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變・電影小說・
(一)
這是三十多年前的一件舊事——
那時的湘西貴洲交界,地荒人稀,古樹鎮劃分了湘黔兩省,靑山一脈,綠水成灣,中間便是杏花村。——杏花村,是一座樸素的小村莊,阡陌交通,鷄犬相聞,人們勤勤懇懇,男的耕女的織,老的檢柴小的搓繩⋯⋯,呈現着一片融融洩洩的氣象。
小蘭,是杏花村最受人喜愛的一個女孩子。她不單長得漂亮,並且是個工作好手;現在,她牽着一頭母牛到山坡去吃草。走在淸晨的石子路上,脚步爽朗。
坡路旁淌流着一條山水淙淙的溪澗。年紀靑靑守寡的沈大嫂正在那裡洗濯衣服。小蘭很喜歡這沈大嫂,她曉得她愛上哥哥虎子,也曉得哥哥愛上她,然而爸爸頑固不許哥哥娶寡婦。小蘭是站在哥哥與沈大嫂這一面,她同情他們。此刻,她拾了一塊石頭,向溪澗投去,濺起了水花,把沈大嫂嚇了一跳,囘頭,時見小蘭正向着她發笑,便也笑嘻嘻地佯裝生她的氣。
小蘭吿訴她,哥哥爲了她的事跟爹賭氣,上更練所去睡啦。一抹愁容掠過沈大嫂的臉上——嗯,她和虎子的事將會有什麽結果呢?
小蘭見她愁眉苦臉,鼓勵她:「你旣然喜歡我哥哥就跟他,日子是你們過,關人屁事,要不然跑,寡婦嫁人又不是你興的。」
沈大嫂對小蘭充满了感激,她想:你爹學你這樣就好了!
小蘭牽着牛繼續向前面走去。在大路旁的一棵大樹上,坐着一個二十來歲的靑年。小蘭抬頭一看,喔,是與她哥哥很要好的更練小楊。對小楊,她在暗暗喜歡着。
小楊見她走近來,竟引吭向她高唱山歌:
焦家有個大丫頭,年紀倒有十八九,生得不髙也不矮,就是沒有人家要,只好陪着老黃牛,龍格隆冬里格龍格只好陪着老黃牛。
小蘭聽着不服氣,也引吭囘答:
有個小子他姓楊,沒有爹來沒有娘,破衣爛褲沒人補,燒水煮飯沒人幫,光棍日子眞凄凉,只好去做小和尙。龍格隆冬里格龍格只好去做小和尙。
小楊聽罷,從樹上躍下來,搖頭擺腦地唱:
焦家丫頭咀兒强,
一心盼望有情郎。
小蘭扭轉身子不瞧他,嘟着嘴,說:「小楊,你敢。」
小楊立刻求饒,和她幷肩地走着。不知怎的,和她一塊兒走路可說不出話來啦。
「有話說,有屁放。」小蘭不耐煩地說。
於是小楊囁囁嚅嚅說出自己的心意————希望小蘭做他的老婆。小蘭聽得面紅耳熱,低頭故意說:「老頭子不答應你能搶了我去呀?」
「對對對,要老頭子答應。」小楊說。
「不過還得經我同意。」小蘭說。這暗示使小楊高興的了不得。
她們向前走着。遠處傳來張二娘投河的消息,她們走近河邊時,張二娘已給淹死了,人們都替她惋惜。她有一個悲慘的命運!丈夫抽上了大烟,把房子和田地都賣光了。
(二)
一個恐怖的消息傳遍了杏花村!——赶屍隊已從湘西起程,行將經過杏花村,村人們議論紛紛。
玄壇廟裡,張天師把赶屍的消息吿訴村人,他說,赶屍隊隨時會到,是寅時來,酉時走,日出之前,大家關門閉戶,不要走動。接着,他不忘做生意,朗聲向衆人說:
「本廟有驅魔、鎮邪符,四両燈油送一張,把它貼在大門、房門、走道,妖魔鬼怪不敢侵犯,多捐多送,保險大小平安;如果有人捐燈油十斤,本廟可以把鎮廟之寶——照妖鏡、龍虎劍、乾坤袋、降妖杵請囘家去,可以降妖捉怪,水火之神一律迴避。」
年老一輩聽信了張天師的鬼話;而靑年小伙子們却嗤之以鼻,小楊聽了張天師這麽說,挖苦道:
「那麽財神不也嚇跑了麽?」
這話使他狼狽不堪,末了他生氣地恫嚇:如果有生人撞着赶屍,屍首身上立刻長起白毛,它找那個犯冲的吸取腦髓,之後雙眼轉紅,水淹不怕,火燒不懼,四出作亂。他又指着站在村人中沈大嫂說:
「嗱,你們還記得前年,她丈夫自命英雄去偷看赶屍,給趕屍弄得臉皮撕破,腦袋裂開,使她年輕輕的守寡,怪可憐的。」
沈大嫂的心給這張天師一刺,眼淚直冒,她掩面扭頭往廟外跑⋯⋯
站在她身邊的虎子,也心急地追了出去,他曉得她現在難過極了。當他追上她時,她揩去眼淚,說:「別追我,這樣給人家看見——」
虎子說:「怕什麽?只要我們相愛,誰也管不了!」
沈大嫂的難過減少許多,她睜着懷疑的眼睛望着虎子:「行嗎?」
「只要你願意就行。」虎子說。
沈大嫂向他投送一瞥温暖的眼光,她把身子靠近他的身子:「你還不相信我?」
(三)
焦家,小蘭和爹鬥了一囘嘴,便順步跨出門口來散散悶氣,剛巧碰上小楊來找她,他吿訴她,他就不信張天師這套鬼話——要去看看赶屍。
小蘭可不願他冒這個險,但初戀的姑娘心怕口頭硬,她蠻神氣地說她也要去看看。
小楊信以爲眞,急說:「我不許你去。」
「你又不是我爹,我要去誰也攔不住!」小蘭挺胸抿嘴說。
「這樣吧,要去咱們一塊去好不好?」小楊提議道。
小蘭正想說:大家都不要去的時候,却給爹叫了進去。
小楊悶悶不樂的走到沈大嫂家裡去。
沈大嫂念叨着虎子在更樓守夜,弄了幾味菜給他吃。小楊送上門來,怎不叫她高興。
「小楊,你來得正好。」她說。
「大嫂是不是有吃的給我?」小楊打趣地道。
「要吃得當差。」她說罷。便把弄好的菜託他帶到更樓去與虎子同吃。
有自己的份兒,小楊當然樂意當這個差。
小楊把東西送到更樓去,虎子果然在那裡守更,他把東西放到他面前,帶着艷羨的口吻說:「虎子,你眞幸運,有那麽一個娘兒疼你,瞧,她給你弄了菜來,還有酒。」
虎子像喝了一碗淸補凉似的,心裡甜甜蜜蜜。他不好意思地對小楊說:「白天她知道我當夜更,說弄點吃的給我下酒。」
接着,虎子便叫小楊和更夫們一塊吃菜喝酒。
他們一面吃着,一面談着赶屍,——對這件離奇怪誕的事,大家半信半疑。
(四)
夜幕籠罩了杏花村,全村陷于死寂,遠處只有狗吠聲。
沈大嫂還不曾睡覺,她正在火油燈下綣補衣裳,她發現一個人影閃進屋子裡來,給嚇了一跳,囘頭——是小楊。
「你嚇死我了。」她嗔怪着小楊。
「嫂子,對不起,我試試你的胆子。」小楊頑皮地說。
沈大嫂反嗔爲喜,她説 :「你不去試試小蘭?」
事實,小楊現在是爲小蘭而來,他怕小蘭眞的去看赶屍,叫她勸勸她。繼而,他還吿訴她:虎子也要去看赶屍。
聽說虎子要去看赶屍,沈大嫂臉色一變——她那死去的丈夫不是爲了去看赶屍才斃命的麽?現在她鍾情的虎子又要走這條路,怎不叫她又急又担心!
「小楊,你叫他別去。」她心急地扯着小楊的衣袖。
小楊吱吱唔唔地離開了沈大嫂。
三分鐘後,張天師閃進她家來,——自從沈老大死去以後,這傢伙一直覬覦着沈大嫂的姿色,但苦無可乘之機,現在村人關門閉戶,這是最好機會啦。
他一見了沈大嫂,便嘻皮笑臉地说:「我跟你送靈符來了。」
沈大嫂曉得來者不善,退後一步說:「謝謝你,我沒錢上油。」
張天師那裡肯放過機會,進一步說:「我還能要你的錢嗎?你是寡婦,大嫂子,你一個人不害怕?」
沈大嫂冷冷地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
張天師不把她的冷待放在眼裡,他的雙眼燃着慾火,一步一步的廹近她,說:
「年輕輕的守着寡太可憐了!」
他伸手企圖擁抱沈大嫂,她心裡着慌,忙退到丈夫的靈台邊。靈台上,立着一雙紙紮的金童玉女,嗨,這雙金童玉女竟在靈台上活動起來。張天師瞧見,嚇得奪門直跑。
沈大嫂也驚得目瞪口呆,定睛望着這雙紙人。
「哈哈,張天師怕鬼!」從靈台後却跳出小楊來。
沈大嫂莫明其妙,她看着小楊得意洋洋的樣子說:「你這是幹什麽?」
「什麽?」小楊解釋着:「我剛從你家出去,就看見張天師到這兒來,我馬上打後院進來看他幹什麽?果然見他企圖欺負你,我便唬嚇這傢伙一下子囉!」
沈大嫂想:好險啊!要不是小楊,那才糟呢!她感激地對小楊說:「小楊,我不知怎麽感謝你好!」
饞咀的小楊沒有放過吃的機會,他說:「空口多謝不行,得來點吃的。」
於是沈大嫂煑了幾個鷄疍給小楊吃。
小楊吃着,吃得香甜,沈大嫂發現小楊的鼻子給靈台的灰塵弄髒,便用手帕替他擦擦⋯⋯
虎子這時剛好跨進來,看見沈大嫂對小楊這麽親暱,酸風妬雨交襲着他的胸膛,憤怒地扭頭往外跑。沈大嫂撇下了小楊,急急追出去。
「虎子,虎子,你怎麽了?」沈大嫂呼叫着,但他已不知去向。
小楊曉得虎子到那裡去?他匆匆囘到更樓,果然見他在那裡喝酒。他一面喝着,一面指桑駡槐,埋怨小楊把沈大嫂搶去,小楊受了寃枉,憋了一肚子氣,悻悻地離開了更樓,投進黑沉沉的夜街去。
(五)
黑夜充滿了恐怖,夜街寂寂,張天師煞有介事地敲着銅鑼,一面高聲喊:
「各位鄉親趕快把門緊閉,赶屍隊今天晚上經過此地,千萬別出來。」
年少氣盛的小楊,決心到郊外去看赶屍。
沈大嫂再也按捺不住,她匆匆赶到更樓去,把虎子找來。
到了她家裡,虎子內心的酸妬還不會消除,他冷冷地說:
「找我有什麼事。」
「虎子,我是個倒霉女人,人人見了都遠離三尺,你現在又不理我了⋯⋯」沈大嫂充满了傷感。
「有小楊理你。」虎子把心中話肚出來。
喔,原來他在吃小楊的醋!沈大嫂沒好氣地說:「眞寃枉啊!你怎麽這樣小看我!」
「我不寃枉你。」見她這麽說,他的氣已經平了許多。
沈大嫂恨他不了解自己,便隨手抓了一把剪刀,向自己的頭髮剪去:
「你不理我我只有兩條路好走,一條我去做尼姑,修修來世。」
這下子把虎子急壞了,慌忙搶去她的剪刀,說:「你瘋了?」
沈大嫂仍哭哭啼啼。「要不,我投河算了!」
這一着,可把虎子嚇慌了,忙説:「好,你別說下去,算我寃枉你。」
於是,他們又和好如初,沈大嫂揩去眼淚,歡歡喜喜地替他去倒酒。
(六)
夜越深,狗吠的更急,杏花村家家戶戶的人們都沒睡覺,靜聽着村外的動靜。
小蘭在家裡也睡不着,她担心小楊會不會去看赶屍?
這時更練甲來敲她家的門——他是來找隊長虎子的。
「他不是睡在更樓裡嗎?」小蘭說。
「他不在,我來吿訴他小楊出村去看赶屍啦!」
小蘭這一急非同小可,她要求更練甲陪她一塊到郊外去找小楊;他不肯去,小蘭只好大着胆子獨個兒往外跑。
跑呀跑,石頭把她絆倒,爬起來,再往前跑,跑呀跑,荆棘剌破了她的皮膚,揩去了血,再往前跑。前面黑沉沉,狂風吹的緊,狗兒吠的急。
小蘭好容易才在一個殘破的堡壘裡找到小楊,她透了一口氣:「嚇死我啦,你這害人精!」
「你來幹嗎?」小楊想不到她會在這時候到來。
他們正在說話之間,遠處出現了一點火光,在空間搖搖㨪㨪,接着便傳來一陣鑼聲⋯⋯
小蘭給嚇得全身打顫,緊緊挨着小楊。小楊精神緊張,直往前面打量。
火光越來越亮;鑼聲越來越响。
一個穿着白衣的道士,舉着火把,敲响銅鑼,向空間畫了一會符,便急匆匆地向前跑,後面有一隊穿着屍衣,面目駭人的殭屍,一跳一跳的跟着向前進發。
殭屍走了一程,忽然間,裡邊有一個脫隊向樹林跑。等到走在前面的道士發覺時,却已不知去向了!
(七)
天還沒亮,張天師却召集村人到玄壇廟去。
虎子在沈大嫂家裡睡了一覺,醒來時,發覺赶屍的時間已過去,正自失悔,却聽得張天師召集大家,他也到廟裡去。小楊與小蘭也早在那裡。
廟堂裡,張天師神色愴惶地向衆人宣佈:「報吿大家一件不得了的事情,今天丑時赶屍隊到西山打尖,天亮走了一名,不知道又是誰冲犯了它!」
站在張天師旁邊的那個白袍道士插進來向衆人說:「我們一共足十八位歸鄕神主,如今走了一個,必然有人冲犯,這屍體四個時辰變一次,一天變三次,三天之後,它就水不淹,火不怕,我們已派人去路口追查,就怕逃進你們的村子。」
等道士說罷,張天師警吿着衆人:「從現在起大家不要出外走動。」
「如果有什麽動靜,你們赶緊打鑼通知。」道士叮囑衆人。
衆人一哄而散,議論紛紛。
小楊和小蘭走到門口,互相交換一下神秘的眼色,伸了伸舌頭。
(八)
村路上,虎子小楊和更練們分頭小心巡視,防範殭屍的侵襲。
張天師和那道士也在街上搜索。
在通向沈大嫂家的石子路上,一個面目猙獰,穿着屍衣的殭屍一步步走向沈大嫂家去。
沈大嫂推開窻子,發現這個怪物,嚇得魂飛魄散,尖叫一聲暈倒在地上;殭屍見有叫聲,立刻走向別處去
小楊巡視到那裡,聽得叫聲,立刻赶進去把沈大嫂抱起來。
虎子這時也匆匆進來,他瞧見小楊抱起沈大嫂,氣得臉色突變,不說半句話,舉步跑出沈大嫂的家。
小楊顧不了許多,立刻把她救醒,然後出去巡邏。
沈大嫂那裡睡得着,她怕虎子誤會加深,便去焦家找虎子,然而焦老爹可不讓她進門。
失望,加上了痛苦與悽惶,沈大嫂踉蹌蹌地向玄壇廟走去。
殭屍又出現在街上,他閃進一家農舍去。一個姑娘看見它,嚇得又哭又喊。
「有行屍呀!」姑娘的爹媽敲矜銅面盆高喊。
張天師和道士聞聲而至,他們四處搜查,發覺農舍後面藏農具的屋子地上染着鮮血,二人交換了一下眼色又出去了 !
沈大嫂此刻走進玄壇廟去,她跪在神前喃喃禱吿起來。
張天師匆匆囘到廟堂,發現了沈大嫂,如獲至寶,立刻過去把她直拉進後室去⋯⋯
沈大嫂抵死不肯進去,竭力掙扎,高喊救命⋯⋯
小楊巡邏到廟門口,聽得叫聲,急步衝進去,見張天師摟抱着沈大嫂,猛地撲向張天師那裡去,起拳踢脚,把他直打倒在地上,拉了沈大嫂往焦家跑。
到得焦家,虎子、小蘭、焦老爹也在那裡,小楊把剛才的事說了一遍,並向虎子道:
「要不我早到一步,張天師早把她糟躂了,你儘自吃醋。我姓楊的朋友是朋友,女人是女人。」
瞧見沈大嫂的驚慌樣子,虎子責怪起自己來,他說「小楊——」
「小楊什麽?行屍滿街跑,你是更練隊長,坐在家裡吃醋就行啦,」小楊說着向老爹說:「老爹,你就讓他們兩口合上吧,要不虎子要發瘋了!」
焦老爹沒説什麽,嗯,他大槪沒什麽意見了吧?
虎子和小楊叫小蘭伴着沈大嫂,便一同出去巡邏。他們對行屍都滿腹懷疑。
(九)
虎子和小楊沿着村路走,他們嚇然發現那個面目猙獰的行屍倒在血泊中——是給人刺了一刀。
行屍會流血!顯然裡邊有秘密,於是虎子、小楊召集所有更練和村民,出動包圍村外的行屍。
焦家,有人拍門;小蘭出來開門,却給幾個大漢擄去了。
沈大嫂聽得呼叫聲,起身走出門口,不見了小蘭,知道發生事故,捨命追奔⋯⋯
虎子、小楊和村外的行屍隊展開了激烈的打鬥⋯⋯
小蘭給擄上西山,全身綑綁着。擄綁她的人現在却驚慌地應付衝來的村民。沈大嫂摒息靜氣,躡足前去把小蘭解開了。
虎子、小楊等把行屍隊全捉住,張天師、道士也在內。天亮時,人們發現這羣怪物是人扮的殭屍,是張天師、道士假借赶屍之名,行偸運烟土之實。
一宗偸運烟土案給破獲了!杏花村人心大快。
焦老爹因爲沈大嫂救了小蘭,把她當自己人看待了,對她說:「你救了小蘭我應該謝謝你,囘頭讓虎子送你囘去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