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女人 ・電影小說・
我是一個女人,我跟一般少女一樣,曾經有過幸福的童年和天眞無邪的生活,我也唸完了高等學程。記得那是個多麽光明燦爛的日子:當我戴上學士帽,手拿着文憑,站在畢業生的行列裡,臉上浮起成功的微笑。
從那天起,我開始了各種美麗的理想,我想做個體育家,又想做個文學家,或是工程師,或是社會的改革者……。總之,我希望能做點有益於人羣的事情。
可是沒有多久,我的理想還沒有實現,却遇到了軒,於是我也跟一般少女一樣,有了浪漫而熱情的羅曼斯:花前月下,我們陶醉在愛的甜蜜中,愛情畢竟勝過了一切,我跟軒很快就結婚了,我進了人生新的階段。
時光荏苒,轉眼間,我已經是三個孩子的母親了,可可、咖啡、牛奶,先後出世。軒是個能幹的工程師,也是個很負責任的丈夫,可是他好像染上男子中心社會裡的那種大男子主義的遺毒,在家裡自尊自大,在外面又愛講面子。因此我雖然雄心未息,却一直沒有機會可以實現我工作的理想,有時候我想看看書,可是剛拿起來,不是孩子要撒尿,就是傭人要小菜錢,要不然,就是軒下班囘來了,可憐我的書永遠都是翻開第一頁看。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我的臉上失去了笑容,每天都被鷄毛蒜皮的家庭瑣事把我厭煩死了,我感到丈夫、孩子、家庭,一天天把我緊緊的包圍着,把我的生活圈子越縮越小,小得簡直透不過氣來,我快要窒息了。
我想起我的老同學張太太,她是個典型的香港太太,每天都去逛百貨公司,選擇些上好衣料,在高貴的茶廳裡喝頓下午茶,晚上打打麻將,或者參加宴會的應酬,以物質的享受來塡補生活的空虛,自我陶醉一番。我曾經想跟她學習過,可是這樣的清福,我實在享受不了。
我又想起另一個同學李德儀,我眞羨慕她,幾年來她從事教育工作,在事業上得到温暖和進步,可是她爲了工作而保持了獨身,她認爲家庭與事業是水與火,絶對不能相容。
我徬徨了,難道一個結了婚的女人就不能替社會做工作了嗎?
一天,我在路上遇見了康敏,他熱情地跟我握手,把手裡的報紙交給我,他的臉上浮着初開的芙蓉般的笑容,啊!小康,他是比我低兩級的同學,當年我編輯校刋的時候,曾經叫過他寫文章,可是現在,他已經是長城報舘的採訪主任了。記得一位先哲曾說過:「有事業才有生命」。不錯,小康的生命力眞強,可是我有什麽不及他呢?不,只因爲我是個女人。
經過了再三的考慮,我總不甘心把我的前程埋葬在廚房裡,於是,在一天晚上,我鼓起勇氣,向軒提出了這個問題。
「出去工作?」軒感到很突然,「這個……」他愕住了。
「你不讚成嗎?」
「當然讚成!」他猶豫了一會,「不過……婦女職業在這兒是可以算得出來的,商行、洋行、銀行的職員,打字員,這些算不了職業,只是花瓶而已,其次是飛機上的女招待、舞女……。」
我的表情很不高興。
「還有……還有女護士、女教師……。」他很機敏的轉變了語氣。
「我就做女教師,我去找李德儀,她一定能介紹我!」
這一下,他沒有什麽可說了,只好點點頭說:「好,你去找她看看吧。」
我高興地吻了他一下,表示我的謝意與熱忱。
第二天,我懷着興奮的心情,去到李德儀的學校裡找她,誰知她還是堅持那套老調:
「喏,說不定你第四個孩子又來了,那怎麽辦呢?所以我說,在這種社會做女人,要家庭就不能要事業,要事業就不能不犧牲家庭了,而且……」她又接着說,「現在學期還沒有結束,就是做教師,也得等下一個學期開始才有機會。」
我滿懷的高興頓時消散,失望地囘家去。
我開始從報紙上去留心『聘請』的廣告,忙碌地奔走於大厦、工廠、寫字樓……,可是到處都碰了壁。
一天,我從一間大厦裡出來,又是失望、頹喪,疲倦地擠上了一輛巴士;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叫我,囘頭一看,原來是小康,他笑着從坐位上站起來讓給我坐,「到那裡去?看樣子像走了不少路!」
「唉,這幾天鞋底也給跑穿了!」
我坐定後,把幾天來找工作的情形告訴了他,「眞氣人,結了婚的女人找工作竟會這樣難!」
小康頓有所感的瞪住我笑,我被他笑得不好意思了。
「你笑什麽?」
「到了!」他高興地拉住我的手站起來,「到我們報館去。」
小康也不跟我說明白,就一下子把我帶到了總編輯李先生那裡,我窘住了,我從來沒有做過新聞工作,怎麽能做女記者呢?可是李老總是那麽的和靄親熱,他鼓勵我說:
「你試試看,人不是生而知之,是學而知之的,對嗎?」
我答不出話了。小康借了許多參考書給我,又給了我一份履歷表,要我拿囘去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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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軒囘來了。對於我找到工作的事似乎不感到多大興趣,他翻了翻那叠參考書,搖搖頭,深深地抽了一口烟,「不過,此地做記者不是簡單的事情,正所謂華洋雜處,你的英文早就生疏了,還能用嗎?」
「我想普通會話還可以應付的。」
「那麽,廣東話、潮州話、上海話……?」他的態度有點生硬。
「軒,怎麽啦?你總是給我澆冷水的。」
「什麽,澆冷水?我不過想你考慮考慮而已,眞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那麽,我就祝你成功吧!」說完,他悄悄地走了。
老太太——軒的母親,聽說我要出去做事,關切地問我是不是爲了軒的收入不夠開支,她說寧可家用節省一點,叫我不要出去做事了,因爲我是一個女人。
「不,媽,我出去做事,不是這個意思,現在女人跟男人沒有兩樣的,我也可以爲社會做點事,才不枉費了父母教育我的苦心。」
這些話,她不懂,當然不會贊成,可是她老人家也不勉強我,說是祇要軒的生意沒有變化她就放心了。
夜深時,軒睡在床上,我爲了塡寫那張履歷表,要他給我計算一下來港的年份,他接過去細細的看,突然間,他的臉變色了。
「『妻:許奕軒』,噢,我變成了女人啦!」他看到在家庭狀况欄下印着的『妻』的姓名旁塡了『許奕軒』三個字,便生氣的唸着。
「不,我等會改爲『夫』字,因爲這裡沒有丈夫欄。」我抱歉地向他解釋。
「別改了,橫竪都是一樣的。」他把履歷表還給我,熄了燈,一聲不响,倒頭就睡了。
我覺得他有點過份,也就悻悻然走開了。
孩子們吵,孩子們哭,我都掩耳不聽,我總算在困難中看完了這一大叠的參攷書。
次日早晨,我換上了一套樸素的服裝,準備上班去了,軒叫孩子們向我賀喜,可可、咖啡齊聲叫着。
「賀喜媽媽!」引得大家都笑起來了。
好容易哄好了孩子,關照了傭人,別了老太太,和軒一同出來,最小的牛奶却哭着在叫媽媽。
軒駕車送我到報館,分別時對我說:「下班前給我一個電話,我來接你!」
「好的,等會兒見!」
我跑上報舘的樓梯,心情開始緊張。編輯室裡,大家都在埋頭工作,小康見我來了,熱情而興奮地過來給我介紹:「這位是陳喆先生,我們的攝影記者,又是漫畫家。」
「這位是林小姐,從今天起,是我們的同事了。」
「陳先生,請多多指教!」
「客氣客氣!你還是叫我小陳吧,這裡上上下下都是這樣叫的。」他的動作和態度有點滑稽。
「哈哈,或者叫『吉叔』也可以,我們的報紙上那幅連載漫畫『吉叔』,便是小陳的傑作!」小康也笑起來了。
「這位是方鋒先生。」方鋒剛笑着過來,「他是跑體育的。」
「『你要睇波』,揾『貼士』非要老方不可!」小陳插嘴說。
大家又笑起來了,我覺得這些人都是和靄可親的。
小康帶我到一張桌子,上面放着三個電話,我奇怪地問他:「這樣多電話?」
「這是暫時給你的工作——聽電話,外面許多事情都有電話來,你把它記錄下來,如果重要的,就馬上派記者去,不重要的,記下來作簡單的新聞。」他指了指筆記本子和黑板,又說:「如果有不明白的地方,問我或問他們都可以。」
「這是個現代草廬——半步不出門,能知天下事!」小陳一邊說,一邊上菲林,電話鈴响了,他笑着囘到坐位上去說:
「生意來了,開張大吉!」
我緊張地拿起來聽:「喂!老劉在第一樓喝茶,第一樓!」電話掛斷了,我莫名其妙地在念着:「什麽第一樓!」
小康告訴我這是他們的規則,記者每到一個地方,都要跟報舘聯繋,叫我在黑板上老劉的名字下寫上『十點三刻,在第一樓』就行了,接着電話鈴又响了,小康代我去接,他放下聽筒說:「小陳,落選世姐招待會,十一時,大酒店。」
小陳馬上背上相機,匆匆出去,囘頭對我指指黑板說:「謝謝你,大酒店。」
「不用謝!」我開始懂了,給他寫上了黑板。
工作時間,大家有說有笑的,很有趣,下午我打了個電話給軒,告訴他今天我不能囘去吃飯了,因爲同事們特別加菜請我。
晚上,我帶着一股工餘歡欣的情緒囘到家裡,可是一進門,眞是出人意外,屋子裡孩子們哭着叫着,鬧作一團,飯桌上擺着冰冷的菜,可可、咖啡在飲泣,老太太聽見我的聲音便從房裡出來了。
「哎喲,你囘來啦,這幾個小傢伙眞氣人,誰哄也不聽,你看,弄得皮破血流。」她說着去拉咖啡的褲管,咖啡把她推開。
原來我一天不在家,家裡便弄得天翻地覆了,咖啡跌破了腿,老傭人好媽心裡很不好受,她說如果我以後每天都是這樣出去工作,她就寧願不做了。
軒獨個兒在廳裡生氣地抽烟,飯也不吃,牛奶又哭着要我,我心裡也不自在了。
「哼,好像孩子是我一個人的,要是我死了,看你們怎麽樣活下去?」
「哼,好大的脾氣!」軒冷冷的說着。
我忍着氣,含着淚,抱着牛奶走開去。
好媽把熱的飯開好了,老太太和孩子們都已坐下,我的氣也平了些,囘到外邊,可是軒氣呼呼地拿起衣服就走。
「這末晚了,你還到那裡去?」老太太和緩地問。
「我吃飯去!」說完,他『砰』的一聲把門關上就走了。
我忍不住哭出來,不顧一切地跑進房去倒在床上。
「何必呢,唉!我從來沒有看見你們這樣吵過。」老太太搖頭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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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過得很快,半個月已經過去了,我們報館裡發起了一年一度的郊外旅行,我高興地帶了通知書囘家,孩子們聽到有得玩,都跳跳蹦蹦地在幫我收拾旅行需用的東西。
軒囘來了,孩子們爭先恐後的迎上去:「爸爸,明天我們去旅行,你也去!」
「好的,爸爸也去!」他感到興趣地坐下來問我:「你打算到那兒去玩?」
「到沙田,聽說有一個……」我忘記了地名,拿出通知書來看,「噢,藝園,說是很好玩的。」
軒接過通知書,上面顯著的寫着,『歡迎携眷參加』,他的臉色變得尷尬了,站起來。
「這個……你帶他們去好了,我還有別的事情。」他說着逕自往房裡去了。
哼,顯然他是在推托,大概他不願意做眷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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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朗的天空裡飄着雲彩,歡樂的歌聲在春郊上飄蕩,藝圍裡,我們一羣年青人,中年人,和孩子們在熱烈地玩着,划船、跳繩、燒飯、打球,各玩各喜歡的玩意,攝影記者老劉到處搶鏡頭,遊藝組長方鋒忙着指揮,各種節目都很有趣,最後小康拉手風琴,我唱歌,孩子們跳了一個簡單的舞蹈,大家都玩得很高興。
我遇見小陳的太太,她是個職業女子,有了四個孩子,只用一個傭人,却還能夠出來工作,家裡處理得很好,我向她請教辦法。
「沒有什麽嘛!」她笑了笑,誠懇地說:「我只是教大的管小的,小的管更小的就行了,對於傭人,就首先要把主僕觀念打破,讓他也參加到家庭裡來,作爲家庭的一份子,像我們參加工作一樣,那他就會自動的負起責任來了。」
她還答應送我一本『教育子女的藝術』。
這幾天,軒因爲業務上的事情到新加坡去了。我開始和好媽、阿英一同研究教育孩子的方法,果然,效果很好,我下班囘家的時候,家裡倒是一團和氣的,清靜得多了。同時,在工作上我也漸漸有了進步,每天跟着小康往外邊跑,法院啦、警局啦、意外事件啦、什麽名人招待會啦。事業和家庭,都上了軌道,人生還有比這更愉快的嗎?
一天,阿英給我送來一封軒的電報,我打開一看,心裡的笑浮到臉上來啦!
「小康,明天法院那件離婚案是下午兩點鐘開審嗎?我想上午請假,去接飛機。」
「許先生囘來啦,要是帶了榴槤囘來,千萬留一個給我!」小陳高興地搶着說。
小康叫我別去法院,由他一個人去便可,但是我說我一定趕得及的。
「小別勝新婚,請一天假也不多的。」小陳又打趣我了。
「不,老夫老妻啦,像你跟陳太太嗎……!」我有點不好意思說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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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茫茫的天空裡堆着濃霧,我帶了孩子們和阿英,很早就到了飛機塲,等着,等着,終不見飛機下來,時間已經過了,咖啡焦急地問:「爸爸怎麽還不下來?」
剛好一位空中小姐走過,我問她,她不大高興理睬似的。
「你不看見嗎?大霧,起飛的電報還沒有來呢。」她說着逕自走開去了。
我徬徨了一會,看看時鐘已快一點了,心想,還沒起飛,那末最快也要下午才到啦!
「霧太大,爸爸不能來了,我們囘去吧!」
孩子們掃興地跟着阿英囘家去了,我忙着趕去採訪兩點鐘的離婚案件。
剛到法院,蔚藍的天空裡已經透出了淡淡的陽光,我心裡惦念着軒,可又不便立刻折囘去,只好聽完了審案。
出了法院,我匆匆地趕囘家去,一進門,只見可可、咖啡都高興地迎出來:「爸爸已經囘來啦!」帶給他們很多玩具、禮物、洋娃娃、大熊狗、衣服、帽子……老太太也笑開了嘴,拿了一張藤蓆走出來,說是軒送給她的。
大家一團高興,門外汽車喇叭『鳴』的一聲,軒去公司轉了一囘歸家了,我快樂得心頭儘是卜卜的跳。
「媽,我躲起來,你說我還沒有囘來,看他怎麽樣?」
老太太好像也懂得小兒女情趣,點點頭,笑嘻嘻地去開門了,可可和咖啡迎着叫爸爸。
「媽媽還沒有囘來嗎?」軒問,孩子們笑望着老太太。
「還沒有呢!」
「哼!」軒不高興地轉身進來,我在房門縫裡偷看他,趁他不提防,從後邊把他摟住,放聲笑起來,滿以爲他一定會意外的歡喜,誰知他生氣了,把我輕輕推開。
「朋友們都到了飛機塲來接我,自己的太太却影子也不見,給別人看了成什麽話!」
他就是這套老脾氣,怕失面子,怕別人笑話,他說我沒有誠意,要不然,怎麽也可以打聽到飛機抵達的時間的,我自己想想,也的確不夠週到,於是我祇好用開玩笑的態度來打破僵局,向他道歉,等他的態度温和下來了,我這才撒嬌地把臉扭過去。
「別人還說小別勝新婚呢,個多月不見你,不曉得人家怎麽樣惦念你,一囘來就給人臉色看。」
這一來,他覺得太太可愛了,「好啦好啦,不接飛機是你不對,囘來生氣是我不對,不對減不對,等於……」
「等於零……和啦!」我高興地跳起來擁吻他。
老太太在門外笑着把三個孩子推進來,我們大家吻作一團了。
軒拿出好些禮物給我,涼鞋、鱷魚皮手袋等等,都是我喜歡的東西。
「明天晚上七點鐘,梁總經理同我洗塵,你一定要參加的,這是社交上的習慣。」他鄭重地叮囑我。
我當然答應,還在晚上去燙了頭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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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走進編輯室,小陳在畫漫畫,我把一包榴槤糕送給他,他抬頭望了望我。
「謝謝你,咦,頭髮也燙了,對!吉嬸的頭髮也該梳得光滑一點。」他埋頭就改畫,原來他正在畫一幅『吉叔囘到鄕下,見了吉嬸,小別勝新婚!』
「你這個人呀,難怪別人都怕了你,一點小事情給你曉得了就畫進去!」
「不,這是創作靈感,要不看見你,我就弄錯了,原來丈夫囘來,太太要打扮打扮的!」小陳眞會挖苦人。
他一面吃着榴槤糕,一面背起相機,準備去參加一個名女人的婚禮,可是電話鈴响了,對方說白田村大火。
小陳立刻跟老方去採訪火警消息了,名女人的婚禮誰去參加呢?小康想了一想,說這種塲合,祇須去看看新郎新娘的儀態,來賓的形形色色,囘來寫些花絮就行,他要我去走一趟,我也覺得這是一個看看新奇的機會。
「那末,這是我第一次單獨出去……」我帶點惶恐的心理。
「是的,第一次出馬,祝你成功!」他伸手跟我緊握。
我興奮地去了,可是一小時後,却垂頭喪氣的囘到報舘,心想眞悔氣,第一次出馬,就撲了個空,原來那名女人的婚禮不舉行了,教堂裡冷清清的一個人也沒有。
「不悔氣,你眞碰上運氣呢。」小康在寫稿,聽了我的報告,猛的跳起來,「她突然宣佈臨時婚變,或者改期結婚,這裡面一定大有文章,這才有新聞價値呢!」
他給我一張地址,要我馬上去名女人家裡訪問一下,務必探到她婚變的原因。
可是我又失敗了,女傭人聽說我是記者,門也不開,囘了一聲不在家,就把門上的小窗關上了,我失望地打了個電話給小康,他在電話裡笑着說:
「……對不起,我忘了告訴你,你說是記者,她們當然不接待你的,你囘家去換換衣裳,打扮一下,冒充是孔小姐的朋友,再去試試看。」
這一囘,果然我被客氣地邀進了客廳,我坐定後,便趁機打聽孔小姐結婚改期的原因。
「不是改期,吹了啊!」女傭告訴我,可是爲什麽,她也不清楚,她說孔小姐爲了這事,很懊喪,叫車到淺水灣去了,說不定要過幾天才囘來呢。
我走出孔家,心想,何不去淺水灣找找她,也許可以探出一點眉目,完成我的任務,於是我馬上趕到淺水灣酒店,沒有找到,又趕到湖濱別墅,也沒有找到,我失望極了。
拖着疲倦的身子,看夕陽已經西沉,我不能不囘去了。
「怎麽樣?有收獲嗎?」小康看見我進來便問。
我慚愧、懊喪,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你看,有了。」他拿出一張小紙來給我,「老劉他們交換得來的!」
我接過來唸着:「三幢洋房沒有到手,名女人婚禮突然變卦!」我看了只有苦笑。
「快囘家去吧,許先生來過幾次電話了!」小康半開着玩笑的態度說。
「啊!」我如夢初醒的跳了起來,看看錶,「哎喲!過了……」我一邊說,一邊急急地走出去。
我囘到家裡,軒已經走了,我匆匆忙忙地梳粧打扮,叫了的士趕到梁家,已是上氣不接下氣了,梁太太一見我,關切地迎過來,握着我的手。
「哎喲,你來了,咦,你還發熱呢!」
「發熱了?」我覺得奇怪,撫撫額頭,笑了笑,「沒有什麽!」我隨手除下大衣。
「哎喲,不要脫了,一會兒着凉了!」
怎麽囘事?我倒被弄得莫名其妙了,她這樣的關切反使我侷促不安起來,額上滲出了汗珠,接着張太太、李太太都過來問候我的病况,我這才恍悟到一定是軒一個人去,怕難以爲情,便撒了個謊說我病了。
「我去問過許先生!」李太太笑着跑進客廳去。
「許先生,你太太患什麽病呀!」
可憐軒那裡知道她在挖苦他,一本正經地:「噢,她是……是感冒,很嚴重的感冒。」
「那不能起來啦?」
「是的,她温度很高,醫生叫她要好好地休息,不讓她起床。」
李太太大笑起來,「哪,你太太太不聽醫生的話了,她來了!」
我尷尬地望着軒,軒心裡一氣,臉也紅起來了。
「老許,你不讓太太出來,還要扯謊騙我們,一來對太太不起,二來對主人家不敬,三來對我們不老實,應該罰你三杯,大家以爲如何?」一位同事跳起來說。
衆人一哄而起,我知道軒非常生氣,但他忍耐着。
「好,好,我喝我喝!」他猛然把三杯酒連灌下去,他們還是不肯放鬆,要他向我敬一杯酒,算是陪罪,這可把他更氣了,可是碍於梁總經理的面子,又不便違拗。
「這是我不好,我眞的有點事情,來遲了……」我想給他解圍,可是他却舉起杯來,截斷了我的話,悻悻地說了一句「喝吧!」就一口喝乾了。
衆人鼓掌,大笑叫好,梁太太見形勢發展下去怕會更惡化,趕忙轉變話題:「各位,準備好了,請跳舞吧!」
燈光暗了,音樂聲起,客人們都婆娑起舞,張太太忽然拉我去小露台上,神秘地問我小康是不是我的舊情人?她說外邊傳說紛紛,說我常常和小康出雙入對。
「我看你那份工作也不要做了,整天忙着,又賺不到幾個錢,要是那些閑言閑語傳到阿軒的耳朵裡,不是影响你們的感情嗎?」
在她當然是一番好意,可是我怎麽能憑她幾句話就棄了我剛建立起來的前程呢?我只說我沒有做錯事,他多疑是他的不對。我們的談話被梁太太跑來打斷了。
囘到廳裡,軒和另一個女客在跳舞,我也隨便的跟別人跳了幾只,我看軒的臉色很不好,心裡滿懷歉意。
晚上軒駕車和我囘家,路上彼此都沒有說一句話。
「何必生這麽大的氣呢?」走進房裡,我想忍氣息事,大家和解,可是他理也不理,只自打酒呃。
「你醉啦,休息吧!」我過去替他解衣服,他一把推開我,狠狠地,「醉?醉也是你,給朋友笑話也是你!」
「還是休息吧,……其實,你也不必說謊,何必要說我病了呢?」我看他打着呃,總覺得不忍。
「啊?那要我怎麽說?今天人家特別爲我洗塵,難道說我的太太做皇帝去了?」他譏諷地,「哼,可惜你這個皇帝是無冕的!」
我氣極了,想發作,但又極力壓制着,不願跟他衝突,我只自言自語的說了一句:「尖酸刻薄。」一邊脫鞋脫襪,腳又痛得厲害,不免自怨自艾:
「人家跑了一整天,腳也跑壞了,囘來還要受氣。」
我這句話明明是有點乞憐的感情,可是他却一點也不感動,反而拍了一下桌子,跳起來聲色俱厲的說:
「我問你,你要工作還是要家庭?你說!」
「哼,你這是什麽態度?想不到你專橫到這個地步!」我在忍無可忍了。
「是我專橫?你說!要家庭還是要工作?」他乘着酒意,大聲的迫着問我。
「你強我不弱,說就說,我要工作怎麽樣?」
軒睜大眼睛望着我,想說什麽,又說不出來,咀唇抖了幾下:「……好!」他捲起舖蓋,走向書房去了。
這不講理的傢伙,我望着他又氣又恨。我想起張太太曾經對我說:「靄珍,你何必這樣辛苦呢?有福不會享!」唉!難道他也跟她一般見解?眞是無知得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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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現在已經是一個新聞記者了,每天在外面跑着。
我去訪問過一個離婚的婦人,她向我訴說她丈夫怎樣欺侮她。看見她身上斑斑傷痕,我也爲她流下了同情之淚。
我又去訪問一位自殺獲救的少婦,她曾經爲了愛情,拋棄了學業,拋棄了家庭,可是她的丈夫却別戀新歡,讓她孤零零地流落他鄕,她的遭遇太慘了。
我又訪問過一個一胎三嬰的窮苦人家,他們雖貧苦,過着非人的生活,可是他們夫婦倆却不分彼此的勤勞工作,顯得快樂而和諧,唉!這是苦難,還是幸福呢?
我還訪問過災後的木屋區難民,他們露宿街頭,慘不忍睹,可是,苦難中他們還是不分男女的,在災塲上重建自己的家園。
我……我漸漸更深入到社會的底層,我看得更多,也更懂得工作的意義了,但是我的心裡仍是充滿着矛盾,事業,家庭,怎樣好呢?
軒沒有辦法洩他心頭的憤恨,他把衣服床舖都搬到書房去了,他要用種種方法,迫我屈服,可是不,我一定得幹下去!
爲了抗爭,爲了塡補我心頭的空虛,我更自動的担任了『婦女園地』的主編工作,因之常常在報舘工作到深夜才囘去,小康常常陪我走一段路,談談問題,有時還送我囘家,一天,當小康送我到門口時,我發現窗前有一個黑影,一閃就沒有了,也許是軒?管他去吧!
報紙上刋出了轟動一時的新聞:『吳公儀和陳克夫明天在澳門公演比武』,我們報舘裡,小康、小陳、方鋒、老劉四個人準備去澳門實地採訪,他們忙着在整理照相機、旅行包、底片等,時間差不多了,方鋒滿額大汗奔跑進來。
「哎喲,你幹麽?滿額大汗,行李也不帶?」小陳問他。
「康,不行,今晚足總開會,遠征人選問題你爭我奪,看情形會有精釆演出的。」
「那你不能去了?」小康沉思一會,「可是澳門那邊……恐怕人手不夠!」
我見他們那種興奮的情緒,早就有點响往,這時候我忍不住叫了出來:「讓我去好不好?」
他們當然一致贊成,可是小康怕我家裡有問題,說要攷慮。
「不要緊,我馬上囘去拿點東西,說一聲就行啦!」
「那麽好吧,我們在碼頭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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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的海空是恬靜美麗的,燈光星星中澳門顯出了它的輪廓,我們在人羣中走上了碼頭。
可是今天來澳的旅客特別多,旅館到處客滿,我們沒有辦法,祇好在一家富於廣東風味的茶館裡坐到通宵,好容易挨到了天亮,興奮的心情使我們忘却了疲倦。
下午,新花園裡人山人海,吳陳比武的塲面的確緊張萬分,我們擠在人羣中到處搶鏡頭,忙個不了,雖然辛苦,却感到非常有趣。
散塲後,小陳和老劉說要留下來多拍一點澳門的東西,待夜船囘港,我跟小康便趕着早一班船囘來發稿。
在船上,我們開始感到了一夜未眠的瞌睡,汽笛長鳴,船已靠了碼頭,我和小康疲憊地走出碼頭,正想叫車,忽然看見軒的汽車就停在對邊。
「咦,阿軒在等呢,去吧!」我拉了小康的手奔過馬路,來到車邊,我高興地問:「軒,你來接我嗎?」
軒一聲不响,伸手開了後邊的車門。
「上車吧!」我推了推小康,又向軒介紹:「這是康先生,我們的採訪主任。」
「許先生,見過了。」康走進車廂去。
我走到軒的身邊說:「軒,先送我們到報舘,要趕着發稿呢!」
軒還是不响,油門一踏,汽車飛快地向着彎彎曲曲的山路上疾駛而去,我開始惶惑了。
「你到那裡去?」我伸手去拉他的手掣,被他狠狠地推開了。
汽車瘋狂地駛向山頂,突然,在一個僻靜的懸崖上煞住,軒下了車,我在過度緊張之後,也只有聽天由命了,跟着也下了車,他深深地鬆了一口氣,我看得出他內心的嫉恨,好像想藉着這山野的晚風,使自己緩和一點,然後過去開了後邊的車門,一看,原來小康早已睡着了。
「下車!」軒粗暴地叫着。
小康被驚醒,急急起身,睡眼惺忪地,一邊下車一邊道謝:「到啦?謝謝你!」可是剛步下車門,發覺不對。
「許先生,這是怎麽囘事啊?」他意識到事情不平凡了。
軒竭力壓制着自己,可是說話時聲音却在發抖。
「這裡沒有人……我們談談吧,我們都是知識份子,雖然在社會上說不上有什麽地位,但是……犯不着爲一個女人,鬧到滿城風雨,我只說一句話,你要她?」接着他又對我不屑地鄙視一眼:「還是你要他?」
我被他直氣得發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小康這才明白了。
「許先生,你完全誤會了,我跟你太太完全是同事關係。」
「同事?你這可恥的同事!」軒暴吼着。
「胡說,你才可恥呢!」我的怒氣,像炸彈一樣地爆發了。
「哼!」他故作不理,囘頭對小康說:「康先生,不要賴了,就算別人的話我不相信,可是剛才的事實,成雙成對的從澳門囘來,這可不能再用謊話騙人了吧!」他的眼中幾乎冒出了火星,那是嫉與恨的交熾。
可是小康却冷靜地、誠懇地向他解釋,拿出底片、稿紙、工作計劃、時間表,遞給他看,軒接過來看,心裡明白了,也覺得有點慚愧,可是仍不肯示弱。
「哼,囘家去解決!」他把稿紙撒在地上,跳上汽車,絶塵而去了。
「卑鄙!可恥!」我狠狠地盯着車子遠去,心裡有說不出的委屈和怨恨!小康拾起稿紙,看了看錶,只是搖頭苦笑說:「來不及了,快囘去發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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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囘到家裡,軒跟我大吵大鬧,他把花瓶、香水、鏡子,摔得滿地粉碎,孩子們躱的躲,哭的哭,我雖然難過,却也不甘願這樣屈服。
「毀吧,把什麽都毀掉吧!」我飲泣着說道。
「我的錢買的,我喜歡毀就毀!」他狠狠地,「哼!我可不做王八,你說,你要那個小白臉還是……?」
我憤怒地站起來截斷他:「你別這樣無恥造謠,我早已跟你說過,我跟小康是純粹同事關係!」
可是他專橫、獨裁,一點理也不講,他咆哮着要我囘答他:「要工作還是要家庭?」
我氣得無法再理智了,爲什麽他跟女同事一起工作就是應當的,我跟男同事工作就是讓他做王八,他工作囘來要做老太爺,我工作囘來就應該服侍他,他出去一二個月不囘家我要恭迎他,我出去一天就要把人載到山頂去决鬥,他的朋友請客我不能不奉陪,我的朋友請他,他却不屑同去,……這是什麽?是男女平等嗎?哼,我心裡一橫:
「要說就說,我要工作!」
「好……離婚!」他鐵青着臉跳起來。
我也憤然地起身收拾行李。
老太太跟孩子們一直不斷地在外邊叫門,哭聲和敲門聲鬧作一團,我提了一隻小提箱開門出去,孩子們擁着我哭。
「孩子,跟媽走!」
「靄珍,靄珍,你別走,別走!」老太太過來拉住我。
我被她慈母一般的温情激動了,抱住她哭了起來:「媽,我受不了啦!」
「別難過,阿軒一時氣盛,你看在我的臉上留下來吧!」老太太也垂着淚。
「媽,別管她!」軒在房裡咆哮。
老太太本來已緊張過度,這時被軒一氣,腦充血突發,搖幌一下,竟暈了過去。
爭吵就這樣停止了,軒趕快打電話,駕了車把老太太送進了醫院,我忍着悲痛,留在醫院裡服侍她,幸兒急救得快,老太太的精神一天天的恢復了。
「靄珍,辛苦你了,幾天來你沒有睡過。」
「媽,不要緊。」
軒來了,他心裡也很難過,可是看見我,還是餘恨未消,把頭撇開去,走到床邊:「媽,你好一點嗎?」
「唉,我沒有什麽想望,祇希望你們倆和好如初。」她含淚望着我說:「靄珍,你千萬不要走呀!」
軒承認自己錯了,可是他還是堅持要我不再去工作,那末他什麽都肯答應。
「好孩子,你就暫時別去做事了吧!」老太太以哀求的目光慈祥地望着我說。
我怎麽辦呢?爲了家庭,爲了孩子……,我不能不屈服,可是我放聲痛哭了。
老太太知道我的委屈,很同情我,她責怪軒不應該這樣自私,爲了自己的一些家庭享受,竟不惜用種種手段威脅我,阻止我去參加社會工作。軒被母親的話感到內疚,他悄悄地不辭而走了。
老太太出院的那天,軒帶了孩子駕着汽車來迎接,我也強顏歡笑,因爲我不願意家庭間再爲我鬧出什麽悲劇。
忽然,軒的汽車在報舘門口停下了,他爲我開了車門。
「孩子們,媽媽今天又要去做事啦,跟媽媽說事再見吧!」
我被軒的突如其來的轉變感到驚喜交集,原來他已恢復了理智,他已深深的反省,檢查出自己的錯誤,他已經爲我向報館請了假,同時也已跟小康道了歉了。
軒向我揮手,我望着他的車子漸漸遠去,眼中湧起了糢糊的淚水,家庭和事業,我終於爭得了它們的並存,可是我曾經爲它們付出了多少辛酸的代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