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佳期(小喇叭與阿翠)電影小説
盧珏原作
高岱改寫
一
禮堂裡張燈結彩,嘉賓滿堂,一片喜氣洋洋的氣氛;在奏樂聲中,新娘和新郎由儐相伴着進來,結婚典禮開始了。
樂隊的吹鼓手們按照司儀喊的序次奏樂。一個吹喇叭的看得呆了,他的喇叭竟離開了自己的嘴唇,一個幻覺的影子浮上腦際:他彷彿感覺到那個穿禮服的新郎就是自己的化身。正當他如痴如醉的幻想着的時候,立在傍邊一個叫做王大鼓的夥伴推了他一下,他才好像在一塲夢中醒過來一樣,茫然地又吹起喇叭來。
這個吹喇叭的人是樂隊裡一個吹鼓手,別人不叫他的名字而習慣叫他做「小喇叭」,父親早年是賣雲吞的,前年死了現在和母親相依爲命;已經到了甚至是超過了「男大當婚」的年齡了,可是他沒有這個福份,爲了兩母子的生活,當別人結婚的時候他就被僱去吹喇叭,他是辦喜事的人家不可少的點綴。他這樣吹了好多年甚至以後還要吹下去,好像永遠也沒有機會輪到他做新郎而讓別人替他吹一次,雖然他很想結婚,但是他就只能有一個可以使他母子倆獲得温飽的工具,那就是一隻喇叭。
王大鼓是和小喇叭同住在一層房子裏的房客,樂隊的夥伴,是一個長久被生活磨折,喜歡帮助夥伴的老實人。當他們奏完樂在儀仗室裡脱去樂隊的制服換上唐裝的時候,王大鼓和另一個叫小猴兒的小夥伴揭穿小喇叭這些日子心神不寧是爲了想討老婆。
「我老婆也眞是,她不是老早答應替你做媒?」王大鼓說:「你放心,」囘去我一定叫老婆給你介紹一個漂亮的女朋友。」「得了,王大哥,誰看得起我呀。」
小喇叭不好意思的說,和王大鼓走出去了。
二
放工的時候,小喇叭和王大鼓同到家裡。
這是一層被叫做鴿子籠的那種房子,狹窄的房間,騎樓和走廊間滿了床位,住在尾房的包租婆三姑是這一層房子的主人,他用很高的月租和鞋金租出,房客都是找一餐吃一餐的手作工人,他們時常欠租,勢利的三姑每天就死盯着他們像催命鬼似的,時常聽見她咒罵着催房租的聲音。
小喇叭和王大鼓囘來不久,王大嫂也放工囘來了。小喇叭把工錢交給正在綉花的媽媽,她抽出一疊鈔票數了一數要小喇叭趕緊去交房租;他把錢交給三姑,還被她罵了幾句,囘到騎樓改間的房間,滿懷心事的爬上床位,連母親遞給他的一碗涼茶也不要喝,在這兩家一向相處得很融治的人家來說,小喇叭這樣悶聲不響是反常的,往日他吹完了喇叭囘來,總是非常快活的把那家新娘子漂亮不漂亮和客人到的多少之類描寫一番,就像是他每天出外工作帶囘來的新聞似的,然而今天他爲什麽這樣不開心呢?母親不大了解他的心事,還說:「這一陣子他老是不對勁,我怕他要生病了。」王大嫂也只是看出這一點:
「小喇叭有什麽心事啊?」
「你還問?」王大鼓走出房間來說:「都是你不好,說話不算數;過來,我跟你說。」
王大鼓把大嫂拉到隔壁房間。小喇叭聽得心裏實在煩悶,跳下床位,沿着太平梯爬上天台去了。
「那麽,給他介紹誰呢?」大嫂問。
「總要人品好的囉。」大鼓說:「你們廠裏這麽多姊妹,我不相信想不出一個來。」
「銀枝?」
「不好!」
「小妹?」
「這女孩子太利害,小喇叭吃不消的。」
「那麽誰呢?」大嫂想了一會:「阿,有了,阿翠,她爸爸還托過我好幾次替她做媒呢。」
王大鼓想了一下,也就同意了。大嫂對大媽說要替小喇叭做媒,她歡喜到了不得,因爲做媽媽的正担心小喇叭不知那一年成得了家。
王大嫂在天台找到了小喇叭。他在望着黃昏的雲霞在出神的想着。
「小喇叭!」大嫂很高興地說:「明天我要請廠裏一位小妹妹喝茶。」
「哦!」小喇叭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隨便囘答她。
「這位小姐是我們廠裏最漂亮的,人品好極了。」
「你……你告訴我這個幹嗎?」
「等我約好了她再來約你。我也請你喝茶。」
「幹嗎?
「幹嗎」?大嫂笑着說:「給你介紹朋友啊。」
「王大嫂,別開玩笑啦。」小喇叭明白了她的意思以後,臉上泛起了一片羞紅。
「你瞧你,這有甚麽害臊的」,大嫂在笑他:「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也該成家了。」
小喇叭低着頭,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眼睛凝視着地上。
三
在紗織廠裡。
織布機和紡紗機開動着,發出隆隆的聲音,女工們頭和肩上粘了一朶朶白色的棉絮,像雪花落在他們身上一樣。
王大嫂和女工阿英商議好,偷空走到正在紡紗機面前工作的女工阿翠身邊,因爲機器的聲浪太大,她聽不清楚大嫂的話,當她正要凑近阿翠耳朶邊說的時候,男工頭突然在後面出現,用力推開王大嫂,說她們說話妨礙工作。
放工吃中飯的時候,工頭又來纏住阿翠。對於別的女工他是非常兇惡的,可是對待阿翠却例外,原因是她早就被他看上了,甚至還要求另一個女工王玲替他做媒要討阿翠做老婆。他要請阿翠看電影。她厭惡工頭,正色拒絶了,而且非常生氣的說:「大不了,你開除我!」在衆姊妹們的勸解之下,工頭狼狽的走了。
不用說,工頭對阿翠是存心不軌的,要是别人這樣使他下不了台,早就給開除了。
王大嫂想了一想,走前阿翠身邊,說明天下午工廠放假,要請她到萬盛茶樓喝茶,並且約定準一點半在茶樓碰頭,先到先等,可是阿翠要先知道她爲什麽請客。
「是王大哥生日麽?」
「不是,」大嫂若有深意的一笑:「明天告訴你也不遲啊。」
「你不先說我不來。」
「還是我來說吧。」阿英揷嘴說:「王大嫂明天要給你介紹男朋友。」
「王大嫂,別開玩笑啦。」
王大嫂又是「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說了一大通道理,可是阿翠却說:
「我是不嫁人的!」
「不嫁人?」王玲說;「你呀,嘴裏硬,心裏可想。」
「阿翠」阿英說;「這事我們商量過的,是王大嫂的一番好意;如果那人是好的就跟他交朋友,日子久了,大家了解了解,志趣相投就結婚,不然就不結婚,這又不犯罪,怕什麽?」
阿翠聽了這一番話,心裏是明白的,但還有點猶疑,她沒有囘答,最後阿英說:
「你一個人去難爲情,我陪你去怎麽樣?」
阿翠終于点頭答應了。
四
第二天過了中午,小喇叭家裡各人的情緒都很緊張。王大嫂早就打扮好,大媽也換了光鮮的衣裳,小喇叭神經緊張地在鏡子面前梳頭,這是他第一次做一件心裡盼望着而表面又覺得有点難爲情的事情,這是他的感情最複雜的時候了。
當小喇叭發現母親也要去的時候,他猶疑而苦惱起來,他心裡想:這些事情讓母親在身邊看着多難爲情,他希望她不去;王大嫂也勸了她一囘,說將阿翠帶囘到家裡來,不是一樣可以看到嗎?「好,我不去!我不去!」老人家勉強應下來。
小喇叭和王大嫂出門以後,大媽想想,終于還是一個人偷偷在跟着出門去了。
茶樓上坐滿了茶客,十分熱閙;小喇叭和王大嫂坐在最末第二個卡座上,他們等得很洩氣,不時伸出頭來對着茶樓門口張望;然而很奇怪,超過了約定的時間半個鐘頭還不見阿英領着阿翠來,小喇叭心裡想:莫非又變掛了麽?阿翠就住在附近不遠的木屋區,王大嫂想想還是親自到她家去看個究竟,要小喇叭一個人留着等。
王大嫂走了以後,小喇叭非常的心焦,坐了一會,也許是覺得無聊,也許是忽然覺得應該整理一下自己的衣裝,于是離開卡位到一面鏡子面前,用手撥着自己的頭髮,這種心理是一個人第一次交女朋友都會有的;他正在撥得起勁,突然發現鏡子上他背後出現了一張少女的面孔,而且正在奇怪地望着他。小喇叭非常窘的離開鏡子,同樣,那個少女也感到有点窘的走開,只是两個人都若有所感,盡量而且迅速地在自己的囘憶裡找尋彼此所看到的人。只有一刹那時間,幾乎是同時的,两個人突然轉過身來,露出喜悅的神色面對面,同時上前拉着双手。
「阿翠?」小喇叭說。
「小——洪哥?」阿翠指着他好半天。
「想不到在這兒碰到你,」小喇叭高興得跳起來:
「你——好呀?」
「好,你好嗎?」他打在卡位上坐下來。
小喇叭和阿翠自小就認得的,他們原先住在另一個城市,做了十幾年隣居;抗戰勝利後,如同所有老百姓一樣,他們過着更悲慘的日子,日子過不下去,小喇叭一家爲了換換環境,來到這裡,同時離開了阿翠,這是五年前的事了;不久之後,爲了一個相同的原因,阿翠跟着爸爸也來到這裡謀生,爸爸替別人造房子,她到紡織廠做工,父女倆雖也想念着小喇叭一家,但却無從去找,今天眞巧在茶樓遇到了。
阿英原先是和阿翠一起來的,只是她在茶樓的另一角找尋王大嫂,後來囘到這邊卡座來,看見阿翠和一個男子談得正起勁,心裡感到奇怪,她走過來,只聽得他們說:
「怎麽今天一個人在這兒喝茶?」
「我……我在等一個朋友。」小喇叭囘答。
「談生意麽?」
「不……」小喇叭感到很窘:「有……有点事。」
阿英囘到阿翠的卡位,阿翠低聲問她:
「那邊有沒有?」
阿英搖搖頭。她們决定走了,小喇叭掏出記事册來寫了她的地址,說明天去看她的爸爸。她們走了幾步又猶豫起來,說不定王大嫂來過了,現在到她家裡去,還是坐下來等等看,於是在小喇叭隔壁的卡位上坐下來。
「那個人是幹什麽的?」阿英低聲間。
「是我家從前的隣居;從前是給人家結婚吹喇叭的,現在不知道。」
「等你結婚的時候,可以請他來替你吹喇叭啦。」
阿英忍不住笑起來。
「別胡扯!」
坐了一會,王大嫂還沒有來。小喇叭心裡想這也不是那也不是,非常不安的坐着;他又把阿翠叫來,談了許多他們小時候的事情,談得十分起勁;阿英一個人坐在卡位上想,王大嫂是約了她來介紹男朋友的,囘頭別人看見她和他這樣親熱算什麽呢,于是再三叫阿翠囘到這邊來。她對阿英說想起了從前的事眞有趣,就像在眼前一樣。然後她又站起來:
「小喇叭!」
小喇叭跟着走過她們的卡位,阿翠覺得自己失言,急忙說:
「我……我叫你小喇叭你不生氣麽?從前你頂不喜歡別人叫你小喇叭的。」
「不」,他坐下來:「現在人家這樣叫我倒頂高興,我覺得這個名字怪親熱的。」
他們又把過去的事情你一句我一句談了好一會,阿英心裡很焦急,要是王大嫂這時候帶着那個男朋友來到多麽尷尬;這時小喇叭忽然想起自己在這兒是等待什麽的,神情緊張起來,這時而且阿英遙望着茶樓門口說:「我們的朋友來了,」小喇叭便迅速地囘到隔壁自己的卡位去了。
來的正是王大嫂,她走得很怱忙,還沒有到卡位,阿翠和小喇叭差不多同時站起來喊:
「王大嫂!」
不用說,阿翠和小喇叭都覺得很奇怪。
「怎麽,」王大嫂更覺得奇怪:「你們——」
「我們已經談了半天啦。」小喇叭說。
「哦,你們本來已經認識的?」王大嫂說。
「什麽認識,我們從小就在一塊長大的。」阿翠加上一句。
「哦———那用不着我來介紹了。」
「什麽?」阿翠望着大嫂和小喇叭:「介紹?」
小喇叭好像做夢似的說:
「你要介紹的就是——」
王大嫂和阿英見任務已完,要他們多談談,两個人先走了。
「想不到王大嫂約的是你」。小喇叭說。
「我也想不到王大嫂約的是你。」
「王大嫂跟你說什麽沒有?」
說你老實,忠厚,可是我比她更清楚,你還有一股傻勁。」阿翠說,然後追問:「王大嫂跟你說什麽??」
「說你相貌好,人品好,其實我比她清楚,你還很能幹!」然後又說:「我媽今天本來要來的,但是我不知道約的是你。」
「我來了!」大媽突然從隔壁的卡位鑽出來,原來她早就來了,躲在卡位裡看了和聽了好一會。
談了好一會,小喇叭送阿翠囘家。
他們走到木屋區中一幢矮小的舊木屋前停下來。她請小喇叭進去坐一會,他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沒有進去,約好明天再來看二叔——阿翠的爸爸。她答應了,請他早点來吃晚飯。阿翠推門進去,她的爸爸正送客人出來。
客人是媒人,他望着阿翠進去,對二叔說:
「明天叫你女兒打扮打扮」。
五
第二天放工的時候,大媽在街上轉了半天,買了两盒老婆餅囘來,讓小喇叭帶給二叔,王大嫂看見小喇叭在發楞把他邊推邊說:
「小喇叭,別怕難爲情,見了你二叔順便提提你跟阿翠的事,看他的意思怎樣。」
小喇叭很難爲情地挽着两盒老婆餅出門去了。阿翠一個人在厨房裡邊哼着「團結就是力量」的調子邊切蘿蔔,小喇叭在這時候敲門進來。
「二叔呢?」他提着两盒餅:「這是送給二叔的。」
「還未放工」,阿翠說:「你也學會客氣啦。」
阿翠倒了一杯茶給他,他笑着說:
「你也學會客氣啦。」
「你坐一會,我燒飯去。」
「眞的請我吃飯?」阿翠用含情一笑來囘答他,就走進厨房,又低聲哼起「團結就是力量」的調子來。
小喇叭在房間裡端詳一會,又謹愼地用双手撥撥頭髮,被歌聲吸引着走進厨房去。
「你哼的是什麽歌,怪好聽的。」
「我從廠裡的姊妹那兒聽來的,歌詞叫什麽團結團結,我不會唱。」阿翠說。
「打……打……吹起來一定很好聽。」
「明兒我學會了教你。」
小喇叭捧了一把筲箕荳芽到外面來,帮阿翠剝,一面等待二叔歸來;小喇叭心裡記着王大嫂剛才吩咐的話,想着想着,二叔就背着工具出現在門口了,小喇叭興奮中帶着一点慌張的神色立刻走上前去叫了一聲「二叔。」
「小喇叭,你來啦。」二叔把工具放好。
「我,我買了两盒老婆餅給二叔吃。」
「你怎麽來這一套,我們這種人應該老老實實,」二叔掏出「生切」烟來:「來,抽烟。」
小喇叭雖然口口聲聲說不會抽烟,但還是拿了一張烟紙。他只好一面囘答二叔的話一面學他的樣捲烟絲,戰戰兢兢的,愈急愈捲不好,終于全部散落了,一時給弄得很尷尬。
當二叔一進門來的時候就問阿翠有沒有別的人來過,此刻又不停的在窻口張望,好像他要等待什麽人似的。
就在這時候有人敲門,二叔要等的人來了,那就是昨天來過的那媒人,還帶了一個名叫白板的尖嘴尖鼻子的洋塲惡少進來;這人的眼睛彷彿長在額頭上,極力表示這樣的木屋不配他高貴的身份到來似的,掏出一條雪白的手帕在木櫈子上彈了幾下,才勉強坐下來。
白板的視綫向全木屋掃了一遍,只看到二叔和小喇叭侷促不安的表情,便向媒人低聲說了幾句什麽,媒人便問二叔:
「翠姑娘呢;」
「在燒飯呢。」二叔点頭,跟着高聲叫阿翠。阿翠莫明其所以的走出來,經過父親的介紹,她便想囘頭走。
「坐!坐一會!」白板裝出了一派默默含情狀。
阿翠只好坐下來,半邊臉背着白板和媒人,白板就像要吃了阿翠似的死盯着她。
阿翠一坐下來,白板的話可多了,他對媒人嘆息像她這樣漂亮的女孩子放在工廠未免可惜,「要是給她穿上旗抱,」白板說:「換上高跟鞋,眉毛一畫,口紅一抹,馬上就是一個摩登小姐。」接着又作殷勤狀的問這問那,一會就要帶她上館子、看電影,一會又說帶她加私人舞會。二叔聽了很不開心,他知道這椿事情是做錯了,于是直截了當的對白板說:
「對不起,我們這種人家不配來這一套玩意!」
「不要客氣,」白板眞的還以爲二叔客氣,說:「女孩子只要長得漂亮,出身低微倒無所謂。」
媒人也感覺到空氣不對,拿出一盒預先帶來的衣料送給阿翠,可是她連看也不看一眼就拒絶了,走囘厨房去。二叔早先實在沒有料到媒人會帶這樣一個惡少來,他很生氣,然而媒人還說:
「女孩子總是怕羞的,老二,你替她收下吧。」
「這……這怎麽可以,我不能收!」二叔堅决地說,也隨着起身走入厨房。
二叔很後悔做這件事情。他愛自己的獨生女兒,他長久在被剝削的生活着,也看見過許多如同白板這樣的男人加諸女人身上的侮辱,他了解阿翠應當嫁的是一種怎樣的人,白板這樣的人給她帶來的不是幸福而是欺騙。
「爸爸,」阿翠說:「這個人是誰,來我們這裡幹嗎?」
二叔望着阿翠,心裏一陣難過,說:
「這……不要理他!」
從白板和媒人進來開始,小喇叭一直在看着這一樁事情的經過,而且白板的言語和表情也給予他相當程度的侮辱,他心裏是難以壓制的忿怒和痛苦,當然,他有理由說阿翠騙他,二叔替她和白板說親叫他來幹嗎?他用力推開門就往外面衝。
阿翠趕緊追出去。這局面解釋也解釋不了的,他把小喇叭拉囘來,對着那两個客人下逐客令:
「對不起,我們攀不上,請!」
「這樁事情沒有什麽商量的,請給我走!」二叔加上一句。
「走就走,我看你做一輩子女工!」白板和媒人狼狽而遁。
客人走了以後,大家發現那一盒衣料,小喇叭接過來就往門外衝,他追到了白板和媒人,把衣料在地上:
「不稀罕!」
囘到木屋,二叔對他說:
「小喇叭,坐下來,我有話對你說。」
「二叔有什麽事?」小喇叭心裏一跳,以爲二叔這囘對他說的一定是有關他和阿翠的事,情緒又突然緊張起來,二叔停了一會,說:
「哦,小喇叭,阿翠說——要你在這兒吃晚飯。」
六
從此以後,小喇叭和阿翠成爲很要好的一對,他們時常在一起,每天他都到工廠去接她放工,送她囘去,有時阿翠來找他,爬上天台聊天,他們時常囘憶過去做隣居時的情境,談得津津有味,但更多的時候是談他們的將來,他們憧憬着將來結婚以後的日子,他們有信心共同去創造美好的生活,可是往往觸到一個現實的問題就苦惱,那就是結婚必須要錢,而他們两親家都是窮人。
這一天夜裡,二叔約了大媽,王大鼓夫婦,小喇叭和阿翠到木屋裡來,二叔的意思是:小喇叭和阿翠也該結婚了,大家來開個親家聯席會議,商量一下怎樣成親。
狹小的木屋裡桌子上放着一盞火水灯,二叔,大媽,大嫂和大鼓圍着桌子,小喇叭和阿翠站在一傍聽着。大媽認爲她只有小喇叭一個兒子,結婚是終身大事,絶不能馬虎了事,這樁喜事總得好好地辧一辦;二叔的意見是一致的,「我也不能委屈了我們的阿翠呀,」他說自己雖然窮,但總得要個樣兒。可是問題來了,現在小喇叭住的是床位,這不像話,首先就得找房子,然而頂費那兒來?其次,結婚總得擺喜酒,两親家合起來算它三桌吧,第三,新衣裳不能不做,另外還得添一副舖蓋,其他如樂隊雖然由王大鼓和小猴兒他們自己來,但是這三項就要一大把的錢,這些錢那裡去籌呢?
「我看……」大嫂提出意見道:「我們做一個會,大家帮忙凑一筆錢……」
「這是我自己的事。」小喇叭馬上反對:「應該由我想辨法。」
結論是先行物色適合的房子。其實,依然是爲了錢的問題解决不了勢必暫時拖下來。
和王大嫂相同的意見,在紡織廠裏阿翠的姊妹們也有過這樣的想法,大家合力來帮忙她解决困難,王玲去年結婚就是全憑姊妹們帮忙的。阿英要王大嫂囘去說服两位老人家,結婚本來簡簡單單,愼愼重重就行,不必要的俗套都可以免去,然後大家來帮忙他們;王大嫂說小喇叭那種牛脾氣恐怕不會答應,因爲昨夜他就說過這是自己的事,用不着別人帮忙。
「阿翠,你應該勸勸小喇叭」,阿英說:「我們窮人無論做什麽事情,總得要你帮我我帮你,大家合起來才做得成,一個人單槍匹馬是打不出天下來的,阿翠你囘去勸勸他。」
那天放工小喇叭沒有來接她,她們也就自行囘去了,臨走阿英還叮囑阿翠:
「等小喇叭答應了,我們再計劃一下。」
阿翠和王大嫂囘到家裏,原來小喇叭他們正圍着床位討論結婚問題。王大嫂主張將就点,簡單些就行,可是小喇叭說:太馬虎了,我對不起阿翠。」僵持了一陣,有人提議仔細算算到底要多少錢。王大嫂想了一下,說:
「新房總要一張床……」
「大嫂,一張床要多少錢?」小喇叭認眞地問。
「起碼要四十元。」
「噯喲,小喇叭吹一次才五塊錢!」小猴兒揷嘴道。
小喇叭在心裏盤算,買一張床要吹八次喇叭,而他每吹一次,除了開銷實際只能剩下一塊錢,這樣一張床不是要吹四十次麽?後來又算過要買一床舖蓋,一個脚盆,請三桌酒,外加房租等,小喇扒屈指一算,面上現出了恐懼而帶着痛苦的表情說:
「王大嫂,這樣算起我至少要吹三百六十次喇叭,足足一年!也就是要三百六十對夫妻結了婚才輪到我。」
「還得要天天有生意,王大嫂就:「要是三天一次生意,你就要吹三年!」
「要是五天一次生意,你就要吹五年!」小猴兒說。
「唉,我看吹到老也結不成婚……」小喇叭哭喪着臉說,爬上床位去了。
阿翠走過床位去,把剛才阿英的話說了一遍,同時把姊妹們的辧法對他說了,可是他的囘答依然是:
「結婚是我自己的事,我不要別人帮忙!」
小喇叭的視綫對着吊在床位上用舊報紙包着的銅鍋上,這是他父親從前賣雲吞麵留下來的,他跳了起來:
「有了,我白天吹喇叭晚上賣雲吞。」
有人提醒他:本錢呢?鍋子以外還有其他生財和麵粉猪肉,那裏來的本錢?小喇叭也感到本錢難以解决,這時只聽見阿翠在喚他:
「小喇叭,你下來。」
阿翠從破櫃子裏取出一隻箱子,取出一個紙包,打開,裡面是一隻金戒指和一付金耳環,那是她母親留給她的,她遞給小喇叭:
「拿去換了做本錢。」
「不!不!」小喇叭簡直着慌了:「我不能用你的錢。」
「小喇叭,」阿翠温柔地說:「到今天你還跟我分得這樣清楚,將來賺了錢還不是我們兩個人的。」
她把首飾塞在他的口袋裡。小喇叭望着她感動地摸摸口袋。
七
第二天,小喇叭家裡喜氣洋洋的忙得不可開交,大家在帮忙做雲吞麵,小喇叭氣力大,在發麵枱上,騎着一根大「竹昇」在趕麵條,發出有節奏的聲音;他眞賣力,臉上和身上全流着汗,阿翠很能幹,嶄肉粒,生火,包雲吞切麵,樣樣都能做,大媽看見兒媳們這樣合力謀生,很是安慰,心裡暗地祝禱生意賺錢,好了却一樁心事。
傍晚的時候,王大鼓買了一串炮竹,一副寫着「貴客常臨,一本萬利」的紅紙對聯送給小喇叭,雲吞檔就在他家附近的街邊開始營業了。
街坊上來光顧的人很多,又因爲是第一天開檔,不免有點手忙脚亂,幸而帮忙的人手多,也可以對付過去,一夜間只發生過一次事情,那就是三個流氓吃了四塊錢雲吞麵,抹了抹嘴就走,小喇叭却死纏住要錢。
「你懂規矩麽?」其中一個抓住小喇叭胸口:「你認得老子是雄?」
小喇叭不服氣這幾個吃霸王雲吞麵的流氓,要和他爭論,眼看就要吃虧,王大鼓搶過去勸開了。那幾個流氓走了以後,大鼓說:
「這是在這地頭撈的「規矩,」他們吃你的已經是客氣的了。」夜深,雲吞檔收檔,大家忙了一整夜,很疲乏的坐着;小喇叭拉開抽清鈔票,阿翠拿起算盤帮他算帳。
「今天生意不錯啊。」二叔說。
「照我看,」大鼓洗過臉,說:「以後的生意都像今晚一樣,不出三個月小喇叭就可以結婚了。」
阿翠算帳的結果:一共賣去八十多碗,以每碗五角算,可是總收入只得三十五元。這就奇怪了,莫非算錯了麽?後來大鼓提醒大家,這是霸王白吃原故。
「辛辛苦苦賣了氣力還要賠本。」小喇叭簡直是有點忿慨了;但以後還有希望,他安慰自己也安慰大家說:「好!以後好好兒幹下去!」
八
過了好些日子,六個人又開第二次親家會議。
這些日子以來,大家都留心替小喇叭他們找房子,可是這地方房子也眞難找,房子合適了,可是價錢大得嚇人,價錢勉強可以,房子却不是人住的,結果還是找到包租婆三姑那裡,先前三姑對大嫂說過,她的房間可以間開二分一,雖然沒有窻,但另外開一扇門就行了,不過大家要小喇叭將就點。當然,爲了省錢,也爲了住在一起方便照顧,小喇叭和阿翠同意這個方法。
王大嫂是他們當中最會講話的一個,她負責和三姑商量,三姑也真狠,半間房要月租五十元和鞋金一百元,大嫂講了許多好話,幾乎苦苦哀求的結果才减爲鞋金九十元,月租四十三元,就算是大大開恩了。小喇叭隨卽掏出二十元托大嫂去交定洋,尾房卽日加間板壁一塊。
大媽時刻盼望小喇叭成親,恨不得他們馬上就結婚,現在旣然有了房子,最大的困難算是解决了,其他的枝節問題便可以陸續設法,現在的事情就是選擇一個好日子了。
對于小喇叭的結婚,大家都是熱心份子,現在又緊張起來了,王大鼓拿出一本曆書,要大家挑選好日子,大媽也趕緊戴起老花眼鏡來看。曆書一翻,馬上就指出本月十四日是黃道吉日,當然,大家都說好。
「不過,」大鼓說:「恐怕這一天新郎官沒得空。」
這話大家感到奇怪,一時想不出是甚麽道理,大鼓說:
「黃道吉日結婚的人多,小喇叭得替人家吹喇叭。」
「請一天假不成嗎?」二叔說。
「成是成,可是少了一天生意。」
「唉,做了你們這一行就只有帮別人結婚!」大媽太息着說:「等到自己結婚連挑個黃道吉日也不行。」
結果是提前初八日舉行。
「好呀,」王大嫂說:「那我們就得趕緊辦事啦!」
第二天,各人分頭辦事,小喇叭和阿翠到街上買東西,然而買來買去還是買不到一樣東西,他一定要買衣料給她,而她又堅持要給他買,好容易看到一種中意的,又因爲價錢太貴而作罷,最後,他們只買了一個枕頭套囘家,然而眞是不巧,大媽在家日趕夜趕着綉的花枕頭就是給他們的。
可是,更意外的事來了,一個二叔的夥伴泥水工人倉惶的走來敲門,見到阿翠就說:
「阿翠你爸爸從房子上𨄮下來,膀子𨄮壞了!」
原來是老板只顧發財,用些枯竹子搭排柵,工人們跟事頭說過這是很危險的,然而他們不理。出了事情,工頭硬說是他不小心,什麽責任都不肯負。
好像晴天霹靂,阿翠急得要哭,結婚的事情再沒有興緻提起,急忙和小喇叭去醫院。二叔的膀子斷了,醫生說可以醫得好,可是公家醫院沒床位,私家醫院所化的錢,是很可觀的。
爲了二叔的意外,大家都感覺到很難過。小喇叭把雲吞麵積蓄下來的錢通通掏出來交給阿翠拿去醫院。
「這兒的房間明天起租了。」大嫂說。
「還有什麽錢交房祖。」小喇叭無可奈何的說。
「那末,定洋也完了。」
「小喇叭,」阿翠悲傷而帶着深刻的歉意說:「爲了我爸爸,我們辛苦了幾個月。」
「不要難過,」小喇叭拉着阿翠走:「現在跟二叔治病要緊,錢用掉了,我們再想辦法賺囘來。」
不用說,初八結婚的計劃,因此全部打消了。
九
自從這次結婚不成以後,小喇叭和阿翠便加倍的工作,白天做工,接生意,晚上賣雲吞麵,另外小喇叭還向大報販要了一些報紙,在街上叫賣。
二叔的膀子和額頭上的傷雖然還沒有好,但已可以出院治療了,現在他不但傷了身體,連自己的一份工也丢了,當他出院來到大媽家裡第一個感覺是小喇叭消瘦了,他很難過,本來他們已經結了婚的,偏偏自己出了事情,把錢用光,把婚期担擱了。
但大家替他們進行房子的事情並沒有停下來,反之正挖盡心思去想;本來一間房是很簡單的,因爲沒有錢這便成爲比上青天還要困難的事。這一天王大鼓又想起一個方法來:把自已的小房間讓出來給小喇叭做新房,他和大嫂睡在小喇叭的上下床位,大媽在走廊的地板上打地舖。小喇叭當然不會答應這個建議,這多不好意思;可是大鼓堅持要這樣做:「我們是老夫老妻了,有什麽關係。」結果還是去找三姑商量。
三姑是這裡最狠心的包租婆之一,本來房客之間換房是可以通融的,但她說原先是租給姓王的,換了人就得補五十元鞋金,大媽的地舖位月租又是十元。
「得……得啦,」二叔在他們囘來:「我有辨法!」
他的辦法是把自已的木屋讓出來作新房,大媽也到他那邊去。他到這邊來睡床位。
然而他那邊也只有一個房間,難道婆婆和兒媳住在一個房間麽,這方法也行不通。
正在他們商議着而毫無結果的時候,二叔好像忽然發現什麽新的希望似的說:
「你們商量一會,我去看一個朋友。」
傍晚小喇叭垂頭喪氣送阿翠囘家。二叔已經把舖蓋卷好,專等待他們囘來了。阿翠看到這情景大吃一驚,
二叔却說他有辦法,要她叫小喇叭囘來。
「聽我的話,」從二叔的臉上可以看到無限辛酸:
「你們馬上結婚!」
「什麽?二叔!」小喇叭並沒有高興,他想這事情一定不簡單。
「我搬出去,這房間讓給你們。」
「二叔,那怎麽可以?」
「你們放心,剛才我去看一個朋友,他一個人住一個大房間,裡面有電燈,有水喉,有地板,有洗澡間,舒適極了,他要我搬過去住。」
二叔說罷,挾着舖蓋卷出門去了;小喇叭和阿翠是看得出來的,二叔臉上極力要裝得愉快而實在心裡很難受。
小喇叭和阿翠難過地望着二叔蹌踉地走着……
二叔搬出以後,雖然他們也担心他不知道睡到那兒去,但順着他老人家的意思也好,他們準備明天去打掃佈置新房,擇吉結婚。
第二天早上,小喇叭照例賣早報,當他灣下腰把一份報紙從一家房子的門下放進去的時候,發現一個人卷着一條毡子睡在屋簷下。這沒有什麽奇怪,睡騎樓底的人多着,但奇怪的是這人的額頭上也有一塊紗布棉花;當他再囘頭仔細看看,那人早已把毡子蓋過頭了。小喇叭想了一想,大胆把毡子扯開,那人正是二叔。
二叔很尷尬,小喇叭一陣辛酸從心裡湧上來,他現在完全了解這是什麽一囘事了。他強迫二叔卽刻囘家去。
「小喇叭,你可別告訴阿翠。」二叔邊走邊說。
囘到家裡,阿翠知道一切,痛哭起來:
「爸爸,你爲甚麽瞞着我們?」
「都是我不好!」二叔心裡感到對她不住:「都是我不好,用了你們辛辛苦苦賺來的錢。」
「二叔,別難過啦……」小喇叭神色黯然。
「唉,在這地方……你一天到晚替別人吹喇叭結婚,你自已結婚就這麽難。」二叔難過極了,眼睛閃着淚光:「譬如我吧,幾十年來替人家蓋了多少房子,可是我的女兒結婚連一幾房間也找不到……」
「爸,你不要難過。」
「我不難過……老實說;,我也想早點抱外孫,小喇叭,你媽也想早點抱孫嗎?」
「是……是的……」小喇叭心裡一陣辛酸,頹然出門去了。
十
小喇叭從阿翠家走走出來,看見附近有人在蓋木屋,一把梯子,鋸子和釘鎚,一些木板,就這樣慢慢造起來;小喇叭看得入了神,他仔細看看,那些木頭是肥皀箱板和別的雜箱板。
這情景給予小喇叭以新的剌激,也引起了他新的希望。
他走到市塲上賣肥皀的周老板的攤位那兒,周老板是他的雲吞麵老主顧,早就相熟的。他想出一個招徠生意的方法:他站在攤位面前吹喇叭,吸引僱客,他不要酧報只要空的肥皂箱子,老板答應了,臨走他還買了一條馬票。
小喇叭在市塲吹喇叭,肥皂的生意好起來,他得到的木箱也一天一天堆積起來。他在阿翠的木屋傍邊選了一塊地皮,自己蓋起房子來。
小喇叭,阿翠,加上王大鼓夫婦帮忙,又加上二叔是建築工人,對造房子非常內行,大家合力,才幾天工夫,一間小木屋就完成了。新木屋緊貼着二叔的木屋,在中間開了一道門,這樣就連在一起了。
木屋釘完了最後一口釘子,大家鬆了一口氣,小喇叭終于有自己的一間房子了。二叔吩咐明天大媽就搬過來,他和阿翠住到大媽那邊,然後再定期過門,把阿翠送過來。
小喇叭拉着阿翠到新木屋裡去。房間雖然狹小得可憐,然而多不容易啊,這是用自己的双手造起來的。他們在計議着什麽地方應該放一張桌子,什麽地方放床,什麽地方掛他的小喇叭,還說將有了錢再添点家具;他們想着:就在這個狹小的天地裏面,不久以後,就可以創造出一個美滿的家庭。
然而事情並不如他們所預期的那樣美滿。
第二天早上,小喇叭搬家了,當走到可以看見自己的木屋的地方時,大家驚呆了,他們看到的不是昨天那幢新木屋,而是一堆被拆了的木板碎片。
小喇叭和阿翠立刻放下東西奔上前去。這一帶的木屋都是這樣,原因是地叚不對,地皮是一間洋行的,拆了木屋來蓋大洋房。
小喇叭對着木屋的破木板痛哭起來,一塲心血又完了。
「老弟,別哭啦,」一個也是被拆了木屋的隣人說:「只怪自己不好,爲什麽偏要在這地方蓋木屋?」
小喇叭,阿翠和二叔都陷在絶望的悲傷中,這種悲傷是帶着忿恨的。
突然,小猴兒飛也似的跑來,大聲喊。
「王大哥!小喇叭!生意來啦,張公舘結婚。」
「我不去!」小叭喇說。
「你不去,這怎麽吹得成?」王大鼓說。
「你去吧,生意要緊,」阿翠說:「這兒的事我來料理。」
「唉,搬來了又搬囘去……」小喇叭頹然地走了。
十一
是夜,阿翠父女囘到小喇叭家過夜。
夜深,各人睡在自己的舖位上;小喇叭睡不着,望着屋外在閃耀的霓虹灯;他很苦惱,輕輕地太息着。
母親雖然睡在舖位上,她沒有睡着,只是裝着睡却偷偷地在注意小喇叭的動靜,阿翠聽見小喇叭嘆氣,偷偷地離開自己的床位,走到他面前來,她的眼睛露出了温柔的,同情的淚光。
「小喇叭,你幹嗎老是嘆氣呀?」
「阿翠,」小喇叭愁眉苦臉的說:「你想想看,像我這樣子做人還有什麽意思?人家要什麽有什麽,我們要要什麽沒什麽。」
「不要灰心,」阿翠安慰他說:「我們將來總有好日子過的。」
阿翠囘到床位上,安靜了一些時候,小喇叭瞪大眼睛,坐臥不安,煩悶極了,他想起上天台去吹吹風,醒醒昏亂的腦子。當他剛爬上樓梯的時候,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他用手去拉掛在梯傍邊縛東西的繩子,不料脚一滑,繩子給扯斷一截,差点兒𨄮在地上。
大媽先是被這突如其來的響聲驚醒,一眼看見那根了的繩子,馬上跳起來驚喊着:
「不好了,小喇叭要上吊了!」
全樓的人除了三姑以外都被驚醒了,大家圍攏來對着啼笑皆非的小喇叭。
「小喇叭,你眞的上吊?」阿翠的眼睛充滿了淚水。
「什麽?」小喇叭大笑,這是過度剌激的含着淚水的笑:「上吊?我爲什麽要上吊?」
「我都看見了。」大媽說:「要不然繩子爲什麽會斷的?你一會嘆氣,一會又和阿翠頂嘴,你一定一時想不開,所以——」
「媽,你發神經啦,」小喇叭說:「我還沒有活夠呢。」
大家又分別囘到睡的地方,只是躺着不敢睡,偷偷留意小喇叭的一舉一動;王大鼓老是在他的床位背後,他的影子幌來幌去,好像防止什麽將要爆一樣。小喇叭心裡本來已經是夠煩的,這一來就更不好受了,他說:
「你們再這樣,我可眞要上吊了!」
大家担心他眞的看不開,都裝着睡的樣子,視綫完全集中在小喇叭身上暗中監視着。
小喇叭突然爬起床來,像在囘憶什麼也像在找尋什麽,大家輕悄悄側着身神秘地注視着他,終于他在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塊小紙頭——那是一張馬票,大家這才鬆了一口氣。
他躺下來,拿着馬票眼睛凝望着馬票的號碼,腦子裡幻想自己中了馬票,於是——一塲奇異的遭遇在他的夢境裡出現了。
他做了一個美麗的夢,這個夢很長而且複雜;卽使在夢中他也不能壓制自己的激動和囈語,當他在模糊中翻起身來的時候,頭頂碰着床位上的木板發出砰的一下響聲,他從夢中驚醒過來,天已經大白了。
美好的夢破滅以後,留下來給他的依然是沒有解决的,無休止的困難,含恨的情結佔有了他,他把在手上搓作一團的馬票撕得粉碎。
「小喇叭,你怎麽啦?」大媽走過來問;「眞嚇死人啦。」
小喇叭沒有反應,視綫把全房間掃一遍,就只有二叔和大媽奇怪而又担心的望着他。
「媽,阿翠呢?」
「一早就跟王大嫂上工去了。」
小喇叭沒有再說下去;他感覺到很疲乏,頹然地坐下來。
十二
紡織廠裡:織布機開動着,阿翠沒精打彩的在織布。
阿英和幾位女工低頭細語,她寫了一張字條遞給阿翠,她打開來一看,上面寫着:
阿翠:
放了工,我們帶你到一個地方,我們在樓梯口等你。
阿英、珍、玉芳
放工以後,阿英帶着阿翠,大嫂和兩位夥伴到阿英的臥室,這是一間比木屋好得多的宿舍式的房間,阿翠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只聽見阿英說:
「阿翠,你看這房間,你要不要?」
「什麽?」
「給你做新房不好?」
「別開玩笑啦」。阿翠還是不相信。
「是眞的,我們已經商量好了,把這房間讓給你。」
「要不要頂費呀?」王大嫂問。
「當然不要!」阿英笑着說:「這是我們大家租下來的,我們就是二房東呀。」
「不過,你們——」
「我跟她們大夥併在一起。」阿英說,一切早决定了。
姊妹們計劃想得很週到:這房間讓給他們做新房,結婚的時候就把她們合住的一家大房搬空作爲禮堂,這樣就不必到外邊去化錢,明天廠裡放假,就决定在明天結婚。小喇叭是一向反對大夥帮他忙的,他吃了這許多苦頭應該明白這個道理,王大嫂說要親自對小喇叭講,「這件事包在我身上,阿英,就這麽辦吧!」她說。
第二天。
臨時禮堂佈置得五彩繽纷,點着紅燭,樸素而熱鬧,大家喜氣洋洋,忙得團團轉,不時聽見說「恭喜」的聲音。
「新娘呢?」王大鼓問。
「在那邊打扮呢?」二叔說。
「喂,我們來催裝呀。」大鼓領着樂隊的吹鼓手們坐到甬道奏起樂來。樂聲一響,禮堂裡就更熱鬧了。
新房裡面,王大嫂和阿英替阿翠梳頭、別花。
打扮好了以後,阿英說:
「阿翠,你看我們給你佈置的新房怎麽樣?」
阿翠在看掛着的五彩紙花,新的窻帘,鮮花,傢俱,新的床褥……她心裡太高興了,感激而充滿了眞情地說:
「好呀!」
「阿翠,」阿英說:「你的床擺在這裡好嗎?」?
「好!」
「桌子擺這兒?」
「好!」
「阿翠,這兒掛你的飯盒!」
「小喇叭,這兒掛你的喇叭!」
在這一剎那,阿翠和小喇叭是會想到那些痛苦的日子的,但他們更了解朋友們熱情的帮助之可貴,特別是小喇叭,他感動得很久說不出話來,最後問:
「阿翠,這要花很多錢吧。」
「錢是花得不少,」阿英代替囘答:「可是我們人多,大家一凑,每人還花不到一塊錢。」
這時候,大媽捧了一對綉花枕頭進來:
「你們看,我把你們的枕頭縫好啦。」
二叔這時也拿了一雙喜燭走進來。
小喇叭滿懷高興的在甬道上接受樂隊夥友的恭賀,他彷彿還在做夢似的問大鼓:
「今天是給誰吹的呀?」
王大鼓簡直被他弄得莫明其妙了:
「你結婚,給你吹呀!」
「啊,我不是在做夢吧?」
小猴兒用大喇叭在他的臉上用勁一吹,説:
「小喇叭,你醒醒,今天是你跟阿翠結婚呀!」
這時候的小喇叭可以說得上是百感交集了,他心裡想:這囘結得成婚了吧……
十三
在一陣熱烈的鼓掌聲中,結婚典禮例行的節目舉行過了。之後,在一陣掌聲中女工代表阿英拿着一塊綢布走上台上來說:
「……我們都知道,他們兩位是從小在一塊長大的,感情很好,性情又相投,本來早就要結婚的,可是他們吃了很多苦頭,耽誤了很久,一直到今天才能完成一件人生幸福的大事……從今天的婚禮我們可以明白一個道理:就是我們窮人要追求幸福,除了靠大家一條心互相帮助以外,沒有第二條路……」
「最後我們全體簽了名送給你們兩位一面旗子,作爲紀念…」
在掌聲中,阿翠接過了紀念旗,感動地說:
「多謝大家這樣熱心帮助我們……阿英姐的話很對……我現在明白了,我們完成任何一件事,都應該我帮你,你帮我,大家合力起來才能完成:現在,我再謝謝各位…謝謝各位的禮物…」熱烈的掌聲停下來,大家要小喇叭對大家講幾句話,這個提議很使小喇叭爲難,可是又躲不開,大嫂把他拉上台去,講兩句又走下來了。
「我們一定要新郎官講話」全體這樣要求。
大嫂替他對大家大聲說:
「他說眞的不會講話。他說他謝謝大家!」
「不成!不成!」
「不會講話,唱個歌也行!」
于是大嫂又代他傳話:
「他說他也不會唱歌!」
「會什麽來什麽!」全體這樣要求着。
最後他只好表演吹喇叭。小喇叭拿起喇叭來,依然是有點害羞地向大家說:
「我吹阿翠教我的一個歌,我吹得不好!」
他吹起「團結就是力量」的調子來。
在樂聲中,阿英拖着阿翠的手去拉着小喇叭的手,拉得緊緊的。
婚禮在使人振奮的樂聲和人們的歡笑聲中結束。這一對曾經佳期一誤再誤的情侣,終于在夥伴們的友愛合力帮助之下,完成了一件人生的幸福大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