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忘今宵・電影小說・
這個故事裏的人物,有着各式各樣的典型:
有的在謹慎地做人;
有的在瘋狂地吃人;
有的從繁華中醒回;
有的在繁華中墮落;
有的爲了别人的苦痛,出賣自己;
有的爲了自己的享樂,出賣别人。
X X X
故事的開頭,是描寫一個窮教員的家庭。這個教員姓章,名維全,思想並不太舊,却有讀書人的道德觀。雖然,學校方面的待遇,那麽菲薄,使他的景况一年遠遜一年;然而絶無怨言,因爲他把自己的責任看得十分認真,他要教育下一代,拯救下一代。
但,他的太太俞如英,就和他的看法,大異其趣了。
俞如英的臉蛋很美。正因爲美,貧窮便成了她的最大敵人。她的內心,自然充滿了怨恨,也充滿了矛盾;可是沒有辦法,章維全待她是這樣的好,何况她的膝下還有一個很聰明的女兒圓兒。圓兒的臉龐又像母親,也長得很美。
到了某一年。
這年,圓兒已經八歲了。
八歲的圓兒,尙未開始接受學校教育,整天在家,依着如英。因此,如英除開煑飯、燒菜、料理家務之外,還幫着圓兒搭積木,拾洋娃娃,自早晨到黄昏,簡直忙個不休。如果單從生活的外表看,如英的處境不算寂寞了,然而事實上,她的心頭依舊緊扣着無數寂寞的死結,無法解開。幸而如英是個愛好歌唱的人,沒有事的時候,或者一邊工作的時候,老是哼着她所嗜愛的歌曲;這在她,也許欲藉所哼歌曲的音調中,發洩一些苦悶吧?
有一天黄昏,事情終於發生了。
那天,爲了燒焦了一鍋肉,而又缺乏繼續買菜的錢,不得不把藏着的兩罐罐頭食物,拿出來代替菜蔬。可是,開罐頭的小刀,不知給圓兒扔到甚麽地方去了;唯有奔到對門人家去借。
那便是:林曼娟的家。
林曼娟是一個對於風塵感到厭倦了的交際花。她的交際路綫漸漸狹了,當時的生活來源,完全依賴蔡大福來維持,換句話說,就是做了被蔡大福一人包辦了的玩物。這個蔡大福,癡肥如豬,俗不可耐;然而是惡社會中的幫兇人物,他的唯一幫兇對象是「桃花宮」夜總會的老板,亦卽所謂「社會名流」的陸介明。
如英在林曼娟家裏出現的時候,蔡大福恰巧在家,陸介明恰巧也在那邊。這天,陸介明是特地來邀請林曼娟到他所主持的「桃花宮」去表演肉感艷舞的;於是,如英認識了陸介明,而且還在陸介明和蔡大福合作慫慂之下,一同到「桃花宮」晚餐。
陸介明爲何這樣熱情呢?
原因是:如英太美了。陸介明則被她的美麗所迷惑。
「桃花宮」夜總會裏的音樂是刺激的,燈光是恍惚的,氣氛是緊張的,然而它的情調,却使人陶醉。
如英陪着曼娟蔡大福陸介明三個,共坐一桌。
桌上有酒。陸介明舉起杯子,要與如英乾杯。
蔡大福預料如英必定拒絶似的,立刻先對如英說:「陸先生跟俞小姐初次會面,而且是歷史性的會面。陸先生特别高興,鄙人蔡大福恭達其盛,也特别高興,來,來,來!」
「我不會喝。」如英這麽回答。
陸介明便裝出一種温存而又體貼的樣子:「喝一口,意思意思。」
如英只得端起杯子喝了。
放下杯子,蔡大福拉着曼娟走下舞池,桌上因此只剩了如英和陸介明兩個。
陸介明便利用這一機會,儘量對如英表示了殷勤。而如英呢,她不知道陸介明這種殷勤,完全出於僞裝;於是,她的靈魂開始有了墮落的企圖。
那晚,深宵回去,先到曼娟家裏坐了一會,如英回味着夜總會中的情景,還有點如醉如癡,喃喃地自語:「那樣好的音樂,那樣好的燈光,那樣好的舞,——曼娟你跳的真好。」
曼娟的回答是:「沒辦法呀。人家愛跳舞,我就陪人家跳舞;人家愛什麽,我就給他們什麽。」
「你在夜總會,風頭真健。」
「你以爲我快活嗎?」
「是你福氣。」
「可是,」曼娟搖榣頭,嘆息似的:「我羨慕你。」
「我?」如英一肚子委屈地說:「不瞞你說,像桃花宮這種地方,七八年沒有到過了。」
「你覺得那是好地方嗎?」
「很好玩兒的。」
「偶爾去一次,也許很好玩。不過,你這樣晚不回家,章先生要怪我了吧?」
「他也管不了我。」
單憑這句話,可以想見她的靈魂已經墮落;而她的理智,也在夜總會的環境中,深深的染上了毒素。
回到家裏,看見維全還沒有睡,還坐在燈下,還等着她。不過,章維全的態度,十分冷淡;他顯然不滿意她玩到這麽深夜才回家,而最大的原因,還是反對她與曼娟混在一起。
假如她能瞭解做丈夫的心理,她應該接受丈夫的冷淡,再對冷淡忍耐。
誰知她的靈魂已經墮落,她忍耐不了。因此,反而對丈夫發了牢騒:
「你就是用一個老媽子,也不能不讓她請假出去玩一次。——我還沒有老,可是,我過的是這樣的日子,住的是這樣的家,菜沒有了,再去買,就沒有錢了。今天不知明天,永遠沒有舒服的日子。偶然出去玩一次,回來還得看你這樣的臉色。」
牢騷引起維全的憤怒,也就乾脆回答她了:
「是我錯,是我錯。你嫁錯人,我太窮了。你要吃好的,穿好的,玩好的,可是我沒有。所以你就去結交那種狗男女,跟那種交際花去交朋友,跟她去胡鬧。那個姓林的女人,是什麽東西?今天這個男人,明天那個男人,你喜歡那樣的生活,我就不許。」
齟齬發生了。言語愈碰愈僵,雙方甚至都講出了極端的話。
維全說:「你不滿意我,隨你便好了。」
如英說:「你不配管我。」
「我不配?好,你去好了。你去跟不要臉的女人混在一起,也别再回來!」
「不回來,就不回來!」
維全便催着她走。
她真的忍心離開這個家了。雖然未走之前,從夢中驚醒回來的圓兒,抱住她的腿哭,同樣挽留不住她的一顆心,她連圓兒也扔下了。
離開家的如英,唯一可去的地方,就是曼娟那邊,她向曼娟流着眼淚哭訴,曼娟則用種種方法,勸她不可對丈夫認真,自然也勸她回去。
如英十分固執,那肯接受曼娟的話?
曼娟因此對她說了真心話:「如英,你們有家的人,不知道沒有家的苦。」
「這個樣子的家,我受夠了。」
「如英,你别以爲窮就是苦。你看我,住的比你好,過的比你好,整天對人笑,我心裏却是真苦呢。」
曼娟無論怎麽說,也不起作用。
如英彷彿下了决心,趁此機會與維全分手。
這夜,曼娟只得讓如英住下。第二天午後,曼娟便以和事老自居,跑去找章維全,企圖替這對夫妻,試行和解。她不知道維全是絶對厭惡她的,結果反而增加維全的反感。
因此,她雖然替如英講盡了好話,維全始終置之不理。到後來,維全甚至挾了書本,自顧自的走了。曼娟連忙趕上去央求,但,維全的回答是:
「如英不想回來,就隨她好了。」
曼娟依舊攔住他,不放他走。她希望維全到她家去,親自把如英接回家來;一直僵持到圓兒也來纏住維全,這才使維全的心腸,軟化下來。
那知事情太不凑巧,一方面也是證實了如英對於墮落,已經無法挽救。原因是:當曼娟陪着維全去找如英時,如英已跟陸介明到「桃花宮」去了。這是誰也料不到的,曼娟剛離家,陸介明剛趕到;而陸介明一到就將如英哄走,不,或者也可說是如英自願跟着陸介明走的。
這兩個人,確實是到「桃花宮」去。
「桃花宮」經理室的後邊,有一間密室,是陸介明特地佈置着的引誘女人墮落的陷阱。結果,如英就在當天的下午,也在陷阱中墮落了。當時的情形是:男的用金錢換到了女人的肉體,女人用肉體換到了虚榮。
如英從此忘記了羞恥,忘記了維全,也忘記了圓兒。一切手續,都是陸介明差遣他的職員小汪一手包辦的。小汪預先擬定兩份協議的離婚契約,去找維全,要求維全簽字。維全本知道如英的心,已無挽回的希望,並未拒絶小汪的要求。
那份協議書的內容,寫着:
章維全 俞如英茲因意見不合,難以偕老,協議離婚。自簽字立約日起,解除夫婦關係;嗣後男婚女嫁,各不相關。此據。
協議離婚人 章維全 俞如英
見證人(公平律師事務所)
失去了妻子的維全,自然是痛苦的。但,失掉了母親的圓兒呢?她需要如英,然而維全告訴她:
「媽死了。她永遠不回來了。」
這個離婚的消息,傳到對門曼娟的耳朵裏,她有無限的感慨。她知道這是陸介明作的孽,存心拆散别人的夫埽。她對維全,有着難以形容的同情,因此便到維全家中,替他照顧圓兒。那種熱忱,完全出於至誠;她在圓兒面前代替了如英的職務,同時更用種種方法企圖消滅維全的苦痛。
可是,維全並不感激她。相反地,只有覺得討厭。
而曼娟呢,則因白天常在維全家中照顧圓兒,很少留在自己家裏,因此,引起蔡大福的不滿,發生口角。蔡大福一怒之下,斷了津貼,也跟曼娟分開了。
誰知這麽一來,反而促成曼娟專心一意對待維全和圓兒。日子久了,維全對於曼娟的看法,漸漸改變;先是感激曼娟的爲人,進而發生感情,又進而產生愛情,終於獲得雙方的瞭解,正式同居,結爲夫婦。
這在曼娟,是開始了新的一頁。
維全圓兒父女倆,也是一樣。
他們於是另外租了新屋,共同生活着,而把各人的舊居放棄了。他們的精神是愉快的,生活雖然艱苦,情緒却是愉快的。
然而,如英的情形恰巧相反:物質的享受雖然好,精神方面却很痛苦。她在陸介明的漸漸冷淡下過着難堪的日子,陸介明不再熱愛着她,他已有了新上手的女人,他是一個玩弄女性的魔鬼。
這一過程,延長到十年之後,仍未改變。
十年之後,圓兒是個十八歲的少女了。她的臉蛋和身段都很美,而且酷肖如英。尤其巧合的一點是:如英歡喜歌唱,她也歡喜歌唱。
有一天,維全曼娟陪着圓兒到海灘去游泳,無意中,圓兒邂逅了幼年的女同學黎兆芬。黎兆芬的容貌,亦算秀麗的一個,讀完小學就未升學,雙方不見,已數年了。黎兆芬自稱改名叫做黎晶,住在麗都公寓三十三號;她邀圓兒遇着空暇,可到公寓去玩。
那天,黎晶身旁有兩個青年,寸步不離的陪着她。他們的代步工具是汽車,生活情形,好像很不錯。但,黎晶究竟幹些什麽,未曾對圓兒說過。
然而,在圓兒的腦海中,已經深刻留下了黎晶的影子。
當天黄昏回家,曼娟忽然病倒了。維全把醫生請來,診視結果,判定是一種醖釀已久,有待開刀動手術的毛病。醫生表示鄭重起見,希望維全能將曼娟送進醫院。
送醫院,當然容易。問題乃是「錢呢?」
爲了要替母親治病,圓兒主張臨時輟學,而將繳到學校去的一筆學費,應付醫院的用度。圓兒的用意固然好,維全却表示反對;他不主張女兒中止求學,雖然曼娟的病勢很重,急需送進醫院。
事情僵持了兩天,圓兒私下决定了,一方面準備輟學,一方面另謀工作。想起工作,想到黎晶;於是就去找黎晶,她盼望能在黎晶那邊找到工作的機會。
她把處境完全告訴黎晶。她的目的,只想能夠找到一個家庭教師的位置。可是,黎晶瞧不起這差事,她對圓兒說:「家庭教師能有幾多錢呢?這種事,太苦了。」
「你呢?」
「我晚上在夜總會唱歌。」黎晶宣佈自己的職業了:「酬勞當然有限,不過有很多的人捧埸。捧場的客人多了,——我要什麽,就有什麽了。」
圓兒有些驚異,她覺得今日的黎晶,已不像過去的黎兆芬。
黎晶却問她:「你也去唱,好不好?」圓兒沒有表示。黎晶又往下說:「我唱的是桃花宮,他們正在找人。——你一定會紅的。你唱的比我好,那天在海灘,我已聽你唱過。並且你又長得美。」
圓兒正在考慮。
黎晶則鼓勵着她:「他們想捧幾個新的女歌手出來,到處在請,還沒請到。我一定幫你忙,他們一定歡迎你。」
圓兒還是需要考慮的。
可是,這天晚上,曼娟的病勢更轉壞了。醫生認爲只有送進醫院動手術,方有轉機的希望。這才使圓兒放棄考慮,第二天再去找黎晶,懇求黎晶替她進行;同時,附帶要求黎晶,希望能夠先借一筆錢給她。
事情的進行,尙稱順利。這天的黄昏,「桃花宮」的職員小汪,親到麗都公寓和圓兒見面。他是帶了支票來的,他請圓兒明晚就到夜總會去,開始歌唱。
爲了錢,圓兒開始走着一條冒險的路。
她是瞞住維全和曼娟的。她說黎晶替她找到一個家庭教師的差事,錢是預借的。維全當然相信了女兒的話;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女兒已經改名黎蓉,做「桃花宮」的女歌手了。
圓兒進場之後,「桃花宮」夜總會的門口,貼着「新進歌星黎蓉,今晚登台」的廣告。至於場內的樂台前,而且又裝着「黎蓉」二字的霓虹燈管。
第一曲,她唱的是「紅燈綠酒夜」。
台下,賓客滿座,舞侶婆娑;陸介明和如英還有蔡大福,小汪等人,却坐在一桌,都在靜聽圓兒的歌唱。
如英瞧着圓兒出神了。
陸介明也瞧住圓兒出神了。
有人却在竊竊私議,認爲這個新來的女歌手黎蓉的容貌,很像如英。
圓兒一曲唱完,從哄堂的鼓掌聲中走下台來。這邊的陸介明,連忙趕過去,與圓兒招呼。他在圓兒面前,從稱讚她的歌聲,進而稱讚她的美麗。圓兒年輕無邪,那兒懂得陸介明的用心?她只知道陸介明是夜總會的老板,她對老板的讚美,感到受寵若驚。結果呢,她在繼續行歌幾闋之後,便給陸介明帶進設在經理室後背的那間密室了。
這間密室,是如英曾經墮落的地方。如英就是圓兒親生母親,這是圓兒萬萬意料不到的。
在密室裏,陸介明捧出幾盒衣料,放在圓兒面前。此外還有一串項鍊:項鍊在盒子裏的,但,盒子的蓋開着,讓項鍊閃鑠着燦爛的光。
當然,陸介明是把這些東西作爲釣引圓兒的誘餌的。可是,圓兒却不懂得這個。
陸介明猙獰地笑了:「真是小孩子,拿去吧。過些時候你就會懂的,因爲我喜歡你。」
圓兒開始有點兒驚愕了:「可是,我才來了一天。」
「一回生,兩回熟,你旣然跟我簽了合同,在我桃花宮唱,我還有不捧你的?」
接着,陸介明又打算利用酒來灌醉圓兒。在密室內,他老是使用這些手段,誘使女人投降的:在圓兒之前,不知有多少女子在這間密室跌倒下去,而圓兒的親生母親如英,也是其中的一個。
但,只有圓兒才不肯被他誘惑。因爲她到夜總會做歌手的動機是爲了幫助家庭解决生活,並非醉心於虚榮。
然而,陸介明送她的東西,她終於接受下來。這個是爲了陸介明說過兩句:「送你東西怎末能不拿?不能這樣不懂規矩?」
這些東西,圓兒在當天的深夜,就將牠轉送給黎晶了
在黎晶的家裏,圓兒談起陸介明在密室裏的一幕。黎晶笑了;對她說:
「他看上你了。」
「那怎末辦?」
「你就不會鬧窮了。」黎晶打開禮物,取出項鍊;吹一聲口哨,驚嘆地說:「你出來做事情,是爲了錢。有了陸介明,就不用愁了。你看,這串項鍊可值錢哩。」
圓兒笑了笑,依舊把東西送給黎晶。她很感謝黎晶給她的幫助,她應該對黎晶表示自己的心意。何况改名黎蓉,也是佔了黎晶的光:黎晶在夜總會裏,原是走紅的女歌手之一,她就冒充做了這個走紅女歌手的妹妹。
再說沒有黎晶,錢就發生問題,曼娟也進不了醫院。
醫院可以澈底治療曼娟病症,也可以幫助曼娟抓回失去的健康。
過了幾天,曼娟的身體,恢復健康了。她想出院,她認爲在醫院多住一天,就得多化二三十元;這個負担太重,圓兒賺錢又不容易。可是要出院,也很困難;積欠的兩三百元,必須一次結清。
圓兒便負起設法籌措這筆錢的責任,她又謊騙了維全:「不要緊的,就可以想到辦法。我在那個公舘教書,我的學生很喜歡我,相信他們的父母一定可以幫我一點忙。爸爸,你學校裏窮得很,你去向校長商量,恐怕也是空談。你放心罷,歸我設法好了。」
她說完話,正想離家時,維全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把她喊住。原來這天早晨,維全在桌上發現幾份內容很有問題的歌譜,一張是「甜言蜜語」,一張是「甜蜜的吻」,一張是「傳情的眼睛」;再看下去,張張都是黄色歌曲,他認爲這種歌曲沒有保留的必要,明知是圓兒的東西,也一齊撕毁,丟進了紙簍。
這時,維全突然想起這些歌曲,問圓兒:「我剛才看見幾張歌譜,是不是你帶回來的?那些都是黄色歌曲,你怎麽也學唱這種下流東西?」
圓兒不禁一怔。她推說歌曲是同學的,只是借來隨便看看,並不學唱。
維全又相信了女兒的話。不過,站在教育的立場,他不能不向圓兒解釋:「你喜歡音樂是好的。可是,别唱這種歌,我已把那幾張歌譜丢掉了。」
然而,黄色歌曲却是夜總會的靈魂,他們需要圓兒唱的也就是這一類的歌曲。圓兒如果不唱這些歌曲,怎能走紅?因此,唱,唱,唱,唱得陶醉了夜總會中的男男女女,也陶醉了陸介明。
陸介明特地在夜總會的入門處,用鏡框貼着圓兒的照片,再在照片上書着:
——一鳴驚人
——新進歌星黎蓉
——長駐本宮獻唱
這情形,第一個引起注意的人,就是如英。
如英本來很少到夜總會來的。連夜特别走得勤的原因,就爲了這個新來的女歌手黎蓉,她時常暗忖,她覺得黎蓉的容貌輪廓,太像自己了。
於是,她在黎蓉的身上產生了許多幻想,她更希望能在黎蓉的身上找到一個奇蹟。
圓兒却依然蒙在鼓裏。她只知道如英是老板的太太,也就是夜總會的女主人。她自己成天爲錢憂愁,爲錢煩惱,很少注意别人的事。尤其是這晚,因爲已經允許了父親要拿幾百塊錢回家,心中格外憂愁。這是曼娟離開醫院必須付清的款子,否則曼娟不能出院,以後的負担還得加重。
黎晶看見她鬱鬱不樂,問她:
「你有什麽心事呀?」
她強作笑容,回答說,「喔,沒有什麽。」
接着她問黎晶,有香烟沒有?黎晶打開手袋,取烟給她:「你怎末啦?也抽起烟來了?」
圓兒說是:「學學。」
這一切,坐在台下的如英,都瞧見了的。她好像覺得黎蓉有什麽心事,雖然她不知道黎蓉爲何煩惱,甚至抽起烟捲來了?
圓兒在樂台上坐一會,又走下來,繞過舞池,推開那邊的一道門,旋卽被門擋住了。
那邊的一道門,不是直通經理室嗎?
是的,圓兒此去是到經理室。她去要找尋陸介明,她打算向陸介明借一筆錢,數目就是三百。她向陸介明吞吞吐吐的講完母親出院所需要的支出,以及此來的目的後;陸介明馬上答應下來,掏出三百元交給她:
「三百?好。扣不扣將來再說,沒關係的。這裏是三百,拿去好了。」
圓兒感激萬分,忙不迭的稱謝着,拿了錢,轉身想走。陸介明立刻喊住地,笑嘻嘻的說:
「别這樣急着走啊。你吃過飯了沒有?」
「吃過了。」
「那末也多坐一會兒。你到這裏來,半個月了吧?還沒跟我說滿十句話。」陸介明一邊說,一邊抓住圓兒的手:「你知道我挺歡喜你?一直想約你玩玩。這裏不方便,我帶你出去。我們到海邊飯店去,那邊很清淨的。」
「不,我還要唱歌呢。」
「不唱也沒關係。」
「今天我沒空,過一天好不好?」
「你第一天來,我就約你的。天天是過一天,嘻嘻……」
「明天好不好?今天我唱完了歌,就要回去,是真的有事。——陸先生,你要我陪你玩,明天好嗎?」
陸介明並不固執。明天,就明天了。
但,他約定她明天先到經理室,吃了晚飯,然後出發。圓兒已經有言在先,只得答應下來。
明日,是曼娟出院的日子。圓兒隔日借來的三百元,果然將醫院方面未了的積欠,一次償付了。這在圓兒的心理間,多麽感到愉快。而維全曼娟,也同樣非常興奮。
舉家都在歡樂中。
圓兒因此竟將陸介明之約,忘記得乾乾淨淨。
所以,等她趕到夜總會,已比平常日子,遲了許多時候。她剛走到樂台邊,小汪奉了陸介明之命趕來叫她,恰巧如英也已趕到她的跟前。
如英第一次和圓兒招呼了。她問圓兒:
「黎小姐,現在有空嗎?」
圓兒點點頭:「有空的。」
「我們到外邊去談談好嗎?」
圓兒不敢得罪陸介明的太太,自然答應下來。這可急壞了旁邊站着的小汪了。小汪知道陸介明正在經理室,等着黎蓉去喝酒,去吃飯。陸介明而且又將酒後的一切節目,亦安排好了。那些節目,就是要圓兒就範,要圓兒墮落,要圓兒做了密室中的犧牲者。但,如英是陸介明的太太,陸太太陪着黎蓉出去談一會兒,那敢反對?又那敢阻止?
這樣,如英便順利地帶着圓兒,走向外邊花園的一角,坐下來細語。
如英先說:「人家都說你很像我,我一直很想認識你。你知道我是誰嗎?」
圓兒很天真的說:「你是陸經理的太太。」
如英點點頭,苦笑着:「你還在學校唸書,是不是?你家裏有些什麽人?」
她說到這裏,發現圓兒的神色,有些詫異,便說:「我不過隨便問問,因爲我很想知道一點你的事,我又歡喜聽你的歌。」
「謝謝你。」
「你今年幾歲啦?我問問不要緊吧?」
「十七。」
「你爲什麽到這兒當女歌手的?」
圓兒扯了謊,說是爲了興趣。
如英又問她:「你家裏不反對?你家裏也有人常常來聽你的歌嗎?」
圓兒點點頭。
如英又提出問題來:「你真的姓不姓黎?」
圓兒開始着慌了:「我?」
「你不姓章?立早章?」
「我……是的……你知道我?」
如英微微點着腦袋。但,涙珠已經盈眶了。
圓兒沒瞧見如英的表情,依舊低着頭說:「不過,我是瞞着家裏到這兒來的。我爸爸不許我走進這種地方。」
「你爸爸是不是叫章維全?」
圓兒當然承認下來。不過,她感到奇怪;她不明白陸太太對於她的事,何以知道得這般詳細?想問問如英,不料如英却結束了談話,請圓兒先回舞池,說是唱歌的時間快到了。
圓兒回進舞池,小汪才來告訴地,叫她卽刻到經理室去。這方才使她憶起昨天晚上之約,連忙奔向經理室。這時,陸介明仍候在那間密室裏;他見圓兒闖進來,頓時攔住了門,笑嘻嘻的:
「進了這個門,今晚可不讓你逃跑了。喂,你爲什麽這樣怕我?」
圓兒不防陸介明會有這一手,只得在桌子邊坐下。陸介明便過去摟住她,快意地說:「哈哈,我真歡喜你。你長的真美,我不會對你不好的,你放心。並且你要什麽,我給什麽。哈哈,乖乖的。」
圓兒便給陸介明這麽死纏住了。
於是、酒、酒、酒。
陸介明企圖把圓兒灌醉了之後,然後再做吃人的工作。這情形,正如十年前對付如英一樣;如英也是被陸介明用酒灌醉了才失去理智,才鑄成大錯的。
圓兒果然醉了。
正在這千鈞一髮的當兒,圓兒的父親維全趕到了。這天晚上,維全上街替曼娟買蘋菓,發現包蘋菓的報紙上,有着圓兒的照片;但已改名黎蓉,做了「桃花宮」夜總會的女歌手。看到報紙,再又回想起日前被他撕毁了的那些黄色歌譜,方才明白圓兒所謂担任家庭教師是假的。
他的良心上非常慚愧。他應該把圓兒立刻找回來。他知道「桃花宮」就是女人墮落的迷宮,而「桃花宮」的老板陸介明,便是那座迷宮中的吃人魔王。
他趕到經理室,小汪和一羣人也跟了上來。小汪帶了人上來,本想攔住他的,但是不行;他已衝向經理室,而且發現圓兒爛醉如泥的,躺在密室的床上。
這時,陸介明走出了密室,維全罵了一聲「你這個畜生」,便向陸介明猛撲過去。可是陸介明有的是小汪這羣走狗,已將維全的手拉住,不使他彈動。
陸介明有這許多走狗助陣,乃從容不白的轉向寫字桌背後,打開抽屜,取出手槍。他一邊用槍口對着維全,一邊按着桌邊電鈴。接著命令小汪:
「拉他出去。這是個瘋子。」
維全不怕手槍,破口大罵:「我要把女兒帶回去。你,你以爲我不認得你?陸介明,你這魔鬼,你這個人面獸心的東西。我不怕你,我現在要跟你拼命。」
因此,經理室中展開了一個打鬥場面。這場面上的主角,一個是小汪,一個就是維全。
然而,失敗的還是維全。他給這一羣走狗擒住了。
這時候,圓兒已從醉睡中驚醒回來,而如英也已趕到經理室的窗外。
陸介明有了這許多走狗,心裏安定下來了。他將手槍放在寫字桌上,回過頭去,面有得色的吩咐小注他們:
「拉他出去,好好教訓他一頓。」
圓兒要攔攔不住,正在萬分危急時候,窗外的如英,業已破窗而入,搶到放在桌上的那枝手槍。
武器旣然到如英的手,她就以槍口對着陸介明罵着:
「陸介明,你到底是人,還是禽獸?當年你逼我嫁給你,是我糊塗,是我迷了眼,就忍着,忍了十年。這十年裏,我親眼看得明白了,親身受得也夠了。你掛着生意人的招牌,表面上是開夜總會;可是,開賭台,玩女人,吃人家的血,害了多少人家。」
如英一邊說着,一邊持槍逼近陸介明。
在這情形之下,維全和圓兒,還有小汪這一羣走狗,都怔怔的呆住了。
但是,如英依舊往下罵:
「我今天也要跟你拼了。你害了我,又害了别人。就在這間密室裏,你作了多少孽?——哼,你以爲我是可憐蟲,一輩子不開口,不說話。今天也要跟你談一談。——陸介明,我跟你一世寃仇,今天得清一清了。」
陸介明以爲如英可欺,還叱喝着:
「如英,你瘋了?」
如英回答他:「你動一動,我就開槍!」
陸介明一楞,忽然靈機一動,將站在身旁的圓兒,向前一推。然後隨手拉起那隻桌燈,向如英抛去。
燈落到地上,碎了。
光也滅了。
黑暗中,於是冒起兩嚮槍聲。
陸介明在槍聲中倒了下去。
槍聲傳到下面,頓使舞池中的秩序大亂。在雜亂的人聲中:——
——槍聲!
——樓上槍聲!
——打死人了!
——什麽事?
同時,警笛也狂吹着。
警笛是陸介明死的信號。這個吃人的魔王,靜靜地躺在經理室的地板上,胸口受創的地方,鮮血汨汨地流出來;很紅,也很慘。
這晚,維全,曼娟,如英,圓兒都站在一旁。曼娟是剛纔趕到的,她指指如英,告訴圓兒:
「她沒有死。圓兒,過去吧。」
圓兒遲疑不决,警察到場了。她有點怕,向如英撲去,如英便伸手將她抱住。
久别了的母女,十年後是在這樣緊張的氣氛中重逢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