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啼笑姻緣
改編:芟莎
太陽照耀下的這個地方,是一個平民的小社會,一個品流複雜,五光十色,被一般紳士淑女所認爲下層階級閒適身心的社會。
潮濕稀髒的泥地上,看相的,卜卦的,賣熟食的,講故事的,賣解的各式各樣的攤擋,都爲了各自的生活而起勁的招攬生意。
一個靑年走近來了,星相家就連忙站起:
「喂,先生!看看相吧,要末先贈你兩句氣色,不靈不要你一個子兒……唔,看你眉分八彩,目露神光,是個鴻運當頭相,今年貴庚是……」
星相家的「是」字還沒有說完,那靑年已經微笑的走開了,那邊賣解的鑼鼓聲和喝彩聲把他吸引了過去;站在一群布衣布褲,或者祇穿一件汗馬甲,散發着汗臭和異味的觀衆中間,他那一身光潔的,畢挺的西服就顯得特別耀眼:這一定是個濶少爺吧!有人指指點點的說。都把目光注在他的身上。
他的目光却溫和的,帶點讚賞和欽佩的神氣看看那個賣解的老頭子,這老頭子有五十上下的年紀,灰色的便帽,灰色的便帽,灰色的敞襟大衫,腰間繫了一條寸來寬的腰帶,黑布軟底鞋,一派純粹的江湖裝束;他正用右手把七八塊疊起來的紅磚一口氣就擘開兩截,他的手就直是一柄利斧也似,跟着舞石鎖,舉石担,不喘一口氣,不流一滴汗,觀衆瘋狂的喝起彩來了,他神色目若的打拱還禮。
濶少爺的靑年拼命的鼓掌,他的掌聲最响最久,老頭子不禁好奇的看了他一眼。
「老伯!」他以爲他這是跟自己打的招呼,微笑點了點頭。
「先生,」老頭子也笑了笑,「您也是喜歡舉重的?」
「這玩意兒我也喜歡,不過沒有您老人家的氣力大,您眞是了不起!請問……老伯貴姓?」
「我叫謝寳山。您先生……?」
「我姓麥,名幹生。謝老伯,如果不嫌棄的話,我想請你喝杯酒去。」
寳山爽脆的答應了,拍了拍衣服,就和幹生離開圈子。
在酒家裡一攀談,他們頓時成了知己,幹生吿訴他,自己來這裡爲了投考大學,寄居在表哥許達天家裡,舅舅是個外交官,表哥也是在外交部任事。
寳山也告訴他,自己原藉山東,一向是跑碼頭賣藥爲生,這次南來,一半是爲了逃難。
「濶人家的大少爺我見的不小,」寳山又說,「可是像你這様爽直,這樣不鄙視窮人的大少爺可就少見了!」
「老伯,眞正的友誼是沒有階級貧富之分的,我們旣然酒逢知己,叫我大少爺眞怪難受,以後你就叫我幹生吧。」
寶山豪氣的,讚許的笑了。酒醉飯飽之餘,大家珍重而別。
幹生囘到了家,他的表哥表嫂還郊遊未返。表哥是一個標準官僚,他想,他的享樂有他固定的一套公式;表嫂愛交際,喜歡出風頭,頭腦簡單,一個祇會享受的庸俗的小女人,巍峩壯偉的許宅裡面,有一種腐蝕的,空虛的氣息。
這種氣息幹生是受不了的,他的沒有經過粉飾的心渴求着眞善和眞美,自然而然的使他和寳山更接近起來;他找上他的狹小陰喑,空氣汚濁的家,才知道這位老江湖還有一個嬌滴滴的女兒明珠。
「啊呀呀!」寳山一面拱手,一面興奮的笑着說,「想不到你眞會來找我,請坐請坐。」
明珠奉過了茶,寳山又說:
「明珠,這位大少爺眞是天下第一好人!他們是貴人,不嫌我是個老粗,竟然光臨茅舍,眞是難得。」
「老伯說得太客氣了」幹生謙遜地笑了笑,「交朋友,太客氣了便會流於虛僞,再說,人與人之間,金錢並不重要,最可貴的是眞摯的友誼。所以,謝謝你免了我這個大少爺的稱號吧!」
明珠含蓄地瞧了幹生一眼。
「好兄弟!」寳山用力一拍桌子說,「你說得眞痛快!我一生交盡天下朋友,也沒有遇到像你這麽一個知心的人,來,把我的錢包拿來,我要請麥先生喝兩杯。」
幹生站起來阻止,一定要自己做東,明珠曼聲的說:
「麥先生,剛才你是怎麽說的?幹嗎現在你倒又客氣起來了?旣然是朋友,誰請不是一樣呢?」
這一夜,幹生醉得搖幌着身子囘去,一連串的醉話裡,謝老伯長謝老伯短的喊個不停,看看這個表弟,許達天懷疑的盤問僕人阿福:
「阿福,我問你,表少爺嘴吧裡的謝老伯是誰!是怎麽認識的!你整天都在家裡,表少爺的事他總知道一點。」
「嗯……」
「快說!」
「是……是星期日表少爺就在城皇廟認識了一個走江湖賣藥的老頭子,表少爺說他本領强,還說要拜他做老師呢!」阿幅垂下雙手恭敬而惶恐的說。
「哎呀!眞是的!」許太太插嘴說,「那天又不願意跟我們一起到郊外去玩,好好一個少爺身份,這種下流地方是去不得的呀!」
「阿福,」達天叱喝着:「我姑媽就祇有表少爺這麼一個當他寳貝似的兒子,你要是把他帶壞了,將來有什麼三長兩短,你敢負責嗎?聰明的趕快你就去調査那個老頭子住在哪兒,警吿他以後別再和表少爺來往,知道嗎?」
「是,是,老爺。」
果然幹生再去找寳山父女時,說是已經搬家了,搬到那裡誰也不知道。
他悶悶不樂的踱到那天請寳山喝酒的那家酒家坐下,泡了壺茶,無聊的四處張望,忽然一陣三弦琴聲從門外一路响進來,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跟在一個四十多歲面目猥瑣的男人身後,站在大堂中怯怯的唱了一闕小調,雖然帶點羞怯,但聲音却淸脆得出奇!唱完了,其他的茶客討賞過了,他們便來到幹生面前。
幹生看了看那男人手上的十來個銅板,摸摸口袋,自己一個銅板也沒有,於是一個亮晶晶的銀元便落在這些銅板上面。
「謝謝先生!謝謝,謝謝!」那男人驚喜若狂的說。又請問了貴姓。
那小姑娘也不禁偷偷的看了這位豪爽的客人一眼。
「鳳屛,」那男的朝她說,「難得這位麥先生是知音人,你再唱一首小曲吧。」
這叫鳳祥的小姑娘又唱了起來,唱的是「黛玉悲秋」:
「淸淸冷冷的瀟湘院,一陣陣西風吹動了綠紗窗,孤孤單單的林姑娘,她在窗下心暗想,有誰知道女兒家這時候的心腸……」
鳳屛這時候的心腸就够難猜了!她是朝着他唱的,她的眼波沒有離開過他的身上,她看着他坐立不安,她看着他好像感到難爲情的怱怱付過茶帳便走了;然後她輕輕的嘆一口氣,囘頭看了看身旁拴着三弦琴,專愛喝酒賭錢的利和叔叔,想想家裡可憐的媽媽,她們杜家的生活,就全靠鳳屛賣唱來維持的。
遇見了幹生,鳳屛囘到家裡想了一夜的心事。
但是第二天她又碰着他了,是在那個擺着各式各樣攤擋,被認爲下流的地方裡。而且,慢慢的,她的秀麗在他腦裡紮了根,他的英挺在她心裡播了種,情感漸漸茁長起來,他成了她家中的常客。
這時候,寳山父女倆依舊杳無消息。
這時候,許達天和他的太太却爲着這天天在外而亂跑的表弟担着心事,在外面亂跑倒還吧了:就怕跑的不對勁兒,老愛和那些「平民」瞎混在一起,濶少爺應該有濶少爺的身價,要談談戀愛也該找個把濶小奶來做對手呀!
於是,熱心的夫婦倆爲表弟介紹了一位濶小姐,那是有一個財產數不清數字的爸爸的趙碧姬。
不用說,除了窮困,飢寒,和一切被金錢摒棄和鄙視的事物之外,趙碧姬是無所不懂,無所不精的,她有一切都市女性的裝備,加上富家小姐的脾氣,使得純樸的沒有少爺架子的幹生,在第一次認識她的舞會裡,除了驚異她的面貌和鳳屛長的一模一樣之外,她沒有在他心上印下一點點影子。
碧姬在舞會中像一顆夜明珠,她的美,她的媚,經過人工的潤飾,她的光輝直要把人們的心都緊縮起來,都希望把這道光輝佔爲己有。
但是濶小姐的碧姬却奇怪的看上了這位不懂跳舞,不喜辭令的幹生少爺,在她看來,平時包圍在她身旁的男人都不過是些烏鴉麻雀,幹生可是一隻出色的燦爛的鳳凰,她讚美他:
「不是我故意討好你,說眞話,這世界就少的是像麥光生這麼敦厚溫雅的靑年哩!」
幹生不自然的笑了一笑。
達天夫婦在一旁擠眉弄眼,心想這一個媒做得可眞不錯!好像姻緣就這麼的定下來了。
從舞會裡囘家,幹生給表嫂取笑了一囘,疲乏的囘到房裡,躺在床上,自然而然的想起了鳳屏和碧姬,一樣顏容,兩般身世,貴賤的分別完全是金錢在作祟吧!鳳屛雖然窮,但好比一塊未經琢磨的美玉,保存了它原來的特質和面目;碧姬祗是給金錢裝點成一個美觀但空虛的華麗的軀売。
鳳屛在他的心裡更比以前擴展了地位,她送給他的一張小照常常在他的凝視中好像栩栩如生,給他唱歌,給他談笑,家裡下人們都說,表少爺怎麼變的癡癡呆呆了?達天以爲他一定是單思那個賣藥老頭子的女兒。
鳳屛升了級,在普慶坊歌壇登台淸唱的那一天,幹生是個熱烈的捧塲者。快要打烊的時候,鳳屏的媽忽然朝他走過來:
「麥先生,鳳屛叫我吿訴你,她明天一淸早在中山公園等你,她說要跟你談談。」
他正想問淸楚一點,杜媽已經怱怱的走了。
淸晨的中山公園裡,露珠還吻着薔薇,小鳥剛開始了第一聲的啼唱。遠遠看去,水晶一樣透明的太陽半邊臉還躱在水平線下。空氣中夾雜着花香,草香,淸勁極了,幽美極了;幹生帶了一雙惺忪的睡眼,頻頻打着呵欠,坐在路旁一張鐵椅上,他是這公園的第一位遊客。
睡眠不足是一種痛苦,他在這樣可愛的早晨竟然打起瞌睡來,等到面頰癢癢的似乎爬上了毛虫,他才驚醒了通來。
什麽毛虫,面前站着的是女學生打扮,淸麗絕俗的鳳屛,她手裡拿一條彩花手絹在自己臉上幌動。
「哈!你眞頑皮。」他笑起來了。
「怎麽,他昨天晚上沒有睡覺嗎?」她也笑起來了,笑的很甜。
「你還說,約會是這樣早,害我整個晚上都惦記着,反而差一點醒不過來了……閒話少說,你約我來到底有無什麼事?」
「一定要有什麽事才能約你來嗎?」她又笑了。
他想起了「秀色可餐,」他的眼睛有太豐美的收獲。
「老這麼看着人幹嗎?」半羞半嗔地低下了頭,紋着手帕。
「不是你約我談談麽?」他是滿足的笑了笑,「現在我就是準備洗耳恭聽。」
「唔,這樣讓我想一下該談什麼,」她愛嬌的溜了一轉眼睛,「嗯,你家裡還有什麼人?」
「一個母親。」他一本正經的說。
「我不相信!就算沒有結婚,未來的太太也一定有的?」
「我爲什麼要騙你?」他含蓄的看着她,「不過也就奇了,關於我有沒有太太的問題,你倒有這麽大的熱心和興緻!」
「我不來了!這樣問問難道就有罪過!」扭動着身體,她的臉紅的和初升的太陽爭艷。
瀰漫了一心的喜愛,他笑着拉了她的手站起來,在園裡散步。
一面走一面談,他終于知道她的目的是爲了想借幾塊錢置衣服,在歌壇賣唱,不能像在酒家一樣的隨便。
但他却說了一句話,使她驚喜交集,竟然跑到一株槐樹下嗚咽起來:爲了他說要帮忙她供給繼續求學,並負責她家裡的一切費用。
「啊!你爲什麼哭,是我的話太唐突了?」他莫明其妙的追上去問。
「……」含着淚搖搖頭。
「是爲了怕你母親不答應嗎?」
「不,是爲了你待我太好了!」她激動的緊握着他的雙手,眼裡閃着淚光,「所以我流下了歡喜的眼淚。我做夢也想不到碰到像你這麼一位好人,你這樣帮助我,愛護我,這大恩我如何能報答呢!」
「祇要你相信我的誠意就够了。」他慢慢的說,輕輕揉着她的手。
事情定了下來,依依不捨的在公園門口分了手,幹生一個人穿大街,過小巷的悠閒的走着,猛然不經意和一個人撞了個滿懷,等得站定身子,大家不禁同時
「啊」的一聲叫起來。他認得這是謝明珠。
「啊!謝小姐,原來是你!我們長遠不見了,怎麼老伯不吿訴我一聲就搬了啦?害我沒個找處。」他興奮的說。
「是因爲搬的太忽忙了,所以沒時間通知你。現在我爸爸病得很重,看了幾個醫生都看不好。」
明珠一臉的憂愁。
看了看她手裡拿的一包藥,他要跟她去探望寳山的病。
他們的新居,依舊是陰暗狹窄,有一股中人欲嘔的霉氣的一間小屋子,寳山躺在一張板床上哼着;黄臘的面孔顴骨下面的肌肉都似乎消失了:成功了兩個窟窿。
「爸爸,」明珠一跑進屋子就喊,「麥先生來看你了!」
「那一位麥先生?」他有氣無力的說。
「是我,謝老伯。」幹生走近了床前說。
「啊喲!」他微微睜開了眼,咳了兩聲,「那可不敢當!」
看情形,寳山的病是相當嚴重的,幹生徵求了他的同意,送他到醫院裡留醫,負責了一切的醫藥費用。
以後的一段日子裡,寳山病好了,鳳屛搬了家而且繼續求學,這兩家的人都對幹生感銘於心,尤其是鳳屛,對他早已心心相許,一雙熱情的小兒女倆,終於私下訂了婚約。
鳳屛燙了頭髮,特別拍了一張小照送給幹生,不料,倒引起了達天夫婦,誤會,以爲這是碧姬的照片,以爲表弟瞞着他們和碧姬談起戀愛來了!後來和碧姬說起,碧姬也奇怪天下間竟有如此面貌相同的人,但心底理却有一股酸溜溜的感覺。
鳳屛和幹生的情感日增,碧姬對幹生的心也日益熱烈,她常常約他出遊,知道他不喜歡跳舞,不喜歡靡爛的生活,爲了愛他,她盡量遷就他,努力使自己接納他的健全的人生思想,使自己處處改變過來,不再是一個祗懂享受浪費物質的女子。
碧姬之外,明珠對幹生也有一番心事,她是一個比較內向的女孩子,火一様的情感燒焦了自己的心,笨一點的人都無法在她的一張伶俐的小咀吐出來的話語裡領會到她的情意的!她送了幹生一對親手刺繡的枕頭套,可是等她知道她的枕頭套被留在鳳屛的家裡,鳳屛和幹生的密切關係後,她傷心而且失望了!
由失望想起了六根淸淨的化外人,世事到頭來原是一切皆定,她便毅然的跑到隔隣一所寺門裡要求削髮為尼,經過好心的方丈一番開導,她才接過了方丈贈給她的一卷經書囘家,從此天天虔誠的禮起佛來。
從此,幹生心裡也有了不安。
但是多時的歡樂不足以瀰蓋一天的悲疼,幹生的母親病得很重,幹生不能不趕囘家去,他向達天借了幾百塊錢交給鳳屏,他對她說:
「鳳屛,這一次我囘去,如果媽沒什麼事了,我頂多一二個月就會囘來,這些錢是留給你們的家用。」
鳳屛悲切切的哭起來了,她想,這是太難堪的離別。
杜媽也在一旁揩着眼淚。
勸慰她們一番,幹生忽然又想起她的和叔來,和叔這個人,貪小利,游手好閒,身上有幾個錢,不是去灌飽黃湯,便是貢獻給色寳和輪盤的,自己走了,說不定他就要欺負她們娘兒倆,逼着她們拿錢出來滿足他的嗜好的。
想到了這一着,幹生馬上跑到寳山家裡,拜托寳山照顧鳳屛母女,寳山拍拍胸口說:
「有什麼事只管來找我好了,你的親戚等如是我的親戚,她二更天來找我,我要是四更天才去,我不算是我們聖人後代的子孫!」
事情都弄好了,幹生要求鳳屏奏琴唱一首歌,爲他送行,但是一曲旣終,她手裡撥着盼一根琴絃忽然斷了;她不覺叫了一聲「哎呀」,臨別斷琴絃,這是個不祥之兆,她臉上倏然變即靑白。
「不要緊的,我們百無禁忌,祗要你相信我就得了。」幹生安慰她說。
幹生去了之後,明珠常常去看鳳屏,利和當眞是撒野起來了;一伸開手掌就要錢,錢不到手開口就駡,鳳屛母女啞忍着,祇有明珠憤憤不平,吿訴了寳山,寳山動了氣,有一天在茶廳裡找到了利和,他大聲叱喝:
「杜利和,我是麥先生的朋友,老實吿訴你,你對待你的侄女兒娘倆的一切我全都知道了,麥先生臨走的時候,托我照料她們,你要是敢胡爲胡作,你可要當心一點,我謝寳山不是好惹的!知道嗎?」
「知道,知道。」利和嚇的連連說。
寳山說完去了,迎面却來了個利和的舊同業龍德興,德興以前也是靠一個賣唱的姑娘爲生的,後來給一個什麼徐師長討了去做姨太太,現在可就闊了啦!進出坐的是汽車,大家都叫他龍副官了。龍副官招呼了利和,請他大吃大喝了一番,談起了近况,利和不斷搖頭嘆氣,又羡慕德興的豪闊,吃過了飯,還把他帶囘家裡。
德興見了鳳屛,這漂亮的小姑娘倒敎他有了一個主意了:他又把利和邀了出來,到了徐師長公館。
徐師長正在和他的彩蓮姨太太打撲克。「師長大人!」德興進來行一個禮,恭恭敬敬的說。
「唔,」徐師長用鼻孔應了一聲,「找你一整天都找不到,你到哪裡了?」
「上囘師長盼咐我去辦的那件事,現在找到了,所以在外面溜了一天。」
「找到了?」師長放下了手中的牌,注意的看着他,「唔,不過陳大帥的眼光很高,平常的庸脂俗粉,他是不放在眼內的,你說的是一個怎樣的人?」
於是德興拍胸保證如何如何漂亮,品性如何如何的好,最後說:
「光前也是個賣唱的,現在唸書,是個女學生哩!」
徐師長可是不放心,要他帶來看看。德興奉命去了。彩蓮忍不住說:
「你們這樣鬼鬼祟祟做什麼?」
「我不是跟你說過,陳將軍要找一個漂亮的姐兒獻給他的哥哥陳大帥嗎?我有了你,眞眞已經變了一條心了。」師長笑的眼睛像閉上了似的。
有了德興做榜樣,一心想做官的利和求呀騙呀的要鳳屛到徐師長家裡去一躺,說這是彩蓮的意思,至因爲大家從前是姊妹,不見久了,請她去談談。
鳳屏可是一萬個不答應,師長的汽車已在門口停了下來,利和急的抓頭挖耳,央杜媽帮忙,鳳屛纒不過,才換過了衣服跟了利和走。
見了凰屏彩蓮親切的拉着她的手:
「鳳屏妹,我們隔別很久了,想不到今天還能見面,你很好吧?」
「彩蓮姐,我們還不是混兩頓飯吃,那裡趕得上你福氣好!」
「啊!」彩蓮笑起來,「瞧你的!還想騙人嗎?聽說你有了一位濶少爺的情人,爲什麼還不結婚呢?」
鳳屛紅了臉,羞澀的搖搖頭。
走廊外面,徐師長頭探在窗櫺上窺看着鳳屛,這一下倒敎他看的呆了,她比龍副官讚美她的話,有過之而無及。
陳將軍可能等的不耐煩了,他得了徐師長的通知,來徐公館已經等了不少時候啦!
可是等到一見鳳屏,他綳緊了的面皮馬上鬆弛下來,聳了聳鷹鼻子一雙兇狠狠的大眼睛滿了笑意;
「哦!杜小姐旣然是嫂夫人的姊妹,那就等如是我們的親戚一樣,都是自己人,自己人!」
「對了!」徐師長附和說,「杜小姐不必客氣,我們到外面去坐一會好嗎?
「唔,」將軍沉吟了一下,「一二三四,現成的麻將搭子,「我們不如來四圈衞生麻將消遣消遣,杜小姐,你說好不好?」
鳳屏再三推辭,彩蓮已經强塞了一帙鈔票在她手裡,說是借給她的賭本,輸了不要她賠。
陳將軍要討鳳屛的歡心,三番幾次故意讓她和了滿貫,結果是她一個人贏了。
吃飯的時候,陳將軍又跨耀他的豪富,但可惜少了一位太太!原來美人是準備獻給哥哥陳大帥的,現在却有意佔爲己有哩。
這之後,陳將軍又約鳳屏看戯,鳳屏無意中讚美彩蓮頸上圍的一串珠項圈,第二天,一枚鑽戒和一串晶瑩奪目的珠項圈便送來了:鳳屛的心情是矛盾的,她喜愛這些珍飾,但是想起了咋夜看戯時陳將軍態度的不莊,貪婪的,淫慾的目光敎她坐立不安;想起了昨夜寢不安席,幹生寄來的情意綿綿的信,每一行,每一字都像箭一樣的剌着她的心;他吿訴她,母親的病似好了,他恨不得立刻飛囘來見她,爲了她,他嘗盡了相思滋味!他要帮助她自立更生,從艱苦中開闢一條明朗的大路來——但陳將軍說祗要她肯答應嫁給他,那她將是世界一位最豪華的太太,洋房,汽車,金銀珠寳……可是自己竟就這麼忘恩負義麼!
她怔怔的望着項圈發愁,臉上交雜着不安和懷疑的情緖,似乎在思索什麼。
「儍孩子!」杜媽莫明其妙的說,「人家好心的送你這麼如許多東西,幹嗎你倒變的不快樂了?」
「媽,和叔又出去了?」她不答話,問了一句。
「是的。」杜媽奇異的看着她。
「媽,我總覺得和叔這一次叫我去見彩蓮姐,是另有作用的,我和陳將軍不過一面之緣,沒來由送我這許多貴重的東西,想起來我眞有點怕!」
正說間,徐師長家的衞兵又來了,說是陳將軍要請杜小姐到徐公館打牌去。
她堅决不去,而且叫杜媽送囘了珍飾,希望從此擺脫了糾纒與煩惱。
但是好比一個騎在虎背上的人,知道懊悔與煩惱時,已經遲了!
陳將軍發了將軍脾氣,一倜卑微的賣唱姑娘,竟然敢擺什麼臭架子啦!眞真叫不受拾舉。
他要當衆折辱她,好叫她知道將軍的厲害。
妙計安排了下來,副龍官故意給利和結了幾百塊錢賭賬,却迫着他囘去叫鳳屏來陳將軍家裡淸唱助興,因為今天是陳將軍的生日。
利和眼淚鼻涕的哀鳳求屏救救他,如果她不肯去,他就要給關進牢裡,鳳屏到底心軟了下來。
到了陳公館,富麗輝煌的大廳内密密擠滿了賀客,陳將軍徐師長和彩蓮坐在正中,熱烈的喝着酒,談着笑,鳳屏走了進來,他們視若無睹。
利和操琴,鳳屏侷促不安的唱了一曲。
一陣掌聲過後,陳將軍輕蔑的,呼喝的聲音說:
「如果各位喜歡聽,可以叫她再唱的呀!反正我是付了她整天的包銀,也可以陪我們喝酒的。喂!吩咐她再唱!跑近來唱!」
鳳屏垂下了頭,眼眶貯滿了淚珠,艱難的走上前去,再唱起來,竟然哽咽不成聲了。
陳將軍故意奇怪的瞪着她看,隨後又當衆宣佈她的身世,利和上前求情,給他潑了一面的酒。
徐師長和彩蓮做好做歹的勸往了將軍,徐師長笑着說:
「佐柱兄,如果她肯認錯的話,你就饒了她這一次吧!」
「鳳屛妹,」彩蓮爲鳳屏拭抹淚痕,「陳將軍一向都瞧得起你,你爲什麼要得罪他呢?」
鳳屛嘆了一口氣,無奈何委屈的向陳將軍說:
「陳將軍,是我年紀輕,不懂事,一時冒犯;請你原諒吧!」
陳將軍綳緊的面皮又驟然鬆弛下來,兇狠的大眼睛又漏了笑意,要鳳屛陪他喝酒。
這才他又差人把利和叫來,扳起了險說:
「吿訴你,今天我本來不放過你們的,但現在你的姪女兒給我陪了罪,我也就算了。你先囘去,跟你大嫂說,我要討鳳屛做太太,她是明白的,來跟我我拿個萬兒八千做生活費,你的姪女兒今天晚上是不囘家的了!」
話未說完,鳳屛暈過去了。
杜媽知道了消息,趕忙哭哭啼啼的跑去吿訴寳山父女,這父女倆便决定夜探將軍府,準備把鳳屛救出來。
守衞森嚴的將軍公館內,他們練過武功的身手這時候是用得着了;避過守兵,便踰牆而入,到了大廳,躱在黑暗裡聽見將軍和侍女的對話,知道鳳屏在樓上,便又放輕了手脚竄上樓去。
他們匿在臥室外的陽台,側着身朝痤面望:桌上放滿了耀眼的珠寳,鳳屛坐在鏡台前重新塗抹脂粉,一臉邪氣的陳將軍進來了,說不了幾句話,竟然朝她跪了下來,這不用說是玩的求婚把戯啦!然而萬萬出乎寳山父女意料之外的是;鳳屛居然笑盈盈的親手扶起了他,而且將軍也張大了厚咀唇哈哈笑了!
又一個意志薄弱的少女在物質誘惑下倒下來了!寳山惋惜地憤憤的拖了在發愕的明珠就走。
侯門一入深如海,幹生囘來了,急急的去找鳳屏,但人面已全非,也沒有人知道她們的消息。
他懷了驚疑的心情找上了寳山的家,明珠欣喜的招呼他坐下,寳山從內室走出,聽幹生問起了鳳屛,他就粗魯的大笑起來:
「哈哈!這件事說來就話長,她現在已經是一個有財有勢的將軍太太了!」
「吓!」幹生差一點跳起來,「這,這到底是怎麽囘事?」
寳山這才把前前後後的事詳細吿訴了幹生,最後加上說:
「好兄弟,我勸你死了這條心吧!金錢就是萬能,一個意志不堅的窮人家出身的女孩子,怎麼抵抗得了這些誘惑?當時我見她如此,所以我也不必把她救出來了!」
幹生黯然。他覺着他的心在流血了。
眼看着一手培植的愛情的花蕾,經不起一點點的風霜便萎謝了下去,這種痛苦是難堪的。但是在他的偉大的心腸裡,他還由衷的寬恕了鳳屛,他以爲這一部份的責任,應該歸咎於恃勢凌人的可鄙的軍閥。
他稱病辭謝了碧姬爲他接風的宴會,倒害得她忽忽的趕來探病,她比以前更變的溫婉文靜,但她對他的心,却是始終如一。
幹生終於搬到醫院裡休養精神了。他約了明珠來,懇求她設法到陳公館打聽一下鳳屛的近况,他懷念她生活是否一切如意呢?她應該知道他的病,是爲了想她而起的。
明珠藉了傭工爲名,混進了將軍公館。鳳屏一見了她,原來斜靠在沙發上的,驚愕得坐了起來,吶吶的說不出話,將軍却很歡喜的說:
「嗯,這個倒很不錯!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亞珍。」明珠垂下頭說。
事情立刻就說好了,第二天開始工作。
明珠就跑到醫院裡吿訴幹生,他再請她做一囘遞柬紅娘,她要鳳屛給他一個見面的機會,哪怕是祇有十分鐘,他也願意的。
剛說完,碧姬來了,介紹過後,明珠急急便走。
鳳屏的囘覆是:第二天淸早在中山公園會面。
公園裡的一切沒有變,紅的花,綠的草,露珠依舊吻着薔薇,小鳥一樣啼唱,但是一對以別本來是很快樂的小情人却變了?幹生變的頹喪,鳳屛的心狠;她决絕了他的深摯的愛,拒絕和他遠走高飛,而且,竟然間了一張四千元的支票遞給他,說是補償他爲她用過的錢。
他呆了一陣,忽然哈哈狂笑起來,他用力撕碎了支票,指着她駡,駡她爲了金錢,肉體,良心,靈魂一古腦兒都可以出賣了啊?
他一面狂笑,一面搖幌幌了像喝醉了酒似的衝前出門未。
不料他們唔面的事給陳將軍知道了,一頓皮鞭子敎鳳屛雪白的肌肉開了朶朶紅花,好在明珠帮忙,總算把風波平了下來,但鳳屏病了。
鳳屛忘恩負義,却苦壞了一往情深的碧姬,鳳屛的一張小照使達天夫婦誤會了幹生的心事,以爲他愛上了碧姬,就自作主張的徵得了麥老太太的同意,準備他們的婚事,但碧姬知道這是誤會了,知道幹生的心終不屬己,於是决心離家遠行,她留給他一封信,上面說:
「幹生先生:我們也許可以說是經此永別了,正是一塲歡喜一塲空,因此我覺得人生是應該樂觀的,凡事不可强求。」
一塲空!幹生癡痴的想。
他祇想到了一塲空了,再沒有想到鳳屛爲了刺激太深,發了瘋,被送囘家裡去,陳公舘內鳳屏瘋狂的叫喊,瘋狂的哭聲還凄厲的留在人們耳朶裡,陳將軍却又在明珠身上打主意,明珠望了望他的粗黑的邪惡的臉,想了一想,她答應嫁給他,可是她說,她要在郊外別墅舉行婚禮。
她囘家對寳山說了她的想得的計劃,叫父親吿訴幹生,鳳屛瘋了,但是自由了。她被送囘娘家,希望幹生去看她去的病。
然後在別墅裡,她把將軍灌醉了,一頓皮鞭子毫不容情的隨頭抽下來,一面恨恨的說:
「你這禽獸!我要爲我們女人出一口氣,你打人打多了,今天讓你自己嘗嘗皮鞭子的滋味吧!」
第二天,報上大號標題:「陳將軍昨晚遭人暗算,重傷入院,性命垂危……」
幹生看看,吃了一驚,同時又收到了明珠的一封信,說請他有暇來西山稚園別墅一敍。
去稚園別墅之前,幹生找着瘋子的鳳屏,她祇對他瞪着眼,眼球裡滿佈紅絲,就像一條條可怕的創痕,她誰都不認識了,聽到了人聲就嚷:
「哎喲!他要拉我去槍斃的,不,不!明珠,好姐姐,你救救我,我不想死……救命呀!救命呀!……哦,媽,麥先生是愛我的,我對不起他……嗎……」
幹生憐惜的靠近她,看着她,現在他對她是祗有同情,愛的花蕾早已凋謝殆盡了!
他給杜媽一叠鈔票,杜媽可枯皺的臉上流滿了感激的眼淚。
從杜家出來,幹生趕到稚園別墅,門外掛着一塊牌,寫的是:女護士學院宿舍。
他用着驚疑的心情叩門,門開了,更使他驚異的是,開門的人,竟然是失踪很久的趙碧姬。
他恍然大悟了,不用說,這又是明珠做的紅娘哩!
她招呼他進內坐下,他看看現在的碧姬,白衣白裙,好一位純潔的白衣天使,再不是以前祇會跳舞,祗會打扮的豪門小姐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