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雷峰塔
製片:王新甫
編導:謝虹
小說改編:陳雲
美術編輯:林擒
彤雲疾走,天漸暗沉,揚自遠林的驟風,一陣緊似一陣,搖撼着這莽莽蒼蒼的原野,暴雨將至之象,迫于眉睫。
年靑孀守的白素貞,及其近身侍婢小靑,剛踏足掃墓後的歸程中,這時,都存心搶過暴風驟雨的敲擊,兩個兒,不約而同地,狂奔于空際越蓋越暗越暗越緊的大野上。
誰料走到那座巍峩地荒矗郊原的廢塔前,倏然發見一個病色滿目面靑唇白的靑年,似不勝載負的瘁爾暈蹶塔脚前面,他本來挑着的兩筐生草藥物,起碼有小半撒了一地。
四顧無人,不禁同情油生,白素貞默念這兒離自己的家匪遠,很快卽可囘去,於是,主僕二人,合力扶起那個尤未復甦的靑年,决意送返家裏救治,可是癲雨狂風來得更快,當她們走未數步卽被趕及送行,一直送抵白素貞在此孤營地渡過多年寒凉歲月的古老大屋裏。
經過簡單的施救,靑年人已有起色,白素貞急進內房更換濕灑灑的衣服,行前還命小靑另取衣服準備客人換用,靑年人眞正甦醒時,眼前一切景象自然敎他十分錯楞,小靑明白這個,上前簡單地吿他:
「是我和小姐救你囘來的,現在請你先更換這套衣服再談吧,去囉。」
在相等於命令之下,靑年人接過一套男人洋服及一雙款式未老的洋鞋,服貼地走進小靑指示的耳室去,數分鐘後,男的卽以迥異數分鐘前的風姿現身白素貞前,恍如是一個翩翩的濁世公子,無意帶給女主人一種驚訝,一種輕微的挑撥,一種深深的刺激。
誰意料到會由此引出個悲劇呢?
她們還未認識的,小靑只好居中介紹:
「她是這個家的主人白小姐,我叫小靑,你先生……」
「我叫許仙,」男的慌忙說出自己名字。
「許先生,現在沒有什麽不舒服了吧?」女主人溫柔地問。
「沒有什麽了,謝謝你的救我。」
四目相投,一時頓住,還由小靑打破局面:
「許先生,看你一表斯文、你怎麽可以挑起那兩筐重重的東西呢?」
這句提問固要一時居人牖下的許仙苦於答覆,何况,是這句提問勾起姓許的更重要的記憶,他記起那兩筐生草藥物,連忙對小靑:
「對了,我挑着那兩筐東西呢?」
「重甸甸的,我也挑不動呢,只好丟了。」
「丟了?」許仙嚇得跳起來。
「什麽了不起的東西啊。」小靑依然不在乎的神氣。
「裏面有許多重要的藥材哩。」
「許先生是專營藥材生意?」白素貞問。
一下急得三魂無主的許仙迫得坦白地答:
「不,我是在一個藥店當夥計的,藥丟了,怎麽囘去交待呢?還是讓我出去找找吧。」他說完馬上舉步,女主人連忙挽留住他:
「你看看窗外的風雨,而且,你的身體……」
「我老板不會放過我的!」許仙直在叫苦。
「東西値多少錢呢?」小靑還是一腦不屑。
「好幾十塊錢呢。」姓許的失聲地爭辯着。
「那麽,讓我替你賠償好了。」姓白輕輕地說。
就凭這輕輕一句話,提醒了許仙警悟到自己的焦燥過分,警悟到個人的不安實在再不該傳給可感謝的女主人,然而,一想到老板的尖酸刻薄無所不盡其極處,他就整個張惶失措,望望屋外院子,天確實更黑了,風雨的來勢也更大,嘩啦嘩啦的肆虐着,一切都好像震動起來,此情此景,敎許仙怎麽好呢?
最後端賴慧婢的聰明,她從女主人眼中讀出了苦干想說未說的話,照着這些話做去,她堅决地留下了欲行不得無可奈何的許仙共同晚膳,風雨在深宵前煞住,她又幫助着女主人,慰留許仙允予假此渡過長夜。
長夜中,許仙獨睡於大廳一隅的醉翁椅上,見見目不交睫,從日間遭遇聯想到自己身世與命運的坎坷,百感交集,愈念愈是無法釋懷,人是煩燥而亢奄,幸而院中忽傳來如泣如訴如怨如慕的歌聲住了他的主意,諦聽良久,他不自覺地踱出廳門,追着歌聲,一路漫向寥寂的院落。
院中的薔薇架子,長得綠綠茸茸的,雨後分外明亮的月光,由花架子穿過來,洒到地上,微漾着黑色和白色的花紋,浴身一片美麗的光華裏,我們的女主人白素貞,斜倚着院樑,抑鬱地曼聲唱出內心地惆悵與不幸。
沿歌尋索,聽來偏使人漸有同是天涯淪落之感,何况,別瞧許仙身勢賤役,時乖命蹇,落泊別有根由,溯本追源,他最是一個知音年少,相逢何必曾相識,一時激動。他竟慰和白素貞一曲,怕是「莫向東風問舊因,看花驚似去年人……」吧,僅僅是一闋輕歌,蕩進長年寒寞的少婦的心頭,別有力量,要不是陌路初逢,一個是孤寡之君,一個是知音司馬,對着月白風淸,如此良夜,誰敢保證她們能知今夕那麽出乎情,止乎禮,雙雙表現出非常高貴的情操呢?雖然,人非浮薄,奈何無意己搖亂白素貞久成止水的心扉了……
翌日,許仙婉拒了白素貞的資助賠償丟去的生草藥物,懐着顆暗自不安的心絃,逕歸向所執役的王永昌藥店。
王永昌就是許仙的老板。爲人刻薄寡恩,尖酸嗇吝,治下無情,人本懼內,對牖于店中的妻舅阿保,不與已甚,阿保也曉諂媚,諸事奉迎,有時還故搬許仙是非,以求功賞,王永昌對許仙,呵叱如奴隸,上舖以後,許仙還得帶住十二分疲勞的身,熬囘一樣不以他爲人的姊丈——陳彪家里歇宿。
王永昌作强許仙懷病到碼頭挑藥,至今未見歸來,他以爲許仙騎藥逃走,在舖中瘋狗似的跳來跳去,悻悻駡過不斷,許仙張着一臉惶惑神色閃身進來他幾乎不知道,原來許仙別過白素貞,逕至丟藥的廢塔前遍找失物不獲,才至懊喪地遲遲歸來,蠕蠕的直把昨天中途暈倒道左醒來丟失藥物事情吿訴王永昌,王永昌當然不肯原諒他,還强迫他卽凑現款賠償所失,許仙無奈,辭歸姊丈家裏求援,舐犢情深,天下間鮮有不愛護弱弟的姊姊,怎奈經濟權操諸姊丈陳彪手上,儘敢爲弟弟哀求遍遍,換來是連串重重的嘲諷與責駡,層層失望的許仙,暫不敢囘向店門,孤零地躱進後房,欲哭無淚的和衣倒身鋪上,無意雙足一蹤,意外發覺到今早離白家前,除換上舊衣裳離去,洋鞋至今尤穿在自己雙足上,沉思小會,横豎臥無寧日,决心卽起送鞋囘去。
抵達白家,入到前廳,碰着小靑,許仙把洋鞋交囘給她,正想吿辭,小靑關心地問:
「你老板會要你賠償損失嗎?許先生。」
許仙遲遲疑疑間不曉得如何答覆,白素貞聞聲出自內廂,一眼看見許仙滿臉猶豫之色,她心內盡般明白,馬上叫小靑進房取錢出來,親接住轉塞進許仙手里,且以一種充滿感情的語調說道:
「許先生,我們凭地萍水相逢,總算已成朋友,你這個人的誠懇磊落,我非常滿意,作暫期間平陽冷遇,我眞是十分同情,假如承你肯以我爲友的。你就把這筆錢收下,去賠償給你的老板吧。」
憔悴經年,驀逢溫暖,燕趙豪情,意外竟遇紅顏白粉間,難怪多情善感的許仙。感動得無法止淚,接抱住白素貞握着款子的玉手,泪泪地流着最眞摰的眼淚,白素貞祟高一面,從此也牢牢的影印在許仙的心裏了……
整天的奔走,精神疲困異常,當許仙把款子交囘給王永昌、王永昌力口追問:
「多多的錢,那兒取來的?你姊姊給你的?」
許仙自然不願吿他實情,只不置可否隨口漫應一了是字,然後請早幾個鐘假轉返姊丈家休息,許仙去後,適藥店前走過他的姊丈陳彪,王永昌就把其妻貼錢給許仙償債的事情吿訴他,陳彪初尤力辯妻娘沒這個胆子,但證據確鑿,款子在王永昌手裏,不敎他不狐疑起來。飛跑囘家,王永昌陡聞陳彪最初的事辯,對許仙款子的來歷也頓時生疑,呆想一通。忽記了什麽,馬上狂抽錢屜,哎喲,失了幾十元!他匆匆吩咐阿保看管店子,趕忙追向陳彪的家。
陳彪甫進家門,馬上聲勢洶洶向許仙姊弟嚴誥,許仙恍然記起對王永昌輕言的惹禍,忙來解釋錢非從姊姊處得來,苦又說不出錢的眞正出處,王永昌跟住臨門聽見,力寃許仙偷去他抽屜裏的錢,一問一答中,連姊姊也悞會了弟弟的行徑,夾攻下,許仙悲憤莫名,事已至此,唯一迫脫自己的寃獄,許仙迫得領住姊姊,姊丈,王永昌等三人,奔向白家。
誰料應門的竟是兩個與許仙素未謀面的老頭子,許仙內心一楞,向來這兩個老頭呢?
第一個老頭問:「你找誰呢?」
許仙答:「我想見見白小姐。」
另一個老頭十分驚訝地:「你想見她?」
第一個老頭又問:「你是誰呢?」
許仙勉强平靜地解釋:「我是她新認識的朋友。」
驚訝表情的老頭加倍驚訝:「朋友?」
第一個老頭再問:「什麽事你要見她呢?」
「這樣的,她送一筆錢給我,家人和我的老闆,都悞會我是偷來的,所以我不得不找白小姐跟我證明一下。」
性格嚴酷的老頭又:「幹嗎她送錢給你呢?」
「那是她的好意幫忙,昨天我帶病挑藥,中途體力不支暈倒,承她救我囘來,收留我……」
話僅至此,第二個老頭子猛然揮手打斷許仙的續說,瘋獸似的跳到他面前:「好傢伙,你知道姓白的誰嗎?她是一個守節多年的孀婦,從來沒有跟過什麽男朋友來往,我就是她的家翁,恁什麽你在這裏胡說亂道,汚辱我的媳婦呢?你說呀!」
說呀,說什麽呢?她,是個孀婦?
老頭見他怔怔的沒有答話,再嚴肅的道:「總之,我警吿你,你以後不得再見她,不得再到這兒來,否則,我們絕不放過你的!」
可憐許仙,待罪囚似的,重被擁囘陳家來,耳朵疼苦地塞着左一聲右一句的鞫審,却不容他按實致辯,差不多快要把他迫瘋了,王永昌太太匆匆而至,說出抽屜的錢是她取去了市物,囘鋪從阿保口里知道發生誤會,方急急來揭發這個寃獄,眞相大白,許仙獲得老闆報酬半日假期。
一想到白素貞,人就無法寧靜,莫明其妙呀,竭力把這個動人的倩影要從腦中丟去,可又怎樣努力也不行,越想越覺糊塗越想越覺紊亂,人爲什麽要陷進自結的網罟裏呢?
許仙的姊姊適時鋪着一臉凜然進來:
許氏:「本來你不知道女的是寡婦嗎?」
許仙凄惶地搖着頭。
許氏:「爲什麽你那様糊塗呢?怪不得她的家翁這樣生氣。」
許仙:「那不過是老頭兒一時悞會吧。我們的行動是非常光明正大的。」
許氏:「話是如此,你自己應該避避嫌疑的,何況,你不應該替女的設想一下嗎?假如由於你的任性,使到女的家庭發生了許多不快的事情,你安心嗎?」
「作寡婦的難道要結交一個朋友的資格都沒有麽?」簡直從內心迫出的抗議。
「有多少人跟你一様見識呢?傻孩子,她的家翁已經警吿過你了,你不理一切再去找那個女時,誰也不會同情你的,瓜田李下,事避嫌疑,以後我勸你還是跟那個女的斷了來往吧。」
姊姊的忠吿纒使許仙失眠了一夜,姊姊的見識,可說是代表了一般世俗的見識,目前,人旣無法冲破了世俗的包圍,爲什麽我一安要做個撲火的燈蛾呢?白素貞是値得同情的,同情不就等於加害?眼看今天我在她門前受辱,她躱在房間沒有勇氣出來爲我辯白,這不足說明了她比誰更弱麽?一頭被折了翅膀的小鳥,是無法再度飛翔的,算了吧,我許仙又何時可以自由飛開呢?我不太自作?……想到此,他不禁凄然啞笑,旋無意發現,黎明的脚步,業已從窗柵輕悄悄的爬進來,他忍痛的决定了,接受姊姊的意見,放棄對白素貞的友誼!
可是,許仙不會知道,當他在白家門前受辱時,白素貞帶着小靑淸早囘娘家去了,他更不會知道,經過一天串長期的痛苦的抑壓及摩折,白素貞重新開始了對舊的一切採取了挑戰的反抗的態度,白家關着的大門,給許仙無意第一次闖開以後,她死去的感情頓然蔚成不可抗拒的巨流,開始泛濫,如一陣起自沙漠的旋風,一股倒自崇崖的瀑布,一座剛剛迸爆的火岩,她準備,她决心……所以,她返自娘家,她經過家翁的警吿了,她絕不屈服,她不肯屈服,她不能屈服,儘管許仙的面影,從此失落門外,她吩咐小靑到藥店找他,儘管小靑帶囘許仙不允赴約的噩耗,她還苦思出一個妙計,挈着小靑,借求診爲名,直趕王永昌藥店去,因爲王永昌兼主診病的。
時許仙方忙於工作中,無意抬頭,眼光與凑巧進門的白素貞及小靑碰個正面,對着這個可望不可卽夜來尤是魂夢仍勞的可人兒,許仙一愕,內心卜通卜通跳個不已,礙着老闆的臉,可不願招呼她們,無奈强作不知,埋頭恢復工作,白素貞只好坐在王永昌的診症桌前,伸出如荑的玉掌。
王永昌也是一個色中餓鬼,白素貞踏足門,他早個烏雞眼溜溜不絕,現在,美艷的人兒翩臨眼前,請求看病,那不是他立時色授魂爭?他急急撫着那軟若柔美的雪掌,作細心的診驗一番,然後以柔聲的語調問着:
「你覺得那兒不舒服呢?」
「頭重,全身都感覺不舒服。」
「讓我……」他伸手按到明亮的額頭處,呆了很久很久,不忍釋手,白素貞推開他,他纔黃梁乍醒,滿臉尶尬,又强作鎮靜的:
「請你吐出舌子讓我看看。」
看完,擺頭擺腦的:「唔,一看你的舌頭,我知道您的胃口很壞,你肚子餓,想吃,又吃不下了什麽,對不對呢?。」白素貞無奈點點頭。
「我開個方子給你,保管見效的。」
於是,白素貞有意無意間望向許仙,眼見許仙急遽中垂下眼簾望她,這動作無異吿訴她,許仙並未忘情於她呢,私心不免一樂,到王永昌開完方子交阿保接轉配藥時,她故意大聲呻吟起來,幾乎走路也感乏力一般,小靑連忙扶住她,一面吿訴王永昌:
「現在我先扶小姐囘去休息,配好藥,請你派那個夥計(手指着許仙)送到我們家里吧,他會知道我們住在那兒的,別忘記啊。」
目送她們隱身門外,王永昌忙追問許仙:
「你知道她們住在那兒嗎?」
「知道。」
「那兒呢?」
「嗯……很近很近……」
「說呀!」
「嗯……由水井頭轉過兩個街口,拐入衙衢里第一間大屋便是。」
王永昌就依址把配好的藥送上白家。
他的光臨很使白素貞和小靑懊喪不迭。
小靑:「爲什麽要你親自送來呢?」
「我夥計都沒有空,小姐,你好……」
白素貞勉强的:「好多了。」
「哈哈,眞不算我在吹牛,當時我還非常辛苦的,一服藥,一服藥就使你全個不同了。」他忘記了手中尙拿着配藥。
白素貞討厭地對小靑說:「接過先生的藥吧。」
王永昌馬上全臉潑上朱色。
小靑還在挖苦地:「眞是見過名醫就不同的,藥還未煎,已經病除了。」
王永昌一臉誠實的:「對了,許多病者都是單凭我三個指頭按過,就霍然病痊的。」
白素貞:「謝謝你,小靑,給錢吧。」
「哈哈,小意思,算什麽呢?」
「別客氣啊。」
他一眼盯見桌面上豐盛的酒席「小姐也太客氣了,竟然擺上那末嘉肴美酒來……」
這說話眞要她們啼笑皆非,小靑連忙說:
「請別誤會,不是招待你的。」
王永昌第二次滿臉灌血。
小靑已不容他留此胡鬧,一壁塞錢,一壁把他推出大門外,然後把門關了,囘過頭來,對充滿悒悒神韻的女主人,吐出一口沉沉的鬱氣,打門聲又起了,開了門,討厭,還是那個哈巴狗似的王永昌!但見他笑口恧恧,張咀結舌的:
「嗯嗯嗯,我忘交帶你小姐一句,晚上睡覺,最緊要記住蓋被啊,知道嗎?」
「知道了!」小靑大力地把門關上。
一切都靜下來,靜得主僕兩個人都感覺到,擺在長條案上的古老蘇鐘,此時「滴滴搭搭」的特別括繞,小靑想:「許先生爲什麽不來呢?」白素貞想:「他不會再來了!」
一切的估計變成了空想,一切的設計變成了可恥的多餘,一切的甜夢成了今後可怕的囘憶,素貞——多情的女人,心靈裏滿着創傷的女人,內心一味翻騰着:「他不會再來了?他不會再來了?他不會再來了!」
倏地她跳起身來,她想打翻桌上的盛饌。
咯,咯,咯,有人打門。
白素貞,愛恨交索的望住門閂。
小靑,捧起了一盆冷水,
小靑想,這一定是王永昌!
白素貞想:天啊,這會是他!
天啊,這眞是他——被潑了盆冷水的許仙。
小靑一驚:「你嗎?許先生。」
「爲什麽要潑我冷水呢?」
「我悞會又是你的老闆來,他很討厭。」
「白小姐,你不是病着的?」
白素貞掉過頭去。
小靑:「沒有病,她只爲了要見見你。」
「我……我……我現在不已經來了?」
冷冷的:「眞對不起,是我詐病把你騙來了。」
許仙如芒剌在背,手足無措,不曉發語。
小靑:「前數天你領了一班人來找我們,我和小姐剛剛囘娘家去了,聽說生出許多不必要的事情,小姐怕你悞會,所以叫我請你來解釋解釋,偏偏請極你也不來,那爲什麽呢?」
「那絕不會因此要我生出誤會的,我自始至今,不敢忘記小姐對我的恩德,我很明白,事情的發生,全由我本身貧寒,容易招致別人的白眼我只有忍受,這與小姐何關呢?」
誠誠懇懇,但湧滿悲凉與憤槪,音色沉沉,宛如遲緩地低鬱地邁過耳畔的流水,怎不可以冲淡,冲淨白素貞的恚怨?囘過頭來,愛憐備至的諦視着眼前的可憐兒,旋微不可聞的:
「那爲什麽這次請你到來,你總悔約呢?」
「我……………」
「你就不願吿訴我?」
問得嚴重,迫得緊緊,許仙結結巴巴地:
「因,因爲你的家翁警吿過我,說你是一個寡婦,他禁止我再見你……」
「你就怕起來!」
「我…………」
「你就不願再見我?」
「我…………」
「你就同意壓迫一個寡婦不能再交朋友!」
「我…………」
「你就忍心我變成一個活死人,永遠守住一份凄凉孤寡的歲月,直到發瘋,直到了死!
「啊!不!不!」
「不!」
「不!」
爲什麽啊?爲什麽一個未死妻子的男人,可以續娶可以再娶,爲什麽一個如花少艾不幸死去丈夫的婦人,不能再嫁,甚至不能交友,這公平麽?這容許一個有才識有智理有良心的人點首稱諾麽?數十年前,數百年前,數千年前吃血者訂下壓害婦女的舊禮敎舊惡習,仍該容許濫用於經過兩次世界大戰的今日麽?
爲什麽啊!
爲什麽啊!
記不淸了誰在某本名著上寫過:一片微風的偶然激動,可以促成古森林的大火,一片微波的偶然激動,可以促成排山倒海的驚濤駭浪,宇宙間的小小偶然,常常連成慘絕人寰的大悲劇,許仙與白素貞,由偶然的認識開始,發展到同情,發展到心魂的默契,發展到今天對話裏的縷骨刻心,離高潮還遠嗎?
果爾,他們熱烈地相戀起來。
她們特別跑到郊野的廢塔處盟心情誓。
她們體驗到亙古未有的觀染。
她們理悟到什麽是眞正的幸福。
她們忘記了可怕的一切,然而,可怕的一切到沒有忘記她們,住着的是一個小城,小得在較大的地圖上找不着一個黑點,小得全城只有縱横的兩條大街,但有官署,有衙門,當然還有警兵,官署與衙門,房子的牆壁和民房一般的灰暗破敗,而每個門口都一式地塗有「禮義廉烈」四個美術大字,這標示着:人民的生活情狀,萬不能够超出「禮義廉烈」範圍以外。
許仙和白素貞之戀,在街上漸漸變成傳佈迅速而可怕的流言,儘管許仙嚴肅地吿訴過他的姊姊:「白素貞是一個沒有丈夫的寡婦,我是一個沒有妻子的男人,我們爲什麽可以不能相愛?」姊姊答他:「在這城里一個死了丈夫的妻子,是不能有再愛別人的自由。」姊姊也有這様的說法,他們只好一方面置謠言或攻擊於不顧,另方面加緊她們奮斗的準備,白素貞鼓勵許仙脫離王永昌藥店,由她打出資本讓許仙另圖事業,建立未來的經濟基礎,事正密鼓緊鑼的籌謀中,白素貞的家翁早聞風有備,一天親到白家來,留言卽日限她摒擋好一切衣物,明早帶她離此囘鄕,白素貞急使小靑到王永昌藥店,暗約許仙晚間到白家後門候晤,有要事奉商,豈料事情給王永昌偷聽了去,入夜,他便一個詭計,讓阿保把許仙騙關厨房里,之後安然到白家後門赴約。
許仙被鎖困厨房,呼救很久,卒給王永昌太太聽到,把他釋放出來,許仙已不及道謝,匆匆忙忙跨出店門,飛奔白家。
事前,王永昌尙未抵達白家後門,前門來了許仙的姊丈陳彪,不明來意,白素貞前所來招待他,原來此老名以許仙家長的資格,來勸諭白素貞棄愛許仙,實則他心存問鼎,借機會來吃吃美人豆腐,愈說愈進糊塗,白素貞正苦於應對,俄聞後們的口
哨聲,她忙讓小靑招待住陳彪,自己借題溜進後門。
開門匝人,來的却是王永昌,白素貞一驚:
「哎喲,怎麽會是你呢?」
「對了,是你約我來的呀,哈哈。」
「誰約你,請你馬上滾蛋!」
「許仙不會再來了,我不一樣嗎?」
「你再不滾出去,我叫人來。」
「哈哈,你叫吧,人來,我無論如何咬實是你約我來的,你不開門,我怎麽進來呢?」
白素貞氣得快要暈去。
忽然,前面有人敲門甚急,俄見小靑跑進來吿她:是白素貞的家翁張了叔公和若干警兵前來打門,王永昌不明底蘊,急爬進一個大衣橱里白素貞無奈出去接見家翁,時陳彪亦早藏到一個不易發見的角落窺伺動靜。
原來白素貞的家翁接到線報,特領住發兵來存心捉拿許仙。在白素貞强自鎮靜接待他們時候,許仙凑巧趕到白家後門,淸楚的口哨傳進前廳,白素貞心驚胆跳,忙以眼色示意小靑,暗示她到後門接待許仙。
小靑開了後門匿入許仙,吿以利害,並盤算着如何把他收到一個較秘密的地方去,於是,輕輕地領住她穿過後廳的走廊,近門,遽聞白素貞陪住家翁等人進來的雜杳步聲,許仙慌忙伏身一角,家翁等人進來視察一周,發覺不到什麽疑跡,無奈怏怏辭出。
小靑跟着關門,門次給白素貞家翁等人暗中包圍,內廳的人當然不會知道,許仙出會白素貞,二人同有恍如隔世之感,馬上洽議儘最速時間遠離虎穴,陳彪與王永昌聞說齊出同聲喝止,許仙大駡姊丈不良,乘人之危,落井下石,衝突陡增,聲達圍外,伏伺門外的虎狼,凶湧地破門而入,由女主人的家翁領帶着,直撲進來,白素貞情急智生,就手把電門關了,頓時一室漆黑,伸手不見五指,抓人者馬上喝令佈防,實行一網打盡,熟悉這兒地理的家翁,口中聲東擊西,一邊擎槍摸索到電門處,重把燈捻亮着了,唯聞白素貞一聲絕望似的鳴叫,全屋恢復光明,陳彪與王永昌,立卽被捕。
白素貞家翁以槍咀點住二人胸膛:
「說!你兩人爲什麽跑到這兒來?」
「不關我們的事啊,老闆,」王永昌哭着地叫
「另有一個人呢。」陳彪指着那個衣橱。
白素貞大驚,飛着身想上前掩護,驀地給兩個冲前的警兵抓住向後一推,人倒栽葱似的跳到地上,未及爬起,兩個警兵都拔出槍桿向衣櫥伸過去。
衣橱的門自動開了,許仙平靜地走出來,很快卽被兩個對面的警兵分左右挾持着,抓人者露齒笑着:
「哈哈哙,好傢伙,原來就是你,正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闖進來了,你誘姦我的媳婦,現在正是人證俱獲,你還有什麽話說呢?」
「老爺……」白素貞叫着
「賤婦!不知廉恥的,誰再是你的老爺,滾他的蛋吧!」
陳彪按住跪到地下:「老爺,老爺,完全由於她的淫毒放蕩,誘惑我的妻舅,我的妻舅也是一個挑撻性成的下流壞子,以致弄出這件醜行,我今晚的來,就想盡我作長者的資格,勸勸她們及早覺悟,誰料他們刮不知恥,無動於中,還反唇駡我,眞是該死該死,可是確與我無關的。求老爺明瞭明瞭。」
王永昌跟住叩頭如搗,聲嘶力竭的:「大老爺,大老爺,事情一樣與我無關的。許仙是我的伙計,此人觀似忠實,內心骯髒得很淫道邪行,屢勸不改,我今晚的來,也爲了求個明白,明天就開除他,別無關係,請大老爺千萬放過我吧。」
喝血者言:「許仙,你還有什麽話說?」
許仙一腔冷靜的:「有!但幷不是對你說的,你帶我到衙門去吧,到時我自有話說的。」
「好!你還想說理嗎?我可以成全你這個志願的,帶走!」
於是,許仙被帶到「衙門」,被帶到審案前,許仙抬頭一望,上面端端正正坐着的原來就是白素貞的家翁——獸性的代表!
在猙笑着:「許仙,現在樂得說吧?」
許仙大悟:「沒有話說了,法是你們定的!」
「哈哙哈哈!」……
對了,法是他們定的,白素貞與小靑,趕出街頭,許仙,已判以誘姦寡婦的罪名,垃圾似的扔下了狹窄汚穢不見天日的牢獄。
禮義廉恥的粉漆剝落了,犧性了被害者大灘大灘的血,重塗得鮮艷奪目,從此,小城恢復了原昔的平靜。
無法平靜的是受害實深的白素貞,自從經過這一塲人爲的風暴,許仙囚入黑獄,百求無能一面,娘家親父後母也不原諒她,嚴拒她與小靑再踵白家的門檻,就是全城的男女居民——數目不到一千人,大多數,抱住最古老的成見對她,目之爲蛇蝎,目之爲淫婦,怕她,恨她,甚者幾乎會鼓勵孩子們拾石頭匝她們。
湫隘的盆地,沒有她們主僕二人一寸立足之點,形勢逼偪,她們决意離去,通過了每個角落擲擇過來的訕笑與鄙視,她們挺着胸口走出小城。
甫出城門,白素貞不支倒地。
小靑慌張地扶起她,勸她先行歇歇。
她安慰以一絲苦笑,又勉强舉着步,向引到天邊的公路走去,兩面是一望無際,只有些村莊上墳墓上的小樹林,點綴在蒼茫欲晚的平原裏。
已是秋末冬初的天氣,日子很短,在她們邊走邊歇,一步一囘頭中,淡淡的太陽早緩緩的斜到她們的脚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