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女情長
製片:崔巍
編劇導演:吳回 程剛
小說改編
美術編輯
林擒・雷捷
一
七年了,林大嫂一直盼望丈夫的歸來。
在香港這地方,一個女子而且帶了三個小孩,沒有其他一點的補肋,只靠自己的勞力來換取一家的生活費,那實在太不容易。還好二房來三姑够義氣,不但不收房錢,而且主動地爲林大嫂看顧孩子,好讓大嫂安心在外工作。
二
尖沙咀碼頭大鐘的長短針指着七點。林大嫂提了菜籃走到市場。她看了滿桌的猪肉魚肉,她看了滿籠鷄鷄鴨鴨,可是又看看自己手裏的錢,默然走到市塲的另一邊。在那裏擺着豆腐,頭菜,鹹魚⋯⋯那才是她要買的,也是她可以買的。
她提着菜籃囘家,在門口遇到湘楓,湘楓是二房東三姑的唯一的女兒,在附近一所女校敎書。她推着一部脚踏車,書架上綁着一大叠敎本。
「這麼早就到學校去!」林大嫂說。
「是啊,今天起得特別早。」
「三姑也起來了嗎?」
「還未呢,媽昨晚打牌打到半夜。」
「她不是說戒賭了?」
湘楓笑着囘答:「這句話她不知說了多少次。爸爸未死之前她是不愛打牌的,但是現在,一天不打牌她就連飯也喫不進去。」
三姑人很好,有同情心,肯帮忙人。但是不幸丈夫早死,剩下她和一個女兒,女兒現在長大了,日間也出了去,她就更加寂寞,一個寂寞的人,在香港很容易染上打牌的惡習。
三
兒女年紀雖是不大。仍却相當會體貼林大嫂的痛苦,小的女兒小梅今年還只七歲,一早起來看見媽媽去了買菜,就走進廚房為媽媽燒水。林大嫂囘來看見了,硬耍拉開她,不給他幹,但是小女兒說:「媽,你一個人忙得連睡覺的時間也沒有,我實在應該帮你忙。
「但是你年紀還小哩,讓媽來,你給我出去看看兩個哥哥起了牀沒有。」林大嫂將她推出去。
剛巧三姑這時走進來,和小梅碰個滿懷,三姑抱怨說:「哎唷,今天打牌准不會贏!」
三姑一進來就對林大嫂說:
「剛才我聽見你和阿湘在門口說話,林大嫂,你千萬不可吿訴她我打牌啊。」
「我知道了。」林大嫂笑了笑,「三姑,我們的房錢⋯⋯」
「啊,有就給,沒有就不用給,就算我打牌輸了好了,哈哈哈!」
三姑說完,捧着一盆子跨出去,在門口又險些和小梅相撞:「今天准輸錢,出門不利!」
小梅進來吿訴林大嫂,大哥二哥都睡得像死猪,林大嫂笑了笑,和小梅走出去,看見他們正睡得很甜,她推推他們的身子,叫道:「太陽晒到屁股了,還不起來。」
他倆應了一聲,轉過身又睡着了。林大嫂看了又好笑又好氣。她拿起桌上失了音的口琴,放到咀邊一吹,非常奇怪,兩個兒子都霍然坐起來。大兒子更加緊張地說:「是我的。」
「我知道是你的。」林大嫂將舊口琴交給大兒子小柏:「快要吃飯了,快點起來,誰走得快媽就喜歡誰。」
兩個孩子都搶着走下床來。
「媽,我聽話,你答應明天送我上學。」小柏說。
「好了,等媽有錢,你兩個那去。」
「媽,什麼時候有錢?」小柏拉住媽的手,懇切地問。
「爸囘來就有錢。」
「什麼時候爸囘來哪?」
林大嫂感到一陣茫然,但她馬上又微笑掩飾着:「唔⋯⋯他很快就會囘來的。」
這時,一個隣婦跑進來,請三姑打牌,三姑推說還沒有吃飯,隣婦說去找別人,這可把三姑急了,她連忙說:「等一等!飯也不吃了,我陪你去。」
三姑和隣婦剛踏出門口,一個陌生的男子走來,禮貌地向三姑發問:「請問林大嫂在這兒嗎?」
那男子穿着一身海軍制服,身材高大,臉孔英俊,大約三十歲左右。三姑打量了他一會說:「是的,你貴姓,找她有什麽事?」
「那眞好了,」那男子高興地說:「我還以爲她搬了家。」
三姑感到意外,她看見那情景,還以爲他是林大嫂的丈夫林先生,林大嫂的丈夫是當海軍的,年紀也在三十歲左右,她叫了起來:「啊!你是⋯⋯」
那男子連忙說:「是的,我是林大嫂的丈夫林⋯⋯」
三姑不等他說完,就歡喜得狂叫起來,她拖着那男子的手跑進去,一面跑一面嚷:「啊,林大嫂,林先生囘來了!」
三個孩子馬上擁上去,抱住那男子叫爸爸,小梅根本沒見過爸爸,就是小柏和小松,也記淸不楚爸爸的面貌。他們聽到三姑這樣說,就以爲真是爸爸了。
隣婦也跑進來,對三姑說:「開枱了!」
「今天有喜事,不打牌。」
林大嫂也聞聲跑出來,她看見一個陌生的男子被小孩們圍着,非常尷尬,她感到莫明其妙。一陣熱潮上來,十分不好意思。
那男子連忙向三姑解釋:「那位就是林大嫂嗎?我就是林先生的朋友,剛才你不等我說完就誤會了。」
三姑有點不好意思,孩子們更加失望,但他們仍然關心地拉着男子問長問短,他們都希望得到一點關於爸爸的消息。
那男子叫唐秉勳,是和威哥同船工作的。這次他就是想來吿訴林大嫂威哥的消息。唐秉勳這名字,威哥以前也時常對林大嫂說起。
唐秉勳將一封信交給林大嫂,是他寫給林大嫂的,他木來只想將這封寄來,但是後來他所任職的船進了塢他就趁空親自來看望林大嫂。
林大嫂以渴望,驚懼的心情將信展開,看不到兩行,她呆住了,繼續感到一陣暈眩,眼前的東西在輒動:「⋯⋯威哥已於三年前死了⋯⋯」七年來,支持着她始終不屈地捱忍着的,就是「威哥囘來」的希望。如今,這個希望破碎了,她想到自己的將來,孩子們的生活,她悲哀極了,差點要哭起來。但當她聽到孩子們天真懇切的問:「爸爸什麼時候囘來」的時候,她馬上用最大的力量將眼淚忍住,勉强安慰孩子說:「爸⋯⋯爸,在海⋯⋯海船上,就快回來的。」
孩子們信以爲真,都天真地嚷起來:「爸爸快回來了!」
林大嫂將孩子打發下去,叫他們去替唐伯伯買點心。她再也忍不住了,倒在椅上大哭起來。
三姑剛才聽到孩子們的說話,還以爲是真的,正在不住唸阿彌陀佛,現在看到林大嫂這樣子,拾起那封信看一遍,才知道這是怎麼一囘事。三姑也抽咽起來⋯⋯
林大嫂萬念俱灰,她想到用最消極的辦法來解决問題————自殺。三姑看見她發了呆,也止住了抽咽,和秉勳一同勸慰她。
「三姑,你叫我怎不傷心,我自己不說了,就是孩子,你叫他們怎樣生活!」
「以後你不用交房錢,就當我賭輸了。」
「林大嫂,」唐秉勳說,「我也盡力盡一點朋友的義務,請你不要代將來生活費担心。」
「謝謝你,唐先生,」林大嫂說,「可是我⋯⋯」林大嫂又痛哭起來⋯⋯
終於,大嫂從悲哀中接受了他們的勸吿:「妻子失去了丈夫固然傷心,但是孩子失去了母親更加悲慘。」她决定了爲孩子而生活下去。
四
第二天下午,唐秉勳又到林大嫂家裏去,那天是星期日,湘楓也在家,正在替林大嫂三個小孩子上課。如柏介紹唐秉勳和湘楓認識。
「朱小姐熱心敎育,我很佩服。」唐秉勳說。
「唐先生對朋友熱心帮忙,我也很佩服。」湘楓說。
「你兩個一見面就彼此都佩服了!」如柏說得大家都笑了起來。
「林大嫂呢?」唐秉勳忽然想起了問小柏。
「她做生意去了。」
「做生意?做什麼生意?」唐秉勳感到奇怪。
「推銷奶粉。」
「哦,」
唐秉勳爲了不防礙孩子們上課,他坐到一邊,請朱湘楓繼續敎下去,
湘楓正講到一課關於賭博的書,她循循善誘地對孩子解釋着賭博的害處,最後她說:「賭博可使人做出他不願意做的事。」
「對不起,」唐秉勳在旁揷咀說,「我要請問朱小姐,賭錢自然不是好事,但要爲了帮忙朋友而賭呢,譬如急需錢用,而自己沒有這麼多錢,想贏點囘來,那可不可以呢?」
「如果輸了呢?」湘楓說。
「可是我沒有輸⋯⋯」他馬上自知失言,但是改口已來不及。
湘楓明白唐秉勳的心緖,她微笑說:「唐先生的動機很好,但方法不正確。請你原諒,我一向說話很坦白,讀書時候大家都叫我做「大炮」。」
「大炮?」三個孩子聽到道這個有趣的綽號都笑了起來。
「不過我很喜歡同坦白的人說話,」唐秉勳說:「我决定接受你的意見。」
「我也喜歡你這種勇於改過的精神。」
「唐伯伯,」頑皮的小柏插嘴道:「你兩個一會『佩服』,一會『喜歡』,好玩死了!」
說得大家又是一陣笑。
一會,孩子們上完課,唐秉勳和他們去玩荔園,湘楓也一同去了。
五
將近吃晚飯的時候,他們囘到家裏。大嫂已經囘來了。三個孩子每人都拿着一件東西,向媽媽眩耀。小柏一個新口琴,小松一個日記部,小梅一個洋囡囡,這些都是「神槍手」唐秉勳爲小孩們在荔園玩射擊遊戲的勝利品。
林大嫂稱贊了說:「唐先生,真好本領!」
三個孩子都留着唐秉勳吃飯,湘楓發覺母親不在家,正想去找她,三姑却在門外氣念敗壞地奔進來。
「媽,你又⋯⋯」
三姑連忙說:「我剛去飲茶。」
「四個人去飲茶是不是?」
「那裏,那裏⋯⋯」三姑還未說完,隔隣大嬸走進來拉着三姑說:「三姑你連牌也帶走了一張。」
三姑才知道手裏還執着一張牌,她實在太慌忙了,在隔壁一聽到女兒囘來了,就失魂地向外闖。
「⋯⋯」湘楓睜大眼睛,鼓起小腮,走到桌旁坐下。
三姑跑過去,陪着笑臉向女兒說:「下次再也不來了,算了吧!」
六
第二天,唐秉勳一早就走去找林大嫂,三個孩子已經起了床,在床上玩着昨天唐伯伯送給他們的東西,他們一看見唐伯伯來到,就歡天喜地地跳下床,圍着伯伯歡呼。
孩子們一直以為爸爸還在生,大嫂瞞住他們,不讓他們知道父親的死訊而傷心,所以雖然現在她知道這實在是唐秉勳的錢,也不敢拒絕。
孩子們聽到了爸爸寄錢囘來給他們上學,自然歡喜得了不得,跑着跳着出去吿訴三姑和湘楓。
唐秉勳又吿訴林大嫂,他想離開海興船,留在這裏工作。
「但是,」林大嫂說:「在香港找工作亦不容易。」
「不過我有一個世伯父在這裏做大生意,他也許會帮我忙。可是我正爲住屋這問題而大傷腦筋。」
在香港想找事做固然難,就是想找屋住也着實不易,何况唐秉勳是單身漢?
「所以,」唐秉勳說:「我想請三姑帮忙⋯⋯」
「你想住在這裏?」
「除了這樣我實在沒有辦法。」
林大嫂和三姑商量,三姑就一口答應下來,唐秉勳問三姑要多少租。三姑說:
「還說什麼租,如果唐先生不怕屈駕,我三姑就歡迎到極啦。」
七
唐秉勳的世伯宋公亮,是香港一個有名的建築公司的經理。他和秉勳已經十多年沒見面了,當他看到小厮送上來的唐秉勳的名片的時候,他歡喜得了不得,親自出去請唐秉勳進去後,熱烈地握着他的手問長問短。
唐秉勳說出了來意,宋公亮一口就答應下來並答應供給他足够林大嫂一家子的家用。
八
唐秉勳從萬利出來,走到船長辦事的地方,向船長辭職,船長和唐秉勳同事多年,起先不肯答應,及後唐秉勳假說自己耍結婚了,船長才無奈應承。但是他一定耍唐秉勳將未婚妻給他認識。
「但是他不懂國語。」唐秉勳說。
「沒有問題,未婚夫翻譯好了。」
「這⋯⋯」
「一定來啊,兩點鐘,XX餐室。」
這可給船長難倒了,唐秉勳去那裏找一個未婚妻?
他離開船長辦公的地方,愁眉苦臉地想着對付船長的辦法。
他忽然像想到什麼地方似的,走向林大嫂家裏⋯⋯
他一進門,看見一個阿飛裝扮的青年正在和湘楓談話。湘楓一見唐秉勳走進來,就指着唐秉勳說:
「就是他!」
那男子憤憤地瞪了唐秉勳一眼,就失望地走出門口。
唐秉勳不知就裡,弄得莫明其妙:「什麽是我?」
湘楓連忙向唐秉勳解釋:「對不起,唐先生,剛才請你替我演了一塲戲。那男子叫劉天,是校長的親戚;和我同在一間學校敎書。他時常來麻煩我,為了校長的情面,我又不好意思太過决絕他。可是今天越來越肉麻,我爲了見了他那野心,就假說我巳經訂了婚。他追問未婚夫是誰,我給他追得沒有辦法,又剛巧你走進來,所以⋯⋯」
「原來如此!」唐秉勳鬆了一口氣:「把我嚇了一跳。是啊,朱小姐,我也想請你替我演一場戯,兩點鐘⋯⋯」
「對不起,兩點鐘我有課。」
「你可不可以為我告半天假?」
「我是從不缺課的。」湘楓說完,道了歉,就提着書本出去了。
唐秉勳呆了一陣,正想進內找林大嫂,剛巧林大嫂從那裡走出來,她穿得齊齊整整的,正想去推銷奶粉,唐秉勳拖着大嫂就走,大嫂問他這樣緊張去那裡。
他只說:「去見一個朋友,現在已經是約定的時候了,一會你見到他,只要說「嗯」,點頭就行了。」
九
唐秉勳和林大嫂走到XX餐室,船長已經在那裡等候,他看見大嫂就說:「這位就是未來夫人嗎?」
大嫂聽不懂他說的國說,唐秉勳連忙用廣東話爲他傳譯:「他是船長,他說你就是林大嫂嗎。」他又用國語對船長說:「就是她。」
船長也聽不懂唐秉勳對林大嫂說的廣東話。對於粵語,他只識得一句「丟那媽」,但據說這是罵人的,他就不敢說。
「是啊,」船長說:「你們什麼時候結婚?」
「馬上就結婚。」唐秉勳用國語對船長說。又用廣東話對林大嫂道:「船長問你丈夫死去後怎樣辦,我說一於奮鬥。」
林大嫂悲哀地低下頭。
船長爲他們每人賀了一杯,舉起酒說:「來,我和你們乾一杯,祝賀你們今後幸福。」
林大嫂傷心地哭了。
船長覺得奇怪,唐秉勳馬上用國語向船長解釋:「她高興得流淚。」
1〇
不知不覺,唐秉勳已經在林大嫂那裡住了一個月,在這一個月裡,孩子們和秉勳的感情進展得真快。現在也們除了上學之外,差不多沒有一個時刻少得了唐伯伯。就是三姑,大嫂,湘楓,也非常歡喜唐秉勳。
唐秉勳給大嫂和三姑兩家子帶來了春天,使這兩家子充滿歡快的氣息。
林大嫂非常感激唐秉勳的帮忙,而唐秉勳也很多謝林大嫂的照顧。
每個晚上,林大嫂都爲唐秉勳準備好床舖,睡衣,拖鞋⋯⋯每個早上,林大嫂都爲唐秉勳送上洗臉水,點心⋯⋯完全像一個妻子服侍丈夫一樣,甚至可以說服待得更爲週到。
唐秉勳已經是三十六歲的了,三姑就說他應該有一個像大嫂這樣的妻子,林大嫂也已經守了幾年寡,爲了孩子,爲了自己將來的幸福,三姑也說他應該有個像唐秉勳這樣的丈夫。但是每當三姑和他說起的時候,唐秉勳老是說:「我是威哥的朋友。」就說開去了。而大嫂,也說認爲再嫁就等於宣佈丈夫的死訊,她絕不讓孩子知道。
一個晚上,月亮已走在囘家的路上了,屋子裡人都已睡着,只是林大嫂的房裡,還傳出一陣陣車衣的聲音。
林大嫂在微弱的燈光下工作,雖然她感到疲倦,但是孩子們嘴邊掛着的笑容,毎每使他忘記了辛勞,又振起精神做下去,做下去⋯⋯
「澎澎,」她聽到幾下輕微的拍門聲,她囘轉頭去,看見一張紙條從門縫鑽進來,她拾起來一看,上面寫着:「大嫂:夜已深了,請不要再工作,家用我會設法,過度的勞作是會妨礙健康的————秉勳」
雖然是短短的幾行字,但却蘊藏着最深厚,最髙貴的感情,林大嫂被這感情深深地感動了。
她將車頭收下。
在三姑的房裡門後面,湘楓躱在那裡。今晚,她寫了一封信給唐先生,將自己的心情盡向唐先生傾訴,但當她剛踏出房門口的時候,她看唐先生起了床,她立刻躱在門後。剛才的一幕,她從門縫裡聞得淸淸楚楚。當林大嫂的車聲停止的時候,她的眼淚像泉湧,她將寫好的信撕得粉碎⋯⋯
十一
第二天是唐先生的生日,他吿了一天假,但是爲了恐怕大嫂他們使錢,他沒有將這事在家中宣佈。
三姑一早就買了菜囘來,她將牛奶,生果,等東西給大嫂,這是大嫂托她買的。
「大嫂,」三姑說,「幾年了,我從未見過你捨得買這些貴重的東西!」
「是啊,」林大嫂說:「我是怕唐先生太辛苦,買來給唐先生吃的。千萬不要給孩子們知道。」
唐秉勳連忙說:「留給孩子們吃吧!」
林大嫂不管唐先生的說話,將東西收藏密密的。然後又捧一碗稀粥出來,送到唐秉勳的面前:「唐先生吃點粥吧!」
三姑在旁看見了,笑着說:「林大嫂,要是我是男人,就是來世做豬做狗也得娶你,你說是不是?唐先生!」
唐秉勳給她說得有點不好意思:「林大嫂真是賢妻良母!」
林大嫂紅了臉說:「三姑只會取笑人!」說完了走進厨房。唐秉勳望着林大嫂的背影消失在門角,低下頭喝去一口稀粥。不料粥太熱,熨得他叫了起來。
「什麼啦,唐先生像在想什麽心事?」三姑在旁微笑,像大有深意似的。
林大嫂給三姑說得不好意思,走上天台晒一早就洗好的衣裳,避開三姑。
三姑一點不放鬆,又笑着上來找大嫂,他說:「大嫂,你說唐先生對你有沒有意思,剛才他聽到我贊了你兩句,就連舌頭也燙痛了。」
「唐先生不是這樣的人。」
「就是這樣的人也不錯,威哥已經死了三年,難道你要守一輩子寡。」
「可是,不是守寡就等於宣佈威哥的死訊。」
「但是終有一天他們會知道的。」
「將來再算。」林大嫂轉過頭去,低下頭來,三姑走出,她的心中在矛盾着。
唐先生挽着幾大包東西囘來,壽麵啦,壽糕啦,他們才知道今天是唐先生的生日,她倆嚷着要去買禮物,却給唐秉勳一把抓住,他說:「如果你們要送禮,不如幫我弄菜,今天晚上有些朋友來吃飯。」
十二
賓客來齊了,三姑和林大嫂忙着上菜。
萬利建築公司的同事,唐秉勳在香港舊日的朋友,足足坐滿了兩桌,非常熱鬧。
湘楓今晚有點特別,她本來是從不飮酒的,但今晚却飮得很兇,已經連敬了唐秉勳兩杯,還擎起酒杯說:「唐先生是正人君子,我恭祝他一杯。」
三姑也爲她這種狂態而感到驚異。她吿訴唐秉勳,湘楓昨晚還哭了一整夜,三姑以爲她大概知道自己又賭了錢,所以她已在面前起了誓:「如果今後打牌就將雙手砍去。」
「這可不是玩的。」唐秉勳對三姑說。
「怕什麼,這些話我不知說了多少遍,可是一聽見到牌响就心動。」
十二
酒喝完了,飯也吃過了,除了幾個有要事的先走之外,差不多全都留下來。
有幾個有興趣打牌的開了一局,三姑自然其中一份。
唐秉勳看看周圍,朋友們差不多都在那裏興高彩烈地玩。只是看不見林大嫂。
他走進厨房,大嫂正在那裏洗碗。
「林大嫂,」唐秉勳說,「你真能幹,他們都以爲你是我的妻子。」
大嫂的心裏動了一下:「不知道底細的人是容易誤會的。」
十四
客人都走了,屋子裏囘復往昔的寧靜。
三姑今晚打牌打得疲勞一倒下牀,早就睡着了,湘楓飮得酒多,雖然是滿腹愁思,也很容易就睡着,孩子們就更不用說了。只有林大嫂和唐秉勳,還是輾轉反側,目不成眠——他倆的內心各自在鬥爭着。
終於,唐秉勳决定了,他認爲林大嫂需要他這樣的丈夫,而他也需要林大嫂這樣的妻子,而孩子們,也缺少不了照顧,敎養。
他走到林大嫂的門前正想拍門,突然,門輕輕的打開了,林大嫂站在面前。雖然月光是這様微弱,但他仍然看到,林大嫂蒼白的臉上掛着兩串光亮的淚珠。
開門的聲音把小柏從夢中驚醒,他睜大了眼睛,發覺不見了媽媽,他感到奇怪,正想叫,忽然聽到一個聲音自門外傳進來,雖然聲音很低微,但夜是這様靜,他可以聽得淸楚,這是唐秉勳的聲音:
「爲了澈底幫助你,我們唯有結婚。」
「我沒有理由拒絕你,但是不可讓孩子們知道⋯⋯」
在黑暗的房子裏,小柏在以最微的聲音在抽咽着,小子的心靈起了這樣的一種感覺:「唐伯伯不是好人。」
十五
第二天,小柏起得特別早,胡亂地吃了一點早點,就和弟妹上學校去了。
到放學的時候,林大嫂擺好飯菜在這裏等,總是不見孩子們囘來。湘楓到學校查問,學校方面却囘說他們今早並沒有來過。」林大嫂更加惶恐,差點要哭出來。
唐秉勳也焦急地在廳中踱來踱去。
最後還是三姑想得出,她請唐秉勳留在家裏看屋子,自己和大嫂去報差館。
屋子裏只剩下湘楓和唐秉勳兩個。
「奇怪?」秉勳說,「孩子們爲什麼連學也不上,連家也不囘呢?」
「我想這和你有關係!」湘楓說。
「和我有關係」唐秉勳弄不明白。
「如果你耍明白,這裏有一封信,你可以拿去看看。」她說完,挾着一叠課本上學校去了。
唐秉勳將信打開,看是上面寫着這樣幾行的小楷!「也許你不知道我沒有機會吿訴你我愛你,但是現在我失望了,我發覺你對林大嫂有感情,也許你爲了她接受你的幫助,但是這樣做是很難得到孩子們對你的諒解的。」
唐秉勳看完了信,心中感到不安,他來囘踱着。
十六
夜晚,小柏他們終於由一個警察送囘家。
大嫂拉着小柏的手:「小柏,把媽急死了,你和弟妹去了什麼地方。」
「去看戲。」
「去看戲?早上也有戲看。」
「小柏,吿訴唐伯伯!」唐秉勳說:「爲什麼不上學校?」
小柏恨恨地瞪了唐秉勳一眼:「關你什麼事!」
三姑爲他們開了飯,小松和小梅一見飯就狼呑虎嚥起來,只是小柏,他獨個兒走進房去,大力將門掩上,好像有如海的大恨蘊藏在心。大嫂連忙追進去。
「小柏,」大嫂說,「吿訴媽,受了誰的萎屈?」
「我望爸爸早日囘來,明天我們不上學了。」
「爲什麼?」
「我不用姓唐的錢!」
「小柏,人家這樣熱心幫忙我們,你不要這樣說,錢等爸爸囘來是會還給他的。」
「等爸爸囘來,他還有面見爸爸!」
「小柏,不准你這樣說!」一陣熱潮湧上來,大嫂禁不住滴了幾顆眼淚。
外邊,小松,和小梅已經吃完了飯,唐秉勳倒一杯茶給他們,他們互相望了一眼,一聲不响地走進房去。
唐秉勳以爲用真純的感情可以打動孩子們的心,但是他現在發覺並沒有效。他走上天台,獨自思索:有什麼辦法能得到孩子們的諒解?
一個聲音發自背後:「唐先生,現在你明白我的說活並沒有錯了吧?」是湘楓在說。
「我沒有辦法能使他們了解我!」
「那麽,你是不是愛林大嫂?」
「我只是同情她。」
「那我不應該得到你,雖然我愛你,但林大嫂更需耍你。」
「我很感激你」唐秉勳感動地說,「你年靑,你能幹,和你結婚當然是我的幸福,但是————但是我不放心林大嫂。」
「但是用什麼方法使孩子們對你諒解?」
「除了吿訴他們爸爸已經死了。」
「林大嫂一定不肯傷他們的心。」
「那麽⋯⋯叫我怎樣辦,我真不知道,我該怎樣辦⋯⋯」
唐秉勳痛苦地低下頭,湘楓無語可安慰他。
十七
三姑持着一封信給林大嫂,信上除了英文,還有幾個中文子,林大嫂看出這是寄給威哥的。但是奇怪,威哥已經死了三年,爲什麼還有人寄信給他。她將信拆開,裏面全是英文字,林大嫂不懂英文。剛巧這時湘楓囘來,林大嫂請她看看。
原來這是保險公同寄給威哥的信。威哥以前在他們那裏買了二萬五千元人壽保險,已經供了五年另三個月,公司於戰後復業,請他繼續繳欵。
「但是,威哥已經⋯⋯」林大嫂說,「這一筆保險費。⋯⋯」
「對了,」湘楓說:「他死了,你就是他的合法承受人。啦?」
「可是我手上一點証據也沒有。」
「湘楓想了想,我可以証明你是威哥的老婆,再找唐先生証明威哥已經死了,請個律師就好辦。」
大嫂高興起來:「噢,如果我有這一筆錢,我就不用担心了。」
湘楓和林大嫂連飯不吃就去找律師。
她倆急急走出去,恰巧這時孩子放學回來,林大嫂吩咐他說:
「快點吃飯,返學,媽有點事,去去就囘來。」
小柏看見她們這樣忽忽忙忙的,起了疑心,他叫了弟妹,跟蹤着她們。
孩子們停留在一間漂亮的建築物的門口,小柏識得最多字,他看出門口一個小牌寫着XX律師樓的字樣。
「奇怪,他們找律師做什麽?」小柏說。
「還不是和爸爸離婚。」小松說。
「恐怕不是⋯⋯」
「不是走來做什麼。」小柏堅持自己的意見:「想不到媽媽這樣也做得出。」
⋯⋯
他們囘到家裏,唐秉勳已囘了家。桌上擺着飯菜,他坐在桌旁呆想着,他一看見孩子們囘來,就懇切地說:「我正等你們囘來吃飯,媽媽呢?」
小柏開口就駡:「哼,原來你是這種人,媽媽已經和爸爸離婚了,你知道不知道?」
「啊,別誤會!」唐秉勳連忙解釋,「小松,小梅,你說唐伯伯是不是壞人?」
小梅和小松差不多同聲說是。
唐秉勳尷尬地嘆了一口氣:「如果你們不相信等你媽回來我當面解釋。」小柏說,「如果你有良心,如果你是爸爸的朋友,那你馬上走!」
「走?」
「你不走,我們走。」
唐秉勳無言地低下頭,他想,走,對,走才解釋一切,難道還要等待⋯⋯
十八
林大嫂和湘楓得到律師答應幫忙,歡天喜地走囘家來,誰知一進門,就看見小柏將唐伯伯送給他的口琴捽在地上:「不要那衰人的東西!」
「你駡誰,小柏。」林大嫂責問小柏。
小梅吿訴媽媽:「唐伯伯已經走了。」
「他爲什麼走的,是不是你們對他不客氣?」
「他沒臉住下去自然走了。」小柏憤憤地說道:「難道對勾引人家老婆的壞東西也要客氣!」
大嫂氣得臉也紅了,頭筋暴露起來,她重重地打了小柏一把掌,走進房間,伏在床上哭泣:「,我對不起唐先生。」
小柏呆了半天,他認爲媽媽幫姓唐的欺負他,他不要這様的媽媽,他拉着小松小梅,說:「我們走。」
小松小梅不肯跟他去,他們要媽媽。小柏將他們推在地上,自己一個人走了。
當大嫂聽到小松和小梅的哭聲而走出來的時候,小柏已經去遠了。
林大嫂拚命地追,瘋狂地追,一邊追一邊叫着小柏的名字。
小柏不管她的叫喚,繼續向前跑。
一輛汽車急速地駛來,林大嫂像看不見地衝過去,司機煞掣不及,將林大嫂撞倒。
她悽慘地叫了一聲,躺在地上⋯⋯
十九
三姑湘楓和兩個孩子到醫院看媽媽,大嫂裏了傷躺在床上。小松小梅一進房就奔到媽媽的床邊。抱住媽媽低哭起來。
三姑和湘楓也非常難過。
大嫂撫着孩子的頭,安慰着他們。林大嫂傷了頭部和胸部,傷得不輕,也不重,醫生說,靜養十天八天就沒事了。
大嫂雖然在病中,還念念不忘小柏和唐先生,湘楓爲了大嫂病中得到安慰,她答應負責和林大嫂找小柏和唐先生回來。
二O
湘楓乘駕着車子趕到萬利公司,宋公亮吿訴她,唐秉勳已於三天前離開了公司,聽說,囘船去了,並且今天船開航。
「今天開航?」湘楓驚叫起來。
「如果你想淸楚一點,最好到他們的辦事處詢問一下。」宋公亮跟着吿訴了她辦事處的地址。
「的士」好像和她作對,她站在門口等車,一輛輛駛來,不是給人截了去就坐了人,她非常焦急。
她趕到目的地,唐秉勳剛好提着行李從裡面走出來,同行的還有兩個朋友。
她連跑上去:「唐先生,唐先生!」
唐秉勳囘過頭來,見是湘楓:「朱小如,有什麽事?」
「林大嫂請你囘去。」湘楓說。
唐秉勳的朋友在旁邊催促:「船快開了,只有五分鐘。」
「唐秉勳搖搖頭,抱歉地說,船開了,再見!」他跳上車。
湘楓一把把他拖住,她差點急得哭起來:「唐先生,你應該回去看看她,她受了重傷。」
「受了傷?」唐秉勳感到意外,他不管朋友的阻擋,跳下車來,
朋友將行李交還給他,對他說:「我知道你走不了的!」
二十一
醫院的三等病房中的一個床位,林大嫂正在那裡睡着。她臉上頓露着一副痛苦的表情,如果她在做夢,那她一定在做痛苦的夢。
湘楓走到大嫂的床邊,低低地喚:「大嫂,大嫂」。大嫂睜開了眼,無力地望望湘楓。
「你看誰來了!」湘楓說,指着站在較遠的唐秉勳。
林大嫂依着湘楓的指示,强笑地和唐秉勳點了一下頭,說:「我對不起唐先生!」她本來蒼白的臉孔更加蒼白。
唐秉勳走到床邊,低聲說:「不,這只是我的罪過。」
林大嫂伸出一只手給唐秉勳,給他緊握着。林大嫂這情景感動了湘楓,也敎訓了湘楓,使她知道,實是不能强求的,也是不能妒忌的。她對林大嫂說:「以前我太自私,現在我才明白,唐先生,望你永遠和林大嫂⋯⋯」
「不,」唐秉勳說,「我這囘來,只是為了良心上的不安,等小柏回來,我還是走的。否則,小柏回來了也會再走。」
秉勳向林大嫂保証:他一定找小柏囘來。林大嫂蒼白的臉孔囘復了一絲笑容。
二二
秉勳雖然這樣說,但是,香港這樣大的一個埠頭,叫他到那裡去找。
他和湘楓找了幾天,還是得不到結果。
今天,他們回到家裡,三姑吿訴他們,明天大嫂就可以出院了,他們自然非常歡喜,但是一想到小柏的下落全無,又不禁又担心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小柏躱在門外,拾起一塊石子,向着唐秉勳的背脊擲去,剛巧唐先生走開了,石子落在地上。
三姑擺開飯給大家吃,小柏已經餓了幾天,她雖然倔强,但也無法壓抑這種本能的吃慾,他從門外窺到裡面舒舒服服地吃着,口水就向吐裡躺。突然,他像想起了什麽似的,繞到厨房的那邊,從窻口爬進去,想偷點東西吃,當他爬過窻口的時候,一脚踏在一件東西上面,他低頭看看,是一柄明晃晃菜刀⋯⋯他想起了:那晚唐秉勳和媽媽的一幕,他拿起刀,躱在門後。
只是一會,唐秉勳走進了,他拿着一只碗,揭開飯盆蓋⋯⋯
小柏將刀舉起,正想砍下去⋯⋯
就在這個時候,湘楓突然走進來,他急忙退到門後。他聽到湘楓說:
「明天大嫂出院了,而且可以領得保險費,以後的生活不用你担心,我希望你給我一個確實的答覆。」
唐秉勳回答:「以前我說過,對林大嫂同情多過愛情,我只是爲了終身幫助她而不能接受你的愛。但是⋯⋯」
「但是什麼?現在林大嫂今後的生活已不用你担心了!」
「你又不能跟我一起走。」
「爲什麼不能?」
「你的母親。」
「如果你能答應我,爲什麼不能留下來呢?」
「爲了小柏,如果我不走,小柏是永遠不會囘來的。」
「如果小柏囘來的,他一定說有一天會知道他的爸爸死了,到那時⋯⋯」
後門忽然傳來一個金屬落地聲,他們嚇了一跳,囘頭看一看,小柏在那裡哭泣:「啊!爸爸!」
全屋子差不多震動起來,大家都歡喜地嚷着,小柏囘來了。
小柏抱住唐伯伯,請求他的原諒。唐伯伯不但不怪他,反而好言將他安慰。
二三
第二天,孩子們穿上了新衣,像過新年一樣正準備去接林大嫂,林大嫂却在這時出現在門前。林大嫂發覺了小柏,發狂地叫過去,抱住他。大嫂的眼角湧出兩點大的眼淚。
一個男子走進來,自稱是保險公司的職員,請林大嫂去領保險費。
大家都歡喜得了不得。
三姑取出兩只戒指,替秉勳和湘楓戴上,林大嫂才知道,他們訂婚了。
小柏吹起口琴,湘楓含羞地低下頭,大嫂望着兒子也感到安慰,屋子裏充滿了歡藥的室氣。
鄰婦在窻口叫道:「三姑,三缺一!」
「今天喜事重重,不打牌,以後我戒賭。」
這是三姑的回答。————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