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葬
電影小說
(一)
若干年前,一個北方落後而閉塞的農村裏。
夜晚,村中一條街道上,三個地痞式的人物,都像是喝得差不多了,跌跌撞撞走到一間屋的紙窻前,其中一個說道:「賴三準在這兒,叫黑翠這婊子給迷住了」。接着便敲着窗子喊賴三(王斑飾)。
賴三正在土娼黑翠(呂恩飾)屋裏,坐在窗前一張方桌前喝着悶酒,黑翠把土坑上的舖藎收拾好,聽了外面的叫聲便向賴三道:「賴三爺,別喝了,你那幫子雜種叫你呢!」賴三翻了翻眼,不理她,外面幾個流氓,帶漕淫謔的聲調再喊:「黑犁,够了,放他出來吧!」黑翠催着賴三快走,吿他別裝糊塗,展大爺就要囘來的,賴三聽了這句話發起火來:「展大爺怎麼樣!展大鵬住得我賴三就住不得?爛婊子!」正鬥口間,那三個地痞已經推門進來,吿訴賴三的心上人——東村的劉家那個大姑娘有了主兒了,這塊鮮肉是給孟家酒店的小掌櫃吃到咀,其中一個地痞大溜子(金彼得飾)道:「賴三,你說寃不寃,害了大半年的相思病,臨了一個大美人兒,叫這小癆病鬼搶去了!」賴三不等他說完,一個咀吧打上去,大溜子摸着火燒般的半隻臉, 向賴三說:「你欺侮我算什麼,有種的明兒搶花轎去!」賴三聽了這話,忽然惡向胆邊生:「媽的!搶就搶,我他媽的搶花轎給你們看看!」說完把桌子一掀,和一班地痞們蹌踉離開了這下處。
(二)
一陣吹吹打打的鼓樂聲,吹鼓手們引着一頂花轎在田間的小路上走來,一個押轎的管事(吳家驤飾),身穿長袍馬褂,胸前交义着花紅彩綢,不停地在拭着汗。在走過一個土崗時,突然聽到一聲大喝:「站住!」賴三帶着一群地痞走向花轎來,綳着臉叫把花轎留下,管事的不依從,賴三把手一揮,衆無賴便簇擁上去搶花轎,管事的沒頭螞蟻似的亂跑亂喊:「沒王法了,大天白日的,救命啊!」
另一條崎嶇的土道上,三十出頭年紀,有着健碩身子的展大鵬(陶金飾),坐着一輛騾車緩緩前進,忽然他看見了這塲鬥爭,忙從車夫手中搶過繮繩鞭子,猛力地向騾子身上一抽,花轎旁的爭奪戰正相持不下時,展大鵬的騾車在人叢中衝過去,衆曄然地分開,展大鹏跳下車來。站在花轎前面,賴三向展大鶴說:「沒有你的事!」說着伸手去推,被展大鵬一反手摔在地上,接着拳打足踢把這群地痞們打得東倒西歪,轎夫們也加人戰團打成一片,吹瑣吶的更拚命地吹起瑣吶助戰,這時轎簾輕輕掀起一條小鏠,一對眼睛向外面偷窺着。
(三)
甘泉居京酒店門口,貼出「本宅喜事休業三天」的一塊紅方紙。一對紅燭在髙燒,新娘子的頭蓋還未揭掉。新郞孟長春(牛犇飾),是一個又痴又弱的十三歲孩子,正在像逃學的學生似地又惶懼又賴皮地不肯坐到炕上去。他的母親孟奶奶(戴耘飾)和孟大叔(飾),孟大嬸(歐陽紅櫻飾),都竭力把他推到新娘子双喜(白揚飾)身邊去坐,長春像是坐針氈一般。
孟大嬸手裡拿着一把秤交給長春,叫他揭去新娘子的藎頭,展大鵬也站起來看,在衆人催促之下,長春顫微微地向端坐在坑上的双喜舉起秤桿,蓋頭揭掉了,双喜的美麗使衆人忽然噤若寒蟬,隨着是一陣讚美的聲音。
笑着的展大鵬被双喜的意外美艷給驚住了,頓時目瞪口呆,孟奶奶和他說話才把他驚醒。
双喜長春並坐坑上,長春此時已不感畏懼,孟大叔走近向新娘子打趣說:「我說新娘子,你可得多敎敎他呀,要不然囘頭上了坑⋯⋯」孟大嬸推了他一把:「去你吧,一個做叔叔的,咀裡這麼不干不净!」衆人則更加哄笑。
孟奶奶向衆人說:「今兒幸虧展大爺救了花轎,還承他好心一直送到家門口,長春和新娘子一塊過來,給展大爺磕個頭。」展才要阻止,長春和双喜已經双双跪在面前。孟奶奶着實感激大鵬,和省得這班地痞再來囉唣,便堅留大鵬搬到他們家中歇宿,大鵬感到一股意外溫暖,便乘勢認了孟奶奶做乾媽,這使孟奶奶又驚又喜,連說:「這是怎麼說的,怪不得新娘子叫双喜哪,這可眞是双喜臨門啦!」
(四)
長春哼唱着:「十八歲女兒九歲郞,晚上抱你上牙床,不是公婆双双在,你做兒子我做娘。」双喜聽了又羞又惱,爲長春穿了襪子後,接着再給長春洗了臉,不覺嘆氣道:「這怎麼了!」甘泉居的小學徒小扣子(趙錢孫飾),拿了風箏在窗外輕輕吹着口哨,長春聽了便飛奔出堂屋門,幾乎把正走上台階的黑翠撞了個跟頭。
黑翠是展大鵬拿出錢來把她從班子裏贖出身來的,因此常到孟家來走動。她見双喜手裏繡着展大鵬從城裏帶來的牡丹新花樣,不覺有些酸溜溜的。在談話中,双喜勾起了無限心事,不覺嘆了一口氣。黑翠向她說:「大嫂子跟你說開了吧,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咱們娘兒們的好日還不就是這幾年?」双喜聽得出神,不覺把針扎到手上,黑翠越說越痛快,格格地笑着說:「我要有你這麼好本錢,不叫男人們都像狗似地爬在我面前才怪!」双喜臉上泛起紅雲,說黑翠越說越不像話,黑翠笑着站起來說:「好了,我走了,別趕明兒孟家小媳婦出了事,說是我黑翠帶壞了的。」双喜拿着鞋梆發了一替楞。
(五)
展大鵬作完生意囘來,一進門,看見双喜的影子映射在正曬晾的被單上,一陣風過,把竹竿上晾的一件小衣吹在大鹏的面上,他把小衣揭開,臉上滿是潮濕,眼睹被水浸得睜不開,双喜笑不可仰。
大鵬睜開眼睛,他所見到的是双喜嬌媚的笑容,風吹着她鬢髮,陽光把她的面龐照映得比平時格外光彩,一串銀鈴似的笑聲中,大鵬弄得六神無主,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
展大鵬走向水盆,拿着這件衣服說我替你洗洗,双喜急忙攔住,两人一搶衣服,衣架正好歪倒地上,被單把两人蒙住,他倆在裏面手忙脚亂地掙扎一番,隨着揭出嘻哈的笑聲。
一天,大鵬押了一車貨囘來,經過河沿双喜正坐在一塊石上發悶,原來長春貪着和一群孩子打水漂兒不肯囘家,大鵬跑去吿訴長春,走馬燈已爲他買了來,長春欣然隨着大鵬跳上了騾車。
大鵬趕着車,双喜盤腿坐在他旁邊,長春在他們背後指着燈上的紙人,一邊嚷着:「姐姐,這是你,這個是展大哥,你們倆釘着亂轉!」双喜羞笑着對大鵬說:「都是你,給他帶這個。」大鵬從懷裏掏個小紙包遞給双喜,是條帶鷄心的金鍊,双喜雖是喜愛,却對大鵬說,您還是送給黑翠姐姐吧,大鵬鼻裡一哼:「黑翠?去他媽的。一双喜聽了又驚又喜,大鵬刷地一鞭,騾子向前狂奔。
鄕間社戲正演着「拾玉鐲」的調情戲,長春和黑翠看得入神,展大鵬一面看戲一面看身前的双喜,不由自主,俯頸嗅了一下双喜的頭髮,双喜面頰飛紅,惶急中落了手帕,俯身去拾,却爲大鵬握着手腕,掙扎不脫,草台子邊上的茶爐,火燄突竄起老高,火舌棬上了蓆棚,天乾風燥,霎時火焰燒起,台下的人聲鼎沸,秩序大亂,在滾滾的人潮中,孟長春被冲了出來,幸黑翠把他一把抓住。大鵬和双喜也在人潮擁來時,立足不住,在暮色蒼茫中走到一個僻靜的地處坐下,遠遠救火的聲音隨風飄來,大鵬按捺不住正茁生的愛苗,叫着双喜,双喜伏在大鵬肩上低低地哭了,這種情形賴三都在大樹後面看個淸楚,滿腔酷意又像是胸有成竹地點了點頭。
(六)
孟奶奶帶着長春給孟大叔去拜壽,留雙喜獨個兒在後院,大鵬喝了點酒,髙一脚低一脚搖晃到雙喜的屋前,他從窗內望入,雙喜正在坑沿上低着頭試穿新做好的繡花鞋,她忽感到有人,拾起頭來見展大鵬醉眼矇矓地站窗口,衣襟全扯破了,便叫大鵬脫下縫補,大鵬走近雙喜說:「你說,難道咱們命裡,就不能在一塊兒?」雙喜痛苦地垂下頭去,大鵬暴發地說:「要不能在一塊兒,就乾脆別見面。」双喜把手中衣服扔下,背轉臉去啜泣,由懷裡掏出大鵬送的那條金鍊,大鵬突然控制不住自己,向双喜撲了過去。
長春吃着壽麵時突然昏倒,小扣子把他從騾車上背到後院,双喜的門却緊閉着,孟奶奶急叩着門,裏邊沒有人應聲。
双喜屋前窗戶推開了,大鵬驚慌失措地爬了出來,急急忙忙跑囘廂房的自已房裡,從二門那邊來的黑翠,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和大鵬吵了一塲,大鵬向她說:「二百塊大洋替你贖了身,我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黑翠撇着嘴道:「可是你有對不起別人的地方,人家對你還要怎麼樣?你住人家,喝人家,臨了兒偷人家的老婆!」
展大鵬受不了這種苦戀的折磨,和良心上的責備,决定離開孟家,將要拔開二門的門閂,双喜暗跟上來,將大鵬在幽會時遺留在她房內的一双鞋子交還給大鵬,大鵬看見双喜噙着眼淚,楚楚可憐的樣子,這鉄打般的漢子,也不禁英雄氣短起來。他們計議在陪同長春朝山進香,謝神還愿的時候,覷個機會私奔他鄕,好得長久厮守。
(七)
這個日夜焦盼的日子,終于到來了,他們套了騾車,預備好香燭貢品,陪長春去朝山進香。大殿內外香客熙來攘往,鐘鼓响成一片。在長春伏神案前向娘娘叩頭的當兒,大鵬向四面望了望,輕輕拉了双喜一下,囘頭便走。大鵬和双喜跑到山脚,黑翠突和小扣子坐了輛騾車飛馳而來,大鵬双喜不敢上車,急走入一條岔道繞入山後去了。
山路崎嶇不平,心裏又怕又急,疲乏不堪的双喜,幾次扑倒,腿都摔破,一瘸一拐實在走不動了,大鵬便扶着双喜坐到一塊大石上裹傷。長春向神像摩拜之後,囘身不見双喜和大鵬,又受了進香客人的調侃奚落,也哭喪着臉盲目地在岔路上不斷地上喊着:「姐姐,大哥。」追了上來,大鵬正爲双喜裹傷,爲遠遠傳來長春的聲音驚呆了,双喜躱脚哭瘠:「這是什麼命啊!」突然奔到岩邊要往下跳,大鵬追上去攔腰抱住,双喜倒在大鵬懷裏哭不成聲,長春由小道上胡摸亂閬地來了,見了大鵬和双喜如獲至寳,忽然眉飛色舞地拍手喊着:「哙哈,被我逮住嘍,被我逮住嘍!」他又指着大鵬叫着:「大哥拐我媳 婦!」大鵬情急忙過去掩他的咀,長春跳開來,二人料纏到山崖邊緣,長春脚底下的一塊石頭鬆了,一聲銳叫,跌斃在下臨深壑的崖下,黑翠和小扣子也聞聲趕來,她向山下唾了一口道:「呸!我早就知道你活不長丨」
(八)
長春一夭折,孟奶奶哀痛過度也病倒了,孟家的本族中便有人覬覦這份在鄕間算得上殷實的財產,孟奶奶幾次支吾了過去,在孟奶奶心中是双喜有志守節,大鵬仍舊留在孟家襄助店務。大鵬內心負疚日深,長春生前的音容笑貌,常像幻影般地不時顯現在他的眼前,使他性格也變得日趨陰鬱,黑翠携了些餅菓來看他一次,當走人孟家酒店時,小扣子便吿訴她:「展大爺這會兒吃上好的了,不希望你這便宜貨嘍!」果然在她對大鵬冷朝熱諷,駡了聲双喜是活活的潘金蓮之後,大鵬怒不可遏,順手給了他一個咀巴,逐她出屋外。
黑翠向小扣子探聽着大鵬和双喜火熱般的情態,小扣子說:「什麼事瞞得我小扣子,他倆是揉成一圑了。」黑翠想去吿訴孟奶奶,小扣子向她說,孟奶奶是不會相信的,黑翠想了一會,突然惡狠狠地將手中蒲包上的繩子扯碎成两斷,嘴裡說着:「解不開?我就⋯⋯!」
(九)
双喜已懷有两個月的身孕了,孟奶奶的病也快好起來,等她病好了什麼事都不要想瞞她。双喜在大鵬室中拭着眼淚說:「這日子逼得我要瘋,大鵬,你也是個掙氣好强的人,就願意這麼偷偷摸摸的一輩子?」展大鵬在撫弄着葯罐,呆呆地道:「咳,壞就壞在你婆婆身上,她要早死了也就好了,接着他驀地想起白天那說「吃了準死的」賣耗子葯的,双喜看到他神色不對,忽有所悟,向他哭着哀衆道:「你千萬不能,她沒有錯」大鵬囘答她是:「爲了你,我什麼都不管。」
大鵬終于到那葯攤把毒耗子的葯買了來,乘双喜煎上葯後,離開的一刹那將毒葯放人在葯罐内。
孟奶奶呌双喜和大鵬到她的床邊,她從枕下掬出個布包兒慈祥地向他倆說:「萬一有一天我一口氣不來,他們會借了孟家老輩的幌子來欺負你們,我早就躭心這個,所以,長春一死,我就託人給我立了個字:將來我死之後,這個家當由你們倆對分⋯⋯。」大鵬聽了,滿臉慚愧,孟奶奶把葯碗端到咀邊時,大鵬良心未泯,突然撿上一步,把葯碗一巴掌打在地上,說出這葯中已下有毒葯,双喜也跪倒在炕前,說出已有两個月的身孕,孟奶奶聽了這些大出意料的話,如受雷殛,掙扎起來,大喊救命,接着在地上抽搐,猝然逝去。
(十)
黑翠本伏在孟奶奶窗外側耳聽着,見到孟奶奶一死,便像兇神惡煞出現在門口,繼奔吿小扣子,叫他把大門鎖上,別讓他們跑了。
她跑囘下處,把門一推,披頭散髮,當門而立,向賴三喊道:「快快,出人命了,你先去把孟家前後門都把上!」接着他又帶了小扣二子狂奔着,打着四鄰的門,不斷喊叫着:「救人命呀!來人呀!」
大鵬拉着双喜的手向門外跑,到二門口,推推門,見已上了閂,大鵬一脚將門踢開,跑到大門前,大門巳關上,他拚命搖門,鉄環鉄鎖叮噹亂响,這時外面人聲嘈雜,大鵬和双喜面面相覷,他倆又跑到後門,大鵬拔去後門的閂,打開一看,外面的人聲火把一樣地鼎沸,他急忙將門關上,攀着一棵樹登上牆頭喝着:「有話好說!」話猶未畢,猛聽一聲鎗响,大鵬從牆頭上翻了下來,拉起双喜走進了磨坊,臂上的鎗傷不斷地滲出殷紅的血來。
大鵬頹然坐在草堆上,双喜絕望地說:「要不索性打開,讓他們進來,愛怎麼着就怎麼着吧。」,展大鵬掙扎地站起說:「讓他們抓住?讓他們打?讓他們駡?讓他們笑?不,我不!」他抬頭看着柱子上的油燈,双喜明白他的意思,凄苦地說:「好,大鵬,上天堂,,下地獄,我都跟着你。」
大鵬滿頰是感激的熱淚,他緊緊地抱住双喜,外面人聲越來越嚮,大鵬摘下油燈,把油潑在草堆上一草熊熊地燃燒起來,两人在火光中緊偎着。
外面人聲更嚮,風勢更大,孟家的房子整個在燃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