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雲天・電影小說・
法官辛樹正,這天正在開始審問一件離奇的謀殺案——
一個妓女,用花盆,摔死了一個依賴女人生活的流氓劉阿毛,但經法醫的判斷,她神經有點反常,這案件撩起中年的辛樹正的興趣,當法庭嚴肅地開審,響堂木三聲之後,就專等那犯人到庭,辛法官的眼睛睜得銀杏似的。
法警簡直是連拖帶拉的,把犯人帶出庭,那是個女人,由于站得遠,也看不清楚那人的面目,祇是尖銳中帶點野蠻的聲音却劃破法庭沉靜緊張的空氣:
「你拉着我幹什麽?」
法警低低的告訴了她。
忽然:
「小寶、小寶、我的孩子呢?小寶!」法警再度把他拖住:「你幹什麽?走,走,起來!」
「我要我的孩子,小寶!」
「你孩子在裏邊呢,你進去吧」!法警和善的向她道:
「謝謝你!」
在辛法官的眼睛裏,那女犯人是越走越近了,近到再近不可近時,他突然打了個寒噤:
「那不是小翠?」
但翻開案卷,證實那人的確是個瘋人,她叫蘭芳,然而她太像小翠了。
他對這瘋人的問非所答,一無結果。退了庭,依舊把她交還給法醫。
法醫斷定,這是個神經病很重的病人,轉送精神病院。
辛樹正一夜沒有闔眼,第二天早晨,他帶着疲倦的身體,到達公立精神病院,由院長親自介紹了看管女犯蘭芳的醫生,辛樹正急不及待的發問:
「這犯人能不能治好呢?」
「很難說,實在太少把握了,因為她的身世,我一點都不知道,也沒法知道她爲什麽才瘋的?」
「我有個朋友,跟她長得一模一樣。」辛法官縐縐眉。
「那末,也許她改了姓名,樹正先生,你可不可以把以前女朋友的經過一切,吿訴給我聽,也許我有辦法把她犯罪的原因揣摸出來。」
「好,讓我想一想。」他稍停又說:「在兩年前,我認識一個女人,說起她,唉,正是……」
辛法官娓娓地訴說了一個故事:
在那地方,富紳治貽仁是以鄕耆姿態領導着一鄉的,他有錢,仁慈,也許是積善之家必有餘慶,二老夫妻在晚年忽然得了個兒子,那正足以令老夫婦倆喜出望外,為他這新生的寵兒題了個紹貽的名字,希望他能克紹箕裘,僱用了個年青的奶娘,那奶娘自己也有個女兒,叫做小翠,治仁爲奶娘保全骨肉計,叫她把女兒一起帶回自己家來。
日子恍着流水,奶娘的汗流盡了,她興奮地流下了涙,以青春,奶汁,苦心交換的結果,看到了兩個年青人,紹貽長大了,小翠,也長大了,而且都長得清秀聰慧,他倆由于自小一同長大的關係,這兩人間的友情,十分密洽,尤其是紹貽,他雖然二十來歲的人了,可是從不矜持身份,也不看低小翠,他處處照應她,憐惜她,在老奶娘的心裏,那是又驚又喜的事,喜的是少爺竟愛上了自己的女兒——一個貧苦人家的女兒,怕的是這種大宅門第,自己女兒小翠的期望與遠景,一定是失望與灰暗的。
他們倆小口子是無顧忌的,紹貽愛繪畫,治仁爲他弄了個畫室,他决心爲小翠繪一幀油畫像,在他以爲,她是他的靈感之淵源。
可是有一天,一方烏雲遮住朗日,治仁忽然要替紹貽提婚了,對方是有財有勢的大人家小姐,在治仁以爲這是再也門當戸對沒有的了,他把紹貽叫進自己的臥室。
紹貽正與小翠騎着脚踏車玩呢,奶娘叫紹貽進去,紹貽去了,奶娘看小翠的神情,彷彿有點失望,她歎了一口氣。
當紹貽聽說他父親有意要替他訂婚時,他怔住了:
「我年紀還輕,爸爸!」
「二十歲了,還年輕?我十八歲就娶你媽了,况且,我現在不過要你訂婚,並不是要你結婚,那些指腹為婚的,還沒出世,已有老婆,那不是更早了嗎?」
「那些婚姻都是父母包辦的,根本不合理!」
「紹貽,我並不是那種包辦兒女婚姻制度的父親,我只是徵求你的意見而已,你該知道,他們家肯跟我們聯親,這對我們是很有面子的事,要是真能成了這門親事,不論是對你的前途和我的事業,都很有益處。」
紹貽不出聲,他母親又勸他了:
「紹貽,你爸爸不會讓你吃虧!」
「不過也得讓我考慮考慮!」
「有什麽考慮的?你有意見你該說出來!」做父親的有點不耐了。紹貽憤然道:
「在關係上,我應該尊重你的意見,但,在道理上,我不應接受這樁婚事。」
「什麽?」治仁睜大了眼睛。
「婚姻問題,祗有當事人本身才能决定,任何人不能干預,照你剛才那種說法,純粹是一種將本求利買賣式的結合,你完全把我當作商品,這種企圖,我不能接受!」他背過身去。
「你……你這說的是什麼話?你把我看成這麽卑鄙」。他迴身向她老妻道:「你看看,他說的是什麽?」
做母親的勸好勸歹的把紹貽請了出去,紹貽連飯都沒有心緒吃,鬱鬱地回進畫室,却發現小翠在室內。
「唉!你什麽時候上來的?」
「剛才老爺跟你說什麽來了?」小翠緊張地。
「沒說什麽?我們談談别的,你吃過飯了?」紹貽裝作很快活的樣子。
「我吃過了!」她不安地站着。
「好罷,你坐着,我們再畫下去吧!」他一邊說,一邊揭開畫布,那是一幀未完成的小翠半身像,含笑佇立,拈花近鬢。
紹貽方拿起筆,立刻又捧住頭。
「又眼花了?」小翠着急地去拿藥丸,她知道紹貽有一種頑疾,他的眼睛,太疲倦了,就會失却觀覺。
紹貽吃過了藥,眼睛又恢復正常,他感激地看了小翠一眼,換來是温柔的微笑,他覺得他實在少不了她,如同他少不了油畫工作一樣的會使生命寂寞。
但是,這一切,由關心兒子的母親所窺到與聽到了,她為此矛盾不安,她想不到,兒子意中人竟是一個奶娘的女兒,——一個下人的女兒。她不得不把所見所聞告訴了治仁,這位頑固封建的老人,聽了這話,怒憤,叫囂,但是終于呆住了。
他决定用自己的手,去破壞這對不合自己理想的配偶,他偷偷的走到紹貽的臥房,他看見小翠,那個標緻,然而是下人的女兒,正替紹貽在按摩頭部,而且還聽得一種母性的喚聲:
「你的頭還痛嗎?」
治仁懷着一肚子的氣,回到自己房裏,他警告老妻:
「我以後不許小翠再上紹貽的房裏去!」
老奶奶能說什麽?她知道老爺子的脾氣。
當天晩上,她就去向奶娘說,叫小翠以後不要再上樓去了,奶媽很覺悲哀,一種做下人的悲哀,無處可訴,無處可辯,她祗得哭泣了。
小翠進來,一見她母親哭着,她怔了半天:
「你爲什麽哭?」
「小翠!你也已經長大了,也該知點世事!」
她又哭了。
小翠莫名其妙的:
「我怎麽啦?媽?」
「我……我希望你以後不要再到少爺房裏去,方才老太太叫我去,她說老爺不喜歡你時常跟少爺在一塊兒,孩子!人家養我們娘倆,紿咱們吃,給咱們住,給咱們用,我們要知趣,我早就想過了,等兩年給你找個主,把你嫁去,我也算了却一件心願,就是再苦一點,去侍候人家,我也放心了。」
「媽,你别再往下說了,好不好?」小翠的眼中,已經滿孕了淚水,他哀求似的望着她母親。
「你,你别糊塗,紹貽雖然是我奶大的,人家究竟是個少爺,咱們是佣人,差得遠呢?我知道少爺待你很好,可是你别胡思亂想,那都是辦不到的事。」,
小翠忽然倒在床上哭了,抽噎得那麽凄切,她媽的眼淚也不斷的往下直掛。
第二天早晨,小翠紅腫着眼,她答應了媽的忠吿,或簡直是一種要求,她不再上樓,而由奶娘自己送早點上去。
紹貽聽得樓梯響,以爲是小翠來了,不料來的是奶娘,他詫異地問:
「怎麽今天是你自己送早點了?小翠呢?」
「她……她不大舒服,少爺!」
他也沒心思再吃早點,匆匆下樓,在小翠門口高叫她的名字,而治仁正在這時,伏在窗口看,他看見兒子進入小翠的房。
小翠沒睡,支頤坐着,紹貽焦急地:
「小翠,你好一點了沒有?」
「什麽?」
「你媽說你病着啦!」紹貽很奇怪的望望小翠,雖然,她臉上有點紅,可是,沒有生病的迹象,似乎提醒了小翠什麽:
「你快去吧?老爺不許你跟我在一起!」
「這是什麽意思?」
「他的意思!」
「我不能就這樣讓他破壞了我的畫,又破壞了你我之間的感情。」
他非要她上樓完成那幅畫,他願負全責,小翠又驚又喜,旣悲又感的被他挽上了樓梯。
治仁看在眼中,真的不可忍耐了,他說下了最後的一句話,明知很忍心的話;是跟他太太說的:
「你看這還像個家?叫他們明天立刻給我滾出去!」
「再過幾天不成嗎?」她有點不忍。
「不成,我的主張已經定了,你現在就去找奶媽。」
她不得已的下樓去,見了奶娘,一時也說不出話來,半响,才把老爺的意思轉達。
這在奶媽,無異是晴天霹靂,雖然,太太給了她三百塊錢。
她悲憤地回到房裏,整理了一切,由老僕趙伯伯幫助,當晚,就離開了那二十年共同相處的大牆門,小翠不忍與不願再告别紹貽,悄悄地,帶着一腔相思走了。
第二天,是個陰雲似晦的天,早點換人送了,紹貽更奇了,他忙下意識地問:
「奶媽呢?」
「奶媽帶着小翠,在昨兒晩上回鄕去了。」
他急忙奔下樓去,到小翠門口,門空洞似的,屋是人非,祗剩下了一間空房子,他一時悲愴,怒恨,迴身到大廳上,父親正安詳地背手踱步。
「爸爸,你怎麽把奶媽辭掉了?」
「是的。」
「為了什麽?」
「我看不慣小翠對你那種態度!」治仁斬釘截鉄地說:
「她做過什麽不名譽的事嗎?」他步步進逼。
「我怕她把你引誘壞了!」父親的聲音有點怒惱的表示。
「引誘?哼!爸爸,你這是錯覺!」
「我不能讓你要一個佣人的女兒做太太!除非你不是我的兒子,你滾,你滾得遠遠的,談你的自由戀愛去!」
紹貽不再說話了,他轉身上樓而去。
午夜,紹貽忍着頭痛眼暈,他寫了一封信,留給父母,臨走,他問老趙奶媽的地址。
「我⋯⋯我不知道,少爺!」老趙恐惶地望着他那個皮箱。
「你别瞞我了,阿金告訴我,你知道的。」
老趙沒法,祗得吿訴他,他頭也不回的走了。
又是一個早晨,錢家太太在那兒呼天搶地,治仁頺然若失。
紹貽,他已經到了另一個世界,新的自由的世界,他訪到了奶娘的家。
奶媽苦心勸他回去,他說什麽都不肯,小翠出來了,這一對戀人在綠油田野間,計劃着一切,紹貽向奶娘要求娶小翠,奶娘含淚答應了。
三天之後,就草草成親。可是報上却刊出了錢治仁的啓事,那是一個驅逐劣子的廣告。
紹貽也沒理會,他含辛茹苦的繪畫,小翠做着女紅,一家子也勉強的過去了,但,風暴還是時時襲上來,小翠懷孕待產而送入醫院去之後,奶娘的舊病復發,幾乎有沉痾不起的樣子,這使紹貽非常的着急,一方面要看顧老人,另一方面,又要看顧醫院中的產婦,小翠生了個又肥又大的孩子,小寶誕生!可是作為一個外祖母的,就在燈昏細雨的晩上,一瞑不視了。
紹貽為此憔悴了不少,心理生理上的折磨,使他的眼病加深,時時有看不見東西的危險。
一個可怕的消息襲來,他為了忙于照拂病人與產婦,連那日常生活倚靠着的廣吿公司繪畫一職,被辭掉了。
他在家帶着黑紗,以傷掉他的奶娘——岳母,在醫院裏又得強顏歡笑,不肯讓心愛的小翠,知道她母親的噩耗。
小翠回來了,她看到的是一個遺照,黄黃的燭光螢然。
「這……這是媽的?」
紹貽知道也不能再隱瞞了,就把一切情形告訴了她,這一夜風雨很大,風和雨交雜聲,夾着小翠的飲泣聲,嬰兒的啼聲!
時間從人的頭頂走過,一個落日,一個朝暾,一顆星暗,一顆星明,白雲飛去,倦鳥歸來,一轉眼,四年了,小寶已經四歲,這四年中,紹貽在街邊賣畫過日子,小翠每天領孩子,送飯,生活是苦的,愛情却鼓勵他們活下去。
他們住的是一間小屋,幸虧鄰近人家,像做茶花的寶蓮她們,都同情他們的遭遇,予他們的不少幫助。
紹貽自認為運轉泰來了,他正在街邊賣畫的時候,碰上了一位富商,買了他的畫,又定了他一幅畫,可是有一樣,他必定要在他離去之前,繪成那張畫,由于富商就要把那張畫,送給一家卽將開幕的輪船公司,所畫的,是一隻輪船。
「我給你八十塊,現在先給三十,畫成了,禮拜一我再給五十!」
他坐上車走了,他興冲冲把三十塊現洋帶回家去,小翠也高興。
一連幾夜,紹貽拼命的趕畫,簡直兩三天沒有闔過眼,他興奮,緊張,但,將要完成簽名的一刹那,他發現自己已掉入深坑,眼睛不能看東西了,這是舊病,他想,他沉默一會,閉上眼就會好的,可是他再也看不見,他忙于拿藥,一個杯子嘩琅琅碎在地上!
小翠在裏面趕出來,急忙問:
「什麽事?什麽東西打碎了?紹貽!」
「不留心,把茶杯打碎了!」他還忍着,怕小翠知道了着急,小翠走近他,看他額上的黄汗不住往外流,急了:
「你怎麽流這麽多的汗?你不舒服嗎?」
「沒有!」他聲音有點嘶啞:「沒有,大槪這幾天工作太緊張了,不要緊,小翠,你去睡吧!小寶又要醒了,我祗有幾筆,就快好了。」
小翠懷疑地看他,他的眼睛不再轉動,她試拿手去搖恍,他全無感覺,她驚叫了:
「紹貽,你看見嗎?」
「看見什麽?」他怒叫,他的神經緊張。
「你的眼睛…」她抱住他大哭起來,她奔到寶蓮那兒,想求一點幫助,一宅中人全起來,送紹貽到眼科醫院,證明了紹貽的瞳孔已失却能力。
這個大打擊幾乎使小翠失却生活下去的勇氣,可是小寶,可愛的可憐的紹貽,她不敢想下去。
經過一陣波浪,海面還是要平靜的,那張畫由小翠送與那個富商,富商也有「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之感,他多付了一點錢,小翠把紹貽送到一家眼科醫院去,大夫診斷的結果說他:
「眼神經上面長了 TORMOR 一種瘤,很難治,外國有了醫治的辦法,可是,在中國還沒有!」
她怏然返家,寶蓮是個熱心人,她勸小翠也去充茶花,小翠猶豫,但寶連着急道:
「你要活下去才是啊!」
「對,要活下去!」
由于陶園酒家,還有一個女侍應生的空額,由寶蓮推薦,紹貽不得已,只得答應了,小翠開始披上號衣,裝着笑,來回于食客的貪婪的視線交織之中。
紹貽瞽着眼睛看管小寶,小寶說的話,天真無邪,他有時畫了畫,就問紹貽:
「爸爸,你看我畫得好不好?」
「𠮾,好,畫得真好,小寶再去畫呀!」他的眼淚忍不住了,可是小寶依舊天真的說:「畫什麽呢?」
「畫一個狗或是一個貓都可以!」
小寶——畫——瞎眼,他等小寶睡了,痛哭了一場。
小翠拖着疲乏的身體回來了,這樣一天一天,日子過得很快,又是半個多月,小翠對這生活也漸感熟悉。
窮人的厄運似乎老沒有完,有一天,當她還在抹桌子,寶蓮正敷衍一個客人:「劉大爺!」
「一隻湯鴨,兩斤黄酒!」
說完,那劉大爺的眼睛,忽又飄到小翠身上:
「你們這兒又添了新人啦?」
「人家挺老實的!」寶蓮替小翠担心,這劉阿毛是個黑社會中人,她沒說完,他就說了:
「叫她過來,陪我喝酒行嗎?」
寶蓮一笑不答走了,小翠看見有個客人又在門口進來,趕忙招呼:「先生,你要什麽?」
「給我來個火腿蛋炒飯!」他目不轉瞬的看着她,她有點慌不敢多逗留,祗得去叫東西。
從此之後,這個吃火腿蛋炒飯的,幾乎天天都來,也不說話,老向着小翠看,一般女侍生都很注意他,紛紛對他議論,也有善說笑的,就說那個漂亮的青年人,看上了小翠,說者無意,小翠却心跳不止。
有一天,這個年青人又來,這回他叫客飯了,小翠回答:
「客飯還要半個鐘頭呢!」
「好吧!我就等半個鐘頭!」說完,又看他的書了,小翠去叫飯,走到半途,却給劉大爺一把拉住了:
「翠姑娘,坐下,替我斟酒!」
他的語氣如此生硬,小翠沒法,替他斟了一杯酒。
「大爺,那邊還有客人呢!」
「那邊是客人,我這就不是客人了」?他拉住她的手不放,還撫摸着。
「請你放手,拉拉扯扯的不好看!」
「哈,得了吧!别裝腔作勢了,有什麽不好看的?」
小翠掙扎,大爺發怒了,他伸手一拍桌子:
「叫經理過來!」
經理左右說着好話,可是「大爺」不答應,非叫小翠坐着不可,小翠沒法坐下了,眼睛裏,流不停的是眼淚。
「大爺」還在發脾氣。忽然,那個平時吃火腿蛋炒飯的站了起來,走到大毛一桌前,命令似的叫小翠:
「你去,你去呀!」
小翠趁勢離了大毛,那人又盤問劉大毛:
「你是幹什麽的?」
「我不幹什麽,就是我幹什麽,你管得着?」
「哼!我可以管你!你是安份守己的,我可以不管,你這種流氓行徑,我非管不可。」他言正辭嚴。
「喂!水深三尺,非一日之寒,請你老兄少管閒事。」
「誰跟你稱兄道弟,你這種混蛋,」他轉面向經理:「你給我通電話到六分局,說我是姓辛的,叫他們派兩個人來,」說完又向阿毛:「我今天非重辦你不可!」
「經理做好作歹的把阿毛「請」了出去,這裏又恢復了正常,那人回到座上,依舊吃他的客飯,許多女侍都爲小翠担心,怕她再出門時,被阿毛暗算,寶蓮聰明,她上去問了他姓名,他笑着禮貌地吿訴她:「辛樹正,我是這裏的見習法官。」
寶運托他把小翠送回去,並且又告訴他阿毛的劣行,辛樹正拍胸答應,他送小翠回去。
就這樣,小翠與辛樹正認識,真正的認識,雖然,他們天天見面。
辛樹正告訴她,早幾天所以他對她會注意的原因,就因爲他有個未婚妻病死了,長得跟她一模一樣,他給她看了照片,小翠自己也詫異,竟有這末相像的人!
這以後,樹正差不多天天送小翠回去,這晚,樹正單獨約小翠去談談,經過寶蓮的同意,小翠去應約了,他們談了許多話,但不脫乎友誼的圈子。
又一個約會,小翠吩咐了紹貽一切,將走,還到對門寶蓮處逗留一會,她想把這約會吿訴寶蓮,可是對門關得緊緊的,無可奈何,祗得走了。
寶蓮不知道小翠走,該上班了,她走到門口就喊:
「小翠!小翠!」
紹貽在房裏聽見了,他出來問道:
「是大姊麽?不是……小翠跟你約好……一起去的?」
「不,我要搬走了,我的……唔,不好意思,我的李先生今天就帶我們出門去了。」
「喔!」他頺然坐下。
寶蓮踏着輕快的步伐走了,每一下都踩疼了紹貽的心。
「她有了愛人?」
「她背棄我了?」
這一個個的問號,在他的腦中盤旋,一直到深夜,他彷彿已過了一年十年,小翠才回來,他側着耳朵細聽,門外有車輪收掣聲,也有人聲,這人聲是熟悉的—小翠,另一個是陌生的。
小翠把家庭情况都告訴了樹正之後,他願意幫助她,這時,送她回家,可是門裏的紹貽却聽不清楚,祇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他由于白天寶蓮的話起了疑慮,但門聲響時,他却裝作熟睡。
辛樹正兩天沒上陶園了,許多女侍都很奇怪,但正在猜疑,有一封信由專差送來了,是辛樹正給于小翠的,信上這末寫着:
「錢太太,茲有要事,請移玉一談,樹正,卽晚。」
小翠在這許多日子來,與辛樹正之間,也有了點感情,這封信使她急于要去看看他,她一直忍耐到下工之後,就趕到他住的公寓。
門開了,樹正正在整理衣服,她叫:
「辛先生!」
「錢太太,我正等你呢?請坐請坐!這兩天,我因爲有點事情,沒有時間到飯店去,可是今天,我有幾句話要向你說,所以才叫茶房送信給你!」
辛樹正説出他的心事,由于他知道她與錢紹貽之間的一切不幸遭遇,所以他想……
他說完,就請她等一等,又在皮箱裏取出一叠鈔票來:
「你不是想買一架縫紉機嗎?一千五百元大約夠了,你去買一架罷,這錢,你一定得收下!」
「辛先生,謝謝你的好意,可是……」
「你收下吧?家母來了個電報,非叫我回家去一次不可,所以這錢你必須收下,將來你回還給我也可以,是不是?我們是朋友,你收下!」
「……」她無法又感又慚的收了下來。
紹貽雖然瞎了眼睛,但,並沒有連心一起瞎,所以,習慣能吿訴他,小翠今天到時候沒有回來,他抑鬱,他不安,他痛抱着受創的自尊心,他認定小翠與那男人之間,有了感情,為了小翠,為了小寶,也為了自己不可損缺的自尊計,他決意離開這地方,這個社會,甚至于這個世界!
辛樹正的故事,至此為止,後面的一點,已是憑自己的揣測,揣測紹貽的心緒,法醫一到此才明白,他吁口長氣:
「你幫助我不少,你的想像力夠豐富,我來試試我的技能,我不知能把這故事續下去不能?」
「全仗大力!」辛樹正與他約定後會的日期,他希望她是于小翠。
時日之飄逝如落葉之離枝,樹正終于接得了法醫的電話,請他卽去精神病院。
「她可以讀完這下半部的故事了。」法醫微笑着說,辛樹正還在猶豫,那女犯人,那蘭芳,不,那小翠已在眼前。
由她把那故事完成:
「那天,我回到家裏……祗見小寶躺在床上,桌上留下一張字條,上面寫着斜斜的一行字:『小翠,我走了,孩子你照顧吧!』」
小翠悲痛欲絶,抱了小寶哭了一整天,到次晨天還未大明,她就帶了小寶上人力車趕到公寓去,要求辛樹正設法幫助她找回紹貽,由于匆忙心急,竟把樹正給她的錢,忘在人力車上了,
公寓裏的侍役吿訴她,辛樹正已經走了,這時,她幾乎暈去,這世界上還有誰能幫助她,她又發現,錢丟了。
她轉輾流浪,要做傭人去,為了孩子,四處碰壁。
她賣唱乞錢,但,還希望在茫茫人海,見到紹貽。
她夜宿在最下等的旅館中,却遇見了流氓劉阿毛。
他改成一種仁慈的面孔,由騙帶脅的,他介紹她做傭人為名,介紹她進了妓院,她被改名了,叫作賈蘭芳。
當她發覺自己在妓院中時,雖然鞭打,她寧死不肯接迎一個客人,這却邀了劉阿毛之怒,他豎了眉:
「你現在吃飽了就忘了餓的時候了?你呀,你不是金枝玉葉,他媽的裝那一門孫子,比你刁皮搗蛋的多着呢,到這兒來那一個不是乖乖的幹?我吿訴你,今天晩上,你要是再扭扭揑揑的,我明天就給你顏色看!」
阿毛說完,又打了小寶一個巴掌,這時,小翠直覺自己忍無可忍,她隨手拾起一個大花瓶,飛向他的腦袋,直中劉阿毛,他祗是呻吟一聲,倒在地下,兩脚抽動幾下,就不能再動了。
她不能再敘述下去,由于她在這時,已經神經失了常,她直惦念小寶與紹貽,一直到目前為止。
辛法官再開始稱她為錢太太,他向她保證:
「你好好在這兒養病,關于你的罪刑,自有法律,會予以合法的裁判,我再告訴你,你的孩子在托兒所,現在非常康健,至于錢先生,假如沒有意外的話,我可以盡我的力量,去找到他,你不要太傷心,過一天,也許我會把好消息帶給你!」
「謝謝你」!她笑靨上有了眼淚!
辛法官向法醫道别後,就發通吿,各報都刊出了錢紹貽的照片,在不多幾天以後,有一家殘老醫院,打電話給樹正,請他到第四殘老院看一個收容着的人是否紹貽。
辛樹正依時趕去,看那人雖然憔悴,與照片上的人,非常的肖似,他要求與他當面談談。
在殘老院的院長室中,辛法官温和地問這殘廢的大家子弟;可是他絶不承認他是他。
辛法官化費了許多唇舌,最後,他有點意動,樹正拍拍他的肩膊:告訴他一切經過,又笑道:
「我已經把一切都坦白的告訴你了。」
「可是沒用,我不是錢紹貽,我叫金吾!」雖然淚水已流出眼眶,一種書生的倔強,依舊不能改變。
辛法官祗能叫小寶作最後一步的試探了;小寶撲過去,直叫爸爸,那瞎了的雙眼,于是淚水似珠無法遏止。
他承認了,他是錢紹貽。
當賈蘭芳案件定期開審的那天,辛法官根據事實,公正判决,處被告有期徒刑三年,旁聽的人,都非常感動,小翠被判三年徒刑,辛法官的公正措施,連法醫都感他的正直。
那另一方面,辛法官把錢交給最有名望的眼科醫生,醫生已有了國外運來的新醫藥,足能將錢紹貽的病治癒。
紹貽眼神經線上那個瘤,終于除去,他漸漸的看得出來,這世界還是那麽無恙與安樂,他漸漸看出了辛法官的臉,他的真面目,他感謝辛樹正予他以第二次的生命。
辛法官也感無盡快慰,他畢竟造就了兩隻藝術的眼睛,一雙有用于世界的眼睛。
紹貽知道了小翠的徒刑期,他十分滿足,他們依舊有快樂的一天,他把小寶領到家裏,那個家是從新組織的,他依舊寧靜地去整理那些畫稿,由于辛法官的助力,那些畫提高了評價,他與小寶生活得非常好,小寶還是喜歡畫,有時,難免要問:
「媽媽呢?」
「媽媽在學校裏,她在寫一部最偉大的小說!」紹貽終這樣的騙他,小寶瞪大了雙眼,不甚了了的樣子,一會兒又忘了,他想學畫,又纏着正在畫的父親:
「爸爸,教我畫狗!」
做父親的放下畫筆,把鉛筆教他畫一條小狗,孩子的天才使他高興。
他一天,又一天,等待着日曆紙的飛逝。
儘管他日子過得蝸牛一樣,夏天去了,蟬聲凄涼,秋出現時,楓葉如火,最不能耐的白皚皚的雪天,一九、二九、三九的過去,冬天到來,正如詩人所說:「冬天已至,春天還會遠嗎?」
是積雪未溶,而綠芽已萌初春天。
紹貽接到辛樹正的電話:
「到婦女感化院門口去罷,她今天出獄了!」
「真的?」紹貽幾乎跳起來!他向他道謝,他說:
「我們的光明是你造成的!」
他穿好衣服,替小寶換上早已買妥的新裝,由一輛汽車直駛到目的地。
婦女感化院的大鉄門開了,小翠慢步走出,紹貽已經看見她了,他指着問小寶:「那是誰?」
「媽,媽!」小寶飛奔過去,小翠的眼淚立刻像泉水一樣,紹貽過去,淚水交融於兩片面頰上。
「這已經是春天了罷?」小翠感喟地。
「這春天,也是辛法官給我們的!」紹貽感動地說。
「辛先生!」
「錢太太,你也該回去休息休息了,紹貽兄,你們先請!」
紹貽把小翠小寶送進車裏,又過來向他握手:
「這已經是我第二個春天了,多謝你!」他說完走了。
樹正沒說什麽,他從日記簿裏取出一張相片,他的已死的未婚妻的相片,也許風大,他眼睛濕潤潤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