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婦照魂歸
1
鄕紳夏夢山,因爲很有錢,自然而然就擁有三妻四妾,也自然而然體弱多病。
大老婆二老婆早已去世,在他身邊就只有老三和老四。
這一天,他躺在床上,氣咻咻的胡思亂想,外邊,棺材店和儀仗店的老板老李和老陳便帶着一副尬尶的笑臉兒來兜生意了。
對於夏夢山的死,三姨太倒沒有所謂。在這種封建的大家庭裡,爭產奪產是必然的結果。女人呢,原來是好端端的,一到這種家庭,人也變得狹獈,勢利了。說到殘忍和愚昧,則有生活在這種家庭的男女老少,都是一個模樣。——影片要顯示的,可能是根據這一觀點產生的一段故事。究竟編導者有沒有遠到這一企圖,便該由讀者和觀者去判斷了。
且說三姨太到了客廳和棺材店的老板們週旋,大槪因爲這些人都送來了禮物,三姨太待他也還客氣。這個老李和老陳鼓其如簧之舌,瞎三話四,無非要在人還沒咽氣之前後做成這一筆買賣。
老陳說:「三太,還用得着你操心嗎?前些時定下的一副柳州木,早吩咐夥計開工。就是山地,仵工,也替你們預備好了。」
老陳不甘後人:「殯仗儀仗,生花擺設,我們也給計劃妥當,要是有什麽不測,立刻通知我們,總之够排塲够面子!」
三姨太連連點頭:「還用得着噜叨麽?不忘記了你們便是。」
說話之間,四姨太冰冰來通知三姨太,說老爺請她進去有要事商量。
三姨太進去了,冰冰對於這兩個老板可沒有三姨太那麽客氣,她覺得,希望一個病人好轉來是人之常情,而這些兒生意的傢伙,偏願意人家馬上死去,未免太可惡了。本來,像夏夢山這種人,生存着也不見得對人有什麽好處;可是冰冰心地善良,她不懂這道理。
這兩個老板碰了一鼻子灰,知道四姨太不是好惹的,連忙引退。
2
夢山瞧着三姨太進來,忙撑起身子,有氣沒力的說:「阿三,你可馬上替我打電報給亞泉的金山庄,要他吿訴仲平,說我眞想他把伍小姐迎娶囘來。亞三,你也該明白啦,一來了結心事。二來希望冲喜冲喜。」
然而三姨太對此不但不同意,反過來勸他先把這椿心事放下,病好了再說不遲。
三姨太的想頭,夢山不會不明白,因爲三姨太勸他阻止他,已經不祗這一遭,不過夢山認爲現在非堅持到底不可,他說:「阿三,我沒有一囘不遷就你,但這一躺我却必得把仲平接囘來,他離開這裡八年了,難道我病得這樣重也不願意我見他一面嗎?」
三姨太可一點也不呑呑吐吐,她直截了當的說:「仲平囘來了,我們可連站脚的地方都沒了。」
「阿三,這只是你的過慮吧了,我的家產,早就劃了你和阿四的一份。至於玉瓊爸留下來的十五萬元遺產,旣然是伍家的,我自然應該交囘玉瓊,將來她跟仲平結了婚,要怎樣處理這一筆遺產,那是他們的自由,用不着我們操心。」
在夢山說來,這表示倒很有「君子風」,畢竟他肚裡有些什麽算盤,誰曉得?
爲了這,三姨太始終不開心。
夢山雖然氣咻咻,却咬定非堅持到底不可:「阿三,難道你也不想想,我這一輩子,有那一囘不遷就你的?甚至大兒子伯鳴,不也因爲說是和你的八字相尅沒頭沒腦的送給了人嗎?現在,我也不管人家同意不同意,只要見伯鳴一面,看他們結婚,也許病會慢慢好轉來也說不定。」
四姨太也從旁相勸。
三姨太狠狠的盯了她一眼,憤然的把門「砰」上。
3
夢山的弟弟夢泉在城裡開了一間店子,專做些和美國華僑有關的生意,廣東人管它叫金山庄。
夢山的次子仲平,十幾歳的小小年紀便給送到這金山庄來,一方面進學校讀書,一方面見習見習。
電報來了,夢泉瞧着,曉得哥哥病重也很是焦急,立刻叫小厮把仲平找來。
4
離鄕十幾年的夏仲平,現在已長得一表人材,瀟灑英俊。
此時他正囘母校參加一個紀念性的籌欵游藝會,他在學校裡也是個風頭的人物呢。
游藝會裡,名歌伶杜素秋正和仲平的未婚妻伍玉瓊表演一幕「新白金龍」
素秋小姐竟然以長了小鬍的男僕姿態出現,唱工做工都很到家,博得一陣繼以一陣的熱烈的掌聲。
5
游藝會開過了,仲平囘到叔叔的金山庄,夢泉吿訴他父親病重來了電報,這使他又懼又喜,怕的是在他沒囘鄕之前父親便不幸死掉;但想到十年未晤的親人就在眼前,又感到萬分高興。
然而玉瓊究竟願不願和他一道囘鄕結婚呢?這倒是使人傷腦筋的問題。他和玉瓊的訂婚幷非出於兩相愛悅,是十幾年前玉瓊的父親臨去世之前跟仲平的父親說妥的。玉瓊旣無父母,留下來的就祗有她的嬸嬸駱杏紅。所以,目前唯一能够代表玉瓊方面說話的,便是這個靑年寡婦駱杏紅。
在讀者們的心目中,杏紅是屬於「不規矩的女人」那一類。事實,是,她目前正熱戀着一個叫作莊伯鳴的靑年,她希望有一天能和伯鳴結婚。她甚至利用玉瓊去做掩護,好規避人家對她的壞批評。
有了上述的原因,當仲平臨夜到她家裡,徵求她的同意,要把玉瓊帶囘鄕結婚時,她索性把責任推在玉瓊身上,她說:「玉瓊年紀也不小了,婚姻大事,也該由她自作主張了,那麽,你且問玉瓊去。」
玉瓊旣然是個在城市長大的女孩子,對戀愛和婚姻她所需要的是「自由結合」,而不是「指腹爲婚」,尤其這樣種莫明其妙的把她帶囘鄕裡,爲了替人家「冲喜」而委屈地出賣一切的「自由」,這在她是無論如何難於忍受的。因此,儘管仲平裝得如何溫柔如何懇切,玉瓊始終堅持她對婚姻的看法:「夏先生,你原諒我的坦白,第一,我們這樣的婚姻旣不建立在融洽情愫上,另方面,我也過不了鄕村生活。」
眞不知到仲平爲了孝道呢還是爲了眞實的愛?給玉瓊拒絕了,他還是苦苦的哀求:「瓊妹,旣然你爸爸答應我爸爸的,至少證明我們兩家人是有感情的了,難道你絕不考慮一下?」
「那好極了,你很可以跟我爸爸商量。」玉瓊這答覆,使在坐的人都笑了。
仲平雖然有點氣惱,却也無可奈何。
不過杏紅的想法却和玉瓊不同,她得意非常,她對伯鳴說:「玉瓊不願意做夏家的媳婦,那麽十五萬的遺產便可以設法討囘來,任由我們擺佈了」
6
仲平很有點手足無措,他頭昏腦漲的在街上到處亂逛,總想不出一個較圓滿的解决。
突然,一個吃醉了酒的胖子在暗處和他撞個滿懷,彼此心裡有氣,一下便駡起來了。
只是這一駡,却駡出個解决來。
原來這胖子非他,正是過去曾在他叔叔店子裡當過廚子的杜六。
杜六雖吃得醉醺醺,倒還懂得邀請仲平囘家吃盞淸茶。仲平也實在疲倦了,無可無不可的隨着他跑。
然而他一心旣惦記着懸而末决的事,如今得遇杜六。便苦苦求他幫忙。
杜六的老婆不知就裡,還以爲胖子欠了人家的賭賬。
仲平也給她駡得很覺沒趣,都把事實和困難向婆娘說了。
婆娘想了一想,先是皺眉不語,未了却嘻嘻的說:「有辦法有辦法,只不知你爸見過那什麽伍小姐沒有?」
仲平搖頭:「我看不會。人家都住在城裡,爸是一輩子都在鄕下裡過活。」
婆娘聽說,便附耳向仲平提出她的所謂解决辦法。
原來她要介紹一個當女傭的去代替玉瓊,條件便是仲平給她們租錢,比方說,三百塊錢租她一月。
這辦法仲平不會不同意,多少租錢在仲平也無所謂,但一個女傭,她的行藏舉止能像一個富家小姐嗎?要是因此露出馬脚,那才是大大的糟糕。
於是他對婆娘說:「想想還有比那丫頭更適當的人沒有?」
這時間,後面傳來了一陣婉囀歌聲,仲平躡着脚跑過去,一瞧,那歌唱的少女不是別人,正是在游藝會參加表演的杜素秋。這發現,在仲平說來,恍如一個在沙漠裡發現水泉一樣的値得高興。
他一把抓着杜六:「六哥,那唱曲的小姐是誰?她,眞是再理想沒有了。」
「什麽,你是說我的妹妹?」杜六的神態顯示他對仲平的提議毫無商量的餘地。
偏偏,婆娘却覺得這正是一個賺錢機會,她提議只要仲平多出一點租錢,她總能把素秋說服。
爲了杜素秋的溫馴良善,雖然開始她不很願意,結果,也畢竟勉强答應了。
婆娘,說:「素秋,這有什麽不好,夏光生是大戶人家,怕會虧了你不成?」說了,囘頭對仲平說「素秋每月賺三百塊,夏先生,你就給她六百塊吧。說句笑話,我們可租日不租夜的!」
7
杜素秋代替伍玉瓊這一祕密,不知誰洩露風聲,馬上便傳到駱杏紅的耳裡。
不久之前,當玉瓊拒絶了仲平的要求時,杏紅滿以爲十五萬塊的遺產可以據爲己有,從此和伯鳴遠走髙飛,優游過活。誰料平地一聲雷,從旁却殺出個杜素秋,把仲平活了,自己却因此受到大大的打擊,功敗垂成。
然而杏紅也不是個好惹的人,她决不會就此罷手,爲了那諾大的一堆鈔票,她願意付出最大的代價。
仲平囘鄕的一天,杏紅便對伯鳴說:「事不宜遲了,我們明天便該追踪前去,我們應該在夢山面前把仲平的欺騙揭穿,那麽,我們便可以把遺產爭囘來了。當然,此行非和玉瓊一道不可,她是人證物證,不過我們可不能把眞相吿訴玉瓊,你不是可以訛她說到鄕村旅行,暢遊幾天嗎?」
伯鳴對這却幷無多大興趣,他遲遲疑疑的不置可否。
杏紅當着伯鳴這種模稜態度,眞是又急又惱又氣又恨,她駡伯鳴沒良心,質問伯鳴是否已移愛玉瓊,她恨恨的道:「爲了你,我什麽都犧牲了,如今你却看上玉瓊了不是?你小心點,我得不到你也不許別人得到你,難道你以爲我是個好欺的女人麽?」
伯鳴也明白杏紅有一副狠的心腸,他不敢再予拒絕。
8
仲平和素秋以未婚夫婦的姿態囘到久別的家園來,立刻使終日躺着的夢山欣喜得霍然而起,他撑着手杖,顫岌岌的便要跨出大門接晤兒子,還是三姨太,四姨太把他攙扶着了。
而當老僕阿福把仲平和素秋引到他跟前來,他簡直笑得合不攏咀:「呵呵!好了好了!阿平你畢竟囘來了。呵呵!我的病也好了。」然後,他張着眼瞧着素秋:「她就是伍家的……」
至此,仲平也不好說話:「是,是,她便是我們夏家的媳婦,伍家玉瓊。」
素秋低下頭,紅了臉的讓仲平領着一一的拜見末了,夢山向衆高聲吩咐:「你們都替我好好預備,明天便是阿平的成婚吉日。大家高興,多吃幾盃!」
9
經過了一天的擾攘,迎賓送客;行禮拜祖,早弄得素秋疲倦不堪,難過之極。她悄悄垂淚,暗駡杜嫂爲了賺那幾個臭錢,却要她受這樣大的委屈。
一直臨了「洞房」,她還是爲了受的委屈太大了,始終伏在桌上嚶嚶啜泣。
仲平踱來踱去,除了說幾句安慰的話,簡直束手無策。
夢山太高興了,雖然不敢多吃老酒,那樣子,倒有點醉醺醺的,他堆着一臉笑容的闖進新房來,問長問短,說這說那;「哎喲!阿平,時間也不早了,你們也該早點歇息才是,何况新嫂子一天跑來跑去的。」他囘頭瞧着杜六的老婆還呆站在那裡,又吩咐她快去歇息。杜婆娘此來原爲監視仲平,仲平和她約好,他和冒充新娘的關係,是「租日不租夜呢」。這會子夢山要她快去歇息,心裡雖不大願意,又不好不依。
所以,她覬準夢山和三太四太去了,連忙跑囘來,一把抓住仲平:「你好便宜,你不到外面去,偏要我去?」
仲平瞧左右沒人,央求道:「六嫂,今天才是洞房吉日,要給他們曉得我竟在外面歇息,不是一切都給拆穿麽?」
婆娘把眼一瞪:「喲喲!你可別訛我,你倒高興要吃天鵝肉來了!」
仲平忙掩着她的咀:「別這麽大驚小怪呀。我那裡就要訛你?這會子已成騎虎之勢了,你就給我帮帮忙吧。總之租錢方面,多給你一點便是。」
因爲貪財,這一下婆娘自然答允了。
現在仲平可以儼然的受「孝子」的稱頌而無愧,可憐素秋却不得不每天勉强堆起笑臉,溫順地侍候翁姑,認眞說來,她所受的磨折,和那些出賣肉體的,又有何分別。
10
再說杏紅和伯鳴早就到了夢山居住那地方,可是離仲平結婚之日已有多天了,他們還沒有進行預定的計劃。兩人整天呆在小客店裡,又不敢多露臉,只怕給夏家人撞見倒不是玩的。
杏紅呢,時時刻刻總是雙眉緊蹙,看樣子,她正是時刻都在焦思苦慮,她會抽了一支烟又一支,烟霧繚繞中,只看到那像兩點火燄似的眼睛。
突然,伯鳴趨前緊握着杏紅的手,說:「最初我們不是打算利用亞瓊麽,後來我覺得這計劃究竟不很週密,拆穿了,要是夢山反顏相向,索性置之不理,不是反爲不美!」
杏紅的情緖很激動:「你說得正對,那老傢伙也不是好惹的,素秋不是玉瓊,這對他畢竟沒有什麽壞的影响,他很可以索性把素秋認作媳婦。這一來,那十五萬塊休想他交還你!」
兩人沉默了一會。驀地,杏紅把烟蒂頭一扔,叫道:「喲!辦法有了!伯鳴,仲平旣瞞過了夢山,我們不妨將錯就錯,乘夜進去,把素秋……」說到這,她把伯鳴抱得緊緊的,然後附在耳根把她的計劃說了:「你說是不是?我們立刻以家長去探望玉瓊,旣然他們不能讓玉瓊和我們相見,那老傢伙就只好給我們予取予携了。」
伯鳴輕輕把她一推:「這種傷天害理的勾當我可沒有這胆量。」
杏紅伸手把他一拖:「什麽,再說一遍,哈哈,你沒有胆量?你說良心?且問你,你要是愛我,便沒終日婆婆媽媽的講良心。十五萬呵,我們可以享受一輩子啦。」
良心,情慾,金錢,在伯鳴的胸中劇烈地交戰,使他感到萬分苦惱,畢竟,在情慾與金錢這一雙惡魔之前,良心敗退了,他同意了謀殺素秋的毒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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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方面。在一個深夜裡,素秋一面檢點行李,一面幽幽的向仲平話別:「我明天無論如何都得離開你們夏家。」
仲平依依不捨,以無限留戀的口吻說:「素秋,你眞的不能多留幾時麽?」
素秋含情默默的搖頭:「我總會給你瞞到底的,我向你爸爸吿訴,我只吿訴他囘娘家住一個時間。」
「可是,素秋,我們的相處眞可說是相敬如賓,難道你不相信我對你有了深深的情愛嗎?」
「我還是暫時離開這裡的好。有一天,當你向爸說明一切,而他也覺得我們的結合不致於有什麽不對了,我再囘到你身邊來不也一樣麽。」
仲平緊握着素秋的手:「好!爲了遵守我們的諾言,我們來乾一杯!」說着喜孜孜便要到外面拿酒來。
就在彼此感淸激動的剎那,靠近花園的一扇窗給誰闖開了,隨着燈光也給熄滅了;房裡是一片黑喑,黑暗中可能有一陣强烈的搏擊聲和掙扎中的叫喚與呻吟,但是沒有誰聽得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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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秋在黑暗中給殺害了,杜六自然不會放過仲平,他認爲這個殺人兇手準是這個讓妹妹冒充他妻子的朋友。而這個朋友的突然沒來由下毒手,倒是他始料不及。
他纏着仲平,質問仲平憑了什麽要殺他的妹妹?
看樣子仲平也很不好過,他說:「我何嘗不爲素伙的死萬分悲痛。想想,我爲什麽要下毒手?我跟她無寃無仇,何况,我們之間相處得也不壞。」
杜六想想他覺得冲平說的未嘗沒有道理。
仲平繼着說:「事情已弄到這田地,就是鬧上縣府不也是一樣。如今補救之法,我應該厚厚殮葬素秋,也該重重的給你賠償,倒不知你可同意?」
不答應吧也拿不着他夏家的什麽把柄,而且夏家有錢有勢。「哎!算了吧,素秋人也死了。」再加上視錢如命的杜婆娘這麽一說,杜六也只好答應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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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素秋因爲身體過於羸弱,只這麽一擊便倒下來,謀殺她的人瞧她僵臥不動,以爲她死了,撇下便跑,後來仲平和夢山發覺了,慌亂中連忙吩咐老僕阿福把素秋抬到外面。
阿福和他的老婆把素秋抬到自己的小屋子,手上感到的是一種從素秋軀體而來的微微的溫暖,這個善心的老人又激動又欣慰,過份的喜悅使他高聲的叫嚷:「她的身體還有暖氣呢!」他甚至認定素秋只不過受傷很輕,而所以如此,不過給打暈罷了。
果然,在阿福夫婦倆的信心和儘力施救之下,素秋慢慢便甦醒過來。阿福爲之高興得全身顫抖。
素秋在一種緊促的呼吸中睜開眼睛,雖然傷口還隱隱作痛,但她的精神還可以支持她開口說話:「呵,福伯,是怎麽囘事呵?」
「呵,你是說你完全不嘵得爲什麽受傷?少奶奶,你想想呵。」
素秋像做了一個可怕的夢,夢裡的一切她記憶得幷不淸楚,可是這個惡夢帶給她以憎恨的情緖倒是非常眞實的。
其實,不但素秋不明白自己爲什麽受襲擊,就是阿福,又何嘗明白仲平爲什麽要對妻子下毒手?所以,雖然他是個善良的忠心的僕人,也不能不對仲平起了大大的憎恨。
可能是爲了這種深深的憎恨,自從以後,素秋也不願再在夏家的任何人之前露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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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秋被殺後的幾天,杏紅果然到夏家來了。
夢山一聽杏紅來了,先就嚇得冒一身冷汗,他哆嗦着,不知要她進來不要?不要固不合人情,要呢又不知如何轉圓?
三姨太瞧着他又好氣又好笑,便說:「這有什麽怕的?吿訴她,玉瓊病死了!」
杏紅進來,咀裡和夢山打着客套,眼睛却不住到處溜。
說呀說的,便說到玉瓊的身上來了。夢山馬上裝着非常悲戚的樣子,說:「眞是家門不幸,令姪女進我們夏家只這麽短短半月,竟害急病去世了,哎哎!」
杏紅開始也表現一派傷感,忽然却板着臉孔:「那爲什麽不通知我呢?」
三姨太忙搶着編了一套話替夢山答話。
可是杏紅對這答話幷不滿意:「目從她爸媽去世,我便拼着一切不管把她撫育成人,她旣然病了,也犯不着瞞我呀!」
夢山和三太聽得越說越有勁,曉得來頭不對,便做好做歹的說要厚厚送一點錢給杏紅過活。
杏紅也明白他們外硬裡軟,自更不肯退讓半步,她要求開棺驗屍:「玉瓊死得這樣不明不白,我那裡對得起她死去的父母。」
於是你退我進的,杏紅便說到那十五萬元遺產上頭。
夢山是守財奴,是剝削慣家,他如何就肯白白把一筆大財產還給杏紅。
「你不答應麽?」杏紅不慌不忙的說:「也吧,我們可以找律師解决!」
一提到律師,夢山馬上軟下來了,抬頭看三姨太默然不語,知道事態至此己無可挽囘,只好咬着牙道:「好,你要的我都答應了便是。」
15
這些時日來,伯鳴便陷在一種心緖極端矛盾的境地中。名義上,他是玉瓊的未婚夫,事實呢,杏紅却跟他有瞹昧的關係。可是在感情上說,他所愛的實在是玉瓊而非杏紅。
杏紅往晤夢山,伯鳴獨個兒悶在旅館裡忐忑不寧。玉瓊乘這機會躡着脚進來,沒把伯鳴嚇了一跳
玉瓊說:「看你那種失魂落魄的樣子,究竟爲了什麽?」
伯鳴搖搖頭。
「別騙我,我看你和嬸嬸鬼鬼祟祟的,而且,偶然跟你說幾句話,她便狠狠的盯着我。鳴哥,要是你眞的愛我,我們幹嗎不可以坦坦白白,隨隨便便呢?」
伯鳴很感惶惑:「沒有,我跟她幷沒軌外行爲。」
「沒有嗎?這正是我所希望的。如果你不是和我訂了婚,如果我不是愛你,我也沒有勸你的義務了。鳴哥,你還年靑,爲了你的前途,爲了你的事業,我希望你還是檢點行藏,認眞使自已振作才是。」
伯鳴似乎受了很大的感動:「瓊妹,你使我太慚愧了,你對我的關懷使我感奮至深,是的,我應該改善我的生活,我應該重新做人!」
話還未了,杏紅却已閃身進來,她是「明眼人」,而且,伯鳴又激動得臉紅紅的,於是,她說:「你們倒談得很投機呢。」說了,一雙眼死盯着玉瓊。
玉瓊早料到有這一着,所以幷不畏懼,她招呼了一下,挺着腰跑出去了。
伯鳴也要隨着出去,杏紅把他一攔:「唏!別跑!我,有話跟你說。」她頓了一頓,一雙眼睛像兩點火燄,使伯鳴感到渾身灼熱。「伯鳴,事情到了這田地,我希望你說句老實話,你要鈔票呢還是要愛情?」
伯鳴沉默着,他憎恨的神色表示他內心的抗議
「別裝腔了,我替你說吧:『要鈔票也要愛情』,是不是?」
「是或否都沒關係!」他咬着牙爆出了這一句
「你說得好,那麽請你再說:你愛阿瓊還是愛我?」
「都愛,都不愛!你可把我怎麽樣?」
「把你怎麽樣?哼!老實說,愛情是自私!是盲目的!誰也容不了她所愛的同時愛兩個人!要愛我,便得放棄她!」
「如果我不能放棄呢?」
「那麽你便應該離開開我!」杏紅越說越憤恨,如今,她如火的情緖幷且有了無可奈何的悲戚:「可是,伯鳴,你爲什麽不想一想我們的過去呢,爲了你,我把一切都毀掉,爲了你,我冒着最大的危險去爭奪那些遺產,伯鳴,難道我眞的就要霸佔那大堆銀錢麽?還不是爲了我們今後的日子!」
「我知到我對你不起,旣然我是這樣愛阿瓊,你就原諒我們罷。」
杏紅勃然變色:「你說得太容易了,你把我一切毀掉,你却掉頭而去。哼!難道你竟不知道你的生命握在我手上?難道你不知道你自己是殺人兇手?我可以要你生,同樣可以要你死!很好,你去吧,也讓我把殺死素秋的兇手向大家宣佈!」
這威脅,對伯鳴實在太危險了,杏紅說得不錯,他是殺人兇手,他敢向惟一知道他是兇手的人反抗麽?他只能說:「紅,別相迫太甚啊,總之,我依你便是。」
杏紅摸出利刃,向桌一拍:「那麽,像對素秋一樣,你把玉瓊也結果了!」
現在,充塞在伯鳴心裡的是一股複雜的無可形容的情緖,他迷迷糊糊的拿起利刃,一步一步的向外移動,跑一步,他便覺得所犯的罪越重,他完全忘却了自己是玉瓊的愛人。
但玉瓊畢竟是聰明人,長久以來,她無時無刻不在暗裡提防,因此,杏紅和伯鳴的對話,她早聽得淸楚,也因此。當伯鳴還沒有準備動手之前,她早逃出了杏紅所設的陷阱了。她幷且留下了一紙短簡給伯鳴,希望他「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短簡雖只有聊聊的幾句,對伯鳴却是一種最大的警惕,是一服淸昏起迷的淸凉劑。
幷且使他囘頭去重新和杏紅算賬。
杏紅看看來頭不對,忙退縮一隅,待伯鳴氣衝衝的只管亂闖時,她一閃身早避去了伯鳴的襲擊,幷且一直跑出門外,跑到伯鳴無可尋覓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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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爲素秋被福伯救護得以不死,從此便隱居在福伯的小屋子裡。杜六和他妻子代因爲得到福伯的通知,兩口子一起到搬到這地方來。
這兩口子因爲拿到了仲平補償給他的八午塊錢,便終日沉迷賭博,再也不想找活計了。
但是一天一天的過去,沒到十天半月,八千塊錢早就輪得一乾二净。於是兩口子,便你埋怨我,我埋怨你,一天到晚吵個不休,因此,素秋,所受的委屈就更大了。
這一夜,福嫂從外面囘來,出乎衆人意外,和她一道進來的竟是杏紅。
杏紅瞧大家一臉狐疑神色,忙道:「趕搭夜裡開的一條船,不料竟錯過時間。」
誰料這一錯過,便永遠錯下去了。至少,她一進門便聽得杜六正在那裡叫駡噜囌,說仲平殺了素秋,只給他幾千塊錢,未免太便宜他了,他說他决不就此罷手,這還不使杏紅感到自己所幹的是大大的錯誤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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憑夢山的想法,妻子,媳婦的死掉,對男人們實在毫無干係,頂多給她一副好的棺木不是一了百了,所以,沒到幾時,她又迫着仲平續娶,仲平雖然不很同意,但至少便受着「不孝有三無後爲大」的「庭訓」,也就勉强的答應下來了。
當下媒人們跑來跑去,帶給夢山不少女兒家的照子,結果,伍鄕長的女兒麗英便給選定了,只要算命的算過時辰八字,便可擇吉迎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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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消息,從福伯的口裡帶到杜六和素秋的耳裡,使他們感到非常的氣憤。
素秋雖說沒給殺死,杜六却始終覺得仲平是個不講義氣的朋友。
素秋就更感雞過,囘憶不久之前,仲平還對她海誓山盟,對她顯示深深的情愛,如今。還不到幾個月,他便和另一個人再次的海誓山盟,再次的傾吐心腹了。
這還不够使人憎恨麽,因此,杜六誓言要找那不講義氣的朋友算賬。
可是福伯却認爲硬碰硬不是辦法,他夏家有的是錢,殺人嗎?你却逃不出和富人們做一路的官府的緝捕。
這一來,便用得着杏紅替他們設計了。
於是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大家便說定了,由素秋扮作寃婦魂歸,無論如何不讓他夏家人好好的過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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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平續絃之夕,不消說自是賓客盈門,夏家旣是富貴之家,而新娘的伍家也是鄕裡有財有勢的大戶。
偏偏在鼓樂喧天,酒酣耳熱之際,怨婦的鬼魂在新婦的房裡出現了。
女傭正在替新娘麗英御裝,一個長髮蓬鬆,兩眼深陷的「女鬼」以一種凄厲的憤怨的姿態像向她們撲奪似的站在那裡,立刻,女傭嚇得心胆俱裂,哆着直着喉嚨呼叫求助,麗英呢,早就暈倒榻上了。
仲平和夢山他們聽得叫聲趕來救助,那「女鬼」已去得無影無蹤。半响,麗英甦醒過來,幽幽的說:「仲平,那蓬首披髮的女人說是你的前妻,她警吿我,要是我和你結婚,她便要扼殺我!」
仲平顫抖了一下,暗想:一點不錯,果然是她了。
想着,悄悄地跑到素秋的遺像之前,那裡正燃着兩支瑩瑩的光燭,他裝着非常虔誠的神態,喃喃禱吿:「素秋,要眞有靈,願來就我!」
立刻,一陣啾啾的笑聲自遠而近,仲平定睛看時,站在他面前,泫然欲涕的正是杜素秋。
仲平凄然道:「素秋,自你死後,綿綿長恨無了期,如今你來向我互訴相思苦麽!」
素秋恨恨的道:「別裝腔扮傻,你自翩多情,其實你不過是情塲魔鬼!你以爲我會給你訴相思嗎?今夜我來非跟你算賬不可!」
「素秋,你要我追隨你到地下麽?眞是求之不得,爲了你的離開我,永遠的離開我,我就準備自殺了!」
「你自殺?瞧,今晚你不正是只聞新人笑那聞舊人哭!」
「素秋,你別誤會,那不過是他們迫我續娶。」
「還要扯謊,人們還可欺騙一時,難道連鬼你也要賣弄手段?」
「要不相信,我立刻死給你看!」仲平竟然要尋死覓活,他要在這「女鬼」之前顯示他的風流與多情呢。
「唏唏!你眞要死麽?很好,夜半你到花園來,我和你一起到地獄去!」
20
夜半,仲平果然隨着「女鬼」素秋到花園來。
這時月暗星稀,夜風蕭蕭;風來草動,人影幢幢。素秋在他耳邊悄悄說:「這便是地獄了!」
隨着,有什麽聲响響起了,叱喝着仲平的名字,幷且緊緊的向他胸前一抓。
仲平細細辨認,暗叫:「這倒像是杜六的聲音。」
一點不錯,杜六緊緊抽着他,叫着,駡着,駡他不够朋友:「你這種人,要殺掉你不過像殺一頭猪那樣吧了。」
仲平不敢說話。
一會,素秋嚶嚶啜泣的向杜六請求,求他別殺害仲平。
杜六不答應,看情形杜六的刀子就要向仲平的頸項揮下!
這時間,杏紅再也忍耐不了,她的情緖很激動,她覺得爲了她的私慾却要這許多人爲她受若,實在太沒有道理,就在這緊張關頭,她把一切的經過都向大家坦白了。
夢山他們也因爲女傭的報吿,馬上拿了燈籠火把進院尋覓。
這當中,伯鳴和玉瓊竟混在衆賓客中。
火光燭耀,但是杏紅凄然垂淚,伸手拖着伯鳴和玉瓊:「玉瓊,伯鳴才眞是愛你的。」說了,又囘頭對仲平,求他原宥:「都是我不好,你對於素秋的愛,素秋又何嘗不了解。」
夢山當然高興,這一塲紛擾使得大兒子伯鳴重囘夏家。
然而,一切的欣喜都挽救不了悲劇的發生,在沒有人注意的刹那,杏紅抽出利剪自殺而死!
當然,這個寡婦的血跡馬上便給君子們抹得乾乾淨淨,君子們甚至欣然相吿:「惟有她的死才好使别人生存得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