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小說・
銀燈照玉郎
・林擒・
1
劉仲良,年靑,有氣力。曾經讀過大學,可是人浮於事的打撃,使他對這社會表示深深的憤慨。但憤慨還得吃飯,他進了沙磚工塲,决不靠天靠人。
沙磚工人,不消說得,一天的工錢還不是那麽三元兩塊。最近纔借了一點錢寄囘家裡給爸醫病,這一天又接到妹妹美鶯來信,說爸病得實在沉重,鄕間的大夫束手無策,說是惟一的辦法便是讓爸爸到城裡來看醫生,也許有痊愈希望。
仲良一邊讀信,一顆心便七上八下的跳得厲害,他自言自語:「妹妹要我立刻囘鄕,可是錢呢?」
2
仲良的爸善祥因爲年年月月都在一種困苦的環境地下生活,年靑人體强力壯,還可是抵受風雨剝蝕,臨了年老體弱,病魔一來,便無可抗拒的沉重地倒下了。
平常這一個家已是風雨飄搖的了,當家的一病,自然就更不可收拾,而且仲良又不在家,這到處張羅啦,請大夫啦,服侍湯藥啦,責任便落在美鶯跟她母親身上。
這些時日來,母女倆確已到了羅掘俱窮的地步了,她們面對四壁蕭條,除了唏噓嘆息,實無良策。
「那麽,就讓我到周家借點錢吧。」周家是種田人的剝削者,善祥原來就已欠了周家幾百塊,如果不是到了山窮水盡,母親也不會出此下策。
「別再到周家了,他們那會再借錢給我們!」善祥用力的讓眼皮撑起,氣咻咻的表示了他對周家的憎懨。
美鶯也不能不以求饒的口吻去說服這老年人:「爸,你身體要緊,就讓媽再去一趟罷。」
3
周家的大少爺冠人,他的行爲,思想,無一不是爲了自身的利益打算,只要一有機會,他便像八爪魚似的伸出他的吸手,到處搜刮,吮吸。
冠人的毒辣,狡猾,美鶯的母親並非不曉得,但爲了丈夫的病,她只好耐着性子,忍受一切。
「你倒有胆量!欠我們的沒要你立刻淸還實在太便宜你了,還好意思再開口!」冠人當着母親的愁眉苦臉表示了萬分的懨惡。
「求大少爺救救我們呵,要有好日子,我們决不會忘記大少爺的恩德的。大少爺,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呵。我們要不等着抓藥,也不敢騷擾大少爺了。」
冠人向桌子一拍:「還嚕囌,還不給我滾!說沒有就沒有呀!」
冠人這種兇狼蠻橫的態度就連他的妹妹玉娥也感到實在太過份了,憑着她的善良,她說:「哥哥呵,人家等著救命呢,就借一點給她吧。」
「借!利上加利,他們拿什麽老骨頭還給我?」是的,在冠人眼裡,善祥這一家不過只剩的一把老骨頭吧了。可是站在一旁的周伯却看得淸楚聽得淸楚也想得淸楚,這個在周家活了幾代的傢伙,他所學得的剝削手段比他的少主更毒辣也更可怕,他悄悄的向冠人耳根說了幾句話,冠人仲馬上改了口風,說:「也吧,我這一世人就只這一遭破例!」
美鶯的媽起始聽不懂,待聽淸楚了,連忙打恭作揖,連聲道謝。
然而,冠人眞會忽然有了救人活命的心腸嗎?不!他不過:受了周伯的唆擺,要藉此把劉家的幾畝田攫奪過來罷了:「可是,你們過去借的,這一年來也沒還過一文呢。也吧,現在我補給你五百塊,你們的田地就過到我周家的戶口算了。」
如今,冠人確乎顯得很溫和,很能急人之急。
事實擺在眼前,美鶯媽也還沒有忘却這幾畝田是一家人的活命根本,她顫峞峞擺着手:「大少爺,我們要沒有這幾畝瘦田,我們也不想活了!」
「沒關係,考慮清楚再答覆我不遲。」
這一下,周伯這老猾頭開口了:「哎哎,你眞不識抬舉,吿訴你,我活了這一輩,就只這一囘看到大少爺對你好。」
「我曉得大少爺對我好,不過,那幾畝田我也該囘家商量商量看?」
冠人還是慢條斯理的說:「你不是說等着抓藥麽?」
周伯加上句:「幾畝瘦田,幾時錢方便了不可以再多買幾塊嗎?」
就在冠人和周伯的軟硬兼施的詭計之下,美鶯的媽只好在那契據上畫了押。
4
再說仲良東挪西借的籌了一點錢,連夜趕囘家鄕來。恰好第二天中午便遠遠看到自己曾經在那裡長大的泥壁茅房。
他忐忑不寧的一脚踏進門,早聽得家裡人正在爭論向周家借錢的問題。仲良先瞧了一下爸的病,接着說:「別妄想了,他們不催命鬼似的催我們還債便好了,還說借?」
「所以呀!」老年人撑着身子,氣喘得利害,「借倒是借的,我們的田都給他拿去了!」
仲良原來就已經把周家看作死敵,如今聽說冠人竟乘人之危都把田訛去了,更是怒不可遏:「那麽他給我們的錢呢?」
「仲良,這有什麽好氣的,要不是爸病得厲害,我也不會答應那傢伙啦。」媽睜着張乞憐的眼睛說。
「哥呵!我們怎麽能給他計較呢?」
仲良再不打話,抓了錢氣衝衝的向外便跑。
5
冠人瞧着仲良那憤怒的樣子,心裡早明白是什麽囘事。只是在他眼裡,仲良不過是窮小子吧了,有什麽可怕的?所以,當仲良狠狠的把五百塊錢向桌上一擲:「錢在這裡,把契據還給我!」他便說:「用不着這麽動氣呀,契據是你媽願意寫給我們的。其實,這買賣對我也沒甚好處!」
立刻,仲良大大的光火了:「沒甚好處?你嫌小!聽淸楚沒有,這是錢,契據拿來!」
「說得容易。且問你,帶了多少錢來?」
「一文不短,都是剛才你給我們的。」
「五百塊?」
「你說不是?」仲良紅着險,額角靑筋暴起。
「當然不是!五百塊,不過是剛才你拿去的。還有過去短我的一筆,你要賴倒不成?哼哼!」
仲良按捺著,想了一想:「都還你,可是你先把契據給我!」
冠人刹了他一眼:「說得容易,別把我當作小孩子!」
仲良再也無法忍耐了:「你也別迫狗跳牆!」說著,拳頭在冠人服前搖幌著。
「你敢嚇詐我,契據偏不給你!」
仲良仲手向他臉上就是一拳,冠人身子一斜,躱開了,兩人由是你來我往,狠狠的糾纒着。
恰在這時,冠人的妹妹玉娥和仲良的妹妹美鶯都趕來了,美鶯淌着淚,直著噤子呌:「哥哥,爸看樣子不成了!痛苦得翻着眼睛喘氣呢,媽呌你馬上囘去!」
這噩耗,使得仲良撇了冠人囘頭便跑:「別臭得意,終有一天我們要算賬的。」
6
這是一切窮人害病的結果,他們總是在沒有醫藥沒有援助的艱難之下寂寞地死去。
善祥就是這樣的死了,女人們哭得好凄慘。
仲良揑着拳頭,他在心裡賭咒,他要爲一生受盡折磨的爸爸復仇,爲一切的窮人伸寃!
玉娥却在這時間來了,這好心腸的女孩,雖然當着仲良害臊,却不足以阻止她對美鶯,美燕姊妹倆和她媽的安慰,她同情地留下幾百塊錢,又把剛才的五百塊交還給仲良:「我阿哥實在太蠻橫無理,明天我到城裡把經過對媽說了,她準把契據還給你們的。」
7
善祥死了,田地沒了,仲良只好帶着媽媽,帶著兩個妹妹,到城裡討生活。
仲良對于城市雖不陌生,但他畢竟是窮人,因此找房子就不容易。他們甚至奔跑終日,才看上了這麽一個租錢合適的小房子。
玉娥也囘到城市來了。雖然她有一副好心腸,畢竟是有錢人家,生活的寬裕恰好和仲良的家成了個對照。
原來玉娥還有一個年紀比冠人小的哥哥錫人,是一個頂有名的戲子,並且當了他周家的一家戲院底經理。錫人不但在職務和工作上跟他哥哥不同,卽是性格,也有很大的分別,因爲富于感情,自然也富于同情心,所以很能急人之急,也較明白事理,不像冠人那樣的專橫暴戾。
可能爲了錫人的和藹易與,一些存心欺詐的人便揀着去欺負他,譬如這個在戲院當副經理的道城,便憑了是周家的世交,是錫人的父執,背着錫人,挪用了戲院方面的現欵去作黃金走私的買賣。
這一天,和道城做一路的私梟「走私王」又來了,他把一大叠鈔票交給道城,說:「這是最近一趟買賣的贏利。」
道城連聲道謝,正要說話,鍚人,玉娥,和她的表妹林儀便笑嘻嘻的進來。
道城忙向「走私王」䀹眼睛,站起來,笑臉相迎:「世兄,剛才『櫃枱六』來,說世兄你下一屆打算休息一下?」
錫人點了點頭:「唔,世伯,成王街的房租都已收了?阿娥說,租金跟兩天戲院賬部沒結淸楚?」
道城把「走私王」給他的鈔票交給林儀:「嘻嘻,都在這裡。」
林儀把鈔票轉交給玉娥:「表姊,都交給你。」
玉娥有意取笑:「謝謝你,未來的嫂嫂。」
林儀一聽,登時兩頰飛紅,便搶過來要搔玉娥的膈肢窩:「你好貪咀,看你將來嫁個惡丈夫!」
玉娥咭咭的笑着:「饒了我吧,下次再不敢了。」
還是錫人把她兩人拖開了。
8
仲良這一家人搬進才租進來的房子了,可是他們除了幾件破衣,連吃喝睡眠的傢具都完全缺乏。臨了吃飯,小妹妹美燕竟不顧一切的高聲大叫,說沒有桌子怎麽好吃飯?
一個同居漢子聽說,忙搬過來一隻桌子:「這是我們二房東林小姐的桌子,劉先生可用不着客氣。」
這裡的二房東正是林儀,晚飯時間,錫人和玉娥用車子把她送囘家。
同居漢子忙替仲良一家人介紹,林儀說:「用不著客氣,要什麽用的隨便拿去。我們不是該像一家人似的親誠互助嗎?」
仲良和美鶯很是感動,老母親更是連聲道謝。
小妹妹美燕好天眞,當她曉得林儀是戲院裡做事的,便嚷着要去看戲,美鶯睖了她一眼,悄悄說「你好快活,那裡來的閒錢。」
林儀瞧美鶯的神色,心裡明白:「小妹妹,我改天請你和姊姊到戲院裡玩個暢快。」
9
時間過得眞快,一貶眼仲良便失業了個把月,因爲社會不景,百業凋零,沙磚沒有主顧,工塲只好停工。
但儘管你沒有工作,飯却不能一頓不吃,他們手上的幾百塊錢,一下子都光了。
每天,仲良想壞了心思,才買來了一斤二斤碎米,偏偏,爲了一點小事故,仲良手上的米都給打翻了,所以,這一頓飯,他們吃的正是「沙攙米」。
爲了窮,爲了常常餓肚子,小小年紀的美燕,腦裡也常常存着怎樣弄錢的念頭。有一囘,她看到小乞丐們流浪街頭到處討錢,她覺得這玩意也著實不錯,也模倣着伸手向路人乞憐,說來容易,轉眼間給她討來幾個角子,她正自歡喜不迭,那曉得別的小乞丐却吵著要她分賬,美燕自然不肯答應,小乞丐便攘臂衝前搶奪,這樣的追追逐逐,紏紏纒纒,她畢竟逃出浪童們的包圍、襲擊,她氣噓嘘的跑囘家,正要吿訴媽她弄錢的本領,豈料迎頭而來的却是媽的一頓臭駡:「嚇嚇,看你一去便是大半天,你要撒野,可別囘轉家來呀!」
美燕哭哭啼啼的,早嚇得把剛才的遭遇都忘了。
末了,她纔悄悄的吿訴姊姊,說是爲了家裡沒錢買米,哥又掙不了,所以,纔學着人家討來幾角錢,也好買米下鍋。」
這一段話太易引起人傷感了,難道美鶯不該爲此而鼻酸嗎,她哽咽着:「好妹妹,媽錯怪你了。」
那是林儀,也感到非常難過,她輕輕地撫著小妹妹的秀髮:「別哭了。戲票我都給你們預備了,到戲院裡來開開心吧。」然後,摸出三十塊錢給美鶯媽:「伯母,我看這一點點錢也可支持幾天吧?完了,別忘了吿訴我。」
母女倆都不願無端受助,幾番推辭,結果,還是林儀索性把錢放下出門而去。
10
長久以來,仲良這一家人就難得有像今夜似的快樂,林儀不但很客氣的怊呼他們看戲,並且决定散塲以後介紹仲良跟錫人認識,並且說:「橫竪寫字樓也沒有別的職員,他總會答應給劉光生一份合適的工作。」
這也是事實,因爲道城常常挪出現欵,以至玉娥每天都無法完賬,她猜不透此中奥妙,她很感煩惱,道城便乘機進言:「三姑娘實在太辛苦了,你得哥哥也該請個助理員呵。」
道城的想法,滿以爲可以藉此把「走私王」介紹進來,那以便可朋比爲奸,肆無忌憚。
偏偏,林儀却比他「捷足先登」,戲演完了,她把仲良領到錫人跟前,準備吹噓一番。
說來凑巧,玉娥一見仲良,便說:「呵,我道是誰,原來是劉光生和伯母。」
林儀和錫人頗感驚訝:「你們是認識的?」
玉娥說:「哥哥,還不是我前囘吿訴你大哥欺負他的劉先生。」
錫人忙表示歉意:「要不見外,便屈就屈就,給我們大力賜助。」
錫人的謙遜,反使仲良這一家人感到難爲情,但仲良畢竟是個硬漢,他說:「周先生和林小姐的好意我應該非常感謝,但我曾經和他有過衝突,倒不希望在工作上跟他發生關係。」
玉娥忙加解釋,說錫人從來就不同意冠人的做法,他大可安心工作,不必顧慮。
11
正如玉娥一樣,仲良一接觸那一筆糊塗賬,便大感惶惑,因此他不得不向玉娥請敎:「周小姐,現金出納賬跟現金存款;我覆了幾次都不相符,究竟爲了什麽原因?」
其實玉娥對這一筆糊塗賬早就大感煩惱,她只能說:「要有不明白的地方,問一下道伯便淸楚了。」
一點不錯,除了道城,誰也不會淸楚這一筆糊塗賬,他不願讓誰知道淸楚,他所能吿訴仲良的,只是「別着急,慢慢結算,總有一天會弄淸楚。」
忽然,玉娥像想起了什麽心事:「劉先生,媽媽請你明天到我們家裡來見面見面哩。」說後,也不等仲良答應,一聲再會往外便跑。
林儀和另一個女職員都聽得淸楚,兩人不禁相視作會心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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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仲良成了玉娥的助理以後,道城就日感威脅因爲有了仲良,玉娥差不多把責任那交到仲良身上。仲良爲人能幹精明,道城一接近便完全體會,所以他不得不步步爲營,處處小心細意。
當道城把這心事向「走私王」表白,對方便說:「你早就該設法使他別參加這樣的工作啦,不然總有一天會破壞你的計劃。」
道城也覺得有理,可是他說:「一切的透支我都可兜得轉,只要別讓錫人曉得我把那些大洋房都押了現欵,便可安枕無憂。」
所以,每次錫人問及仲良對工作有什麽意見時,道城總馬上設法阻撓兩人說下去:「劉先生辦事極聰明能幹,來往賬目,眞是過目不忘。」
仲良心知不對勁,幾次欲言又止,臨了决定要說話了,道城又攔着說:「當然,劉先生有什麽不明的地方,我會給他解釋的。」
錫人點頭稱是。仲良只好把種種懷疑悶在肚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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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正是使得男女之間感情融洽的媒介,仲良和玉娥,便是因爲相處日久,情愫漸生。兩人常和錫人,林儀一起,吃喝玩樂,快樂非凡。
他們每遇月朗風淸,便駕車郊遊,甚且對春花春水,引吭高歌。他們的歌聲是那樣的嘹亮,一張嘴,到處山鳴谷應,他們的歌聲是那樣的充滿情感,以至彼此都爲之陶醉。
甚至,春心盪漾的玉娥,竟然央她哥哥作伐,向仲良提出婚嫁問題。
偏偏,這個有一張不會說話的嘴的錫人每次開始代妹妹徵求仲良的意見時,常常吶吶不知所云。
同樣,這個聰明能幹的仲良,又每每誤會人家跟他現及賬目問題,於是,他會說:「錫人兄,我眞有負所託,因爲沒有一天能把賬目弄得淸淸楚楚。」
錫人現在全副精神都放在代妹妹求婚這念頭上,他祗隨口糊塗的答應:「別着急,跟道伯慢慢算個淸楚吧。」
一會,畢竟把要說的都說淸楚了,仲良又是高興又是難爲情,他連聲氣「不好高攀。」
那一面,玉娥正追逐林儀,要扭她的嘴巴,因爲林儀正以仲良爲題向她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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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不久,錫人便在感情已到了非和林儀結婚不可的情形之下,在賓客親人的掌聲中步進禮堂。
禮堂裡,一時鼓樂喧天,一時笑聲陣陣。因爲道賀的客人來得不少,除了錫人親自招待以外,他的媽也堆著笑臉到處跟賓客說長話短,藉盡主人之誼。
忽然,來賓中有人向衆宣佈:「站在我們面前的新郞正是今日的一等紅伶,我們不該放過大好機會,我們請他和新娘合唱『花好月圓』?」
這一提議,立刻得到全塲來賓的鼓掌。
錫人的媽倒是一個愛熱鬧的婦人,她不但合來賓一起鼓掌,幷且代來賓催促兒子。
錫人是個在歌唱方面頂有成就的藝人,他不會不答應:「可是林儀唱得不好,」他向來賓請求原諒,「可否由舍妹玉娥代唱?」
來賓答應了,條件都是:「卽使哼兩句,新娘也非唱一下不可!」
玉娥伴着林儀,站到賓客當中。
音樂開始了,隨着是錫人嘹喨而圓潤的歌聲,果然,林儀哼了一下,便由玉娥繼起。和錫人一樣,她的嗓子也是天賦的,而且曲藝方面的修養也不比錫人壞。
原來是充滿暄鬧叫囂的禮堂,如今霎時寂然無聲,賓客們都爲了兄妹倆的歌聲而沉醉了。
可是在熱鬧歡快當中,道城和冠人却偏愛冷淸淸的花園。原來這正是道城的詭計,他要藉此機會向冠人進讒,離間他與錫人之間的感情,他說:「你才眞是大傻瓜,白放着隨時隨地都可撈錢的機會不要,只管躱到鄉裡,任由人家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冠人給他說中了心事,不絕點頭說有理。
「這也擺了,你的弟婦林儀,還介紹了這麽個小白臉進戲院來管賬哩。所以,我就担心,你周家的財產有一天都給你弟婦的親親戚戚霸佔去了!」
冠人兩手向天空一擺,「難道媽一句話也不說嗎?」
「我就說你別躱在鄉下啦,其實,你要不管,也該瞧瞧。你媽呀,不但高興那小白臉,幷且還讓二姑娘跟他訂婚哩!」
這一擺弄,使得冠人再也難於捺耐心裡的憤恨,他把拳頭緊緊一揑:「這成什麽體統,我馬上跟他算帳!」
可是道城欲擒故縱,連忙把他攔阻了:「今天是令弟的好日子,這麽一吵大家面子都過不去,來日方長,算賬的機會正多!」
冠人還是氣衝衝的跑進去,凑巧仲良迎面而來,這一下,兩人都愣住了。
道城不願放過機會,連忙火上加油,裝得很有禮貌的說:「讓我給兩位介紹,這是周冠人先生,這是未來姑爺劉仲良!」
冠人把眼一瞪;「估量不到我們家裡要一條牛做女婿!」
這話一說,玉娥和美鶯上前拖着仲良。
仲良自然不是個好惹的,他怒不可遏的便要撲過去:「你說什麽?你敢駡人!」
「駡你是牛已經給你面子了!」冠人有意挑剔。
一點不錯,仲良現在就像一頭被激怒的野獸,要不是美鶯和玉娥把他緊緊的拖著,他眞要把冠人呑下肚去。
因爲這樣一吵,錫人,林儀,周家和劉家的母親都來勸阻。錫人對他哥哥的態度尤其不滿:「大哥,你也未免太過份了。」
冠人看大家都袒護仲良,不禁大肆咆哮:「你們別眞得意,需知道周家的財產還不是你們的!」
錫人要爭論,還是給林儀和他媽勸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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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娥一直把仲良拖到花園。一會,仲良悵惘地說:「玉娥,我看我們兩人難得……」
玉娥忙伸手掩着他的嘴:「快別這麽說,你憎恨大哥吧了,難道也對我有什麽不滿嗎?」
「但,我總得我應該辭職不幹了。」
「辭職?這是說,你不了解我,也不了解二哥對你愛護。」
「這却不然,辭職,對我們的感情又何嘗有影响。」
「我還是希望你留着。唔,關於你和大哥的衝突,我猜準是道城從中挑撥。」
「我早就想到了,寫字樓裡,他沒有一天不對我冷嘲熱諷。」
這時鶯進來,說媽到處找大哥。玉娥說:「鶯妹,你來得正好,二哥說嫂嫂辭職了,希望你代替她的職務。」
16
道城再進一步要把握冠人成爲他的護符成爲他的工具,因此,酒闌人散,他悄悄的對冠人說:「時間還早,世兄有興緻到俱樂部開心開心麽?」
冠人同意了,他囘頭對妻子說:「先到俱樂部佈置佈置。」
所謂俱樂部,不過是酒樓裡的一個房間,那裡,烟,酒,女人俱備,冠人自然大感興趣。
冠人旣然大感興趣,他便可遂行他的陰謀了。
一夜,道城又和冠人到這俱樂部來密議,道城幷且邀集了在黄金走私方面的合作者,兩男一女,那女的大家都叫她張小姐,「體態撩人」,在冠人跟前特別顯得慇懃而妖媚。
酒酣耳熱之際,道城便提出大家籌集資金組織黃金走私集團。
張小姐會意了,乘勢讓身子靠近冠人說:「周先生,你說我們是不是該早點齊集資金,順風駛航,撈它十萬八萬!」
姓趙的漢子隨聲附和:「張小姐說得對,那麽我們應該每股集資多少呢?」
道城接着:「我看三萬元一股怎麽樣?」
張小姐索性靠著冠人:「五萬塊不是更好?」
姓何的說:「那麽就决定五萬塊吧,資本多羸利也多呵!」
這樣說呀說的,不但五萬塊决定了,幷且也决定兩天內把資金繳齊。
本來,像冠人這種人對一個小錢看成比月亮還大,他從來就不輕易饒人一文半文,也不輕易和別人合作,要不是他已迷於張小姐的「美色」,五萬塊呀,他寧可跟你拼了命也不會答應。
何况,道城還唆擺他,爲他設計:「這有什麽値得担心,不過五萬塊罷了,只要向仲良拿夾萬鎖匙,不是要多少有多少麽?錢是你們周家的,他决不敢攔阻你,要是不給你面子,你不妨借題發揮,把他趕走!」
冠人反而覺得道城的離間是心腹之言。第二天,一囘到寫字間,開始還裝著很客氣的樣子:「劉先生,把夾萬的鎖匙铪我!」
仲良不但因爲曾經和他有過衝突,他自始就厭惡冠人,所以,每次看到冠人,總是扳着臉孔,這一囘自然不會例外:「鎖匙?等一等,讓玉娥囘來給你!」
仲良的神氣和答話使冠人的尊嚴受到大大的損害,他把眼睛一翻,狠狠的道:「看你眞不知好歹,難道你不曉得我是這裡的大老板?我問你,是你給我工作呢還是我給你工作?」
美鶯忙跑過去,以一種又是憤恨又是懇求的口吻道:「大少爺,這是經理的吩咐。」
「笑話,經理?經理還得管我呌阿哥,我警吿你,要再不識趣的話,我有權馬上把你們趕走!」
恰巧玉娥進來:「大哥,有什麼値得噜囌的?」
「我査賬,他不識好歹,硬不給我鎖匙!」
「來往賬目我都經手,有什麽可査的?」但冠人的蠻橫無理决非玉娥三言兩語可以說服,她只把鎖匙交給他。
冠人盯着仲良譏諷地一笑,然後跑過去把夾萬開了,檢了五萬塊錢,昂然的把錢放進口袋。
玉娥要阻止可又不敢。仲良呢,幾次三番要和冠人爭論,都給玉娥勸止了。
這當中,張小姐便格登格登的來了,冠人笑微微的迎上前,張小姐嫣然一笑:「周先生,今天……」
冠人做了一個非常肉麻的姿態:「我明白,我明白。」
17
仲良再難遏抑胸中的怒火,所以,他堅决辭職不幹。
雖經錫人挽留,他始終表示無法再幹下去,他說:「要是勉强幹下去,我怕終有一天釀成流血慘案。當然我這麽說幷非有所畏懼,實在爲了我們之間的感情太値得人留戀。」
玉娥雙眉緊蹙:「爲了生活,我想二哥不是可以介紹良哥進會館的義校當敎員麽?」
錫人點頭:「這倒是個避免不幸的好方法。不過大哥也實在太蠻橫了,我對此的確難于緘默。」
18
第二天,錫人一囘寫字間便通知小厮請冠人進經理室有事奉商。
冠人朝道城做了個鬼臉,一臉兇相的昂然走進去。
錫人請冠人坐下,劈頭便說:「大哥,不是我數說你,仲良和你衝突旣已事過情遷,又何必苦苦相迫?還有,大哥究竟爲了什麽一下就拿去五萬塊?」
冠人咬着牙把脚一頓:「嚇嚇,你是敎訓我呢還是把我當什麽人的責駡?」
爲了正義坐在一旁的林儀也再難忍耐:「我以爲這未免使人太難堪了。」
「什麽?你把些牛呀狗呀的『皇親國戚』都覇進我們周家來,是打算把周家的財產都搬走?」
「伯伯,你說話不能這麽隨便。」
「我偏要說,要把我怎麽樣?吿訴你,高興呢,把家當都分了!」
「你說得容易,戲院的一切全憑我的心力勞力換來的,你不過坐着白吃!」錫人也光火了。
「老子偏高興這麽幹,你們敢吃了我?」
要不是玉娥和林儀把錫人勸得緊,道城裝模作樣的拖開了冠人,兄弟倆眞要「大打出手」了。
道城一直把冠人拖到外面,他覺得這該是一次難得的機會:「冠人,何必這麽氣憤?你要收拾收拾錫人,眞是太容易了。」
「你……?」冠人陰鷙地笑了。
「要沒有辦法,我敢提議?」道城洋洋自得的拍着冠人的肩膊。
半响,道城覷着錫人幾人離去,立刻撥了個電話約「走私王」到寫字間來。
偏偏,道城,冠人與「走私王」他們立下圈套,準備謀財害命的詭計,出乎意外給玉娥和林儀在隔壁聽到了。
兩人不覺大驚,玉娥呼吸緊促,輕聲說:「嫂,那怎麽辦呢?」
還是林儀較有主意:「我們馬上通知仲良,大家想辦法應付這些滅絕人性的禽獸!」
19
在道城的策劃下,第一步便是冠人立刻去找錫人,向他道歉,求他原諒,所以,他見了錫人,顯得非常親熱的伸手緊緊握著錫人的臂膀:「錫人,剛才我們都太衝動了,我們兄弟倆從來就難得拌嘴,現在只爲了金錢小事,但大吵大鬧,未免使外人見笑了。錫人,你說是不是?」
儘管冠人表面裝得如何誠懇如何熱情,但他閃動不定的眸子,仍舊流露一種詭譎與兇狠的神色,不過錫人爲人太率直了,並且也實在給冠人甜言迷惑了,所以,他立刻衝認定冠人的說話完全是眞心眞意的。他除了嘻著嘴,除了點頭稱是連半點怨懟的表情都沒有:「大哥,我們雖是異母所生,但我從沒對大哥有任何不敬之處。無論何時何地我們也該同心協力才是。」
冠人連忙稱是:「你說得對。錫人,你眞是個有分寸的好兄弟。」
其實,當錫人同他弟弟作親切的賣弄時,「走私王」和其他幾名歹徒正在門外窺候。
好在玉娥和林儀立刻便晤見了仲良,仲良說:「事不宜遲,我們應該馬上追踪!」
這裡冠人一邊和錫人說話,一邊在心裡盤算:「該是下手的時候了。」
正好冠人提議約晤道城和玉娥他們囘戲院裡商量今後發展計劃。錫人點頭不迭的認爲這才是合力的表現。其實,冠人正暗裡高興:「這一囘看你還能逃出我的掌心!」
于是,冠人親熱地傍著錫人,慢步跑出,誰知一脚跨出門,「走私王」便閃身而出,跑上前拉開車門,冠人乘勢把錫人拖進車裡,車便在馬達聲中向前疾駛。
車子才開跑,仲良他們的車子趕來了,玉娥眼快,一眼便督見前面車子坐着的正是冠人,她不禁失聲叫道:「他們把二哥架走!」
前頭的車子向前疾駛,後面的緊緊跟着。
一囘,兩輛車子在郊外的路上追追逐逐。只是冠人以爲這一着神不知鬼不覺,所以全沒疑心後面的車子竟是追踪者,更想不到車裡的人正是仲良。
冠人的車子到了郊外一家木屋停了下來。仲良他們也在較遠之處停下,他們看淸楚是錫人,不錯,是給他們架進木屋了,仲良忙說:「你們快去投報警察局我留在這裡監視,事不疑遲快去快去!」
20
進了木屋,錫人莫明其妙地瞧著冠人:「大哥我們到這裡幹嗎?」
冠人一聲冷笑:「等會兒你便明白。」然後,囘頭對「走私王」和歹徒們說:「現在,有一樁麻煩事請諸位替我評評理。這傢伙是我不爭氣的弟弟,他把老婆的『皇親國戚』,猪朋狗友都帶進戲院,準備覇佔我們周家的財產,你們說,這做法對不對?」
「走私王」把手一揚:「眞是豈有此理!」
是其他歹徒隨聲附和。
至此,錫人才完全明白冠人的突然來向他道歉認錯是爲了什麽:「大哥,你要這樣說畢竟是爲了什麽?」
冠人厲聲一喝:「別開口,這裡沒有你說話的權利!」說了伸手進口袖,模樣似乎是要拿什麽武器。
仲良看得淸楚,他感到錫人已到了生死邊沿,再不設法救援,遲了只怕後悔莫及。他想了一下,返身用力槌門,藉以分散冠人對錫人的注意。
果然,冠人他們聽得門响,都屛息不動,仲良便乘這機會要從窗口爬進。
冠人不會不認識仲良,他把手一揮,說;「把這傢伙打出去!」
仲良給推到地上,又從新爬起,這樣糾纒一會,遠遠傳來了一陣警車的笛响。
冠人這才猛然想起,還有玉娥與林儀,不消說,這兩個人亦必去報警無疑。
冠人和「走私王」雖打算冒險衝出,可是已來不及,他心裡發狠,乘仲良和「走私王」格鬥當中,竞囘身向錫人襲擊,錫人雖也拼力反抗,畢竟也受傷倒地了。
21
冠人,道城,「走私王」和歹徒們都以走私慣匪的罪名被控,因爲是慣匪,所以不準保釋。
錫人雖受傷進醫院,醫生說也還沒有什麽大碍,他在病榻上懇切地要求仲良重歸合作。
仲良熱誠地握着他的手:「錫人兄,用不着你操心啦,還是身體要緊?戲院裡的一切我會和嫂嫂玉娥同心協力應付的。」
現在,微笑都在他們的心裡湧現,都在他們眼裡閃爍!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