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妹花」電影小說
(一)
太陽透過了一層薄薄的黑雲投射到地上。門前有隨風飄蕩的楊柳。大地上顯得慘淡與肅穆,沉悶和空虛。
馬家門前用竹枝搭成一列棚架,一個年紀十八九歲的女孩子以矯捷而熟練的手勢把剛才搓成的「神香」一棑又一排順序的放到棚架上面,她彎着腰,低着頭,兩隻手在竹棚架上溜來溜去,額上豆大的汗珠不時滴落。
屋裏走來了個四十餘歲的婦人,一身破衣,一頭亂髮,毫無光彩的眼睛襯托着滿是縐紋的面額,這個身體非常不健康的老婦,不待說,她過去和現在的生活是怎樣的困苦與不幸!
她幾乎用盡了氣力挽着一筐急需晒晾的「神香」,疲憊地向着女孩那邊走去,喘着氣,不時打着乾咳。
原來正忙着在竹架棚晒「神香」的女孩叫阿珍,這個咳嗽着的老婦就是她的母親——阿蘭。
「咳嗽」的聲響在阿珍的耳裏自然比誰都敏感,不用思索,也不用懷疑,聽到了這種音響也就必然跟着看見她母親的出現。
「媽!」阿珍撇下了工作,上前接過她母親手中的竹筐:「我說過叫你不要跑出來了,你老是那麽辛苦幹嗎!」
「我知道,」深深地吁了一口氣,「要不是把它哂乾,明天給什麽你爸爸去上市?」又是一陣咳嗽,而且有點抽攣。
阿珍又是安慰又是催促:「你別愁,這個我有打算了,你還是囘去休息吧!」
做父母的,誰都希望兒女能對自己了解和體貼,尤某像她這樣飽嘗人間冷酷,體弱病多的老婦需要人家給她更多的熱愛與溫情!她含淚望着阿珍,她覺得阿珍給她的溫情是一種倚傍,除了丈夫以外,世間上再沒有一個比女兒對自己了解與憐愛的人了。她那滿眶淚水,就代表着她內心向女兒要說些什麽?
事實上她那給生活糟壞了的身體又能幹得什麽?結果只好讓女兒阿珍把她扶進屋內。
阿珍還要趕緊把神香晒乾讓她父親明天去上市。囘頭剛踏出門口却發現一個靑年正朝她跑來。她這發現似乎比什麽都更感髙興,好像剛纔的難過都被這靑年的到來而消失了,她以輕躍的脚步搶上前去:
「明哥,學校下課了嗎?」
可是靑年的神情沒有和阿珍那樣的表示愉快,像懷有什麽心事似的帶點憔燥與不寗:「剛考完試。學校下午放假。阿珍,你的媽媽怎麽樣?」最後的一句話是哀心而懇切的。
經這一問,阿珍的心情又驟然沉重起來了。
「那裏有錢來請醫生,她還不是和以前一樣受苦!」眼圈兒浮起了一片紅暈。
「珍,你別難過。今天的到來,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我們到外邊談談好嗎?」
靑年打發了幾個孩子囘家,還替阿珍把「神香」舖列在竹架棚上面,然後一道走出村外。
(二)
這靑年叫阿明,是阿珍的愛侣,他在村裏當個小學敎師。年靑人的抱負是遠大的,對現實生活感到不滿,他以爲當一個鄕村敎師是沒什麽前途,他正打算拋棄這種食不飽穿不暖的粉筆生涯而跑到城市去碰碰運氣——虛榮慾支配着他。
他們倆倚偎的坐在石橋畔,眼看着橋下小溪的緩緩流水而出神,默然無語。
「明哥,你不是說有話跟我講嗎?」由阿珍打開話匣。
阿明似剛睡醒的囘頭盯着阿珍,在阿珍那種溫柔而帶有幾分催廹的眼光下面終於開口:
「我打算不敎書了,這個學期完結以後我要離開這裏,到城市去找點事幹一下。」
阿珍被這消息在她心裏重重的敲擊一下,感到無限難過,一時想不到要說什麽:「你眞要走嗎?」
在鄕村敎學沒有出息,倒不如到城市去容易賺錢的好!」
「當然我沒有理由反對你去掙錢,不過,我並不是爲了錢而愛你。聽見人說城市是個紙醉金迷的地方,我恐怕你將來……………」阿珍似乎沒有勇氣說下去了。
阿明是個聰明人,阿珍說的是什麽,他不會不明白,他緊抱着她,更像敎徒跪在神父面前發誓那樣莊嚴的說:「珍,請相信我不會辜負你,我知道,你愛我,但爲了環境我們不能不要暫時離開……有了錢,我們就可以結婚,我也不願意讓你一輩子在鄕下捱窮。」
阿明對她的愛護,她當然了解,但她並沒有聽到阿明的說話而顯露笑容。
終於阿珍吿訴了他:
「我已經懷了孕」!起先,他本能地從心底突然長出了一種父愛應有的喜悅和興奮,當這份喜悅從他心底掠過了以後,他又本能地感到,從今天起他又要負担起了另一個責任了。爲了結婚,爲了生孩子,這自然會催生和堅强了他到城市去的意念。
他叫阿珍把事情吿訴她的雙親。
他决定明天乘火車上省城找他的親戚。
阿珍似乎還未願意把談話結束,但空間已扯下一層黑幕,跟着雨點似萬弓齊發的掉到地上,她才猛然想起了晒晾在門前的「神香」要被雨水淋濕而發足狂奔。
(三)
這屋主人馬明,身軀有點佝僂,年紀也有五十多了,看他額角那多而粗的縐紋,髮和鬍子也蒼白了一半,可見他的人生過程蘊含着的是全部困苦與辛酸,他就是阿蘭的丈夫,又是阿珍的父親。他每天淸早就要起床担着妻子和女兒在家搓成的神香上市叫賣來維活一家三口。
他進門來,便把長年累月架在肩上的担筐用力向地上一丢,看樣子,他的心境是如何喪惱。
「怎麽啦?」阿蘭以妻子的溫情來慰問他。
「眞倒霉,連日下着雨,我們的生意怎樣做?天老爺太不憐憫了,明天米也沒得下鑊!」深深的吁了一口氣便坐在那板櫈上沒精打彩的把眼睛直釘地上。
然而,阿蘭的心境比她丈夫還要焦急與煩燥,卽使明天空着肚子不要緊,可是欠黃老爺那筆債是已經再無法拖延了,想到這,她實在有點駭怕和感到迷茫!
頓時屋內顯得沉悶起來,愁雲慘霧籠罩着每個人底心坎,祇有屋外的風聲雨響夾雜着馬明的噓息和阿蘭的喃喃自語而成爲一齣哀愁的交響樂。
阿珍畢竟是個懂事的孩子,爲了要打破這沉寂的局面,她倒了杯熱茶跑過去遞給她的爸爸,雖然這杯茶是代表了一個兒女對父親的溫情和撫慰,然而它又怎可能够澆灑一個人千絞百結的愁腸?
結果這沉寂的局面却給一陣粗緊的打門聲響驚醒了。這種敲門聲響就是吿訴他們一個新的悲劇開始。
七叔的到來,大家自然會意識到是怎麽一囘事。
他破門入來,好像一頭獵犬似的猙口撩牙用尖銳的眼光向各人臉上掃射,半譏半廹的說:「那筆債,今天也應該還了吧?」
馬明心裏好像被一種無可抗拒的冷冽侵襲,渾身發抖:「七哥,我們實在沒有辦法,請你替我們向黃老爺請求通融一些時日好嗎?」
七叔睜着眼:「通融得太多了,要是今天拿不出錢來,你就只好嘗嘗我們黄老爺的利害吧。」說着便氣冲冲的跑出門口。馬明是了解到七叔一跑儘會產更多的困難和不幸,他立刻追上前去繼續對他作苦苦哀求。
七叔這傢伙就是黄老爺的狗腿,兇暴而狡滑,他把眉頭一縐,把眼一睜:「好吧,通融是可以的,不過你要答應一個條件。」
馬明感到有點困惑,意料到又是吉少凶多,七叔笑淫淫的看了阿珍一眼,然後把咀唇凄到馬明的耳邊。…………………
「不,我萬不能答應你!」馬明非常慨憤的跑開了幾步。
「老傻瓜,你自己攷慮淸楚吧!」七叔頭也不囘的跑出門口。
這一來,新的不幸快要開始了。他吩咐阿珍到廚裏去燒飯,然後把七叔剛纔向他提出的條件吿訴阿蘭。
儘管七叔如何威脅利誘,他們决不能把女兒的一生幸福送葬在一個行將就木的老淫虫手上。
這一來,又自然要勾起阿蘭埋藏在心裏二十年前的一段慘痛囘憶:本來,除了阿珍她還有一個比阿珍年長兩歲而面貌酷俏阿珍的女兒,二十年前,不幸因爲逃難而送給一個商人撫養,生死存亡,至今尙未得到着落,如今黄老爺又要施行奸暴把她唯一的,多年相依爲命的阿珍奪去,不禁使她老淚縱橫。
夫婦倆的談話,阿珍在廚房裏是聽得淸楚的,還聽到母親那種幾不成聲的抽噎,她跑出廚房上前把她的母親擁抱,她雖然還沒有想到用什麽去安慰她沉在悲痛裏的母親,然而,她那雙飽含着晶瑩淚水的眼睛却代表了她内心的隱痛。
「珍,你別要難過,媽决不會把你嫁給這荒淫無恥的黃老頭兒做第七妾侍的!」阿蘭用手撫熨着她女兒的前額。
「媽,我很感激你。」阿珍繼續說,「要是可以原諒我的話,「我想有一件事要向你們請求!」
阿蘭和馬明都感到有點突然,錯愕地望往她。
「我……」阿珍終於鼓足了勇氣續說下去:「阿明哥說,他明天上省城之後就想辦法和我結婚。而且,我已經有………」
女兒的願望他們是了解的,不過聽着阿珍說到最後的一句話就不能不使他們感到震驚,他們認爲阿珍未嫁有孕未免是太不應該了,可是,阿珍畢竟是自己的女兒,旣然米已成炊,還有什麽話可說;而且,阿明給他們的印象不壞,他們認爲阿明是一個有希望的,聰明能幹的靑年。結果,在無可奈何以及溫情支配底下,他們答應了讓阿珍和阿明結婚。
當阿珍聽到了她父親馬明說到:「你吿訢阿明,我答應你們的婚事」的時候,她像一個被赦的囚犯,她心裏充滿了興奮和感激,新生與希望!
「爸,媽,我不知道用什麽來感激你們兩位老人家……現在我跑去把你們剛才的話吿訴明哥!」阿珍扯起衣角抹去眼淚,頓時面上浮現了希望的微笑。
阿珍冒着風雨跑到學校敎師宿舍去找阿明。阿明正在那裏收拾明天要攜帶着走的一切衣服和什物。
「明哥,」阿珍高興得撲上前去。
「珍,這麽晚了,你還要冒着風雨來幹麽?」
阿珍把她父親答應了他們結婚的消息吿訴他,眞的,他感到了無可言說的興奮,他們倆緊緊的擁抱着,他們憧憬着如何美好的朱來,簡直有點陶醉了!直至聽到窗外電雷轟響,才把他們的幻夢驚破!
(四)
第二天。
晨光照耀着大地。
他們交投了一瞥互祝沉重的眼光之後,阿明匆匆踏上火車。汽笛狂鳴,車頭的煙𠧧噴出了一股黑煙,機輪蠕動了,阿珍黯然站在月台,眼看着火車向遠處奔去而至消失了一切聲響和影跡以後,她才懷着沉重的心情和拖着沉重的脚步囘家。
從很遠的就聽到了一種瘋狂的叫駡和一種無力的哀求的聲響自阿珍的屋内傳播出來。阿珍還未踏入門口,隔鄰的三姑就吿訴她說七叔正在向着她父親逼債了。
屋裏那種聲響眞如有着千萬根針鋒剌人心脾使阿珍感到難受,她心裏曉得,今天七叔的到來並不是爲了催債,是藉着債錢而脅迫她父親要把她嫁給黄老爺做妾。她已曉得她父親雖然不會答應黄老爺的無理要求,難道黃老爺也會就此甘休嗎?不,這世界是殘酷的,一隻羔羊臨了餓虎面前决沒有不被呑噬的僥倖。
誰也會想到,儘管馬明和阿蘭向七叔如何求來,他心裏如何不願意把僅有的女兒被廹嫁人作妾,這又能得掙脫悲慘命運的覊縛嗎!
「命運」對窮苦的人總是殘酷的,儘管眼淚流乾又有什麽?屈服於命運的人永遠是痛苦的,只有和命運搏鬥的人才找到新的出路和未來。
今天已是黄老爺派七叔來下最後的限令了,限令今天之內要把阿珍嫁給他。
屋內突然又吿沉寂,但仍可聞到斷斷續續的抽咽。顯然七叔早經走了,阿珍才敢奔跑囘家。
「狗急跳牆」;人臨絕處,但半天了他們又從那裏想辦法?他們只有浸淫在悽痛和悲憤憎恨中等候着不幸的降臨。
畢竟還是隔鄰三姑有見識,她認爲束手待斃是最愚蠢的行爲,何况黄老爺手段狠毐,倘不及早離開虎口,恐怕全家可遭受到更可怕的不幸。
其實,他們要是不甘屈服於命運的安排,除了出走是再沒有別的解救辦法。
經三姑的勸說,他們再不猶豫了,在絕望中重新燃起生命之火,在困苦中鼓勵了他們蘊藏心裏的一切抗爭力量,他們肩負着包袱,懷着憤恨的,激動的和希望的心情和三姑道別!
但當他們正在荒山崎徑上逃亡時,七叔已經率領了一羣睜眉突眼的狗腿趕到他們的屋子來了。
黃昏一片灰暗,七叔的叱駡和雞叫狗吠劃破了這村野的渾沌和平靜。
十里洋塲,滿是高樓大廈,人煙稠密,車水馬龍,多麽敎人艷羡的世界啊!儘管一個如何天眞未鑿的靑年,初踏「天堂」,那能不被這都會所有的物慾、「文明」,以及各種五花繽亂的奇景而打亂了頭腦?阿珍雖然是一個純潔無邪的鄕村姑娘,但她也如所有年靑人一樣,有追求、有幻想。她想到阿明和她結婚,又能在這文明的都市裏生活是多麽幸福,她眞樂得有點飄然若仙了。她和她的父母雖然經過了幾許艱難才跑到這天堂,儘管過去的是如何痛苦,只要找到阿明,她以爲一切希望就可以實現。
阿珍滿懷着希望和興奮,從衣袋裏掬出從前阿明留給她地址,拖着父母在寬敞的馬路上亂跑,找了半天,好容易才找到了與她手上祇條地址號碼相符的一幢高大洋房,她彷彿阿明已經在屋内等候着她了,只要她上前用手敲幾下,阿明就會把他們引進屋內。…………
過了一刻,大門打開了,可是跑出來的並不是阿明,是一個女僕,那女僕用驚疑而帶着冷傲的神態向他們渾身打量一番。
「你們找誰?」
「我找秦達明。」
「這裏沒有秦達明!」
阿珍還想繼續說些什麽時,砰然一聲,大門早關得緊緊了。這打擊眞是非同小可,彷如冷水澆身,剛才的一切希望都給現實的情景毀滅了!他們呆然站在那裏,阿明到底在那裏呢?在這茫茫的人海中,他們又不得不繼續飄流。
(五)
原來秦達明和阿珍分手以後,他一直就在省城楊伯誠世伯的洋行裏任職,由於他爲人精明,辦事認眞,頗得同事們的愛護,也甚得楊伯誠的信任,他雖然和阿珍的離開也有一個時期了,但他確沒有把她忘懷,他勤儉的工作,他還去打算過和阿珍結婚的一切計劃。
可是世事往往不由人想像的那麽如意。
有一天,秦達明聽到了有人往他世伯家裏找過他,他怔住了,他直覺地意想到找他的除阿珍了還有第二個麽?他懷疑和苦慮了大半天,他便决定請假囘鄕看個明白。當他回到鄕間重臨阿珍的庭門時,看到門前的那晾「香」的棚架早已七零八落,門扇破爛,屋內的一切都顯得慌亂而化寂。阿珍和她爸媽到那裏去呢?難道眞的去了省城找我?又爲了什麽?疑惑和失望引誘着他惘然地在屋外徘徊…想了許久,忽然想起了一個主意,他自信隔鄰那個三姑一定知道阿珍和她父母的去向,他又跑去問她,當他聽到了三姑的說明以後,他的心情比前更沉重了,憤怒之火燃燒着他的全身,他眞想立刻跑去把那萬惡的黃老爺痛打一頓。結果還是被三姑勸說下來,三姑並且吿訴他現在處地的危險,只要被黄老爺的爪牙七叔知道就事情非小了,規在的責任是找尋阿珍和她父母的下落要緊。
阿明也只好按制着憤恨,悄然離開這使他傷心的村野。
(六)
可是,人海茫茫,儘管阿明費盡心思到處打聽,仍舊打聽不出阿珍他們的着落。因此,他終日鬱鬱不安,神智若失。
楊伯誠就是這洋行的總經理,也發覺到秦達明近來的工作情緒很差,以爲年靑人有時總會閙情緖的,只好訓勉一番了事,又恰巧這幾天是他愛女楊曼玲由外洋遊覽囘國,準干今午乘郵船抵步,這樣自不免他世伯要派遣阿明到碼頭候接楊曼玲去了。
達明奉命跑到了碼頭,守候了半天,郵船也泊了岸,乘客紛紛從船腹鑽出來,一蔟又一蔟登岸走了,在千百的乘客中那個是楊曼玲呢?因爲他從未認識過她。同去的雖然還有店中的伙伴阿炳是認識楊曼玲的,但阿炳在這時候却相遇一個他稔熟的交際花莉莉,兩人相謔相嘻,阿炳似喝醉了酒那樣神志迷惘,早把原來的任務置於腦後了。
臨了船上客人也快將走光了,這時才看到一個服飾華貴的女郞徐緩地踏上碼頭。這個也許是楊曼玲吧,阿明跑上那女郞跟前,他愕住了,他在髙度緊張的神經的衝動下,他像瘋狂了那樣搶上前把那女郞擁抱。
「珍!」
那女郞被得嚇呆了,羞憤塡胸,使盡氣力朝他臉上打上一記,掙脫走了。
他剛才那昏迷的神態被嚇醒了,撫着疼痛的臉龐在自思沉吟,她分明是阿珍,難道她已經忙記了我,爲什麽還要打我?他越想越惱,也覺越奇了,他又恍然置身於十里雲層之中。
但當他跑囘到他的世伯楊伯誠家裏,他又怔住了,他想不出理由這女郞爲什麽又到這裏出現呢,後來經由他世伯一番介紹,他才翻然覺悟在碼頭時的魯莽,這女郞眞的並非阿珍,原來就是他世伯的愛女楊曼玲。他連忙向他道歉,但她的態度却不像先前在碼頭時那森冷可怕了,她合着眼睛,含有無限深意似的反請阿明原諒,並且還慇懃款款的邀留阿明在家和她同進晚膳。
(七)
今天,阿明照常在寫字間淸理賬目,當他幹得正起勁的時候,突然小廝推門進來說經理有事找他。當他跑進經理室時,楊曼玲却以似閉非閉的眼睛釘着他笑了。
「楊經理,有什麽吩咐吧?」神態顯得有點侷促。
半响,楊經理裂開咀唇,用溫和而含有號令的口氣對秦達明說:「小女曼玲剛從外洋囘來,她很想到各處遊覽遊覽,今天你就陪她到外面逛逛吧!」
「楊經理,那怎可以,我還有很多工作要幹呢?」
「傻孩子,遊玩不是比工作舒服嗎?工作幹不幹有什關係,反正我爸爸當經理!你放心好了,我們走吧。」話尤未楊了,曼玲的手已搭上阿明臂膀,對她父親說聲「拜拜」!拖着阿明朝外便跑。
在無可奈何底下,阿明就這樣跟楊曼玲混了個整天,郊野遊倦歸來,已是日落黄昏,曼玲又偕阿明同進餐室。
他們雖然共座相對,却默默無語,曼玲狂吸紙烟,阿明則凝望窗外出神,顯然,阿明又懷念着阿珍了。
曼玲瞧着阿明那種頹怠彷佛的神態,便忍不住開口問他:「秦先生,今天你老是精神恍惚,我看,你一定有着很多心事在作怪吧?」
起先,阿明還極力把自己的心事隱藏,但後來經不起曼玲的斤斤追問,終於說出了,他吿訴她,他從前的愛人和她一樣相似,現在他又如何的在追念着她。
但阿玲似乎沒有把他的話放在心裏,她一邊笑一邊說:「那就好了,旣然你從前的愛人像我,你現在可以把我當作你的愛人呀!」
「大小姐,請你別向我開玩笑。」阿明急忙插進這句話。
「誰開你玩笑?難道你還不相信我說的是正經話麽?還有,你以後別叫我大小姐了,你就叫我阿玲吧。」
顯然,楊曼玲已經明白表示愛上他了。
(八)
曼玲囘家吿訴她的父親,她父親覺得她這種戀愛未免太屬虛浮,婚姻大事豈可兒戲,叫曼玲愼重考慮。然而曼玲的意見却不相同,她認爲戀愛應該絕對自由,只要她喜愛就行了,因爲這樣才算得是西方國家的文明呢?
儘管她父親是如何感到不滿,但曼玲的驕縱順性使他不能不順從於她。
但秦達明呢,他並沒有像她的父親那樣對她一依百從。雖然她的父親口口聲聲說,只要達明肯和他的女兒結婚,他就立刻可躍陞經理,但阿明却沒有因爲了利祿的引誘而肯答應了和曼玲結婚。
秦達明雖然那堅强的對曼玲愛情表示拒絕,可是她毫不感到灰心,她認爲要能够擄獲一頭野獸,就必須先行佈下陷阱去使它俯首就擒。
(九)
是晚,曼玲的寢室打點得特別精緻,她穿上了一套桃紅色的睡衣在稀淡的燈光下顯現得更加嫵媚了,她懶洋洋的躺身床上,不時頻看手錶。因爲她現在正等待着秦達明的降臨呢!
九點鐘了,秦達明也被邀請來了。
自然,曼玲早已安排好了一切計劃。是時室內祇有曼玲和秦達明兩個人,她用盡了一切媚倆和蜜言輭語去對達明採取攻勢,她佯說她很同情他,也能原諒他,只希望他能够在她面前說出他爲什麽不可以和她結婚的理由就够了。因此,秦達明便毫不遮掩的直截吿訴了她,因爲他對她根本沒有愛情,卽使結婚也永不會得到幸福的,何况他的愛人又是失了踪,他太愛她,他不願意就此辜負了她從前待他的一番思情!並請她體諒他的苦衷而原諒他。
曼玲聽了他這一番訴說,她哭了,感慨地說:「秦先生,你的想法太天眞了,你以爲這樣等待就不致辜負你的愛人麽?這是好的。不過,又能相信你的愛人不會辜負你?難道你眞可以等她一輩子嗎?別傻吧,做人何必這樣認眞!來,我們痛飮一杯再說。」
經她這番言說,果然有了一股無比的力量在撩動着他,使他的意志開始動盪了,這時曼玲又用留聲機播放出一闋「望窮秋水巴不等伊人」的曲調,那如泣如訴的聲浪使他有如置身海洋,飄忽,空虛,苦惱,他不由自主舉杯狂飮。
他醉了,神智迷亂,眼前彷彿出現阿珍,他瘋顚了似的擁着曼玲狂吻:「珍,我愛你,永遠愛你!」
片刻,燈光熄滅,室內一團漆黑,天際辰星閃爍,萬籟俱寂!
翌晨醒來時,旣已大錯鑄成,痛悔莫及了。
從此,秦達明夫憑妻貴,榮經陞理。
結婚之日,嘉賓迎庭,曼玲滿面春風,祇是秦達明獨個呆立窗前,窗外雷雨交作,他痛苦極了,今天他沒有因爲結婚而感到喜悅。相反,今天的結婚就是他未來的悲哀!
(十)
光陰荏苒,忽忽又將一年了。
阿珍自從找不着阿明以後,她和雙親就流落於這個都市,租居木屋,人地生疏,生活十分困苦,幸得隣居二嬸幫忙,這樣才得艱辛渡過這悽淡悠長的歲月。這時,阿珍已產下一子,取名小明,長得也伶俐可愛,在這哀愁悽淡的年頭,阿珍也好把一切希望都寄放在孩子的身上了。然而這可憐的小生命,他只懂得歡笑啼哭,他可曾曉得父親是誰?他又可曾知道他的親娘爲他而受盡幾許辛酸!流了多少眼淚!
生活對窮苦的人總是殘酷的,自從小明出生以後,這自然又增加了阿珍對生活上的負累,何况阿珍的母親這年來被現實境遇磨折得比從前衰老得多了,痼疾復發,終於臥床不起。
二嬸就是最能對他們同情的一個,她雖然終天奔走爲阿到工廠裏殊點工作,可是,在這個工業凋零的都市裏又何談容易?
阿珍他們的生活實在已到了無法涯熬下去的境地。一天,二嬸跑來,說要介紹阿珍到一頭大戶人家當奶娘。儘管這份工作是阿珍感到不願意,但她想到家貧親老,母需醫藥,兒要撫育,她就要忍受一切痛苦,她就要顧不了自己的兒子跑去撫哺別人的孩兒!
小明醒來了,饑餓使他啼號,她一邊授乳一邊飽含着淚水用母親的溫柔的手輕輕拍着他:「小明,乖乖,媽媽要到外面挣錢囘來養活你。唉,你也太命苦了,要是你的爸爸在你的身邊……………」她咽住了,忍不住眼淚像泉水一串滴落到那愚昧無知的小明的面上。
顯然,阿珍對秦達明的懷念是如何深切吧!可憐阿珍她又那曉得秦達明已經做了愛情俘虜,並且也和人家養下一個女孩了呢!
(十一)
翌日,阿珍跟隨二嬸跑去謁見那家僱用奶娘的主人,可是當他跑到了一幢洋房的門前,她心理頓然有着一種異樣的感觸,何况開門接見他們的又是那個似曾認識的女傭,她呆了半天,終於記憶起了,記憶起這就是從前她曾到過這裏尋找過秦達明的地方。
然而,使她感到奇異的還不是如此,想不到這女主人的容貌聲息竟和她自己一樣相似,阿珍給怔住了,侷促的朝着這屋主人點點頭:「大姑娘,早晨!」
這女主人懶懶地「唔」哼了一聲,用檢視犯人那樣的眼光在阿珍渾身上下打轉,說:「你叫甚麽名字,丈夫是誰?」
「我叫馬明。丈夫……」阿珍終說不下去了。
女主人見她說到丈夫便住口了,也知道她不便對人言說的隱衷,也不敢追問:「好了,我也很喜歡你。經醫生檢驗了身體之後,你明天就開始上工吧!」
女主人已走去了,阿珍還是若癡若呆的站在那裏出神,心理只是暗想:「這女主人實在和我太像了,難道她就是我二十年前失散了的姐姐不成?」她終於向女傭詢查這女主人的身世,希望找出一些根蒂。可是女傭却說女主人是姓楊,沒有母親,從小由父親撫育長大,也沒有兄弟姐妹。
女傭這番言說並沒有把阿珍心裏的疑團驅散,相反,這女主人的身世使她更感到蹊蹺和困惑起來。因而她决意把這件事情囘家吿訴她的父母。
她的父親馬伯誠聽到了阿珍的訴說,雖然說不定是自己的女兒吧,但他絕不願意放棄這個機會去看個明白,他希望她眞個是他的女兒就好了,二十年來的祈望到今天總有一個結果的時候了吧!
可是,事實並沒有如他想像的那樣美滿,當他跑去看見了那女主人的時候,那女主人却沒有認他是自己的父親,反而惡言拒逐,並且還給他記上一個耳光。
阿珍在傍看見了自己父親竟給人家這樣侮辱,慨憤極了,她眞恨不得上前給這女人一個同樣的報復,但她畢竟沒有動手,祇好忍聲呑氣勸自己的父親囘家,爲了生活,難道又容許她不忍辱負重麽?
(十二)
人生悲歡離合,好像是人生難免的遭遇。「何處不相逢」,往往也會出現一種使人不敢置信的奇跡。也許今天合該是這雙分離已久的人兒相逢的時候了。
這天傍晚,秦達明正從寫字間囘來,剛踏進門口楊啓華便吿訴他今天已經僱請到了一個奶娘,並說這個奶娘的面貌又却和阿玲的面貌完全相像。
秦達明聽到楊啓華最後的一句話却呆住了。難道這奶娘就是阿珍麽?於是他飛奔上樓,原來他的想像沒有錯,當奶娘的就是阿珍了。
「珍!」他搶步上前把她緊抱。
阿珍給驚了一跳,她眞想不到擁抱她的就是她朝夕懷念的秦達明。這意外的重逢,眞恍如隔世的使他們感到無限悵惘!
久別重逢,照理他們應該感到喜悅,可是今天的重逢却給他帶來了更多的哀愁,因爲他們的重逢已是今非昔比了!
「珍,首先請你原諒我。今天我很高興能够見到你,不過,我已經跟人家結婚了。這個就是我的家。」
阿珍聽到了阿明的訴說,彷如晴天霹靈,她一年來含辛茹苦,走遍海角天涯難道又不是爲着了他?今天,一切的希望都已經完了,痛苦使她幾至窒息,淚水像缺隄似的奪眶直流:「我眞想不到你已經變了,你辜負了我對你的愛,辜負了我對你的期望。臨別前,你曾對我說過什麽,原來你一切都是騙我,卽使我能够原諒你,難道你眞的會不感到慚愧麽?
我知道,我太對不起你,但爲了環境,我實在沒有辦法,我的苦衷,我相信你也會了解的」。
儘管阿明怎樣費盡唇舌,但阿珍也决不會對他原諒的道理,阿明愈向她訴說,也祇愈增加了對她的憤怒,她甚至要光火了:「够了够了,你還那樣喋喋不休幹嗎,總之,我永遠不會原諒一個沒有良心的人。要是你也曉得廉恥的話,就給我滾開好了。」
此時,阿珍亦决心要離開了楊家,她以爲離開這裏也許會使自己減少一點痛苦。但秦達明却極力對她挽留,因爲要是她離去了這裏就會使他心靈上受到更大的創傷,何况目前環境又那麽糟,卽使一定要走,得暫時逗留一些日子再說吧。
他這番言說,阿珍想來也有道理,當然,她並非對阿明還有什麽留戀的記念,而是爲了生活不能不使她抵受痛苦的一切……………
阿明雖然沒有得到阿珍對他的諒解,但他也沒有懷恨,其實阿明何嘗不是跟從前一樣的愛她,可是,今天他已經失去自由了,阿玲、金錢、地位束縛了他,使他無法自拔!
(十三)
今天是秦達明的女兒彌月之日,讌席排開,賓客滿堂有說不盡的聲色熱鬧。
秦達明正忙於應酧來賓之際,恰見阿珍的父母倆抱着病勢沈重的小明到來。馬伯誠和阿蘭看到了阿明心裏自然感到有着難以言語的歡欣,阿蘭尤感動得要掉淚了,一手牽着阿明便向他吿訴他們一年來的景况和遭遇的艱難:「明,我們想不到今天會在這裏見到你,我們找得你很苦啊,你知道嗎,自從你走了以後,阿珍曾走過天涯,吃盡幾許勞苦,完全爲了找尋你的下落,唉!我們的命運委實也太苦了!」忍不住抽咽起來,把小明遞交給他:「乖乖,讓你的爸爸抱你。」
到現在爲止,阿珍的一切他都已經明白了,他深悟到阿珍的崇高,痛恨自己的卑鄙,面對着枯瘦可怕的小明,痛苦得幾使他五臟俱碎。這時他簡直好像一頭瘋馬,緊抱小明衝過人叢而飛奔上,他樓要向阿珍面前懺悔他的一切罪過,並决意携同阿珍離去這裏。
阿明已痛覺前非,阿珍亦不究旣往。
當他們從樓上跑下來時,阿玲像頭猛獸似的把阿明抓住,邊跳邊罵,她聲言要在衆人面前來公佈他的罪狀,給他一個大大的侮辱才甘心。
阿玲像瘋癲了的在那裏高聲叫喊:「我現在要把秦達明的身世公開在你們的面前,宣佈他的罪行,讓你們曉得他是一個怎樣無情無義的傢伙,他出世微賤,完全靠我的力量他得陞爲經理,我亦不嫌他微寒而下嫁他爲妻室,豈料他今天竟敢把我遺棄,跟奶娘一道捲蓆私逃,而今,人賍俱在,請各位親友爲我處决。」
事情到了今天,不能讓秦達明再作鍼默了,他挺身上前:「各位親友,剛才楊小姐說她對我盡力幫忙,我很感激她,但她說我與什麽奶娘私逃,却全事實,因爲她是我從前的愛人,並且我們已經生下孩子了。誰也不能否認,婚姻應當自由,也應該自願。可是,我和她的結合完全是出於强迫,過程如何,她的父親就是最淸楚的一個。最後,我還得吿訴你們,我今天已經决定了要帶我的愛人馬上離去楊家,永遠離去這得不到幸福的地方。」
難道楊曼玲又會不再向阿明糾纒了嗎?她緊抓着阿明。邊哭邊駡:「我死也不會放過你的!」
楊啓華也從樓上跑下來了,他正想對曼玲進行勸解的時候却給馬伯誠看出了他就是二十年他在逃難中把女兒給他撫養的人。
「楊先生,你認識我嗎?」
「認識的。」楊啓華似乎感到了大大的不安。
「那麽,我想問你,我從前送給你撫養的女孩子在什麽地方,可以讓我見到她嗎?」
「可以的,她就站在你的面前了。」楊啓華拉拉曼玲:「玲,上前拜見你的父母親,你親生的父母親。」
「哼,誰認識這種無賴的人作父母!」頭也不囘便氣冲冲的跑上樓去。
阿蘭和阿明追奔上樓向她解釋,雖然阿蘭也言之確鑿的舉出很多記號證明就她是她的親生女兒,但她却說:「眞眞假假我不管的,總之,你這麽窮我就努不高興了!」
秦達明終於忍不住口:「子不認母,你簡直是一隻禽獸!我們走吧!」便拖着阿蘭跑下樓梯,此時,却防不着阿玲會朝向阿明撲來,骨碌一聲,曼曼玲早已從樓梯跌進地去。
達明把她抱起,但已受創過重,彌留之際,珍已不能言說了,她只能用雙飽含着淚珠的眼睛向她眞正的父母表示要求原諒,並托阿珍把她的遺雛撫育成人,祝他們共慶永好!
客人盡散了,屋內一片狼藉。他們懷着沉重的心情,正準備與舊的生命吿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