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會交響曲ᆞ電影小說ᆞ
這一部社會寫實的都會交响曲,像是一面光亮的鏡子一般,澈底地照出了罪惡都會的形形色色,那裏雖然也有寶貴的純潔的友情,却是微弱得那末可憐,僅僅存一在於一般被壓迫的同病者之間,這部交响曲告訴你什麽是友誼?什麽是人情?什麼是親戚、朋友?它揭穿了那隱藏着的虚偽的敷衍,冷酷的現實,靡爛的生活,金錢的誘力,總之,它告訢你,生活在這個無情炎涼的社會裏,除了你自己站起來掙扎以外,你是永遠得不到騎在你頭上的人們的同情與垂憐的。
余也人是一個年輕的大學畢業生,善良、老實,可是在這個社會裏,他成了一個失業的窮鬼,衣食住行都是朝不保夕,他嗜遍了勢利的人情味,到處受人的輕蔑、奚落,真真能夠紿他同情與幫助的,祇有一個二房東的養女方阿珍,和在做學徒的小王,——他是余也人在補習學校教書的學生,他們是跟他一樣地受着欺壓,因此,他們給了他以同情。
在他窮極無路的時候,他爲了可憐一個和他一樣受飢餓的賣馬票的人,把借來的僅有的吃飯錢買了一張馬票,不料恰巧中了當天開獎的頭彩號碼,人們爲他瘋狂了,於是親戚,朋友,同學,房東,頓時改變了以往的態度,向他餡媚,奉承,巴結。可是,慢着,還有下文呢,看吧,這一場似夢非夢的遭遇,怎樣透澈地暴露了這個社會裏的勢利羣像。
這是余也人中了馬票的第二天晚上,豪華大酒家六樓餐廳的門首掛着讌客名牌,主人還沒有到,賓客却早已滿座了。二房東方太太,西服店的陶老闆,親戚范老先生和他的妻子兒女,還有他的忠誠的朋友阿珍和小王,方,陶,范爲了搶着認余也人爲自己的知友,竟至爭吵起來,闊同學錢萬通和他的情婦蘭絲正得意地伴着余也人走進餐廳,在人聲吵雜中,余吃驁地回頭想跑,一個不小心,摔了一跤,那班賓客又紛紛爭先恐後的搶着來獻殷勤,他們都以坐在他的身邊爲榮,余也人在無可奈何中看見桌子中央的一個放菜的圓盤,便跳上去坐着。
「好了,我坐在這兒,大家不是可以一樣地坐在我的身邊嗎?」
茶房端菜進來,一眼看見余也人坐在桌上,不知道是怎麽一回事,嚇得幾乎倒退出去。
「哦,我忘記了介紹呢,各位,你們都是我的親人,朋友,同學,親戚,也是曾經幫助過我的恩人,今天我特地請各位來,一方面酬謝各位的恩典,一方面呢,我欠各位的賬,也好定個時間清還。」
「哎哟,一點兒錢算得什麽呢,你還說這個幹嗎呀!」方太太笑迷迷地客氣,有誰知道一天前,她就是爲了一點兒房錢,凶得把余也人的床也扔到馬路上去了。
陶,范,錢,在昨天還不是和方太太一樣地勢利,凶狠,可是現在却不同了,他們必恭必敬地以萬分誠意來奉承這位卽將成爲百萬富翁的余也人。嘴上說得甜甜的好像都是他平生的知己親人似的,可是大家爲爭着諂媚,彼此譏諷揶揄,你一句我一句又吵了起來。
「好吧,過去的事情也不必多說,讓我來介紹介紹各位吧!各位還有沒認識的呢!」
於是余也人轉過身來,挨次介紹,第一位被介紹的是方太太——他未來的岳母:
方太太的屋子裏,房客有卅二個人,余也人就住在閣樓上,大人們,小孩們,無線電,粵曲,京戲,時代曲,各式各樣的聲音,像一支交响曲一樣,整天奏着,可是方太太嘴巴一動,什麽聲音都聽她指揮了。
方太太表面上整天唸經拜佛,真是慈悲爲懷,可是對待房客凶狠異常,她有一個養女阿珍,也是她理想中的搖錢樹,阿珍每天擦地洗衣,爲方太太做工,她對余也人的窮困非常同情,常常暗地裏幫助他,余也人欠了房袓,時時受到方太太的奚落,這一天一早就來敲門了。
「房錢呀,房錢呀!告訢你,姓余的,今天是最後一天,沒錢付,你休想住下去,不扔你出去我才不姓方呢,余也人,哼,改余是鬼吧,窮鬼!」
余躱在被中不敢作聲,聽她的聲音遠去了,才拿着口盅,四顧着閃縮地走下扶梯,到廚房去,剛遇阿珍提了二個熱水瓶出來,彼此作了個會心的微笑,余也人頓覺輕鬆起來,邊歌邊敲,正自陶醉間,聽得方太太來了,嚇得他急向排着隊等水的人堆裏亂鑽,直等方走了,才髙興地猛然站起,剛好前邊一個女的手裏提着一桶水,水被撞翻了,從他頭上淋下來。
「哎喲,你怎麽啦?冒失鬼!」
「對不起對不起!」
余也人尷尬地陪了不是,狼狼地跑到樓上房裏,拿毛巾擦着滿頭滿面的水,濕褲子還沒脫掉,又聽得敲門聲,他急得只好躱進床底下去,像駝鳥一樣,頭藏在裏面,屁股露在外面,不敢出聲,聽了好久,才知道原來是阿珍,他驚喜交集,匆匆披上一件外衣,開出門來。
阿珍給他送熱水瓶來,看見他的衣服上鈕子都掉了,又同情地給他釘着,余也人望着他低垂的頭,熱情像火一般地燃燒在他的心頭,可是他怕,他沒有錢方太太是决不會答應他們的。
「管她呢,誰是他親身女兒,老來嬌!當着人面前叫得我怪親熱的,背着人却老是罵我臭丫頭,」
阿珍盼望他能夠找到姓錢的同學,有點兒工作,最好她自己也能另外找到事情做,那末二個人都有了工作就好了,他們正在甜蜜的談心,突然方太太的聲音狠狠地在叫阿珍。
「我去了,你快去找你的朋友吧,聽着我的暗號!」阿珍應聲匆匆離去。
方太太叫阿珍坐在門口一張椅子上,守住大門,别讓那姓余的溜出去。方太太走了,阿珍望望樓上,把椅子一拉,發出長長的尖聲,這是她給余也人走的暗號,余聞聲匆匆下樓,突然又聽得阿珍敲二下板壁,那是叫停的暗號,他又狼狽躱入梯底,落得滿頭塵埃,一轉身,牆上的一堆舊東西又倒了下來,砰砰嘭嘭的不堪收拾,忙亂中阿珍的暗號又來了,他不顧一切地奪門而出,方太太聞聲追上去,
「方太太,房錢回頭一定付給你:」他說着急急把門拉上
「哼!不付房錢,你别想回來!」
他正想跑,衣服被門夾住了,用力一拉,撕的一聲,破了一大塊,他默默地走了,心裏不免一陣難過。
衆人聽完,哄然大笑,錢萬通又諷刺她說:
「哼,原來是這麽一個四方八面的老來嬌,你就憑這個關係坐到我老同學的身邊啦,哈哈,不害噪!」
方太太尷尬地怒目迴視,氣得眼睛裏冒着火,想發作又不敢。
「各位,現在讓我來介紹我的老同學錢萬通先生了,他是顯赫一時的人物,滬上誰不曉得這位錢局長,當時得令的陳委員的小舅子,現在年頭兒不對了,他才來到海外經營地產事業,現在是燦琪地產公司的經理,他身邊的密斯蘭絲是他的「打令。」
錢神氣地作官僚紳士派頭,蘭絲高傲他努一努咀。
原來昨天,余也人還是個窮鬼,他第四次跑到錢同學的地產公司去,慶幸白等了三天,今天總算可以尾到他了,於是高興地坐在椅子上等着,不時整整衣服,望望時鐘,由十時而十一時,經理的門還是關着,門前亮着紅燈,不時透出銀鈴般的笑聲,錢與蘭的影子映在玻璃壁上,余也人由疲倦而瞌睡了,鐘聲打十二下,他摹地醒來,一時焦急萬分,逕自推開了經理室的門進去,錢萬通正和蘭絲在糾纏,見他闖進來,大吃一驚,怒罵茶房。
「紅燈開着怎麽讓人闖進來,揮他出去!」
錢萬通見他一副寒酸相,知道不是來求職便是來借錢的,還提什麽同學不同學,蘭絲却比他更聰明。
「佐治潘不是想要一張大學文憑去外國留學嗎,要是他是你的同學,有文憑,你不是可是跟他買過來,一轉手,至少可以賺他個一兩千塊,賺的錢給我!」
於是,剛被茶房推下去的余也人,又被請了回來。
余也人想問他借三五十元,可是他不肯,想求一份小職,又沒有,錢萬通告訴他祇有一件現成的交易,要是他願意的話,下午把文憑拿來,賣給他出一二百塊錢代價倒無所謂。
「哼,原來錢先生是這麽要好的老同學,余先生,你該坐到你老同學的身邊去呀!還有那個狐狸精!」
方太太也出出剛才的氣,錢與蘭惱羞成怒,和方衝突起來,吵鬧間,茶房捧進菜來,錢萬通剛立起來一碰,從頭淋下來,陶老闆正在大嚼,見狀忍不住大笑,嚏的一聲,連飯帶菜噴在范的臉上。
「哎哟,老兄,别笑得太早,下面還有呢!」范恨恨地說,
衆人也大笑起來,余也人接着又開始介紹。
「各位,現在輪到陶老闆了,他就是我的學生小王的老闆,真不愧是陶朱公的後裔,所謂虎門無犬子,他賺錢的本事,可說比陶朱公更勝一籌。
他是金美侖百貨公司的大老闆,爲人慷慨好義,講交情,重信用,經過小王的介紹,雖然一面之緣,但頓成知己。」
陶飄飄然,得意非凡。
昨天,余也人被錢萬通的茶房推了一跤,骨頭摔痛了,錢又借不着,獨自行出,來到小王任職的陶記百貨公司門前,祇見幾個伙計無精打彩的在門前啞着嗓子乾叫着大減價,陶老闆向各人打氣要叫得更响點,但門前仍是一片冷落,看見余向裏面探望,就上前歡迎,聽說他是來找小王的,又立刻臉兒一板,轉身進去。
「找小王,外面等吧,他沒空!」
余也人正失望地轉身想走,小王扛了一大包貨物,滿頭大汗的進來,看見余老師,歡喜地招呼他,並答應代他設法借點錢,余等在門口,呆呆望着橱窗出神,不覺碰隆一聲,頭撞在玻璃上,陶凶凶地過來。
「喂,撞破了玻璃,你賠得起嗎?」
小王從同事那裏借到十塊錢,高興地偷偷塞進余手裏,看見老師的衣服破得不成樣子,又同情地要他進去看看,要送一套店裏現成的舊衣裳給他,陶老闆見狀過來干涉,小王看不過他的盛氣凌人,硬拉余進去,故意大聲地問,
「余先生,你要件外套是不是?」
陶聞言,馬上改了笑容,過來招呼,拿出外套給余也人試穿,一件又一件的,最後小王揀了一件價值卅九元九毛的說是由他送給余先生,錢就從他的薪水裏扣好了。
「哼!小王,你簡直是鬧鬼,你——你給我滾!」陶臉色突變,氣得大罵小王。
「滾就滾,馬上給我三個月欠薪!」
「小王,小王,不要這樣,我去了!」余也人沮喪地走了。
聽到這裏,錢萬通報復的機會來了:「笑吧:你是個什麽好東西!」
陶垂着臉,陪着苦笑。
范老先生見樣子不妙,快要輪到自己了,慌慌張張地站起來想自我介紹:「各位,不要和尚笑秃子了,我們大家都⋯⋯都⋯⋯哈,余先生,别麻煩你了,你吃點東西吧⋯⋯」
可是余也人並不被他的話打斷,仍舊接着說下去:
「是的,這是小有天飯店的范老闆,我的遠房親戚,他爲人勤儉謹慎,可謂絲毫不苟,尤其是别人欠他的賬。」
說起來還是昨天,余也人口袋裏有了十幾塊錢,肚子餓極了,不得不走進范老闆的飯店去,范正在喝酒,一看是他,輕篾地藏過了酒菜,伸出手來:「錢呢?舊賬未清,免開尊口!」
余拿出十元票幌了幌,坐下去叫飯,正在報紙的聘請欄內抄聘徵下地址,一個兜賣馬票的鬼鬼崇崇地向他苦苦兜售,他說家中還有大小五口都等着這二塊錢吃飯呢,余也人出乎憐憫,買了一張,號碼也不看,塞進了褲子袋。
吃完飯,他想起阿珍,買了二塊蛋糕,連欠賬一共是九元八角五,可是他的十元祇剩了八元了,他懇求范老闆收了那張馬票。
「哼!我才不要,飯也沒得吃了,還夢想發財,告訴你!晚上不付,我就不客氣了!」
「哎喲!范老闆,我們還是親戚呢,難道這二塊錢⋯⋯」
「誰是你的親戚,給你吃飽了還討便宜,」
余也人忍氣地回到家門,猶豫着不敢進去,側耳傾聽,沒有什麼聲音,他剛想推進去,門忽然開了,他上半身倒進門去,門立刻又關上,原來方太太恨他不付房錢,故意要他進退不得,他的半身被門挾得痛極了,突然想起手裏的蛋糕,拿出一塊向方嘴裏一塞,方太太冷不防,哎喲一聲,門開了,他乘勢一溜進去,阿珍在擦地板,焦急地問他找事結果,余祇是嘆氣,把文憑拿出來,苦笑着告訴阿珍。
「這裏文憑也是商品,有人要買,二百塊,哼,除了鈔票以外,這是全世界最貴的一張廢紙了!」
午後,余也人拿了文憑來到錢萬通的地產公司,錢正拿了號外埋頭在對馬票的號碼,終於失望地一起向外扔去。剛好蓋在余也人的頭上,他隨手拿下,一面把文憑遞給錢萬通,錢細細在研究文憑的真偽,余乘空看號外,大字標着馬票頭彩!一二〇四一九二,驟然想起自己的馬票來,拿出一看正是一二〇四一九二,他驚喜交集,又有點不相信,再看,果然不錯,這意外的過份的喜悅,使他發抖了,下意識地叫了起來。
「中了!文憑我不賣了!」搶過文憑,拔脚就跑。
「怎麽?老余,你瘋啦!」錢驚訝地望着他,上前攔住,
「我中了,我中了!」余拿出馬票,念着號碼。
錢萬通這才明白他中了馬票了,態度突然全改,上前恭敬地招呼。
「哎喲!老余,我的好同學,你真是個幸運兒呀,請坐請坐,請你賞臉接受我的祝賀,讓我請你到最高貴的地方晚餐吧!」他一面叫茶房倒茶,一面忙打電話給蘭絲,叫他馬上到海灣大酒店去。
在海灣酒店裏,一張很長的餐桌,尾端渺小地坐着錢,余,蘭,三個人,錢萬通倍加殷勤,拿出一張紅帖子,搖頭幌腦讀祝詞:
鰲頭獨佔着天之驕子!
唯吾學長今百萬新翁。
薄海同歡兮萬能在握。
「黍承同窗今舉杯歡呼:萬歲萬萬歲。」
蘭絲向余瀕送秋波,極盡諂媚,可是余也人什麽也沒有聽見,沒有看見,他一心拼命大嚼,吃得大有味道,
「喂,老錢,你幹嗎不吃呀!」
於是錢萬通乘此機會說出了心事,他說他在爲余也人的未來的一百萬元錢打算找出路。
「學長,地皮生意實在好做,利錢厚,轉手快,要是你高興的話,我那個公司的董事長請你來做,祗要你把馬票的錢全部投資,包管不出半年,你就是個千萬富翁了!」
「哦!我現在不是怕錢少,我倒怕錢太多了不曉得處理!」
「你真太幽默了,哈哈」錢尷尬地大笑。
余也人祇好莫明其妙地跟着笑,錢乘機向蘭丟個眼色,自己推說另外有約會,要去打個電話,叫他們隨便聊聊吧!他一面出去,一面向蘭示意,叫她進攻。
蘭絲嬌媚地睨了一眼,舉起酒杯,笑迷迷向余走來,出盡混身解數,過來用手圍着他的𩓐子,嚇得余也人大跳起來。
「蘭絲小姐,我不習慣這個⋯⋯」
蘭絲那裏肯放鬆,輕盈地過來挽住余的腰,胸貼着胸,瞇着眼,要來獻吻,余更嚇得手足無措,急忙往露台逃,蘭絲追着不放。
「你要是這樣,我跳樓啦!」
「我真不會相信!」蘭還在撒嬌。
誰知話沒說完,嘩的一聽,余也人真的向欄杆外面跳了出去,蘭絲這才呆呆,錢聞聲急奔出來。
「哎喲,老兄,你幹嗎呀?」
錢與蘭拚命把余也人拉住,好容易才拖了上去,余堅决要去啦。
「走啦?也好,我送你去,順便去看看我們公司的地皮去!」錢萬通那裏肯放過這個暴發的財主。
一輛蓬車飛快地在郊外馳着,錢裝做目不邪視地在駕車,蘭絲媚笑地一倒再倒在余身上,余實在避無可避,只好索性站起來,坐在椅背上。
汽車在一面靠山一面傍海的荒郊停下來,錢萬通在車上指給余也人看,說是這一帶地皮都是屬於公司的。
「你們公司是做礦務還是水產的?」余莫明其妙地望着看不見平地的山和海。
「哈哈老兄,你别以爲這是山是海;祇要把山開了,我的計劃就是在這裏建别墅,開遊樂場,辦夜總會,這樣一來,地皮就馬上漲價,一漲就可能是十倍,所以我說得請你老兄來合作領導呀!」
可是余也人毫無興趣,不耐煩地說:
「時候不早了,我還要去看一個朋友,你這計劃慢慢兒再談好嗎?」
錢萬通祇好順從他,送他來看小王,陶老闆看見進來的又是余也人,急忙過來攔住:
「哼,老兄,别再來開玩笑了!」
回頭看見錢與蘭,盛裝華服,忙恭敬地換上笑容。
「大老闆,要買什麽?請裏面看看!」
錢爲了巴結余,代他向陶請示,陶又爲了奉承錢,不得不忍住氣,鞠躬稱是的叫小王出來。
余一見小王,抑不住心底的快樂,他告訴小王怎樣借了他的錢去吃飯,怎樣爲了可憐一個賣馬票的而付了二塊錢,不想竟然中了個頭彩。
陶老闆順耳聽見了,急急過來招呼,要請余也人做幾套漂亮的西裝。
「不,我還沒有錢!」
「那裏話,我的同事王先生是你的好朋友,還說錢幹嗎?」於是大聲叫「裁縫師務,把最好的料子拿出來!」
陶一變而爲恭敬,和氣,謙卑,跟早上遇到他時判若兩人了,於是一陣忙亂,量身,試樣,西裝,皮鞋,把余也人擺佈得手足無措了。
「老闆,你揀一套最亮漂的,明天下午要,我的同學余先生明晚請客!」
一切費用錢萬通會代墊,反正這個交情決不會落空的:「包在我身上,學長,你儘量去約朋友好啦!」
余也人穿了嶄新的皮鞋走進范老闆的店裏,范正在算賬,見他進來,由上而下打量他,驚訝地張着嘴巴。
「你還算有點信用,一共是二塊零五分。」
「范老闆,我不是來付賬的!」
「啊!那就絶不能再吃了!」他立刻把臉沉下。
余也人告訴他今天中了馬票。特地來請他吃飯的。范聽了,像瘋子一樣,直跳起來攔住余:「哎喲,你真福氣呀!」
「也是你給我的福氣,我一定要重重謝謝你!」余也人含着嘲笑他的口吻,
「是,是,我們是有福同享!有禍同當,老第,在這裏晚飯,我請客!」
真是「有錢深山有人問」,范老闆不再說「誰是你的親戚」啦,他口口聲聲說「我們還是親戚呢」,算起這筆親戚賬來,余也人算是他的表叔。
「牛兒的媽,快把孩子帶下來,見見你的表叔叔」
「那來的表叔叔」,牛兒的媽莫明其妙,不過她還是遵命帶了一羣孩子從擱樓下來,排了隊,一齊向這突如其先的表叔叔請安。
在親親熱熱的菜桌上,余也人喝醉了,范夫婦扶了他乘的士送他回去。
的士走了五十咪,便是方家門口,方太太正氣虎虎地把余也人的幾件破行李扔出馬路上,阿珍一聲不响地在收拾。
「你這個臭丫頭,誰叫你收拾?你别以爲跟他好,想嫁他,别發夢!」一面說一面扭着阿珍走。
范夫婦扶着余也人下車,余說不用扶了,自己會回家的,方太太看見,怒冲冲上前,指着地上一堆破東西。
「哼,你的家?在這兒!」
阿珍忍不住想過去,被方太太一把拉進去,門碰的一聲關上了,范夫婦急代敲門,裏面衹是罵聲。
「哎喲!太太,余先生是個財神爺啦,你還怕他沒錢嗎?」
「財神爺!屁!」
「真的,他中了馬票了,欠你多少房錢?我先來代付!」
方太太聽口氣不假,門很快地開了,她不但不要房錢了,還小心翼翼地把余也人扶進自己的大房間裏去,給他倒水擦臉,灌參湯,忙個不休,忽然又記起扔在外面的幾件破行李,連忙親自去搬回來,阿珍習慣地上去幫她,「不用,不用,我來,小聲點,你快坐在他床沿上服侍他!」
「他睡了還要服侍嗎?」
方太太怕余也人發了財,又年輕又漂亮,會給摩登小姐搶了去,所以格外要討他的好,百萬富翁,當然應該爭取!
迷糊中余也人叫着阿珍,彷彿還在怕方太太來干涉
「余先生,誰不讓你跟阿珍結婚,你高興什麽時候結婚就什麽時候結婚好啦,嘻嘻」
方太太說完叫阿珍陪着余也人,趁此談談婚事,自己輕輕出去把門帶上了。
房裏阿珍高興地給余也人把馬票缝進褲袋裏,門缝裏方太太躡手躡足地張看,衹見他們二人情意綿綿,阿珍拉着余的手,輕輕地撫慰着,温柔地在說故事。
這一晚,方太太和阿珍住在余也人的擱樓上,把自己的房間讓了給他,余也人抱着軟軟的絲棉綢被,微笑着温暖地睡了。
第二天一早,方太太打扮得那麽嬌艷,匆忙地從外面買了一大堆的東西回來,有襯衣,有點心,水果,鮮花,在廳裏安放好了,擺上碗筷,給阿珍穿上新衣服,把她上下打量一番,又從買回來的包裹裏檢出一個小盒,拿出一條珠鍊掛在阿珍的頸項上,給他塗好口紅,然後滿意地欣賞一番,叫她在門口坐着等候余也人醒來。
余從夢中驚醒,急跳起來,口裏嚷着:「方太太,你的房錢,我今天一定付給你。」
方太太正捧了臉水走進來,聽見了不好意思地說:
「余先生,你還說這個幹嗎呀,洗臉吧!」
余也人摹地想起自己已中了馬票,這才笑着稱謝,起來嗽洗。
余穿上方太太給他買了的襯衫,對鏡在打領帶,看見阿珍在他身後。
「阿珍,你今天真漂亮,真像你說的那個故事裏的仙女一樣。」
「仙女?商品才對呀,她要把我賣給你!」
「賣給我?好在買主不是别人。」
「是别人我才不睬他呢?」
兩人會心地微笑,攜手來到客廳,這一頓早餐真是太豐富了,鷄湯,點心,水果,方太太還在旁滿口客氣說是粗東西。
這時候,地產公司的寫字間裏,錢萬通趕緊在打電話給董事們要給他們介紹未來新富翁余也人,蘭絲穿得一身洋服,珠光寶氣地推進門來,一邊還打着呵欠,走到錢萬通面前,却像美國電影明星一樣,妖冶地轉個身。
「打令,我全爲你!」蘭絲媚笑着過來吻一下錢。
「不也爲你嗎?」錢嬉皮笑臉揑她一下,又接着聽電話。
錢萬通想用美人計把余也人的馬票錢騙過來投資,他和蘭絲對於這筆錢到手後的拆賬起了問題。
「三七好不好?」錢狡滑地笑笑。
「你要七?」「不,我要七。」
「哼,沒良心的!」
他們斤斤較量終於錢答應對分,蘭絲却堅持要四六拆帳,
在百貨公司裏,陶老闆穿了整整齊齊的洋服,口裏啣着雪茄,手裏拿着司的克匆匆出來,焦急地在催着趕余也人的西裝,一面歉和地請小王無論如何要代他向余先生說情,請他賞臉出來吃頓午魬。
同時,在飯店裏,范老闆長袍馬褂,在急得團團轉轉,幾個孩子也打扮得齊齊整整的,太太手足無措,扣着衣服匆匆下來,嘴裏咕嚕着。
「人家中了馬票跟你有什麽關係?急成這個樣子!」
「太太,我們是親戚呀,他中了馬票,我請他吃頓中飯,要是每個孩子他給那麽一千塊⋯⋯唔,少說吧,五百塊糖果錢總有的,哪,五五兩千五啦,還有你跟我,這個數目可不小呀!」
太太怪他不該拒絶那張馬票當飯錢,他怨太太沒福氣,兩人空吵了一埸,終於范嘆口氣,認了錯,往櫃檯拿起一張紅紙貼在門口:「店有喜事,暫停營業!」而後一起出門。
這一批人都急着要去邀請百萬富翁余也人。
當他來到方家時,方太太,阿珍,余也人,還在吃早魬,余也人喝着鷄湯,感慨萬分地。
「嗯,太好了,方太太,要是昨天我有這樣一頓早點,我會全把它吞下去的。」
方太太敏感地苦笑:「是的,只要你高興,天天都可以做給你吃的。」
方太太還怕不夠週到,又買好兩張戲票,讓阿珍陪余也人去看戲。
一陣敲門聲,方太太搶着去開門,錢,陶,范,各人帶了自己的人爭相進去,你推我拉,蜂踴而入,把個方太太倒在地上,余也人見狀,煩得頭也痛了,他謝絶了一切邀請,帶着阿珍出門去。
「各位的盛情,我都心領了,謝謝,我今天的確還有约會。」
衆人「呀」的一聲,大失所望,臨走時他約定了五點鐘去取衣服,六點鐘在豪華酒家與衆人再見。
余也人和阿珍來到公園道,雨人攜手慢步的行着。
「要是早知道這樣,我寧願窮一輩子也不要發財,真是莫明其妙,當你窮的時候,他們罵你,和譏笑你,欺侮你,你有了錢,他們又像瘋了一樣的巴結你,奉承你!」
「這就叫做人情冷暖!」阿珍也感慨異常。
他們在草地上,樹蔭下,切切私語,訂下了愛的盟約,整個世界好像變得幸福了,余也人感激阿珍,因爲在他最貧窮困難的時候她幫助他鼓勵他,這一份純潔的友情是寶貴的,他希望拿到錢後。能夠爲一般像他一樣失業而貧苦的人多做些好事。
時光在愛的温情下,消逝得最快,轉瞬間已將五點啦,他們依依不捨的分别,余也人過海去拿衣服,阿珍去接方太太,約定六點半在碼頭等候。
余也人在百貨公司換上了最新式的西裝,漂亮極了,陶老闆巴結地接過余的破褲子,拿一個紙袋包好了,剛要走出,錢萬通又帶着蘭絲開了汽車特地來接他,聽說他要去碼頭等人,馬上招手叫車上等着的蘭絲。
「蘭絲,下來!我們一起陪余先生散散步,到碼頭去。」
蘭絲很快的走過來,把手左右穿在余與錢的臂上,余有點怕,却不由自主的被她拖着走了。
半路上,紙袋跌落錢急忙替他檢起:
「這是什麽?」一面打開一看,原來是那條破褲子。「這還留着做什麽呀!」
在錢萬通與蘭絲的譏笑下,余也人心裏有點難過,也有點氣,拿着褲子再看看,索性把它丟進海裏去了。
講到這裏,余也人怔了一证,像失去了什麽似的。忙往袋裏抓,焦急地亂翻口袋。
「馬票,馬票!我的馬票丟到海裏去了!」他瘋了似的:「好,現在我又是個窮光蛋了!哈哈⋯⋯」
衆人齊聲跟着他說:「丟到海裏去了⋯⋯」
立刻陶老闆過來搶了他的上裝,錢萬通嚷着要他還錢,方太太過來脫他的襯衫,領帶,東拖西祉地把余也人拉倒地下。
「媽!别這樣!」阿珍不忍地叫着。
「哼!你這賤骨頭,珠鍊還我,告訴你,你别夢想嫁他!」
於是這世界又回復了冷酷,無情,在一片討債聲中。余把一切脫去了丟給他們,氣極往外奔去:
「好,我一定去把馬票找回來!」
「别讓他走,把他拿到官裏去,這騙子!」錢氣憤地叫。
一路上衆人嚷着追踪余也人到碼頭上,海水在翻騰,小王上前把余拉住,阿珍哭着勸他千萬别跳下去,可是他受不住這一班勢利的迫脅,他推開了小王與阿珍,縱身跳下海裏去,陶在後面喊:「褲子,還給我!」被小王氣極推開,余在海裏挣扎,翻了筋斗,倒進水裏去了,小王焦急,阿珍更焦急,衆人在咒罵:「活該!」小王忍不住也跳了下去,把余也人扶至碼頭的樁柱邊,誰知那樁柱上正浮着他那條破褲子,在飄呀飄的,余狂喜地叫起來。
「小王,褲子在這裏了!」
小王幫着他拿到了褲子,果然,那縫在袋裏的馬票依然無恙,余瘋狂地吻着馬票,「馬票呀馬票!你在這裏!」
衆人見狀大驚,剛才的真面目又收回了,連忙爭先恐後的去扶他:「哎喲,余公,你等等我來接你!」「哎喲,同學兄,你太危險了,還是我來接你吧!」各方都親熱地叫着,一個個拚着性命勇敢地跳下海去,把余舉起在肩上,余雙手打開馬票,衆人圍着看,上面寫着:馬票——一九五二年秋季大馬票」
「啊!去年的!」錢第一個發覺叫了起來,大家怔住了,互相失望地對看一眼,不約而同地把余丟進水裏去了。
水花飛濺着,白浪起伏,一場空虚的馬票夢終於醒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