的阿李一口說定似的,「我喜歡你,我媽也喜歡你,就看你跟你爸了!」
「我爸也喜歡你啊!」玫瑰妞妮地說。
「那麽,阿玫,你喜歡我嗎?」阿李樂得一手摟着她,她帶羞地靠在阿李身上。
「你會變心嗎?」
「不,我相信我們兩個誰也不會變心,你說對嗎?」
「唔,那才好,我想過,我爸老了,你媽也老了,將來⋯⋯」
「將來我們兩個家合爲一個家⋯⋯」
他倆偎倚地坐在門口,想起將來,愈想愈還,愈想愈甜,忽然聽到裡邊的呻吟聲,玫瑰急忙站起來。
「我爸醒了!」
「哪,你進去吧,再見!」
「再見!」玫瑰摘了一朵玫瑰花,送給阿李,望着他的背影在轉彎處消失,這才帶着甜蜜的微笑,推門進去。
玫瑰囘到屋子裡,看見父親已經睡了,床前放着一塊花布,她高興地拿來往身上一披,忽然記起老六要送她花布的話,覺得不安起來,輕輕地推着父親。
「爸,爸,這塊花布那裡來的⋯⋯爸,是你給我買的嗎?」
「唔,唔⋯⋯」玫父朦朧地哼了兩聲,翻個身又睡着了。
玫瑰以為是父親買的,喜歡地拿着花布和油燈走進自己房裡去,她推開窗子,望見天空正圓的明月,想起阿李,憧憬着將來的日子,臉上浮起了甜蜜的微笑!
第二天清晨,該是張帆出海的時候了,漁人們都已匆匆上船,阿李吹着响螺角,看看玫瑰的船拋在沙灘上,却不見他們父女兩人,心裡焦急,自言自語地,「怎麼阿玫還不來呢?」
「她爸爸昨晚上喝醉了,不來了吧!」鄰居阿森告訴他。
「啊!」阿李掛念着玫瑰,拿起响螺角不停地吹着,船漸漸地去遠了,海灘上,只有玫瑰的船孤獨地躺着。
原來玫瑰得知了昨晚老六跟父親定下的婚事,悲痛欲絶,玫父酒醒以後,也自知道闖下了大禍,可是要想挽囘,一時又想不出辦法來。
「⋯⋯現在,生米煑成熟飯——聘禮也受了人家的了,怎麼辦呢?」
「還給他⋯⋯我不要,我⋯⋯我死也不嫁給他的⋯⋯」玫瑰大哭起來,一手把桌上的花布和大洋掃落了地。
「我要死啦⋯⋯媽呀」
「唉⋯⋯這⋯⋯這⋯⋯」玫父悻悻地責怪着自己,「我⋯⋯爲什麽喝他的酒,我⋯⋯老胡塗!」他看見玫瑰哭得那麼悽涼,心裡也不忍,他想起亡妻,想起了和孩子廝守的歲月,也不禁悲痛地掉下淚來,他抑制了自己,安慰着玫瑰。
「阿玫,你別這樣,爸心裡也苦,你媽死後這幾年,爸辛辛苦苦的養大你⋯⋯現在,你長大了,就是爸這條手⋯⋯」他愴傷地撫着他那隻殘廢的手臂,「爸也捨不得你,等下次老六來,爸去求他收囘去,⋯⋯你別哭了吧!」
「爸,要是他不肯呢?」
「不肯!唉,那只好聽天由命了⋯⋯」
「不,不,爸呀⋯⋯」玫瑰撲過去抱住父親痛哭起來。
遠處傳來陣陣的响螺聲。
海浪撥在岩石上,激起了高高的浪花,玫瑰孤零零地站在岩石上,她的眼睛紅腫着,望着海洋,焦急地等待阿李歸來。
已經是日落的時候了,玫瑰像岩石一般,抱頭坐在岩上傷心地流着淚,遠山的杜鵑聲聲啼叫,在一陣陣的浪潮聲中顯得更悽厲悲切,阿李吹着笛子囘來了,笛聲傳到了岩上,玫瑰跳起來向下叫,「阿李,阿李!」
阿李四處找尋,發現玫瑰在岩石上叫喊,他高興地向她揮手,「囘家吧,囘去再說好嗎?」
繼而他看見玫瑰的神情有點異樣,這使他着急起來了,他對母親說,「不曉得玫瑰有什麼事,讓我上去看看,你們先囘去吧!」
母親知道兒子的心事,暗笑着點點頭,阿李下了船。
「阿哥,快點囘家呀!」妹妹阿銀也打趣地說。
阿李爬上岩石,看見玫瑰哭腫了的眼睛,吃驚地問,「咦,阿玫,你哭了,有什麽事?」
玫瑰把父親喝醉了酒,答應把她嫁給老六的事,直截地告訢了阿李,這消息好像是一個晴天霹靂,把阿李怔住了,他呆了一陣,一把拖了玫瑰就向她家裡走。
「走,我囘去問問你爸,真是老胡塗!」
阿李拉着玫瑰,氣冲冲的趕囘去,玫父正垂頭喪氣的坐在床沿上,他看見阿李來勢突兀,愕然地看了他一眼。
「成叔,你要把阿玫嫁給老六是不是?他是個什麼樣的人,難道你還不曉得,他比狐狸還險,比鯊魚還凶,你這樣做,不是把阿玫活活的給葬送了?」
玫父也很自疚,望着阿李,一無反應。
「成叔,你上了他的當了,給他幾杯酒灌得胡裡胡塗,給他幾塊大洋幌得眼花撩亂了,你太胡塗了⋯⋯」
這些話可傷害了玫父的自尊心,他本來滿腔的怨氣無處發洩,這時忍不住猛的站起來,拍了一下床。
「阿李,你,你是來教訓我?」
「成叔,我怎麼敢教訓你呢?」阿李急忙解釋,態度也放緩和了些,「不過,你冷靜的想想,老六這個人,銀沙灣上是神僧鬼惡的,他仗着有幾個臭錢,放高利壓搾我們大家,我們辛辛苦苦打來的魚要賣給他,由他定價錢,他還有爪牙,橫行霸道,到處欺侮人,你怎麼能夠把阿玫嫁給這樣一個魔鬼呢?」
不可挽囘的事實,使秉性慈祥的玫父突然變得橫蠻起來了,他受不住這種理直氣壯的責備,他在惱羞成怒之下,把阿李痛駡起來,「難道就要嫁給你才好!哼,我告訴你,阿玫是我的女兒,我把她嫁給誰都行,就是不嫁給你!」
「你這太不講理了!你這樣做,全銀沙灣的人都爲你可惜!」
「去,去,滾!」玫父控制不住衝動的感情,竟然咆哮了。
「爸爸,阿李的話是對的!」玫瑰上前勸阻,被父親一手推開了。
阿李看情形,知道再說下去也沒有意思,哼了一聲,便囘頭走了,玫瑰正想追出去,可是被父親叫住了,她左右為難地,抱住了父親痛哭起來。
到了夜裡,這一對小情人終於又見面了。
「阿李,你生我的氣?還是生爸的氣?」
「哼!」阿李坐在岩石上,眼睛望着海洋。
「你何必這樣呢⋯⋯你對爸說話也太耿直了,你不可以好好地跟他說嗎?」
「我就是這樣,對是對,不對是不對,難道他做錯了事,還要向他求情?」
「你看,你又是張飛脾氣了!」
「張飛也好,孔明也好,總比那些爲自己的事一點也不聲張的好!」阿李氣極了,「哼,我是個窮措大,那裡有那個紅鼻子老六的神氣,人家有財有勢⋯⋯」
「阿李,你⋯⋯」玫瑰哭了
「做闊奶奶多好⋯⋯」阿李因爲玫瑰没有附和着他向玫父抗爭,非常不滿,他故意用話去剌激她,要她也難受。
玫瑰聽了心裡痛苦到極,她忍不住哭着囘身走了。
阿李望着她走,心裡好像感到一陣勝利的痛快,拾起一塊石頭,投向海裡,漸漸地,玫瑰的背影消失了,他猛然感到一陣空虚,眼淚奪眶而出,他醒悟過來,馬上跳起來追趕,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玫瑰囘到家裡,獨坐在燈下垂淚,山野裡又傳來了青年們的歌舞聲,那曾經歡樂的囘憶,使她更難堪、更悽涼了!她狠狠地把門窗關上,倒在床上啜泣。
沒想到這時阿李正躑躅在她的窗外,他想去敲窗,却又不敢,只好伏在外邊傾聽,好久也没聽到一點動靜,他失望地走了,繞過前門,又想去敲門,可是想起了白天玫父的嚴斥,他終於沒有勇氣,頹喪地囘家了。
漫長的日子在沉鬱中過着,這一天,又該是老六來收魚的日子了,玫父獨令收拾起那幅花布和五十塊大洋,憂心冲沖地出來,看見玫瑰睡在床上,眼邊垂有淚痕。
「唉!阿玫,你別難過,老六今天來了,爸拿這些去還給他,只要他肯收囘,爸就是再苦,也不讓你嫁給他!」
玫瑰忽的坐起來,充滿了希望的,「爸,不管怎樣,你得還給他!」
「是,是,爸再不胡塗了,你歇歇吧!」玫父輕輕地帶上房門,走出門去。
天空裡佈着烏雲,海水翻起白浪,老六的船剛剛靠岸,他看見玫父匆匆地走來,立刻露出一副笑臉,「阿成哥,早!」
「早!」玫父滿腹心事,老六那裡知道,忙命伙計趕快放下跳板,自己親自過去攙扶。
「今天天色不大好,怕有雷雨,本來改天再來了,不過,哈哈,爲了你,我特地來走一趟!」他拉了一張小板櫈,請玫父坐下。
「坐,坐,哈哈,我今天特地來告訴你,我已經揀好了日子,今天是二十,再過五天,二十五是個皇道吉日,哈哈,我就來把玫瑰姑娘接囘去了⋯⋯」
玫父聽見,吃了一驚,戰戰競競地吐出了他的來意,雙手捧着花布和大洋,「對不起,我當時喝醉了,胡裡胡塗的收了你這些東西,老實告訴你,阿玫早已⋯⋯許了人了⋯⋯」
可是老實人說謊話總說得不像,他的態度顯得很不自然,老六滿臉的謟媚,頓時變成了暴怒,他凶狠狠地站起來,睜大了眼睛。
「什麽?你看清楚點,我六爺是不是好欺的?好大的胆子,背信負義,竟敢用謊話來騙我,你說,她許配給誰了?是不是那小子不答應?你說!」
玫父嚇得只是發抖,心裡生怕連累了阿李。
「你說出來,明天太陽出來的時候,好給他收屍!」
這句話可把玫父嚇壞了,「不,不,許是沒有許⋯⋯不過,我們是配不上六爺的!」
老六本來也知道玫瑰是决不會肯的,所以設計施騙,現在他想,該是用武力威嚇的時候了。
「哼,配不上,我老六要娶三頭五個,你怕我娶不到?」
「對!六爺有錢有面子⋯⋯」
老六猛的截斷了他的話,「不過,咱們海面上混的人,交朋友,講義氣,你旣然瞧不起我,那也別怪我反面無情了!」
他拿起算盤一算,要玫父立刻把欠他的幾百塊錢,連本帶利的歸還,還要加倍退還聘金,他見玫父垂頭喪氣的樣子,心裡好自得意。
遠遠傳來幾聲雷响。
「怎麼樣?快下雨啦,我還要做買賣呢!」
「六⋯⋯六爺,這個⋯⋯我一下子那裡來這許多錢呢?」玫父哀求着,老六望着天空,安閑地抽着烟,忽然,他囘過身來放聲大笑,拍拍玫父的肩膀。
「哈哈,別愁眉苦臉了,這幾百塊錢,我老六還放在眼裡嗎?好好地囘去吧,不要聽人擺佈,好好地給女兒辦些嫁奩,辦得體體面面的,將來,哈,我老六决不虧待你的!」
玫父心裡只是叫苦,口裡說不出話來,可是擺在眼前的事實,是再不容許他堅持下去了。
天空裡一線閃電,一聲雷鳴,接着是傾盆大雨,玫瑰倚在門前,焦急地等候父親囘來,滂沱大雨中,她望見父親跟蹌地走來,不料玫父一進門,看見了玫瑰,心裡一陣辛酸,竟撲倒地下,手裡的銀元也隨着散落了。
玫瑰望着地下滾着的銀元呆住了,待聽到父親的呻吟聲時,這才驚醒地過來扶起父親。
「爸,老六,他不答應嗎?」玫瑰絶望地倒在父親身上,悽涼地哭了。
「唉,孩子,咱們命苦啊⋯⋯事到如今,還有什麼辦法呢?」
「不,不,我死也不嫁他的啊!」
「唉!阿李本來是個好孩子,跟你從小一起長大的,不過,窮是可怕的,你爸當年也不是身壯力強嗎⋯⋯」玫父想起往事,不禁悲從中來,「唉,我自從給魚炮炸去了膀子以後,你媽就要背起個家來,自己帶着你兩個哥哥出海了,可憐他們,一塲風浪把他們呑下去了!窮,窮人是免不了天災人禍的!」
父女兩人,傷心已極,相抱痛哭起來。
晨曦中,阿李跟母親和阿銀,正在忙着補網、生火,阿銀遠遠望見玫瑰在山邊走過來,她天眞地大聲叫,「阿玫姐!」
玫瑰聽到聲音,抬頭一望,看見阿李一家人融融樂樂,感觸萬端,傷心地轉向另一條路上去了。
「玫瑰姐幹嗎呀?你到那兒去呀?」阿銀覺得很奇怪。
兩三天不見她出海了,我去看看她!」阿李丟下工作,急急地追上去,這時玫瑰的心裡悽涼極了,她仰望天空,天空是灰黯的,俯視海洋,那本來美麗的水色,而今也變得鬱沉沉的一片,世界好像充滿了苦難,她的腦海裡起了死的念頭,她想只有死,才可以掙脱這擺在眼前的一切煎熬!
猛然,阿李的聲音在她背後温柔的呼喚,「阿玫,你還生我的氣嗎?那天,是我不好,我想想太儍了!」
阿李喘着氣,向她傾吐這幾天來他怎樣的想念她,怎樣的在夜深時徘徊在她的窗外,玫瑰聽着哭了,哭得那麼傷心!
「阿李,我不曉得怎麼好,我想死⋯⋯」玫瑰把老六不肯退婚的絶望消息告訴了他,阿李滿腔憤怒,痛苦地怒吼着。
「咱們跟他鬥⋯⋯最多是拚命!」
可是他怎麽鬥得過老六呢?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
「唉!我還是死了乾淨!」玫瑰哭得更慘了,她深情地望着他,「阿李,不要怪我爸,也不要怪我!」
他們憂傷地相對着,還有短短的五天,難道就這麼分散了?不,忽然,阿李想出辦法來了,他記得前年到深海去打魚,那邊有一個小島,那裡的人恨透了老六,曾經打過他,老六再也不敢到那邊去的。
除了逃,没有第二條生路了,這一對青年的情人,終於勇敢起來了,他們决定自己做起一隻竹筏,偷偷地駛向這個海島,去爭取自由爭取幸福!
希望重現在眼前了,遠處的山頭露出了太陽的曙光,蔚藍的天空下,一片純清的海水泛起金光,大自然又顯得美麗了。
「阿玫,你願意跟我一起走嗎?」
玫瑰點點頭,投進了阿李的懷抱,他們不再痛哭,也沒有懼怕,展在面前的是無限甜蜜的將來。
竹林裡燒着野火,阿李在砍竹,屋子裡,玫瑰在燈光下偷偷地縫帆,替代憂鬱的飲泣是會心的微笑了。
玫父沒有發現女兒的心事,滿懷還是爲女兒的委屈不忍,他只有借酒澆愁,喝得跟跟蹌蹌地囘來。
「唉⋯⋯窮,窮,阿玫,爲什麼咱們沒有錢呢?要是咱們有了錢,老六就不敢來迫我,不敢迫你嫁他⋯⋯」
「睡吧,爸,別胡思亂想了!」
玫瑰望着可憐的父親,想起自己出走的事,不覺黯然神傷,她把父親安置睡了,拿了帆偷偷地來到竹林,會見了阿李,她已忘却了一切的痛苦,兩個人在竹林裡充滿了希望地在做竹筏,不時相對互投甜蜜的微笑。
「時候不早了,你先囘去吧,」
「不,我要陪你,我倆在一起!」玫瑰帶羞地說。
「明天,明天以後,我倆在一起的日子長着呢,你爸病着,一會兒也許找你呢!」
玫瑰這才依依不捨地走了。
鶏聲啼破了黑暗,早晨的陽光從窗外射進來,玫父軟弱無力地在摸索着,把錢放進肚包裡,他今天要去清水鎭替玫瑰買點東西,事到如今,他只有忍痛地辦理這件婚事了。
「阿玫,今天不出海了,我去給你辦點嫁粧!」
「不,爸,我什麽也不要,你千萬不要化老六的錢啊!」
「我知道!」玫父搖搖頭,嘆了口氣,不勝感慨地拿起乾糧出門去了,玫瑰惆然望着父親遠去。
銀沙灣的黄昏還如昔日一樣,海灘上舶着船,張着網在晒太陽,玫父背着日落的餘暉,疲乏地搖着船進來,他的心是那麼的沉重,他繫好了錨,從船上搬下一隻紅木箱。
「成哥,這麽晚,那兒去來?」海灘上走來了阿森。
玫瑰被迫嫁老六的事終於被阿森知道了,他驚訝而又婉惜,同情地幫着玫父搬東西,來到門前,看見門緊鎖着,玫父一邊拿出鑰匙來,一邊吶吶自語地。
「咦,阿玫那裡去了?唉,這孩子!」
「阿玫?我看見她往竹林那邊去了,要不要去找她?」
「噢,不用了,謝謝你!」
阿森走後,玫父獨自沉吟,「到那邊去幹什麼呢?」他想了想,懷疑地鎖上了門,向竹林那邊尋去。
竹林裡的黃昏別有風味,夕陽西照,竹影婆娑,晚風吹動着竹葉,絲絲低鳴,在竹林深處,玫父窺見了玫瑰和阿李正在把竹筏裝上了帆,他們先爲永久的相處歡樂慶幸,繼而又感到一種莫名的悲哀,他們捨不得丟下年老的父母,而今而後,什麼時候才能相聚呢?兩個人想到這裡,不禁悲從中來!
「阿玫,今晚是廿四,月亮很晚才出來,你囘去不要聲張,等你爸睡了,你等着月亮一出來,我就在海邊等你!」
這是他們最後的約定。
出走的秘密,終於被玫父發覺了,他難過極了,站起來緩緩地走出竹林去,一路上搖頭嘆息,感愴萬分,在歸途上,他看見阿森在跟人竊竊私語。
「唉,我看阿成這輩子就做錯了這件事了!」
他垂着頭,匆匆地走囘家去,一進門,看見玫瑰已先他而歸,正在灶下煑飯,他呆然望着女兒,心裡只感到陣陣絞痛。
飯開好了,其實父女兩人的心裡都已經明白,這一餐晚飯也許是他們生離死別的最後一餐了,玫瑰咬着筷,眼淚只是向肚子裡流,玫父沉默地抽着烟,烟蒂落在滿地。
「唉,想不到⋯⋯自從你媽和你的兩個哥哥死了以後,就留下我跟你兩人,好容易把你養大了,唉!想不到⋯⋯」玫父說話有點哽咽,玫瑰望着這年老憔悴的父親,再也忍不住痛哭起來了。
玫父看看門外,天色已黑,他勉強地故作鎭定。
「好孩子,爸不怪你,不早了,去睡吧,我也累了⋯⋯不吃就收起來吧!」
玫瑰沒想到父親已經發覺了她的秘密,便也趁機起乘收拾飯桌。
這時候,阿李也在家裡向母親和妹子辭別,他托詞向母親說是要到南洋做工去,母親沒有懷疑,給他備了行裝,晚飯時,重重叮嚀,依依不捨,母親要送他上船,可是被阿李再三的婉拒了。
「媽,不,你去了要傷心,反而⋯⋯」
「那也好,這是你的行李,阿李,最要緊當心身體呀!」
「我知道!」阿李接過包袱,淚不自主地湧了出來。
母親和妹子送阿李至門外,也都淌着熱淚。
下弦月由海面升起,阿李孤單地坐在海灘上等侯,他焦急地望着往玫瑰家去的那條山徑,可是杳無人影。
玫瑰在家裡推窗仰望,見那下弦月越升越高了,她的心裡感到絶頂的矛盾,不知道是喜悅?還是悲哀!
她等父親睡着了,偷偷地拾起自己的包袱,輕輕地開門出去,心裡慌亂,忘記了一包乾糧留在自己房裡。
其實,玫父只是裝睡,他垂着老淚,黑暗中望着玫瑰出走的背影,忙起來到門前張望,只見女兒的影子在夜色茫茫中消失了,瞬時間,他好像失去了一切,這悽涼的殘年,如何消度呢?
玫瑰拾了包袱走了一程,猛省到忘了帶乾糧,急忙又跑囘去,輕輕推門進去,啊,她一看,嚇得大叫起來,原來可憐的父親正在上吊,「苦命的孩子,你跟阿李的事我全曉得了,你快走把!」
玫瑰抱住了父親,悔恨交迫,「爸,你這樣做,我决定不走了,寧願聽你的話嫁給老六,怎麽樣受苦我也願意⋯⋯」
這時,阿李等待不及,已悄悄地來到玫瑰家門口探望,不料正好聽到了父女倆傷心痛哭的話,他難過地走了開去。
遠處傳來一聲鷄啼,玫父再度振作起來,抑住了情感,溫婉地把包袱塞給玫瑰,推她到門外。
「天快亮了,孩子,你快走吧!爸剛才錯了,以爲一死可以了却一切,現在我才想到,我應該留下來等老六,我要拖住他,讓你們走得越遠越好,不讓他追上你們!」
「爸,我不讓你一個人受苦,要死咱們一塊兒死!」
「好孩子,你一定要活下去,記住,你將來要告訴你的兒女們,要爲爸報仇,你一定要活下去!」
在父親的堅持下,玫瑰終於忍痛走了。
玫父呆呆地坐了一會,萬念俱灰,他推開玫瑰的房門,留戀巡視,忽然發覺一包乾糧擱在桌上,他拿起來急急地向海灘追去,寂寞的銀沙灣上,只有玫瑰一個人在哭泣,她望着海灘上竹筏的痕跡伸進海裡去了,知道阿李已經走了,正失望地癡立着,玫父提着乾糧趕來。
「阿玫,不要緊,我送你去追上他。」
白茫茫的晨霧中,玫瑰和父親張帆前進,遠遠地看見了阿李的竹筏,像一個糢糊的黑點在海上飄着。
「阿玫,你看,那是什麽?」
玫瑰悲喜交集,站起來呼喚阿李,阿李正頹喪地仰睡在竹筏上,聽到玫瑰的聲音,喜出望外,他急忙把竹筏倒駛囘來,船與竹筏很快地相遇了,他看見玫父也在船上,興奮地攀着船弦,親熱地叫,「阿玫,成叔,我們一起走!」
一切的誤會和氣憤都消失了,玫父安慰地望着阿李。
「不,天亮了,老六就要來,我要囘去拖住他,你們快走吧!」
不料當他們正在依戀不捨的時候,突然一陣鑼鼓聲,岩後轉出了一艘大船,張燈結彩,迎面而來,三個人看見都怔住了。
「老六來了,你們快到岩上避一避,讓我去應付他!」玫父的船立刻向老六的船搖去,老六見了他,滿臉笑容地,「這個時候你在這裡幹嗎?想不到我這麼早就來了吧!」
「嗯!想不到⋯⋯」玫父慌張地支唔着。
老六終於發覺了岩上的玫瑰,他明白了,立刻翻過臉來,把玫父抓了過去,「哼,你跟我要些什麼把戲!」
一陣騷亂,十幾個壯漢分別帶了槍械,跳上舢板向玫瑰岩駛去,老六吩咐他們要把玫瑰活捉囘來。
阿李和玫瑰爬上岩頂,眼見着四圍的人呼嘯着快要包圍隴來,急急地尋覓逃生之路,可是他們往下看,下面是懸崖百尺,巨石嶙峋,水流那麽湍急,浪潮那麼汹湧,他們知道已面臨到生死的關頭了。
「阿玫,我們不能給老六抓去,現在只有死裡逃生了,我們都會潛水,跳下去,往水裡逃,喏,我先跳了!」
阿李奮勇地從岩上縱身躍下,玫瑰失聲騖呼,待她睜眼看時,只見通紅的海水上浮起了阿李的屍身。
「阿李啊!」瞬時間一切的畏懼都消失了,死成了她唯一的歸宿,她傷心地低喚一聲,毫不遲疑地向阿李的屍身跳去了。
兩個屍身在血泊中並浮着。
玫父見狀,悲慘地狂叫,「老六,我要拚⋯⋯」可是話還没說完,被老六狠狠的一棒打得暈過去了。
這意外的慘局把老六也怔住了,他望見遠遠的船羣張帆而來,慌張失措,「不得了?他們來了,快開船,快開船!」
老六張惶地走上甲板發令,大帆轉動了,他沒有看見帆被大風猛力地一轉,老六被打落海裡去了,海浪排山倒海地衝過來呑噬了他。
天邊已發出了曙光,這一對純潔可愛的勞動青年,終於壯烈地成全了他們的誓願,縱然不能共生,却已葬身在一起了,玫瑰岩爲他們記下了這不屈的精神。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