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小說・詩禮傳家
改作小說:譚仲霞
我們在坭道上走着,誰也不願說什麽,低着頭,默默地前進。一種悲憤的情感,充塞了每個人的心田,儘管新生的大地在陽光中顯得如何嬌媚,我們也無心鑒賞這美麗的景色。
墳地快到了,我的心加速地跳着,我瞥了瞥蔣鴻仁,又望了望蔣家壽,視線隨而落在鴻仁的男孫蔣家棟身上;他們都沉默着,臉上找不出一絲笑容,在嚴肅的情域裏,有悲哀與憤怒的交流。
這好像是昨夜的惡夢,在我記憶裏,還是那樣鮮明,尤其家珠的慘死那一幕,永遠不會使我忘懷。前面隆起的孤墳,就是家珠的墓地,四週長着靑草,在微風裏欵欵擺動。如果我能夠長永地陪伴它,我願意犧牲我這一輩子。但是,我又深深知道那是無補於事的愚蠢的想法,家珠終歸是死了,無論怎樣她也不能復活的,她被她那殘暴的二叔逼死了,她的幸福的一生,業已斷送了,埋葬了!呵,天呀,爲什麽世界上竟會發生這樣凄慘的事呢?是誰造的孽?是誰害了她?我緊握了拳頭,凝望着那靜靜的墳墓,眼淚忍不住盈滿了我的眼眶。我木立着,兩腿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跪在那寞寂的墳地上。我能夠做些什麽呢?我惘惘然。我祗想痛哭一場,聯洩我心頭之悲苦。但是,我並沒有這樣做,我的思潮,慢慢走開去,走到家珠那兒,走到和家珠有關的事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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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我父親在永川地方當一名小學校長。那時,我才十四歲,和家珠同在這小學唸書,由於一種自然的發展,我和她特別要好。這趨勢的形成,我眞無法解釋其中的原因,雖然我父親知道她是土霸的女兒,但覺得家珠人蠻好,而且年紀又小。所以,我們的往來,我父親認爲是極其平常的事,但在蔣二老爺——家珠的二叔的眼裏,却認爲這是不相配的不順眼的關係。
有一天,家珠的大哥要娶親,這喜事驚動了全個縣城,不獨在二老爺手下討活的佃農們要前來幫忙照應,就連縣太爺自己,也得恭致頌詞一番;什麽「天作之合」囉,「佳偶天成」囉……其實,家珠的大哥,早已不在人間了,爲什麽長輩們還要「替鬼招親」呢?這道理在當時,家珠是不會懂得的,祇覺得大嫂很可愛,却又有些可憐罷了。後來,我們都長大了,才知道那是傳統的迷信風俗。
那天蔣府大門,張燈結彩,熱鬧非凡,花轎由賬房王忠甫領着進來,但二老爺却說時辰不合,雖然天有下雨的象迹,也不得不順從他的意見。
「申」時到了,二老爺吩咐鳴炮,劉校長率領的兒童隊,也開始奏樂了。
「新人出轎」司儀的高嚷着。接着,吹鼓手又里拉地吹奏起來,一時人聲沸騰。胡縣長、高旅長,蔣老爺、二老爺、本家髯公、家壽等,都站立在一旁觀禮,四圍擠滿了人,多富麗的婚禮呵!但是,當司儀喊到「新郞就位」的時候,彷彿一陣陰風襲來,衆人不免怔住了,那股熱潮也頓而退去。
新娘偷看着新郞,看看新郞長得美不美?然而,王忠甫捧出來的是一塊冷冰冰的靈牌。新娘心中突呈緊張,怎麽?新郞已經——可是家裏人從未向她提過呀。新娘瞪着靈牌,嚇昏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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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同家珠在門縫裏張望,新娘坐在椅子上發楞,桌上放着那塊靈牌,在臘燭光底下,尤其顯得恐怖。家珠見了,驚惶地狂喊,拔足就逃,我也跟着逃,家珠在門坎上拌了一跤摔破了皮,我便蹲下來用手絹替她裹傷。
「不要怕,世界上就沒有鬼這東西。」
「誰說的沒有?」她反問着。
「我爸爸給我們上課的時候,不是說不要信迷信嗎?」
「可是,興漢,我囘到家裏,我爸爸又跟我說是有鬼有神呢。」家珠翹起小嘴巴說。
「因爲你爸爸信迷信呀!」我還來不及往下講,家珠的二叔已經走到我們面前了;「家珠,你看你們是什麽樣子?」二老爺隨又問我道:「你是誰?」
「我是她的同學,劉校長是我父親。」我並不畏懼他那副兇相,坦然地直說。他無可奈何的瞥了瞥我,便駡着家珠,隨又囑咐我以後不准再來找她!我心裏所受的委曲,是非常深重的,我和家珠的往來,爲什麽二老爺要干涉呢?我靜下來想,大槪是他們家裏有錢有勢,我家沒錢沒勢吧?但是,她家裏爲什麽有那樣多的錢和田地呢?當時我是找不出結論的,總覺得那是一種不平等的關係而已。
有一天晚上,我叔叔和我父親在商量着我的讀書問題,我還沒有睡着,便靜靜地入神地傾聽着——
「大哥,興漢這孩子留在家裏不行,應該讓他到外邊去看看,時世一天比一天兩樣,孩子將來還要做人的,應該叫他出去創練創練,」我叔叔懇切地說。
「你的話很對,可是——」
「大哥,你捨不得離開他,並不是眞疼他,比如你剛才說,縣長跟董事長還在提倡迷信,興漢能在這兒學點什麽呢?」
我父親沒話可說了,就答應我叔叔的計劃了。我知道我馬上就要離開永川的消息,固然快活得很,然我又覺得離開了家珠,是會感到寂寞的;我祇要一天不見着她,就好像一件什麽重要的事沒有做一樣。於是,我偷偷地爬起來,趁着月色,一口氣跑到家珠的住宅。但是,蔣家的大門已經關閉了,我不敢去敲門,爲的是怕那可憎的二老爺,又將阻止我的到來。退幾步,看看牆,牆又那麽高,無論如何,今晚上是絕對不可能會見家珠了,我失望着,悲哀着。我遲疑了一會,繼而代起的思想,便是如何向家珠告別了?因爲明天一早我叔叔就要帶我到遙遠的西北去呵!
「在樹上刻幾個字吧!」對了,我忽然想到這個,高興得什麽似的,遂在口袋裏掏出小刀子,在那株小樹上刻着:「我去了,再見!」當這株小樹變成了大樹的時候,我和家珠都已結束了幼年時代,我們都是大人了,在分離的悠長歳月中,我們秘密通着信,我們非但我有淡漠以往的感情,反逐漸增加了彼此間最親切的最寶貴的友誼,我們已不約而同地互相向那愛情的道路上走去——
每當夕陽西下,家珠總歡喜一個人跑到那顆樹邊遐思,但這祇限於她二叔不在家的時候。今天她二叔和父親都有緊急事情出去了,家珠便央求大嫂陪她在門外樹下乘風涼。
大嫂嫁過來十年,也夠凄凉寂寞的,家珠很同情她,所以她一舉一動都表示着熱烈的愛護與關切。
家珠從裏面端了兩小碗蓮子出來,對大嫂說:「我用油燈温火慢慢熬的,從早晨熬到現在啦——」
「妹妹眞是越來越能幹了,先攔在那兒吧,等會拿到裏頭去吃。」
「你先嚐嚐嗎?」
「不,囘頭給人家看見在大門外頭底東西不大好,」
「爸爸跟二叔都出去了,這全沒人。」
正其時,家珠的二哥家壽冷泠地站在一旁,家珠見了,嚇了一跳:「哦,二哥你沒有出去?」
「沒有,這兒倒凉快,大嫂在繡花呀?」
大嫂微微笑了一笑,答道:「我跟妹妹兩人繡着玩的,二嫂呢?」
家壽只是搖頭嘆氣,家珠明白二哥的心事,問道:「又跟二嫂吵架了吧?」家壽不答,家珠說着走過去;「別煩了,二哥,我請你吃蓮子了。」
「我不想吃,今天一大淸早,她一個人跑到後面。柴房裏頭去哭了一半天,到現在飯也不吃話也不說」
「二嫂不是生病了嗎?」大嫂說,望着家壽和家珠;「我去看看,」
家壽急切地阻止道:「大嫂,不用了,誰也勸她不好。」家珠同情地說:「二嫂也怪可憐的,也許她心裏有什麽委曲?二哥,你對她好點吧,」
「我做過什麽對不起她的事?我發誓我是從心裏頭喜歡她,可是,她嫁過三年,就沒有一天高高興興的跟我說兩句話⋯⋯我也不知道是前生造了什麽孽?這輩子罰我受罪來了。」說着,眼淚一滴滴淌着。
當家壽說到:「我不是娶老婆,我是娶了個死人!」時,却引觸了大嫂的心事,大嫂暗暗叫道:「以後的日子怎樣過呵!」大嫂手中的碗也砰然落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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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珠一直就在永川唸書,半步也沒有離開過永川,自然這是家庭環境的關係,而且二老爺爲了要拉攏高旅長,自小就把家珠許配給高八少爺了。她在整個家庭地位中,是站在被支配被約束的境况下的,一切任憑着二叔去處决,她心裏雖然感到不滿,却在表面上是非得裝出笑容來應付不可的。家珠的反抗的意志,祇能和星星之火一樣微弱。今日的悲劇的促成,也是她自己理智薄弱所致的因素之一。家珠現在是個亭亭玉立的少女了,比幼年時期更爲美麗了。當我接到父親來信說他老人家病很重,學校裏又沒人代課時,便决定囘家一次,藉此,我將和那濶別十年的同學(也可以說是愛人)相晤了。我的喜悅,怎樣也平靜不了。我在歸程中,祇有一個觀念,就是我將和我所愛的人(一個是我父親,一個是家珠)相會了,不再是
幻夢般的夢想,不再是書信中的文字,而是眞眞實實的現實。此外,我什麽也不想,此外,我什麽也不願顧盼,我祇知道,永川在望了,家珠在望了,我父親在望了!
十年來,我在外邊一直過着動盪不安的生活,隨叔父去西北後,第二年過年的時候,叔叔嬸嬸都相繼死去,在日本人轟炸底下死去,我悲傷極了,那時,我才十六歳,一個人,飄泊在相隔千里的異鄕,我做過擦鞋童,也做過零絮的小工作,可是,我始終不願放棄我的學業,我在半工半讀中,過着內在的快樂生涯,最近兩年來,我參加了抗戰初期從上海來的演劇隊,在多方面的磨練下,我是越發熱愛生活了,熱愛我的祖國,熱愛着人類,也熱愛着家珠……
呵,永川到了,一切可能發生的事也繼而降臨了!十年來,蔣二老爺更肥了,土地也更多了,佃農們的生活,自然也更苦了。我在家珠的信裏,明白了這些,因此,我對二老爺——那個活閻王,就更加憎恨了!小時候,他拒絕我見家珠的那一件事,直至如今,還是那麽淸晰地在我腦海裏翻騰着……
當我囘到永川以後,一切都不如在歸程中所想像的那麽美滿,一切都是反常的令人忿憤。我的學生蔣家棟,稱家珠爲姐姐,是二老爺的五叔的孫子,不幸他母親被高八少爺用手槍逼姦了,他爺爺——鴻仁,反遭二老爺他們斥爲家敎不嚴。鴻仁隨同蔣老爺,二老爺以及本族的父老,到達蔣家客廳,那宛如法庭的蔣宅,聽候着二老爺他們的審判與制裁!鴻仁跪着請求二老爺:「我只有這一個寡媳,况且是高八少爺用手槍逼姦的,請,請你原諒她吧!」
「這種事情可以饒,那還要什麽家法?」蔣老爺是傀儡家長,在二老爺面前,屁也不敢放一個,却對別人的事,是那麽刻毒而熱心,他殘酷地反對鴻仁的請求。
「鴻仁叔,你要想到我們蔣家世代書香,說起我們蔣家的道德文章,那個不推崇,我們蔣家的媳婦,今天居然做出這樣卑鄙的事情來,以後我們怎麽能見人?在地方上我們還說不說得了話?」二老爺這一席話敎鴻仁絕望了,他所提及的高八少爺,原來就是家珠未來的丈夫,試想二老爺能容許鴻仁直說下去嗎?他一個巴掌將鴻仁打倒在地上了。鮮血像小川般蜿蜒着他的唇邊,他哀訴着:「我是快死的人了,我是怕……我還有一個孫子,年紀太小,他媽要是一死,誰來養活他,這一房就留下這麽一條命根子,我,我求求你們,怪只怪我太窮……」
二老爺像野獸似的暴跳起來:「餓死事小,失節事大,你連這個都不懂了?」最後二老爺判决道:「我看,叫她自己去死了吧!」
「不能,不能,看在我們五房的命根子上,」鴻仁拱手作揖地向着二老爺哀求。
「要不叫她到翠竹庵裏去落髮爲尼。」蔣老爺挿言道。
這時候,我正同家棟匆匆趕到蔣家,因爲家棟的母親知道事件的惡化的必然性,便投江自盡了。家棟幼弱的心田,像被一陣空前劇烈的暴風雨所摧折的綠苗那機,扳倒在無依無主的恐懼中,我看見他們的不幸,如同自己受到不幸一般,遂鼓着勇氣,陪伴家棟踏進蔣家大門。這消息有若晴天霹靂,鴻仁不堪剌激,便暈了過去,我連忙上前扶他起來,不料那暴虐的二老爺,質問我一番後,隨卽償我一記重重的耳光,我的臉灼熱着,心裏油然燃起了仇恨之火,我恨不得一拳送他歸西天,然而,我沒有做,我遲疑了一會,便換着鴻仁走出了蔣家大門。
我的無辜被打以及鴻仁如何被逼辱,家珠和他二哥——家壽,都看見了,家珠的驚惶悲痛,幾乎令她暈倒,她看見親愛的人兒給二叔打了,無理的打了,她說不出那是一種什麽難受的滋味,也不知應該怎樣才好?第二天,家珠一個人偷偷地跑來看我,安慰我,可是我並沒有知道她來,她僵立在我後面。
家棟自媽死去以後,心裏痛苦得很,我也替他悲哀。他因爲無人照應,也沒有讀書的經濟能力,便準備到澄江鎭學生意去,我掏出幾張票子,塞在他手裏說:「你把這個拿去,到了那邊買兩套衣服,轉眼就快秋天了。」
「不,我不要,本來媽跟我做的,剛做好了裌襖,還沒上領子,媽就死了!」家棟年紀小,却很懂事,這番話,使我鼻酸起來,我握着他的手,把錢放在他手裏。他又接着說:「我長大了一定給我媽報仇。」
「好孩子,有志氣,你知道你的仇人是誰嗎?」
「我二叔,還有我大伯父,」家棟肯定地說:「爺爺告訴我,是他們把我們家的地都騙了去的。」
「還有什麽人沒有?」我又問。
「有高家那王八蛋,把我媽逼死的,還有一個在成都的,我爸爸在那兒唸大學,給抓起來,在監牢裏死了!」
「你知道他們是什麽人?」怒火燒紅了我的眼睛。
「我不知道他姓什麽,我就知道我爸爸被他關死的。
「我是說你的這些仇人,他們都是什麽人?比如說高家吧。」
「他是軍人,不,他是什麽司令。」
「軍人也有好的有壞的,你看跟日本鬼子打仗的,拚着自己的性命,保衛國家保護老百姓的,不也是軍人嗎?那是好的,像高司令這種軍人,祗坐在後方欺負老百姓的,就不叫軍人,應該叫他們軍閥!」
「噢,軍閥?」家棟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我二叔他們是什麽人呢?」
「你二叔他們有錢沒有?」
「有。」
「你二叔他們有地沒有?」
「有,一年收的租子,二十年用不完!」
「他們叫什麽?」家棟疑惑地瞧着我。
我發狂地高嚷着:「他們叫地主惡霸!」熱血在我至身激流着,我添說:「成都的那個把你爸爸關起來的人,叫特務,你記着,特務,軍閥,地主惡霸,都是你的仇人!」我一口氣把它說完,彷彿一件什麽壓迫我的鎖練被擊毀一樣,我的臉上浮起了勝利的光彩,內心比較安靜愉快,家棟也顯出了興奮。
「欺負人的人就這麽幾個,受欺負的人多着呢,我去找他們,一百個還打不過一個,我發誓給我爸爸媽媽報仇!」說着,家棟把手指咬破,血滴滴不止,站起就走。我沒有去攔住他,却被家珠擋住了,家珠用手絹包住他的手指,家棟却脫手而去。當我發覺家珠到來時,我獨自坐下,不理家珠。
「好久不見了,」她無力地說
「好久不見了,」我的聲音從牙縫裏吐出來,連自己也聽不見,我彷彿不願多談,我的咽喉像被什麽哽塞住,我的態度雖然是那麽冷,然而,又頗感懊悔,爲什麽第一次和家珠見面就要給她一個難堪呢?二老爺打我,與她有什麽關係呢?固然我深深明白這一切,但驕傲與憤恨的情緒使我無法軟下來,或訴說別後的相思。
「囘來好久了?」她企圖打破殭局。
「囘來好久了,」我依然冷淡如故。
家珠立刻感到一陣奇異的悲哀,但又拼命抑制着自已,不讓涙珠兒流出,强作笑容,很明顯,那笑容裏是含有抱歉和請求寛恕的蓄意的,乾澀地說:「昨天我叔叔眞對你不起!」
「請你不要提昨天的事好不好?」我仍舊無法温和,而且那被二老爺打過的臉突然灼熱浮痛起來,我便毫無顧忌地諷剌她道:「昨天把人家打了,把人逼死了,今天來道歉了!」
「那不是我,是我叔叔我父親他們不好。」
「地主不好,地主的女兒也不會好!」當我這句一針見血的話兒隨口衝出畤,家珠顯然忍無可忍,我敏捷地意識到她的反應的後果。她竭力解釋着,辯駁着;「我知道我的家庭不好,我的環境不好,我想離開,可是我到那兒去呢?我怕我父親叔叔他們……」
「是呀,在家裏嬌生慣養的,怎麽能吃得起外邊的苦呀,算了吧,別做夢了,我的地主大小姐!」
「幹嗎你這麽欺負我?」家珠哭了,傷心的哭了;「人家好心來看你,你好,你出去十年就是學會了欺負人,你也不敢欺負別人,就敢欺負我!」她說着,哭着,隨卽跑了出去,這後果的發生早就在我意識裏盤旋着,但我却要讓它惡化下去,我有若失疆的野馬,怎樣也控制不住剛才一番非獨令家珠傷心的話,連我自己也不高興聽,不高興講。然而,我畢竟如行雲流水般地講了,她也聽了,她因而氣跑了,也許她以後便和我絕交了,我忽然覺悟起來,懺悔起來,我意識到自己的錯誤,自己的魯莽,便連忙起身追趕,東向她道歉她也不理,西向她認罪她也不理,我追到一顆樹邊,她却在樹之周圍閃避。忽然,家珠停住了,恭敬地向我後面一鞠躬:「劉校長!」我以爲我父親囘來了,囘頭一看,什麽也沒有,原來她已借故跑遠了。
我又氣又急,陡然間,也思得一計,高聲呼着「哎喲!」裝着摔痛的樣子,倒在地上,動也不動,家
珠以爲我眞的摔痛了,祇得行前,扶着我的臂膀,用力拉我起來,我故意反拉着她,家珠不支,被我拉倒滾在我懷裏。那時,她才知道我是假被摔倒的,我們忍不住笑了她在笑聲中,顯出有點不好意思的樣子。
「剛才我態度不好,你能原諒我嗎?」我緊握着她的手。
「我們不談這個,我問你,爲什麽你囘來不寫信告訴我?」她也緊揑着我手,隨又放鬆,用那最温和最嫵媚的眼睛望着我,我的心感到淸凉,快慰。我笑着說:「你學校放假了,我又不能寄到你家裏。」 「上一學期你一共才給我三封信,不像以前每半個月就有一封,興漢,是不是懶?」
「不是,因爲演戲忙,一天演兩揚,早晨還要排戲——」
「我眞羨慕你們,要是我也能演戲,那多好呵!」家珠微微感到一種憂鬱,立起身來,準備告辭。我挽留她,她說囘去晚了叔叔知道會駡的,我說送她囘去,她也不肯,因爲她怕別人家瞧見,會惹起是非來的,因此,我也不堅持我的意思,便以目送她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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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珠的二嫂,自嫁來蔣家後,就一直憂鬱着,很少看過她笑,她並不怪家珠的二哥家壽,她覺得家壽並沒有對她不起,只是二嫂心愛的人,不能再和她結合,而感到痛苦,她對家壽,產生不出半點的愛,却對他寄予同情,他們結婚好幾年了,雖然共同生活在一起,二嫂却激不起愛的浪花,去潤慰家壽的寂寞的心,因此,家壽時常容易發怒,脾氣也暴燥得不得了,夫妻兩個幾乎一天難說上二句話,這一切,大嫂和家珠都很明瞭。尤其是大嫂,因爲她本身就受夠了冷落和磨折,她嫁給那塊靈牌已不知不覺十年了,激動的情緖,一年比一年平靜了,她的生活圈子永遠是那麽狹小,小到幾乎就是她一個,尙幸,家珠時常同她接近,大嫂除將整個時間消磨在那剌繡上之外,家珠便是她唯一的親人,唯一的知己!所以,她對年靑的二嫂是非常同情的。世界上眞正的同情之心,唯有從同類中去找尋,因爲妳能夠明瞭同類中的苦衷。
一日晚上,家珠和大嫂正在做着針線,她們零絮地愉快地談着:
「鴻仁叔祖和他孫子,唉,眞可憐——」大嫂嘆息地搖搖頭;「這一老一小,將來怎麽辦呢?」
「誰叫他們住在這兒?」家珠有點憤然;「在外頭他媳婦不會死,可以正正式式嫁人!」
大嫂聽了這話,很覺剌耳:「妹妹,誰告訴你這些話?」在大嫂眼裏,流露着責備的光芒:「要是給二叔他們聽見了,豈不撞了大禍嗎?」
突然,傳來外邊有人走路的聲音,大嫂和家珠駭得面無人色,以爲二叔來了,少頃,有人輕輕敲門,大嫂遲疑了一會,便硬着頭皮去開門,原來敲門的是二嫂,他們都舒了一口氣,拉着二嫂進裏面。
「二嫂,你坐,二哥呢?家珠親熱地扶她坐下。
「坐呀,弟妹,」大嫂也打起精神來,準備和她談談。
可是二嫂帶羞愧的望着她們,眼眶裏湧出淚水,懇切地說:「我想求妹妹一件事,」
「什麽事,二嫂,你說吧,」家珠也鼻酸起來,憐憫地凝視着她:「二嫂,我同情你,我决不告訴別人。」
「弟妹,我明白你的苦,我們要告訴別人,叫我們不得好死。」大嫂說完了這强烈的感人的話,二嫂便泣不成聲地倒在床上,繼續地說着:「大嫂,二妹我不是你的弟妹,也不是你的二嫂,我嫁過來三年,我可沒有一天忘記這個人,我們從小同學,他對我好,我對他好,他爲了我發誓終身不愛第二人,我對不起他,」二嫂說得非常激昂,停了停,又添說:「我對不起你二哥,我們兩個都是苦命人!」
家珠明白了二嫂的來意,便等待她吩咐。大嫂瞧見二嫂手裏的信,也曉得她的本意,是忘不了她的心上人。
「後天是他的生日,如果他還活着,他接到我這封信就會快活一點,妹妹我求你這件事……」二嫂將信遞給家珠。
「好,二嫂,我一定替你寄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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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蔣鴻仁的寡媳投江後,他們便無法維持現狀了,鴻仁决定把男孫家棟送到遠處去學生意,自己則願在我父親的學校裏當一名校役,免得一個人孤另另,我父親自然同意了。鴻仁說:「靠祖宗留下來的田產
過日子,弟兄本家們,每天鈎心鬥角打主意也不得安生,前六年,田產讓蔣老二跟高司令覇佔去了,現在媳婦也死了,家棟學生意,我一個人,靠兩隻手,做點零絮事情,混口飯吃,倒也乾淨。」我父親賛成他的想法:「老先生的精神,實在値得佩服⋯⋯」
家棟知道爺爺在我父親這兒做事,心裏也安樂多了。一會兒,家珠拿了一包衣服進來,對鴻仁說:「叔公,前天的事,我二叔他們太不對了,」隨卽將衣服交給家棟,又添說:「今兒看見你,我心裏很難過。」
「沒有什麽,別難過,」鴻仁搖着頭,感激地說。
我看他們都餓了,便出去買點熱飽子囘來大家吃。家棟試了家珠做好的衣服,很是高興,就跟爺爺說:「你看,這是家珠姐姐給我的,」鴻仁點點頭,道「呵,眞好,你二叔他們知道嗎?」
「不知道,是我跟大嫂在筏裏趕着做起來的。」家珠的瞼上,露出了微笑。
鴻仁說:「眞難爲你,你們二房裏,老老小小,我就看中了你,心地厚道,脾氣又好,人也長得漂亮,」他說着,又轉向家棟:「還不說聲謝謝珠姐姐,」
「謝謝珠姐姐」家棟眞誠地望着她。
「還有呢?」鴻仁又問。
「謝謝大嫂,」
鴻仁上前拉着家棟的手,道:「現在我們得趕到澄江鎭,要不然路上沒有地方過夜。」
我們也不留他們了,家棟道了聲再見,便隨着爺爺去了,我把剩下的飽子交給家棟:「這個給你帶在路上吃。」
家棟突然眼淚滴下來,泣不成聲,鴻仁、家珠和我,都有點離別的哀感。
他們走後,家珠僵了一陣,才漸漸恢復過來,我們坐在樹旁那塊石頭上,展開了細談。
「眞快,一幌十年了,」我嘆息地望着天空;「我給你寫信的時候,腦子裏想的你,還是從前那個小孩樣子,沒想到……你……眞好玩。」
「你給我的信,老是批評我,現在當着面,你再批評批評我,好不好?」家珠玩弄着衣角。
「好,我覺得你很好……但是這還不夠,你應當培植你的正確的人生觀,比如說,你送衣服給家棟,這件事情,說明你的同情心,但是再往深裏想一想,一切事情祇是從同情出發,成不成呢?」家珠沒有囘答,我又接着說:「當然不成!」我的思路慢慢上軌道了:「再有,比如說你讀書的目的吧,當然,你不是爲了得張文憑,去嫁一個金龜婿,可是你能否認,讀書是爲你個人打算嗎?」
家珠揷嘴說:「我是爲了求智識,將來能夠獨立生活,」我又不客氣地反駁她:「這種想法就是從個人出發的,不很對的,現在是有錢的人才能讀書,沒錢的人進不起學校,照你的說法是有錢的人可以求得智識,才能找到職業,沒有錢的人呢?因爲得不到智識,也就應該沒有職業,所以拉黄包車的祇能永遠拉黄包車了!」
「噢,是的我想錯了,可是………」
我興奮地站起來,像要對觀衆演講似的,又繼續我的談話了:
「所以讀書的目的,我們應該理解是爲社會服務的,你感覺對不對?」
「你的話很對,我那個想法太自私了,興漢,我眞感激你,我的錯誤一定很多,希望你隨時告訴我。」
這時,我父親愁眉苦臉着囘來了。
「爸爸囘來了,」我望着他說。
「劉校長,」家珠向着我父親一鞠躬。
我父親每月總爲學校經費的事傷腦筋,現在他又爲經費的事,一早趕去縣府敎育科,想不到他又失望囘來。
「經費解决了嗎?」我關心地問。
「解决?科長人都看不見。」我父親氣憤憤地走進屋裏;「經費不解决連敎科書的問題也解决不了,下學期還是用抗戰以前的版本,到現在用了快十年了,自己落伍還不要緊,誤人子弟這個關係就大了。」
我跟着走進屋,在我父親後邊說:「我看這個事情也急不得,一方面去爭,一方面在沒有爭得換新版本以前,在敎學法上就補充這一點。」我父親不耐煩地脫下帽子:「怎麽個補充法?我敎書敎了幾十年,我也沒有用什麽敎學法。」
「可以分兩種情形來說,書本是死的,可是我們的解釋是活的,比如你不是講人就是人嗎?現在就可以換一個方法講了,不管外國人中國人,富人窮人,都是一樣的人,在人類之間不應該有强欺弱,富壓窮的事情,都應該……」我滔滔地曉舌着,但我父親却不願再聽下去了:「好了好了,我又不是學生?」
這次暑假作業,堆積了一二百本卷子沒有改,我父親又沒空,因爲還得趕去縣府催經費,於是,家珠和我,一人分一半,這樣很快就可以完成任務。家珠夾着卷子,起身告辭,剛走出門,她忽又轉來,道:「噢,我記性眞壞,差點兒忘了,別人托我寄一封信,很要緊的,請你代發一發吧。」我接下信,放進了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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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珠夾着卷子,匆匆忙忙趕囘家去,在大門口正遇着她二叔,二叔看見她從外邊囘來,一肚子氣,瞪着眼睛,像要吃人一樣,把家珠嚇得魂不附體,僵住在門堦下。
二老爺原來找家珠找不着,心裏焦急如火,因爲高旅長要看看媳婦兒,况且這天他們决定了一樁最榮幸的事,就是高旅長已奉上峯命令,委派爲五縣之師管區司令,其中有五個肥缺,上頭指定三個,還有二個就準備一個給高司令的內弟,一個便給蔣二老爺,高旅長本身這個位置就讓給他,當時蔣老爺還想爭一爭呢?蔣老爺非但沒有爭着,反被二老爺說了一頓:「老大,你還要跟我爭呀,是怎麽樣?旅長祗有一個,你當我當還不都是一樣的?」高司令也帮着二老爺這邊說話:「翰章,你也不必把這件事分得太淸楚,反正大家都是自己人!」隨後,高司令想看看他的賢媳——家珠,所以二老爺急得不得了,因爲家珠私自出去了,二老爺却撒謊說:「家珠到學校繳學費去了,我去看看。」
當二老爺看見家珠挾着卷子囘來的時候,自然是一肚子氣,便不由分說的大罵家珠,而且將帮我父親改的卷子通通撕碎了,家珠心裏雖然非常悲痛,但懾於她二叔之蠻横,祗得順從二叔的話,拭乾眼淚去見公公了。高司令看見媳婦到來,非常歡喜,對二老爺說:「女子無才便是德。」他摸摸鬍子,接着說:「她已經高中畢業了,有這個程度也足夠了,明天喊他們把學費退囘來,趁早跟他們成了親,你我都安心,」高司令得意地說着,忽又提到他兒子;「我們老八也是半桶水,還是選個日子,讓他們倆小口子過活罷。」
家珠的神經忽然麻木起來,她心裏紊亂一陣,又盡力制止着自己,力企保持鎭靜,以免他們窺出破綻。
第二天,家珠約我到五里亭山上,我們在一道絕壁的邊沿上遊戲地奔跑着。當跑到一顆樹蔭裏時,都停下來。我問她:「怎麽樣?累不累?」
「不要緊……」她望着天上的白雲,作一種遐思,隨又俯視着流水。」
我們坐在草地上,望着靜靜的水。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詩興油然從我心中產生。
幾隻飛鳥任天空劃過,家珠羨慕地看牠們自由翺翔,心頭不禁在爲自己發悲,爲什麽人就不能像飛鳥那樣自由幸福呢?家珠感傷地給蠻着頭,顯出絕望的表情。我奇怪地問她:「你有什麽心事嗎?」
「興漢,我以後不能再上學了,以後也不能再看見你了。興漢……我……」
「怎麽,你二叔不讓你再讀書?那你爲什麽不跟他們爭呢?」我吃驚的執着她的手。
「爭有什麽用?這還不是最可怕的事,最可怕的就是他們要把我嫁過去!」家珠傷心的哭了,我拍着她的肩,安慰道:「家珠,哭也不能解决問題的,對方你一點都不淸楚,這太殘酷了。」
「我怕我會像大嫂二嫂一樣……」家珠越想越覺得害怕,不由得失聲痛哭了。
「理智一點吧,現在事情到了最嚴重的時候了,是爭取自由呢,還是忍受痛苦?」
「我沒有法子,我明明知道前途很危險,我心裏不願意,可是父母之命又難違,我不能不孝順。」她坦白的申訴着她的可怕的命運,然而,我却大大不滿意她的想法;「家珠,你還是願意一輩子痛苦呢?還是現在反對你父親的胡塗腦筋呢?」
「謝謝你,」家珠心痛極了;「興漢,不要說了,沒有法子,這都是命運在捉弄我,我一個女孩子,沒有力量也沒有勇氣衝破這牢籠;我不怨天尤人,也不求人可憐,命運註定了我的前途,犠牲自己,再做一次封建婚姻的祭禮!」
我什麽也不能說,我祇覺得前面一片漆黑,使我無法辨認家珠的表情,但她的臉又好像佈滿了涙,我不敢端詳,也沒說什麽安慰她的話,就默默地轉身囘家了。她是否在我走後立刻離開五里亭,我一點也不知道。
囘到家裏以後,我覺得必須吐露我對她的情感,如果——她嫁了過去,那末,十年來蘊藏在我心底的秘密就永遠沒有被揭示的機會,依形勢說,她總應該知道我對她的那番情意的。然而,我們都從未坦白地表示過,當然我們中間或多或少的因爲封建的意識的作梗而沒有互吐愛情,可是,現在非說不可了,我應該鼓起最大的勇氣向她表白一下,縱然她不能夠和我結婚,我也一定要說,因爲表逹了我的心跡才能使我安心,於是,我在書案前,寫就一封短信寄給她,想不到家珠接到我的信以後,非常興奮,而且極爲感動,第二天我們又在五里亭山上相會了,她比往常更美麗,更熱烈,她一看見我,就飛奔着跑前來,臉上發出奇異的光彩,在眼波裏流露着從未見過的熱情,我們擁抱在一起了。我們快樂得淌了淚。她說:「興漢,我愛你⋯⋯你爲什麽不告訴我?」
「家珠,原諒我,我怕你的家庭,我怕這裏的環境,我幾次要跟你說……可是……」
「我現在什麽也不怕,因爲有了你,你給了我勇氣,我現在才感覺到我是眞的在生活着了,我幸福,
我自由,從此海角天涯,我永遠伴隨着你!」
我堅定地興奮地搖撼着她的兩肩:「家珠,從現在起,我們兩個人共同創造我們未來的命運了!」我們都有恨不得能夠馬上離開這個罪惡的地方之感,便約定了時間——今晚十二點,我們一同逃到遠遠的地方去。
我們雖然約定今晚十二點鐘走,但家珠突然改變主意了,這是萬萬使我想不到的。她收拾好了行李,腦子裏却胡思亂想着,一會兒感覺必須要走,因爲大嫂,二嫂和二哥就是她的鏡子,一會兒又感覺要是不辭而別怎樣對得住爸爸媽媽呢?如果私逃失敢了,給二叔抓囘來,那就不堪言狀了,非死不可了!
時間已是十一點了,還有一個鐘頭就要離開了永川了。走,還是不走呢?家珠緊張得喘不過氣來。她正要提箱子走出房門的時候,忽然有人鼓門,家珠大驚失色,急忙把箱子藏好,定了一會,便走開門,進來的是大嫂,她輕輕問:「你在做什麽?妹妹,」
「沒有什麽,」家珠勉强微笑着。
「不早了,該睡了,」大嫂宛如一個崇高的和靄的慈母,低聲吩咐着。大嫂緩緩地走進來,臉上忽又嚴肅起來;「妹妹,我告訴你一件事,今天下午你上那兒去了?」
「我——」家珠愕然瞠視着她。
「二叔叫人找你說話,你不在,我撒了個謊,說你肚子疼,替你瞞過去了。」大嫂停留了一陣,便輕步出去了。最後還叮囑家珠:「什麽事情都要小心點,別胡思亂想了,睡吧!」時間一秒秒過去,十二時竟然到臨,家珠在神志不淸中,就將這個新生的機會放過了。我在山上靜候着,一直等到月落鷄鳴,我才知道家珠不會來了;我仰天長嘆一聲,便獨自走下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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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司令的兒子——高八少爺準備明年春天就動身去重慶到差,所以高司令想早一點替他結了親,便派媒人前來蔣家商量,蔣老爺、蔣太太都覺得日子太緊了一點,二老爺却以爲早一點讓他們成親也是好的,因爲覺得女大十八變,將來萬一出了什麽岔子,反爲不妙,反正嫁奩早已辦好了,於是,蔣家長輩們都一致贊成八月初八這個吉日,并定十五下聘禮,自這天起,二嫂,大嫂,蔣太太,二太太都忙碌起來了,她們忙着剌繡,裁衣,祗有家珠一個人孤另另地發愁,等待那不幸的到來。
蔣家的賬房王忠甫,現在又來我們學校了。他向我父親說:「日子定了八月初八,洋樂隊是要全班的,就像我們二少爺結親的時候一樣,不過二老爺說小姐嫁給高司令的八少爺,事情總要做得漂亮,大家面子好看。」
當我知道家珠卽將與高家結婚時,鴻仁和我都愕然驚住了,尤其是鴻仁,因爲他的寡媳就是被高八少爺逼姦後跳江的,二老爺和蔣老爺他們却格外顯得興奮,他們說,結下高家這門有錢有勢的親事,我們那就毫無疑問的永川第一個望族了,榮華富貴,一世也享用不盡,他們說着,笑着,互相喝酒慶祝。
有一天,家珠又偷偷地跑來看我,她在學校門口遇着家棟,家棟正在掃地,看見了她,高興地迎了上去:「家珠姐姐,」
「別嚷,」家珠立刻阻止他;「家棟,你什麽時候囘來的?」
「囘來好幾天了,店裏老板說接着二叔一封信,叫我不許在那兒學徒,說給蔣家丟臉,我就囘來了,家棟直白地說。
家珠給他一個同情的眼光,蹲下去撫摸他;「可憐的家棟,」
「姐姐,」家棟聽了可憐這二個字,很不舒服,否認着說;「我不可憐,劉先生讓我不出學費在這兒唸書。學校管我吃飯,我要好好用功。將來替我媽報仇!我長大了,我要把地主,軍閥,特務都打死!」他添說,兩眼放射出憤怒之火。
「誰跟你說的這些話?」
「劉先生說的,」家棟剛剛囘答,後面忽然有人揷言道:「可是你別忘了,你的頂大的仇人,就是逼死你母親的人,高司令的兒子,高八少爺!」宛如晴天霹靂,家珠被這一意外的消息嚇昏了,但鴻仁並未停止他的怨恨的語言:「高家老八那個龜兒子,無惡不作的壞束西,靠着他爸爸的勢力,害死了多少女人,他拿着槍桿子逼着家棟的媽……我跪着求他,他都不饒。半夜裏他連推帶拉的把家棟的媽拖到五里亭山脚下……那個沒良心的東西!」像一柄鋒利的劍,剌在家珠的心窩上,她再也支持不住了。羞耻,哀怨,憤恨,交織着,她終於暈倒了,家棟鴻仁連忙去扶她起來,家棟忽又抽身去取了一杯水,灌給她喝,鴻仁道。「家珠,你怎麽啦?」當家珠淸醒過來時,淚如湧泉地痛哭着,然而,她突然意識到她的地位可耻,家珠忍不住抱着鴻仁,狂呼:「叔祖父呀,」她說完了這句話,定定神,轉身就跑,一口氣跑到蔣家,在天井裏遇着二哥家壽,她一把拉住他,滿面涙痕地埋怨說:「哥哥,你不應該瞞着我,你要愛妹妹,你應該替她將來打算打算……」家壽這才知道妹妹已經明白了一切,可是這父母之命的婚姻有什麽辦法呢?娜無可奈何的嘆了口氣,說:「妹妹,快囘屋子憩會兒吧,別給爸爸媽媽知道……這是不可能改變的事呵!」家珠想;「你好忍心呵!」便頭也不囘地撞進大廳,穿入大嫂房。家珠的母親和大嫂二嫂都在那兒替她做嫁奩,看見家珠瘋瘋癲癲的樣子,很是焦慮,家珠哀求着母親,說她情願不嫁人,决不能嫁給這樣一個人,隨又抱住二嫂,說她跟二嫂一樣命苦,大嫂也忍不住淌淚了,可是她母親却責備家珠不要這麽胡塗,要是二叔知道了,事情就麻煩了,家珠明白向母親哀求是不中用的,索性向父親二叔說明,她從來沒有這種勇氣,今天却出人意表的大聲講着:「爸爸你知道你的女婿是怎麽樣一個人?我全知道了,他是個狂嫖濫賭的浪蕩子,他到處引誘婦女,家棟的媽就是他逼死的。」家珠走到二老爺面前,冷笑道:「二叔,謝謝你給我做的好媒……姪女一輩子可有好日子過了!」
二老爺聽了,這簡直是——反了——而他聽到從未想到的反抗的謿言時,他的臉馬上鐵靑着,兩眼亮着吃人的火燄,迅速地舉起手,刷地就是一耳光打去,隨又狠狠地一耳光把家珠打倒在地上,又恢復那野獸般的殘暴的火性和調頭:「住口,你這畜生!」
蔣老爺閃在一旁,也嚇僵了,木然着說:「是誰告訴你的?是不是你二哥?這還了得,女兒能夠干涉起父母的事情來了。」蔣老爺這番話實際上就是說給弟弟聽的。企圖他能寬恕他的女兒的頂撞而移罪於他自己身上的過失,但二老爺並不重視他的責斥女兒的話,仍然不客氣地嚴厲地向他說:「這都是你平常敎育得好!我看你有什麽臉!養出這樣的好女兒,丢盡了我們蔣家十八代祖宗的臉!」二老爺越說越光火,拍桌大駡着;「來呀,全都來呀!快點來!」
家珠被逼長跪在祖宗牌位前邊,燃起了臘燭和香。全家人都環立在牌位四周,蔣老爺老淚横流地唸着:「十六代裏文公後裔五房長子不孝翰章,治家不嚴,次女家珠……胆敢違反列代祖宗遺訓,罪實深重,今令家珠長跪庭前,恭受祖宗敎訓……」
蔣老爺說着,說不下去了,二老爺不滿地喝道:「大哥,事情怎麽辦呢?」
「我也沒有主意了,你,你看着辦吧!」
於是,二老爺吩咐大嫂看管家珠,嚴厲的叮囑她,要是家珠有個什麽三長兩短,大嫂應負完全責任!二老爺首先責備蔣太太,平日是怎麽管敎兒女的?繼又責備着大嫂,當二老爺責備到二嫂時,二嫂經已神智不淸。
「自從嫁過來,沒有一天看見你笑過,總是愁眉苦臉,你有什麽委曲?公婆對你不好還是叔叔嬸嬸虐待過你?嫁過門六七年了,從來沒有生過一男半女,家壽是我們一條命根子,兩房隔一子就靠他傳繼香燈啦,我們蔣家有什麽地方得罪了你們陳家,硬要害我們蔣家絕子絕孫?」二老爺看見二嫂那種不願受敎的態度,越加着惱了,當說到不孝有三,無後爲大時,二嫂突然狂笑起來,這簡直有辱二老爺的尊嚴,便狠狠地摑她兩記耳光,可是二嫂仍然笑着,大家都意識到那是反常的現象,大概是發瘋了吧?二老爺却鎭靜地關照家壽將她弄到房子裏去。這時,二嫂更加狂笑起來,二老爺隨又吩咐王忠甫帶了粗繩進去制止二嫂,還叮囑忠甫藉詞說我是共產黨,這是師管區調查的情報,勒令我廿四小時內離境,家珠聽了,心憂如焚,但亦莫可奈何。
家珠被軟禁在大嫂房裏後,大嫂心裏萬分難過,她向家珠說着許多請求她饒恕的話,忽然外面傳進二嫂的呼喊聲:「我沒有病……我活着不是蔣家的人,我死了也不做蔣家的鬼……我是袁家的人,袁國樑呀⋯⋯我對不起你。」隨後便是二嫂微弱的救命聲,大嫂和家珠明白那是怎麽一個悲慘的結局。
大嫂從剛才這件事中,意味着可能再發生的事件,她知道二嫂被勒死後,要是她和家珠不能遵從二叔的意見,也將同樣毀滅的。她撫摸懷着中的家珠,哀傷着自己的時光歲月,這一刹那間,由消極的愛護到積極的自我犧牲的道路築成了她的面孔看來是異樣的寧靜,人類的美好提到最高度。當時,家珠不能明白大嫂的心境,以爲大嫂忍心來監視她的行動。大嫂雖然斷續的說了好些安慰她的話,她都覺得那不過是牧師向判死刑的囚犯禱告而已,這在她是極其藐視的,却不知大嫂正在盤算着她的前途,最後,大嫂决定寧願犧牲自己,也得救小姑——家珠,她明白家珠活着比她自己活着更有意義,便苦勸家珠立卽私逃,幷贈以金飾,她只留下一隻戒指,原準備自殺用的,家珠見大嫂忽然轉變得如此堅决,這才明白大嫂一向是愛護她的,不過她沒有表示而已,如今她居然願意犧牲自己來拯救他人,怎能不敎家珠感動呢?她抱住大嫂痛哭着:「我的好嫂呀……」在大嫂力請中,家珠才接受大嫂這一端莊偉大的勸吿而於深夜逃走了。家珠去後不久,大嫂也明白二老爺絕對不會饒恕她,於是,便將那預留的金戒子吞服自殺了。
我父親自得知王忠甫轉達限我廿四小時內離開永川的消息,心裏是萬分憂慮,但我父親是不敢違抗二老爺的意思的,我自己也覺得呆在這兒也沒有多大意思,就决定一早便走,我父親千叮萬地說着許多話,我的心也不免被攪亂了。我所想說的都嚥進了肚裏,最後我把我的自來水筆留下給我父親做紀念,幷吿訴了他我在重慶的通訊地址,遂提起箱子,向外邊走。至於家珠這一方面,我已經沒有空餘的時間來思索了,我祗覺得一肚子寃氣,悶得使我不能復忍,我下决心還是早一刻離開永川吧,我眞不願再看見這個吃人的可怕的可憎的地方。
家珠偷偷地跑來殺家,不料被她二哥看見了,她到我家時,見我已走,不免大大失望,但家棟告訴她,我走得還不遠,她又鼓起勇氣趕來找我了。不多時,家珠已追上我了,她含着眼淚,又帶着興奮,向我奔前,我雖然覺得她第一次失約,而懊惱,但她竟又來臨,我對她的譴責的感情漸漸消失而熱烈歡迎着她,我們當時緊緊的擁抱着,又是愛,又是歉,又是快樂,又是心酸,正當其時,家壽突然出現在我們面前了。
「你帶我妹妹到那裏去?」家壽向我說,似乎對我們的行動極表反對,「我妹妹已經訂婚,最近就要出嫁,你敗壞我們蔣家的門風——」家珠心裏又恨又羞,低着頭流淚。
我却鎭靜得很:「家壽,我希望你冷靜一點,請你替你妹妹想一想,高八少爺是怎樣一個人?你是愛你妹妹的,就應該讓她走,你要是恨家珠,就把她帶囘去吧,我們都是年靑人,飽受了舊禮敎的慘害,你難道忍心把你妹妹送去做犠牲品嗎?」家壽非但沒有表示不接受的態度,反而靜靜地聽我細說,我的勇氣增加了,我應該說的話就越加像泉湧般的流瀉着。這時,家壽滿頭大汗,僵立在一旁,我道他不會阻止我們的,便背起包袱,向家珠說:「我們走!」家珠驚惶不定地聽着我的吩咐,正要起步的時候家壽突然喚着她:家珠!」
我們以爲家壽還要同我們爲難,家珠哀求着說:「哥哥你放妹妹走吧,要不妹妹祗有一死……」
「你把這戒指帶去,」家壽不自然地說着:「防備路上不夠⋯⋯」
家珠感激的抱住家壽,隨後我們便毅然走了,大家都交換了一次難以形容的激情的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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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平安地到逹重慶了,以爲一切都沒有問題了,我們快樂非常。
可是,我們走後,全縣的鄕民都知道了,這消息慢慢傳開去,已成爲他們談話的唯一資料。有人說,高司令决不會答應二老爺的,有的說,二老爺這囘可倒霉了,講不定高司令要槍斃他,有的却覺得痛快,那混帳老東西,應該受到責罰……
二老爺向來沒有發過這麽大的脾氣,也從來沒有這囘這樣着急担憂,雖然他大哥和王忠甫,都給他痛駡了,但這無濟於事,蔣老爺病在牀塌,動彈不得,王忠甫㦗若寒蟬地站在一旁,聽候二老爺的吩咐。全個家都變得緊張起來,二老爺發瘋似的駡東駡西,但也沒有結果。狡滑奸陰的王忠甫,便跑到我父親那兒去探視究竟:「劉校長,這件事發生了,你的責任很大,要是你不把他們交出來,那麽——」
「眞是不知道,他第二天一淸早就走了,他上重慶去,找個朋友,你不信,可以看看這還有他留下的轉信的地址……」王忠甫接過紙條後,便將它告訴二老爺。
二老爺想設法瞞住高家,但終被高司令曉得了,髙司令和他兒子八少爺,便前來蔣家大興問罪之師,二老爺嚇得魂不附體,申言派人到處去找了,高司令却撫着抬面,駡道:找你媽的屄!那個要你找囘來的一隻破鞋……老八・去把他的徽章扯下來!」
高八少爺痛恨着二老爺,自然毫不猶豫地將二老爺的豆辦醬牌以及徽章通通扯下來。還給他二記耳光,駡道:「蔣封祝,我跟你沒有什麽過不去,我親還沒有娶,你先送我一頂綠帽子!你媽的個屄!」高八少爺本想抽出手槍來泡製他,但給他父親阻止了,「老八,犯不着費這麽大的事!」於是,一幕驚心動魄的節目完結了。
然而,二老爺這混帳東西,在軍閥的欺壓下跟龜孫子似的不敢哼一聲,却要借機陷害我們。他考慮了又考慮,終於威逼我父親寫信招我們囘來,又用計使蔣老爺親身來接我們,蔣太太念女心切,便在二老爺的圈套下催她丈夫趕快動身去重慶,我父親聽二老爺說,高司令那邊已默許退婚了,而且允許我倆三年後結婚,並又云替我找個好差事,在那一番假仁假義的煽動的威逼的言語中,我父親和蔣老爺都中計了。
我們到重慶以後,我巳找到報舘裏面的工作,家珠女找到了校對工作,遲幾天便可前往到差,我們的生活預備好好開始,她做了一件花旗袍,她替我買了一本生活日記,在第一頁寫着:「記下眞實的生活在這裏,送給興漢。家珠於一九四五,重慶。」
但這時,她父親突然來了,在蔣老爺未來之前,收到我父親一封信,說高司令已默許退婚,二老爺允許我倆在三年後結婚。我和家珠考慮了許久,似有未可輕信。蔣老爺懇切地向我們作可歸的保證,家珠的温情思想又復燃了,她聽說母親想她想病了,恨不能揷翼飛返永川,跪在她母親身邊,說着懺悔的話,我已無力挽囘她那種狂熱的思親病,祇好讓帆單獨囘去。誰知道一到永川,便進入了他們預爲佈好的陷阱。
家珠走進蔣家大門,王忠甫就立刻將門下鎖,蔣老爺也喫一驚,家壽心焦如火,担心家珠的厄運的到臨。
「妹妹,你爲什麽要囘來?」家壽急問家珠,家珠看見這種情勢,也緊張起來,來不及答話,就瞥見方桌上供着哥老會宣判死刑的「家法」,蔣老爺望着二老爺陰沉的臉:「老二,這是怎麽一囘事?」停了停,又添說:「三天以前,你的話是怎麽說的?你說髙家旣然已經退了婚,又何必爲難兩個小孩子?你這樣說才把我說動了心,到重慶把他們接囘來!」
「老大,我看你眞是越過越糊塗了,你想想着,這是什麽事情?二十歲的姑娘跟男人跑了,我們蔣家許不許有這種事情做出來,以後你我還能不能見人?」這一番大道理說得蔣老爺心寒身抖。
當二老爺執行家法的時候,眞是奇慘不堪目睹,無論蔣老爺怎樣哀求弟弟,他也不聽,而且諷剌着道:「事情出在你身上,你就捨不得了,出在別人家裏的,那一次你饒過?」蔣老爺絕望的痴住。
「老祖宗在上邊,」二老爺指着宗氏牌位;「誰敢破壞祖宗世代傳下來的家法!」說着,他掏出手槍,擺作桌上;「那一個敢?沒有二句話,你的女兒破壞了家法,她祇有死!」
家珠慘痛地三步併兩步地踉蹌的跑去,抱住二叔的腿:「二叔,你饒了我吧,我錯了!」
「你知道錯了,就自己把藥喝下去!」
「二叔你饒姪女一命吧,我願入空門爲尼,終身不嫁,吃齋唸佛,保佑你平安……」
「快喝,快喝!」二老爺指着那碗毒藥,嚴厲地喝道。「不然我就一槍打死你!」
「媽呀,你可憐可憐我,替我求求他!」
家珠的母親流着淚,哀怨地責備家珠道:「我養你二十年,沒想到你得了這麽一個下場!好不孝順的姑娘呀……」
家珠絕望地呼喊:「媽,你這話好忍心阿!女兒還是個淸白身體,沒有敗壞門風呵!」
這時,家壽實在忍受不下去了,心痛欲裂地奔到叔父面前,雙膝跪下道:二叔,你饒了妹妹吧,是我放她走的,請你罰我吧!」
二老爺如火添油地暴跳如雷:「畜牲滾開!是你放的她,我就打死你!」立刻把槍頭對準家壽。
「二叔別打哥哥,我喝,我喝……」家珠有氣無力地絕望地叫喊着,眼涙也流乾了。」
家珠心碎了,絕望了,臉上反常地寧靜,在冷漠的表情中,密集了一層哀怨之雲。她忽然覺得就這樣無聲無闃的死去,連她的愛人,也一點不知道,未免——所以她作最後的央求:「二叔呀,請求你老人家
,喊劉興漢來,跟我再見一面巴,就是死,我也暝目……」二太太將藥碗端到家珠面前,家珠冷靜的看着藥碗感到已經沒有拖延時間的必要,抬起眼睛望着遠方,低沉的自語道:「興漢呀,我先走了………」她雙手接過藥碗,喝着,但二老爺毒狠地將藥碗用力一推,家珠逐一飲而盡,接着,家珠又說:「今天我帶囘來的衣箱裏,有一件花衣服,是興漢買給我的,死後第在我的身上………」
二老爺討厭她再囉嗦下去,便對忠甫道:「長痛不如短痛,拿繩子來!」二老爺接着繩子,走到家珠身邊,把繩子套在她頸上。
「我生爲劉家的人,死爲劉家的鬼,把我葬在劉家的墳上吧!」說着,二老爺用力一拉,家珠已不能現順暢的說話了。
二老爺隨又喚人將家珠抬入棺材,家珠掙扎着道。我還沒有死,爸爸……」
蔣老爺老淚横流地說:「是我害了我的女兒,我不能再害我的兒子,」說着,指着家壽道:「家壽走吧,離開我吧;」
「不,爸爸,我不能離開你,我不能不孝順呵;」這話恰恰給他一個有力的諷剌。
二老爺見家珠已入棺,便對衆人道・「來吧,來吧,磕頭祭祖了!」
大家走去跪下,叩頭。
二老爺又道:「可以釘了。」
丁丁東東的釘棺聲中,夾雜着家珠微弱的叫喊聲……爸爸,我還沒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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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兒,我忍不住抱墳痛哭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