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歸何處ᆞ電影小說ᆞ
在抗日戰爭時期,接近前線的西江下游的一個小縣城——蒼城,天空裡經常出現敵機,轟炸,警報,躱防空洞,救傷,䘏亡⋯⋯已成了老百姓的熟悉的事了。
一天,在蕭瑟的秋風裡,蒼城的山崗上映出了一老一少的兩個婦人,她們背着包,提着行囊,從她們疲累的面容上,可以看出她們已經趕了一個不短的旅程,年輕的一個看上去約摸二十四五歲,梳了兩條辮子,穿着一身服務員的服装,素靜樸實中顯出爽颯的風度,年老的一個大概上了五十歲了吧,體格健蹦,額上掛着深深的皺紋,刻劃出她歷盡生活苦難的輪廓。
她們在山崗上停步瀏覽,「啊!蒼城!可到了家鄉了!」年老的婦人說着,悲傷而又似乎興奮。
一會,她們囘身走下崗坡,背影漸漸在山崗後消失了。
她們來到一所小學校的門前,那學是由祠堂屋改修成的,門前有墳塲,大樹成蔭,樹下築了幾個防空洞,這時候老師黃素清正率領着一大羣小學生在樹下溫習功課。
「諸問李潔校長在嗎?」年輕的少女過来問訊。
黃素清打量了一會,臉上浮上了勸迎的笑容。
「兩位是⋯⋯」
「我叫張明,這是我媽,朱太太,我們從桂林来的。」
「哦,張小姐,我們早就等着您来啦!朱太太,路上辛苦了!」黄素清帶着她們一路来到校長室。
原來張明和朱太太自從七七事變的那一年離開了家鄉,整整五個年頭裡,一直在後方幹着醫務工作,這一次聽到蒼城的學校和醫院都需要人,她們這才下了囘鄉的決心。
「李校長,教書我沒有經騐,還要請您多多指教!」張明謙虛地說。
「不要客氣,這裡的學生,大部份都是無親無靠的孤兒,他們很需要生活的照顧,兩位来,可以把他們的生活搞好,黃老師就可以多注意教務方面了!」
黃老師也興奮地說:「現在我們添了兩位生力軍,可以多收些學生了。」
正說話間,警報聲响了,夾着學生們吹哨子的聲音和騷動聲,黄老師立刻站起來說。
「我先出去叫學生們疏散吧!」
這裡李校長帶了張明和朱太太也避進了一個防空壕去。
天空裡出現了敵機,接着是炸彈的爆炸聲,忽然一只小貓在樹下哀叫,有一個小學生不顧一切的爬出防空洞去捉牠,同學們在叫嚷,「吳小喜,不要去,不要去!」
廣塲上中彈了,飛起了一陣泥土,烟硝彌漫,漸漸的飛機聲遠去了,留下一片靜寂。
張明,朱太太,和李校長敏捷地從防空洞出来,走向那棵大樹中彈的地方,她們發覺那只小貓給炸死了,小喜也受了傷,李校長趕忙抱起她来,「小喜,怎麼了?」
小喜只是哭着,張明鎭靜地拿出隨身備帶的急救包来給小喜受傷的一條腿包紮好了。
「傷的不重吧!」李校長緊張地問。
「可能裡頭有彈片,送她到醫院去檢查一下吧!」
「小喜,别怕,囘頭你爸爸會給你醫好的!」黃老師拍着小喜安慰着她。
原來小喜的爸爸就是這裡後方醫院的院長吳志剛醫生,她們到醫院,吳院長正忙着在給病人看病,當他聽到小喜受了傷,臉上立刻現出關切的痛苦,吃驚地站了起来,可是他又馬上鎮定下來,給病人開好方子,這才走過來。
「小喜,給爸爸看看!」
小喜見了爸爸,哭得更傷心了。
志剛檢查後,發覺裡邊果然有彈片,必須要馬上動手術,他撫摸着小喜的腿,難過得什麼似的,囘頭問護士。
「何醫生呢?」
「到榴崗救傷去了!」
「那怎麼辦呢!」他的雙手發着抖,「我怕不行,我可以給別人開刀,可是給我自己的親人⋯⋯不,自從那次她媽媽死去以後,我不能!我不能!」他吶吶自語地說着。
大家都同情而又難過地望着他,小喜在哭,志剛惘然不知所措地站着。
張明思量了一下,終於决然地走到志剛面前。
「吳院長,要不要我来給她開刀?」
「你?」志剛凝視着她,還沒囘答,只見李校長連忙介紹說,「她是我們學校新来的老師,張明小姐,一向都是幹醫務工作的!」
「吳院長信任的話,我可以給她開刀!」
張明堅定而有信心的態度,使吳院長鎭靜下来了。
「好,把她抬進手術室去吧!」
手術終於順利的完成了,吳院長露出了愉快的笑容,走到張明身邊。
「謝謝你,張小姐,你眞是天上掉下来的救星,我萬分的感激你!」吳院長握住了張明的手頻頻搖着。
「這是應該的⋯⋯」張明嫌遜地說。
爲了照顧病人,吳院長平時是很少囘家的,因此,在李校長的提議,和張明熱忱的鼓舞下,吳院長同意把小喜帶到學校去休養,由張明親自看護她。
「小喜,你要乖乖的聽張老師的話啊!」吳院長送她們到門口,望着張明抱着小喜出去,小喜的雙手挽住了她的頸項,使他心頭起了一陣莫名的感觸。
幾天過去了,小喜住在張明的房間裡,非常快樂,晚上,小喜睡了,張明獨個兒在燈下寫日記。
「⋯⋯這裡的校長,黃老師,還有同學們,對我都很好,小喜的腿也快好了,她很聽話,吳院長也天天来看她,這些日子来,對環境,對工作,總算都習慣了,熟悉了,而且我開始感到了大家給我的溫暖。
可是故鄉呵,你也給我帶來了難以磨滅的囘憶,特別是我工作完畢,夜䦨人靜的時候,往事就一幕一幕的出現在我眼前,還有你⋯⋯勁夫⋯⋯
她再也寫不下去了,她翻出日記本裡夾着的勁夫的照片——她的丈夫,往事呵,怎堪囘憶!
她傷心地站起来,憤然走向窗前,窗外是一片漆黑,她懷着沉重的心情,痴痴地望着黑夜。
門輕輕的開了,朱太太端了一碗麵進来,張明囘頭看。
「媽,你眞是,我又不餓!」
「不,你今天忙,晚飯都没吃!」她放下麵,一眼望見了桌上勁夫的照片,「你又在想他了!」
張明低着頭,黯然神傷。
「這麽久都没個音訊,怕是⋯⋯唉!你忘了他吧!」朱太太給合上了日記,心裡何嘗不是一樣的難過,可是却勸慰着張明,「喏,麵要冷了,快吃吧!」
「好,我等一會吃,媽,你也該休息了,你去睡吧!」
朱太太走後,張明收好日記,沉思了一會,輕輕地走出房間去。
她去到學生宿舍,孩子們都已經睡了,她給他們一個個蓋好被頭,暗淡的燈光下發覺婉兒蒙着城在飲泣,她過去輕輕地拍拍她。
「我要媽媽!」婉兒更傷心了。
「婉兒,我天天和你在一塊,教你唸書,陪你睡覺,不跟你媽媽一樣嗎?」
「不,你是老師,不是媽媽!」
「那!那你叫我張姨好了,」張明俯下身去擁着婉兒,柔聲地說,「叫呀⋯⋯叫張姨!」
婉兒感到了一種母愛的温暖,她終於含着淚,在張明的懷抱中睡着了。
張明輕輕放下她,給他蓋上被,從另一個門出來,恰巧黃素清在那裡走進來。
「你還不休息?今晚上是我値班,那邊宿舍我都看過了,你休息去吧!」黃清素已經聽到了一點關於張明的身世,同情地望着她說。
「我習慣了很晚才睡,現在還早呢!」
「那我們去聊聊吧,難得有空!」
「好的!」
她們一同來到走廊欄杆邊,在深沉的夜色中,張明悽愴地細訴往事。
「我很早就失去了父母,孤苦零丁,由勁夫的母親,朱太太,把我扶養,和勁夫可說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在一起長大,我們開始像兄妹一樣的相親相愛,漸漸的彼此懂得了愛情,當我二十歲的那年,我們就結了婚,從那時起我就叫朱太太叫媽媽了,一家三人,過着融樂幸福的生活⋯⋯
記得那年暑假,勁夫教書回來,我們一同到溪邊去釣魚,大大小小的釣到了不少,我一進門,便雀躍着叫起來。
「媽,你來看,我們釣來了好多魚!」
媽笑逐顏開的拿了魚到厨房去做菜了。
「媽,我来帮你!」我跳着跟進去,帮着媽用刀刮魚鱗,發現勁夫沒有進來,便禁不住問,「咦,勁夫呢?」
「你瞧,你們小兩口子就一會兒都離不開,好了,我来,你去吧!」媽把我身邊的魚全數拿了過去。
「不,我⋯⋯」我雖然口裡倔強着,却終於身不由的去找勁夫了,」我躡足走到書房,果然勁夫在那兒看書,我便輕輕的走到他背後,雙手蒙住了他的眼腈。
「你的手怎麼這樣凉!」他捉住了我的手。
「我剛才用井水洗了手,勁夫,你太用功了,一回来就看書。」
「說眞的,我們結了婚還沒好好兒玩過,暑假了,我們該一起兒玩玩去!」他立刻放下書,站起來擁抱着我。
「下午我們去爬山!」我提議說。
「好啊,翻過山到江邊去看看!」
「勁夫,什麼時候讓我們走到遠一點的地方去,北方也好,南方也好,去多看看我們國家的地方,多長點兒見識……」
他聽了這話,竟然神往了,原来這正是他的願望,他拉了我的手,去看一張他計劃很久的地圖,嚮往地說。
「明,我們從這裡到桂林到湖南……到湖北……再到北京……」
可是,我們的理想並沒有實現,不多久,戰事爆發了,日軍進攻蘆溝橋,勁夫是個熱血青年,他决定去參加前線工作,我也報名參加了救護隊,媽感到孤單單的留在家裡,沒有意思,也興奮地决定跟着我拋家而走。
勁夫先出發了,我送他到門口,淚禁不住湧了出来。
「明,別難過,你這樣⋯⋯我也⋯⋯」
「我不難過,我很高興,你快去吧!」我抹去了眼淚,強作笑容,「不管你去那裡,我去那裡,我們分別多久,讓我們的心永遠聯在一起……」
勁夫擁抱着我,再也說不出話来,外邊有人在叫他起程了,我們在千重萬重的離愁中別離了,那知道一別竟成了永訣!
勁夫走了半年後就斷了音信,他的同伴来說,在一次戰爭中,他們的船給敵人的迫擊炮打翻了,勁夫當時受了重傷,在混亂中失了踪⋯⋯可憐他的屍體都不能找到⋯⋯」
張明說到這裡,已泣不成聲了。
「難怪你忘不了他,他是値得活在我們心裡的!」黃素清也爲她流下了同情之淚,吶吶地安慰着她。
「張明,別再難過了,讓工作来醫好你的創傷吧!」
從此,張明把整個的心寄托在孩子們身上,她祇有從工作中去找尋生活的意義。
一天,吳院長來看小喜,老遠的看見她正在跳跳蹦蹦,非常高興,「小喜,你的腿全好了?」
小喜點頭,投在爸爸的懷裡。
「張老師,我不知道怎麼樣感謝你才好!」吳院長感激地對張明說。
「爸爸,我們現在都叫她張阿姨,不再叫張老師了!」
「叫張姨對孩子来說,也許比較親切些,」張明微笑地解釋。
「對,親切多了,小喜,那末你没跟阿姨找麻煩吧!」
「不,她很乖,也很聽話。」
小喜笑了,爸爸更高興,從袋裡掏出一個小盒子給小喜,那是一只口琴,小喜歡喜得跳了起來,她看見爸爸還在跟張姨客氣,忙在爸爸的耳邊說了幾句話,吳院長聽着,不由得點點頭笑了。
「噢,她要我請張阿姨屋期六到我們家裡去吃飯。」
「你出的主意?」張明不好意思的對小喜說。
「這倒眞是個好主意,表示我們對你的感激!」
張明在他們父女倆的熱忱下,終於答應了。
星期天很快的到了,張明帶了小喜和三個小朋友去到吳家門口隔鄰的陳伯母給他們開了門,屋子之前還有一個小小的花圃,裡邊中間是一個廳,右邊是書房,左邊是臥室,張明見那客廳裡雜亂地放了許多傢具和書籍,窗帘和掛圖都斜歪了,書房裡的辦工桌上的藥物,工具,書籍,也是一片零亂,不禁有些感嘆,茫然站着,小朋友們也都呆呆地望着。
「這裡好嗎?」張明問小朋友。
「好是好,不過有些亂七八糟。」一個小朋友回答說。
小喜不好意思地分辯着,「本来都是陳伯母給我們打掃的,她……」
「不要緊,小喜,陳伯母忙,爸爸也忙,我們大家動手来帮忙,怎麼樣?」
「好呀!」孩子們高興地叫着。
於是張明帶着她們把客廳書房進行打掃整理,一會兒,果然煥然一新了。
志剛匆匆忙忙地從醫院回来了,他一手提着出診箱,一手提着一只鴨子和幾包藥,一進門,便把鴨子和藥交給了陳伯母。
「吳院長,小喜他們跟張老師都来了,剛才我去窗口張了一下,她們正在替你打掃房間呢!」
「啊!」吳院長急忙進去,看見客廳裡已整理得清潔雅緻,花瓶裡插了幾枝花圃裡剪下来的花,窗紗拉得齊齊整整,他又走到書房門口,看見桌上的藥物工具都擺得有條不紊,張明正爬在短梯上放置書籍,她伸出手来叫着一個小朋友,「把桌子上的字典拿铪我!」
志剛聽見,忙跑過去將字典送上,張明接過了,才發覺是他。
「啊,吳院長囘來了,對不起!」她說着從短梯上下來。
「怎麼倒要你向我說對不起,我家裡亂七八糟的,眞是見醜了⋯⋯我剛才原想趕囘来,臨時抱佛脚的先整理一下,可是又給醫院裡的事躭擱了!」
「吳院長,你實在是太忙了!」張明同情地說。
「可見什麼事情都得靠平時,」吳院長用輕鬆的口吻說着,「臨時抱佛脚總是不行的,對不起,累了你啦!」
「不,這些都是小朋友們帮的忙!」
「那麼謝謝你們了,小朋友!」吳院長回身来慈祥的說。
裡邊小喜聽到了爸爸的聲音,忙從臥室裡出来。
「爸爸,你回来了?你來看!張姨,你也來!」
志剛被小喜拉了進去,見臥室裡也整得好好的,歡喜地拍着小喜。
「好,眞好,小喜,你也學會當家了!」
「是張阿姨教我的!」
吳院長以欽慕的目光望着張明,「你眞了不起,你不但教會了她們做事,你同時也通過她們,教育了我!」
「看你說的!」張明被他說得不好意思的低下頭了。
他們一同来到客廳裡,不一會,陳伯母端了飯菜進来,張明帮着她開飯。
「我已經很久很久沒在家裡吃飯了!」吳院長感觸地望着。
「吳院長,我說你也該再娶位太太啦!小喜,你自己,都要人照顧,還有這個家⋯⋯」陳伯母聽出他話中帶着傷感,笑嘻嘻地插嘴。
「得了得了,我們自己来,你也忙,你囘去吧!」吳院長站起来打斷了她的話。
陳伯母笑着走了,志剛和張明面對面的,一時窘得說不出話来,幸而孩子們都洗完了手哄進来了,這才打破了這尷尬的局面。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了,田野裡的草兒發了青,花兒含了苞,枯頭燕子築了新巢,志剛出診歸來,這惱人的春色,使他感到了自己的孤單。
這是初春之夜,張明也孤單單地在燈下寫日記。
「⋯⋯志剛這幾天都沒来看小喜,他像是故意在迴避我,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我帮他去村子裡給產婦接生的那一次,他像有很多話要跟我講,可是始終沒有說開口,我自己呢,也說不上来,我也不想見他,可是却常常會感到寂寞,難道我⋯⋯
門輕輕的推開,朱太太進來了,張明一驚,慌忙地合上日記本,朱太太以爲她又在懷念勁夫了。
「你又在寫日記?明,我来這裡以後,大家相處得很好,工作也忙,我對勁夫倒淡意了些了⋯⋯你⋯⋯你也早點睡吧!」
「媽,我就睡了!」張明別有番心事在心頭,漫然答話。
「剛才吳院長托人帶了個信來,他要你告訴小喜,說他明天也參加我們的旅行。」
「他也參加?」張明意外激動的情緒,不免露于形表。
「是的!」朱太太突然注意到她不自然的神情,「你怎麽啦?」
「不,沒什麼⋯⋯」張明避過了她的視線走向窗前。
旅行後幾天,張明終于在吳院長的請求下,調職到醫院去服務了。她做了吳院長的好帮手,也成了傷兵們崇拜的白衣天使,她帶給他們勇氣,安慰與溫暖,她所到的地方,人們都需要她,她也藉着工作,塡補了心底的空虚。
可是人是有感情的,她跟吳院長半年来朝夕相處,彼此都有了同樣的感覺,一天,在他們出診歸来的路途上,吳院長終于向她傾吐了心事。
「明,半年来,我認爲我們彼此已經互相了解,至少,我對你正像對解剖圖表一樣的清楚了!」
「⋯⋯」張明默默地聽着。
「半年来,我們合作得也很好,正像左手跟右手一樣!」
「是的!」張明依舊低着頭。
「半年来,我覺得⋯⋯我!」他緊張的說不下去了。
張明睨視他,心裡感到憐惜與同情,「怎麼樣?」
這聲音給了他勇氣,他拉往張明的手。
「明,答應我吧!為了我,也為了工作,爲了我們生活得更好,合作得更好,答應我讓我們生活在一起,永遠工作在一起,讓我們做工作的伴侶,也做終身的生活上的伴侣吧!」
張明一時答不出話来,一種莫名的心情使她傷感起来,她的眼睛潤濕了。
「明,怎麽?你是⋯⋯你哭了!」吳院長迷惘地說。
「你知道,我是結了婚的!」張明抽手去抹睛淚。
「我知道,他⋯⋯可是他已經⋯⋯」
「可是我還常常想起他,我還忘不了他⋯⋯」
「過些時候或許會好的⋯⋯」吳院長抱歉而又失望地說:「明,我沒想到會引起你的痛苦,要是早知道,我不會⋯⋯」
「不,這不關你的事!」張明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她终于伸出手来握住了他的手,「我⋯⋯我答應你!」
他們在靜悄悄的溪水邊緊緊的擁抱了,這空曠的田野剎時間變得美麗了。
吳張的相愛很快的傳遍了蒼城,整個鄉間都在爲他們慶幸,學校的小朋友在歡呼,醫院的傷兵在祝賀,就是勁夫的母親——朱太太,也沒有例外。
在結婚的喜讌上,充滿了愉快的氣氛,每一個人都衷心地祝賀着這對新人永久的幸福。
可是,世事如秋雲變幻,就常常會這樣出人意外的,當這一對新人正在從創傷的心靈中重獲溫暖的時候,一件不可彌補憾事發生了。
當他們結婚的第二天,羅大隊長送来了通知,說是他從敵人那裡擄獲了大批的藥品,還有手術刀,手術台,要是吳院長馬上派一個熟悉醫務的人員去三埠領取。
張明担任了這個任務,高興地起程了,吳院長送着她,兩個入手挽手的在小山的山坡上走,到了三叉路口,張明站住了,「別送我了,醫院裡等着你開刀,不要去晚了!」
「我怕你不認得路,我送你翻過這山頭吧!」
「不,我是從三埠囘来的,認得!」張明一定不讓他送,揮着手快步走了,吳院長還依依不捨地站着,張明囘頭看了看,報以微笑,他望着她的背影消失了,這才看看手錶,愉快地放開步子囘醫院去。
張明越過山頭,迎面来了一個郵差。
「吳太太,早哇,您有信!」郵差是認識她的。
「謝謝你!張明接着信来,翻復看看,信封已經殘破了,字跡也有點模糊,還貼滿了退轉的紙條,她的心開始跳動了,她急忙拆開信来,信的末端署名——你的勁夫。
「啊!勁夫,他還活着!」她立刻起了一陣情不自禁的驚喜,然而又像觸電一般發着抖,她不自覺地囘身向来路上疾奔,一邊叫着,「志剛,志剛!」可是志剛已經沒有了影踪。
她又停下步,再次細讀来信,「⋯⋯你們想不到我還活着吧!我在九死一生中囘来了,敵人打翻了我們的船,我傷重失去了知覺,當我醒来時,我已經給游擊隊救了起来,傷愈後參加了打游擊,南征北戰,行蹤無定,我又不知道你們的地址,所以一直沒能給你們通信⋯⋯三年来,我又受過好幾次傷,最近有事到後方,這才打聽到你們的消息,試寫了這封信給你們,近来我健康很壞,還需要休養,希望你們馬上回信,我是多麼的想念你們,多麼的想見到你和媽⋯⋯」張明讀完了信,淚不停地流着,同到學校以後,她把這個又悲又喜的消息告訴了朱太太。
「媽,這怎麽辦呢!」張明和太太對泣着,這心靈上的遺憾,怎樣彌補呢!
囘信终于寫出了,可是她的心情十分沉重,她沒有勇氣把這消息告訴志剛,她怕他受不了這個打擊。
回到家裡,她癱軟地倒在床上,志剛以爲她病了,在一旁細心照料,可是他的關懷體貼,徒然增加了她内心的痛苦與矛盾。
第二天,志剛上醫院去了,張明還没有起身,只見朱太太急匆匆地進来,低聲告訴她。
「明,他已經来了,勁夫!」
「啊!」張明震驚地立起身来。
「他是昨天到三埠的,我昨晚上已經去看過他了⋯⋯他第一句就問起你,我說你工作忙,走不開⋯⋯」
「那⋯⋯那我現在馬上就去看他!」張明激動地起身穿衣服。
「他身體很壞,你得⋯⋯」朱太太忍不住哭出聲了。
「媽,我懂得你的意思,你快別難過!」
「我跟你一道去吧!」朱太太拭乾了淚,跟着張明一同去三埠。
在三埠的一個小旅舘裡,張明遇見了一別七年的勁夫,他已經是個雙目失明的盲漢了。
「勁夫!」張明見他屹立着伸出手在探索,心頭一陣疾痛,她忍不住哭了。
「明,你来了,你畢竟来了!」
「勁夫⋯⋯你⋯⋯」
「我眼睛瞎了,媽没告訴你?」
朱太太在一旁只是垂淚。
「明,這是你的手,」他摸着她的手,肩膀,頭,臉⋯⋯「不錯,是你,是我的明,你沒有變,你還是老樣子!」
「可是我⋯⋯」張明不忍正視,掉頭哭泣。
「明,別難過,你以爲我瞎了,看不見你?不,這些年来,不管是白天,是黑夜,在行軍,還是在作戰,你的影子永遠出現在我眼前,永遠留在我心頭,尤其是我眼睛瞎了以後,別的東西也看不見了,還是在我的面前,你,我唯一的明!」
這震人心弦的話,在此情此景的張明聽来,是多麼的悽愴!
「明,不要爲我的身體躭心,我只是身體衰弱些,能好好的休養一下,尤其是現在能得到你的慰籍,我相信很快就會好起来的!」
「是的,我一定好好的照顧你!」
「明,他們要我囘到留守辦事處去坐鎭,將来,我還一樣可以教書,我們會過得很好的⋯⋯」
「是的,只不過我⋯⋯」
「怎麼啦?你不想離開這裡?可是嗎,明,我要求你們跟我一同去,在那裡你們同樣的可以工作,而我⋯⋯」
「你需要我們,我知道!」朱太太不忍地答着。
「叫我怎麼好呢,媽!」張明握住朱太太的手痛苦求援。
這聲音被勁夫發覺了,「你們在談什麼呀?」
「她說⋯⋯她還要去領藥,遲了怕不方便!」朱太大急中生智。
「明,那你先去領藥,這是正事!」
「好的!那我囘頭!也許明天!再來看你,我去了,勁夫!」
她走到門口,依戀地望了他一會,這才掉首而別。
這一次的重逢,與其說是喜樂,不如說是痛苦吧!張明走出旅舘,失神落魄地在崎嶇的道路上躑躅徘徊,往事如烟,人生若夢,她困惑,她幾乎失去了生的勇氣。
可是,母愛是沒有涯埃的,朱太太旣痛兒子的失明,又憐兒子的遭遇,終于毅然把這事件的眞相一一向吳院長坦述了,當張明囘到醫院辦公室的時候,她在門外聽到了裡面朱太太和志剛正在談話。
「朱太太,我完全了解你的心情,可是⋯⋯可是你叫我有什麼辦法帮你的忙呢⋯⋯」志剛的聲音沉重而憂鬱。
「吳院長,作爲一個母親的請求,我相信你不會見怪的,我請求你放張明走!
「⋯⋯三年来,是張明給他的力量,讓他南征北戰,從五六次的受傷中熬了過来,要是他一旦知道她已經嫁了人⋯⋯」
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志剛可以體會得到他對勁夫的打擊,他悽然把雙手蒙住了頭,繼續傾聽朱太太的求情。
「張明愛你,可是,我知道她也還是愛勁夫的,她今天始終不忍把和你結婚的事告訴他,是怕他傷心得受不住⋯⋯」
志剛再也聽不下去了,他的心裡交織着對人家的同情與憐憫,和他自己的痛苦與煩惱,他突然站了起来,吐出了他心底的結論。
「朱太太,要我讓她走,你原諒我,我是辦不到的,不過,我可以答應你的是,讓張明自己来决定,我决不阻碍她,也不影响她,這一點你可以相信我!」
張明聽到這裡,知道志剛的話已講到了盡頭,急忙奔了出去,避到一條小路邊的靜角落裡,這才停下来舒了口氣,她忽然這兒轉角通大路處有一個孩子帶了一個大人在緩步走来,仔細一看,啊!那個大人正是勁夫,她看見勁夫和那孩子有說有笑的走着,她的心緊張得要爆裂了。
「吳太太!」孩子走近,認出了張明,歡欣地叫着。
「你在跟誰招呼?」勁夫低下頭問孩子。
「吳院長的太太,從前我們的張老師。」
「哦,她姓張?」
「是的,是張明老師。」
勁夫聽了,像一支針剌進了他的心竅,她再也受不住了。
張明見他雙手抱了頭,搖搖欲墜的樣子,急忙奔過来扶住他,「勁夫!勁夫!」
「明,原来⋯⋯你⋯⋯」他昏倒在張明的懷裡了。
勁夫被抬到了醫院去,吳院長爲他診治,,注射,盡了一個最好醫師的責任。
事情到了這般田地,躲避現實是沒有用的了,張明必須要立刻作出一個决定,她靜靜的思量,志剛的聲音彷彿出現在她的耳邊。
「⋯⋯我已經答應了朱太太,我不妨礙你,也不影响你,你自己决定吧!」這是志剛的話,當他說這話時,她可以看出他内心的苦痛與矛盾,她更深深的感到他愛的眞摯。
「⋯⋯可是,明,以前我工作只是爲了責任,自從有了你,可就不同了,我愛你,愛生活,愛工作,愛每一個人⋯⋯我是多麼的需要你⋯⋯不,我不應該說這些話,我答應了不影响你的⋯⋯」
接着,她又想起了勁夫,他爲了抗戰,犧牲健康與幸福以至于失明,她明白,這幾年来,他能出死入生,完全是爲了對她的愛,現在他需要她的照顧,她的安慰⋯⋯他是這樣的可憐,衰弱,再也受不起任何打擊了⋯⋯假如她拋棄了他,啊!這不等于是她殺了他⋯⋯
她想到這裡,她的理智克服了感情,與其說是爲了糾纏着她的愛,不如說是爲了良心的驅使,她終于下了决心,她决定離開志剛,去照顧勁夫。
志剛可眞沒有失信,雖然他傷心,可是他没有爲難張明,他只是默默無言的忍受着他的痛苦。
張明去到醫院看勁夫,她把自己的决定告訴了朱太太,朱太太握住了她的手感激落淚地問,「志剛他也答應了?」
張明點點頭。
勁夫從昏迷中漸漸醒来,聞聲暗聽,「媽,明来了?」
朱太太忙把張明的手放在他的手裡,「勁夫,她在,她己經决定跟我們一起走了!」
「明,眞的?媽没有勉強你?」兩行熱淚從盲目的眼中流了下来。
「眞的,勁夫,誰都没有勉強我!」張明跪在他的床前,用面頰貼着他的手,「勁夫,我對不起你!」
「不要這麼說,明,媽把詳細情形都告訴我了,你没有錯,我不怪你,現在你還能要我,我眞要感激你一輩子了!」
「你也不准這麼說!」
他們倆默默的依偎着,朱太太見這情景,知道他們彼此諒解了,她感到了安慰,悄悄退了出去。
幾天来,由于張明的悉心看護,勁夫的病體迅速地恢復了健康,可是志剛却愈見其憔悴了,他日以繼夜不停的工作着,他祇有藉着工作去忘掉心靈的創傷,他怕囘家,更怕有一剎那的空閒會湧現過去甜蜜的記憶。
張明要走了,可是她忘不了志剛,這一天,學校裡特地爲她們開了歡送會,孩子們表演着歌唱和舞蹈,最後,大家要求張明給他們講幾句臨別紀念的話。
在小朋友的鼓掌聲中,張明激動地站了起来。
「親愛的朋友們,同鄉們,親愛的小朋友們!我就要離開你們了,可是我捨不得離開你們,我實在捨不得⋯⋯」她的聲音哽咽了,一時說不下去。
這時,志剛激動不已,勁夫也感觸萬端。
「⋯⋯我知道你們都不願意離開我,我也知道這裡的工作需要我,可是我⋯⋯爲了個人的原因,明天就要走了⋯⋯」
這時小喜突然從人叢中竄過来,抱住張明哭了。
「媽,你不要走,你留下吧!」
孩子們也都激動得叫了起来,「張姨不要走⋯⋯」
吳院長連忙去拉開小喜,勁夫難過的站起來想走,可是被朱太太按往,一時間,空氣變得那麼緊張,終于李校長打破了這個僵局,站起来說話了。
「⋯⋯這也是難怪的,張姨在這裡工作,眞是了不起,所以大家離不開他,不願意她走,不過我相信,張姨到什麼地方去都會工作一樣好,一樣受受人歡迎的⋯⋯好了,今天的歡送會結束了,大家到門口去集隊送朱老師和張姨吧!」
當學生們團團圍往朱太太和張明的時候,勁夫摸索着一個人走出了門去,到了門外,他忽聽有人在竊竊私議。
「⋯⋯張醫生要走了,聽說是她先前的丈夫沒死,要她囘去!」
「前些時不是聽說已經死了嗎,她這才嫁給吳院長,這怪不得她,怎能要她囘去呢!」
「吳院長眞是個好人,你看他爲了這件事瘦成這個樣子了,可是他寧可自己受苦也不跟人爭⋯⋯」
勁夫聽了心如刀割,木然站着,剛好這時候吳院長出来了。
「啊,朱先生在這裡,他們正找你!」他竭力抑制着自己,過去扶往勁夫,「我,我明天怕不能送你們了⋯⋯」
「不要客氣,吳院長!」勁夫也勉強鎭定下来。
「你還得好好的休養,相信張明對你會有很大的帮助!」
「是的!」勁夫感到了抱歉和內疚,「可是我⋯⋯我今天突然感到很不安⋯⋯」
「這對你的身體不好的⋯⋯」兩個懷着異樣心情的人,正在相對爲難的時候,朱太太,張明,和學生們都出来了,他們决定由一個住在三埠的學生,先護送勁夫到三埠,張明和朱太太第二天一早動身。
一路上,那學生告訴勁夫,有些傷兵聽到張明要走,竟然哭了,他們是為了同情吳院長而哭的,勁夫聽了默不作聲。
在三埠的旅舘裡,靜寂的黑夜給勁夫帶来難以遏止的思潮——歡送會上張明依戀的臨別講話,孩子們激動的呼聲,閑人們的竊竊私語,那學生告訴他的傷兵的流淚——一幕又一幕,像浪潮似的捲起在他的心頭,他在徬偟中起了内心尖銳的鬥爭;他終于摸索着寫了封信。
這時候,張明正在家裡整理行装,志剛默默地站在一旁,欲言無語。
「剛,答應我,你要保重身體,不要爲工作忘記了健康!」
「我答應你!」
「忘記我!再愛你應該愛的人!」
「這個⋯⋯我們不談這個吧,别再管我了!我⋯⋯」
「剛,說眞話,我實在不放心你,我丟不下你⋯⋯」張明的眼中盈盈淚下。
「明!」志剛情不自禁地猛的擁抱她,張明也哭倒在他的肩上了。外邊警報聲起。
「拉警報了,明,你總不會就走吧,我看看去,你把燈滅了,必要時抱小喜到防空洞去。」志剛鎭靜下来,又爲工作去巡視了。
志剛忙了一宵,到第二天早晨,才提着藥箱,疲累地囘家,他直往臥室,室内空洞洞的沒有一個人,桌上放着一張紙條,是小喜留下的,寫着,「爸爸,我一個人上學去了!」
他感到一陣凄涼,頹喪地走囘客廳去,忽見叠着的報紙上放着一封信,他緊張地拿起来看,滿以爲是張明留給他的,可是不,那是別人寫給張明的,他失望地隨手一丢,拖着疲乏的身子,走向工作室去,啊!張明還在,她正睡倒在圍椅裡,不覺又騖又喜。
「明,你没有走?你不走了?」
張明猛的醒来,見天色大白,吃驚地提起箱子,「啊,我怎麼睡過了時間!」說着急匆匆地準備走了。
「明,你眞的走了!」
「剛!」張明低着頭說,「我對不起你,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的!」
志剛擒往了眼淚,強作笑容的安慰她。
「明,你一定要走,那麼時間不早了,你快走吧!」
張明走到門口,拉上了門,不讓志剛送她,志剛囘到客廳,癱瘓地坐了下来,目光忽又接觸到了那封信,急忙拿着信趕出去。
「張明,張明!你有一封信!」
張明囘来,接過信惶惑地拆讀,信上歪斜的字句寫着:「明,我决定還是讓你留在這裡,有媽照顧我,你也可以放心了。這裡工作需要你,大家需要你,我覺得我不應該爲了自私的緣故迫你走,你和志剛在事業上,生活上,却是很好的伙伴,我祝福你們!」
志剛和張明再次擁抱了,糢糊的淚眼中露出了喜樂的光輝,他們爲那堅強的,徫大的勁夫默默地祝禱!(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