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舞孃・電影故事・
同慶戲院的門口,人山人海,今晚上演的是麒麟改良京劇團的全部「新王寶釧」,滿座牌子已經掛出了。
鼓樂聲中,台上正在演着跳加官,突梯可喜,當跳者拿了「祝君快樂」和「祝君健康」二摺錦旗向觀衆祝頌時,台下鼓掌聲及叫好聲四起。
關小珠帶着弟弟小龍,擠進了人羣,來到戲院後台的班房裏,看她的師傅孫瑤麟,孫自從淪陷以來,就沒有登過台,他把鬍子留得長長的,這在青衣角兒,顯然是表示不願意唱戲的决心,可是今晚,和平了,他在改良京劇團裏,帶着愉悅的心情重新露面了。
「師父,我來跟你道喜!」小珠親熱地叫着師父,說不出心裏的高興。
「好,和平了,小珠,你也可以登台了,明兒我跟你爺爺去說,不要再去舞場賣糖果了。」孫瑤麟教小珠唱戲已有八年了,對待小珠好像自己的女兒一般。
理髮師給他剃下這值得紀念的長鬍子。
「孫老板,你真了不起,已經三年多不上台啦!」
「是呀,餓死事小,失節事大,」他得意地微笑,鬍子剃光了,對鏡梳粧打扮,一會兒,變成一位儀態萬千的青衣角色王寶釧。
小珠和小龍告辭回去,她懷着滿腔的熱望,她想有一天,她也要跟師父登台了。
滿堂彩聲中,新王寶釧演唱完畢,孫瑤麟、劉福海、哈德龍、都紛紛回到後台來,台下賣了滿座,觀衆這麽熱烈,他們的劇團是成功了,當然,這個成功是靠着大家合作得好,一方面也可以說劇本改得好。
伶工們在後台談笑得非常高興,他們更希望小珠和她爺爺也能一起來參加,她爺爺就是往年曾負盛名,紅極一時的演唱鬚生關大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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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孫瑤麟興冲冲地來到小珠家裏,想把他們劇團裏歡迎他參加的意思告訢關大鵬,唱了戲,小珠不用再去舞場賣糖果了,生活可以安定一點,總算在淪陷時期輟演熬苦也熬出了頭,誰知剛到門口,只見哈德龍和另一個人從裏面出來,神色沮喪。
「咿!德龍,你怎麽會來的?」
哈德龍只是搖頭不響,原來他是帶這位陳先生來報噩耗的,關大鵬的兒子少鵬,在淪陷時期跑到後方,勝利後回來看他的爸爸和别了多年的孩子,誰知竟在歸途上慘死了。
少鵬的死對關大鵬確是個重大的打擊,少鵬本來和陳先生同路回來,那裏知道走到柳州,當地有一個惡覇要他唱堂會,他呀,脾氣也真硬,偏不肯,當天晚上就被十幾個流氓毒毒地打了一頓,因爲傷勢太重,第三天就斷了氣,臨死的時候,還想念着他的女兒小珠,並托陳先生帶來一幅紅綢給她做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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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家的屋子裏,死一般的沉寂,只見那些戲用用刀槍馬鞭等都已折斷,狼藉滿地,關大鵬沉痛地靠桌站着,另一邊,小珠痛哭得滿臉淚痕,小龍呆呆的依着姊姊,一切的温暖,期待,希望,都在這一刹那給毁滅了,留下的是無情的孤單和氣憤,這年老的爺爺和兩個年幼的孤兒以後將如何度他們悽愴的日子!
孫瑤麟進了屋子,哀痛的空氣使他一時找不出話來安慰他們。
「小珠,快别傷心了,爺爺要更難過的!」
小珠看見師父,又傷心起來,俯首啜泣着。
「瑤麟,我……害死了……我這可憐的孩子……」,關大鵬悲不成聲,他悔,悔當初不該把這唱戲的老本行傳給兒子,更不該讓孫女兒也去學唱戲,現在,他明白了,這唱戲飯簡直不是人吃的!
孫瑤麟靜默了一陣,輕聲地勸慰大鵬,「這不是唱戲害死了他,是惡勢力害死了他,惡勢力到處都有,祇要我們自己做得好,站得穩,唱戲不唱戲是一樣的,像現在我們的劇團就不同了,大家同甘共苦,不計排名,不争包銀,只要把戲搞得好,有觀衆,不必再像從前那樣和地痞流氓打交道,這樣就不怕給人欺侮啦……」
可是關大鵬被兒子突然的死訊悲慟得像發了瘋似的,他賭咒不再吃這一行飯了,也决不讓小珠去唱戲,整日裏他借酒澆愁,說不出晚年的悽愴,小珠依舊每天在舞場賣糖果,微薄的收入,那裏維持得了一家三口的生活,小龍祇好輟學了,一天到晚閒在街頭遊玩。
這一天,小龍在曠場上和孩子們踢球,一不小心,把球踢在過路的一個青年頭上,這個青年名叫陶樂勤,就住在他們隔壁的天台上,陶吃了一驚,把球拾起,藏在背後,和小龍開玩笑,小龍以爲陶把他的球搶去了,上前索球,急得什麽似的,正好小珠來找他回去吃飯,小龍連忙告訴小珠,小珠見陶是鄰居,似曾相識,但未嘗交談,急向陶道歉。
「噢!真對不起,我弟弟不懂事。」
陶樂勤見小珠這樣客氣,覺得很難爲情,連忙把皮球拋給小龍,小龍一手接住。
「你的本領不錯!」他摸着小龍的頭說。
他們同路回家,到了家門口,互道「再會」,陶並約小龍改天陪他踢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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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樂勤住在小龍鄰屋天台上搭蓋的小板屋裏,他本來在學校是讀音樂的,祇因爲香港戰事爆發,爸爸在南洋斷了訊息,現在雖然和平了,却還沒有信來,他一個人爲了維持生活,到處奔跑謀職,總算找到了一家跳舞廳充當樂隊裏打鼓的職業。
有一天早上,小龍跑到天台上去找他家的小貓,忽然聽到了一陣音樂聲,他望過去,看見對屋的天台上,陶樂勤正背着身子,使勁地在敲擊,他家的小貓就在旁邊坐着,小龍看得有趣,奔下樓梯,想從鄰屋樓梯上去到陶居看一個清楚,恰巧遇着小珠買菜回來。
「姊姊,你來,我陪你去隔壁天台看樣東西!」說完拉着小珠就跑。
小珠小龍躡手躡足地走近陶居的窗口張望,陶樂勤還在敲撃,他敲的是餅乾箱、鋼中鍋、玩具鼓、面盆等等什物。他敲到一個段落,又吹起笛來,吹出動聽的爵士音樂,小龍不禁拍手大樂,陶樂勤回頭看見他們,小珠有點兒窘,輕輕地放下小菜籃,含羞地說。
「呀,你是音樂師!」
他們談了一會,陶樂勤告訴小珠今天是他第一天上班呢,就得去舞廳了,他還不知道他去樂隊裏打鼓的舞廳正是小珠賣糖果的同一舞廳——高樂舞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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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樂舞廳裏,醉人的音樂已奏着最後一曲,陶樂勤穿着樂隊制服,欣奮地在撃着「蓬拆蓬拆」,另一邊,糖果部裏,小珠在結帳。
舞女沈麗娟今晚「吃湯團」,舞票一張也沒有賺到,她在罵曾經糟蹋過她的身體而今遺棄她的惡霸舞客朱中發。
「嘿,我高興帶誰出去就帶誰出去,她想怎麽樣?你們這兒的舞女要是這樣麻煩,我下次不來了!」朱中發擁着賽月娥去出,舞女大班小周緊隨左右諂媚。
「朱先生,别見怪,沈麗娟喝多了酒,不理她就算了。」小周滿臉笑容地陪不是,一路送至門口。
「賽月娥,你給朱先生消消氣吧丨」
小周轉身,立刻收了笑容,在舞池口,勵聲地斥責。
「沈麗娟,你這算什麽名堂?」
沈麗娟手拿小酒壺,涙痕滿面,歪歪倒倒地走到糖果部櫃檯前,她醉了。
「朱中發有了幾個臭錢,你就這樣怕他?他糟蹋了我,你知道嗎?………你們這些人都不會有好死的………」
「舞廳的規矩不許喝酒的,你還不知道?」小周搶了她的酒壺,可是當初偷偷賣酒給朱中發,幫着灌醉她的還不就是小周,沈麗娟滿腔的怨恨,撲向小周身上去,小周一避,她支撐不住,撞在小珠身上,把售物籃給打翻了,小周狠狠地拖了沈麗娟出去,留下滿地的糖果,經理聞聲而出。
糖果部的職員在斥罵小珠,他說不管是誰的不是,總之,東西是小珠管的,就得她賠,把打壞的糖果算一算,一共要賠二十一塊三毛錢,小珠焦急萬狀。
「我身上祗有四毛錢……」
小珠見舞場的張經理在旁,向他訴說糖果不是他打翻的,要他主持公道。
「你怎麽這樣嚕囌,這種事也跟我說!」經理掉頭就走。可是他又回過身來,看小珠俊俏的臉龐,苗條的身材,楚楚可憐的樣子,他獰笑一下,心裏在打壞主意。
這時候,舞場已散,陶樂勤收拾好東西,預備回去了,聽到門口人聲嘈雜,他擠進人堆裏,一看是小珠,他驁奇萬分地聽着,聽到糖果部職員說話盛勢凌人,蠻不講理,不覺大爲不平。
「你們怎麽不講理?不是她打翻的,爲什麽要她賠」?
「對不住,你管不着!」
職員迫着小珠,要她賠錢,扣住了她不放她走。
陶樂勤見僵持不下,只得沉住了氣,代小珠賠了二十一元三毛錢。
陶樂動出乎意料的爲小珠解了圍,小珠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可是除此以外又有什麽辦法呢。陶有點奇怪,白天還和小珠見面的,怎麽沒聽見小珠說在這個舞廳做賣糖果的事?
「做這種事有什麽好說的!」小珠解釋。
海邊的馬路上,慘綠的燈光下,陶樂勤和小珠漫步走着,他又奇怪他的爺爺爲什麽不讓她去登台唱戲,却肯讓她去賣糖果。爲了和陶樂勤已有進一步的感情,小珠就把她的爸爸怎樣爲了唱戲在柳州給人害死了,爺爺怎樣受了刺激賭咒不幹這一行,也不讓她登台的事都和陶細細訴說。
她太可憐了,陶樂勤同情地安慰着她,他們談着走着不覺已到了門口,關家和陶居可算得是鄰居,關家在樓下,樂勤住在關家對屋的天台上,要從對門一座樓梯上去。
「我等你進去了再走!」
「不,我要等你走了再進去!」
陶樂勤不忍拂她的意思,上梯去了。
小珠推門進去,看見爺爺醉了,斜在椅中在啍京戲,嗓音沙啞,師父孫瑤麟站在一邊,看見小珠回來,告訴她,他們的戲團正缺旦角,他想來叫小珠加入,也不枉費他教她八年的心血。
關大鵬和孫瑤麟已談了一回了,正爲關大鵬不答應小珠去參加孫的劇團,言語間鬧了蹩扭,現在孫又對小珠提登台唱戲的事,關想起兒子死的傷心往事,不禁暴跳起來。
「你别再提唱戲了好不好?」喉嚨帶點哽咽,他分明是醉了,傷心人是最容易醉的。
小珠知道爺爺心裏的難過,過去扶住他。
「爺爺,你别難過,我不去唱戲就是了。」說完了無可奈何地對師父望着,孫瑤麟見狀不勝同情惋惜,也不忍再說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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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珠和小龍睡在閣樓上,早晨,窗上照着陽光,小珠席地而臥,翻身起來,收拾被褥,小龍吵着要姊姊讓他進學校去,他聽見外邊小販在叫賣糖粥,又吵着要吃糖粥,小珠望着弟弟可憐的樣子,不禁黯然淚下。
「等會姊姊買菜回來帶大餅給你,糖粥貴,懂嗎?」
她從閣樓下來,剛走到半梯,又聽得收房租的在催租,爺爺在討情:
「三四天好不好?先生,賣我一個交情,下次一定付了!」
收租的去後,爺爺自言自語:「三個月的租金拿什麼去付呢?」他想來想去,衣箱裏所有的都是昔年的舊行頭,賣不了錢,好賣的早就賣光了。
「唉!想不到我關大鵬今天連日子都過不下去了。這是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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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珠看見爺爺痛苦的神情,心裏難過,她偷偷地去到舞廳,想向經理借一點錢,可是錢一個也沒有借到,經理却賞識了她,經理望着小珠走後,向舞女大班小周打聽。
「賣糖果的這個小珠,還不錯,她要是想做舞女,倒是一塊好材料,竄得出!」
小周說小珠這個人是頂聰明的,正當妙齡,確實是一塊好材料,就不知道她肯不肯做,因爲她家裏從前很不錯,是鼎鼎大名的京角關大鵬的孫女兒,不過現在旣然來借錢,想來是不會不肯的。
「那末就去跟她的爺爺談談公事,要是肯,就先借點錢給她,不過合同要簽得長久一點,不能一紅就跳槽。」
小周會意點頭。
晚上,小珠在舞場裏兜售糖果,舞場裏的色鬼們對她姿意調笑,她受盡玩弄,可是爲了生活,只好把氣惱往肚裏吞。
牆邊的座位上,被朱中發棄掉的舞女沈麗娟又在飲酒,愁眉緊鎖,面露憤恨,她寫了一張字條,要求小珠給她送去給坐在另一邊的朱中發。
「先生,沈麗娟給你的。」小珠繞過舞池,找到了朱中發。
字條上:「我天天作嘔,身體不適,求你給我作一個打算,我求你!娟。」
朱中發看完,搓成一團,放入烟灰缸裏,「討厭,還吵個沒完,什麽東西!」說畢,若無其事。
「你沒有回信?」小珠問。
「誰去理她!」
忽然,他發現小珠的美貌,嬉皮笑臉地,對小珠兜搭,小珠見他不懷好意,不去理他逕身走開了,小周在一邊望見,心裏有數,忙走上去討好地說:
「小珠就要下海了,要是你朱先生有意思的話,包在我身上!」
「好哬,她第一天登場,我來買一百個檯鐘好了!」
音樂台上,陶樂勤以目光覓小珠,小珠在一角也正望着台上,兩人的視線相接觸,陶做手勢約她散場後一塊回去,小珠含情點頭。
夜深人靜,小珠和陶樂勤默默地走着,小珠爲了那天借他的錢還沒有還他,爺爺酗酒,家裏已經吃盡當光了,房租付不出,心裏悶悶不樂,臨别時,他們約好第二天在天台上會面。
「小珠,明天我可不許你再有心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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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黄昏的天台,在一對小情人的眼裏,也是别有風味的,陶樂勤在吹笛,小珠默默的坐着,儘管她不肯承認,他却知道她今天依舊不快樂,他猜她的心事,可是都沒猜中。
「别猜了,也别問了,你還是吹笛子,我愛聽的!」小珠不願意讓他知道家裏窘困的情形。
「不,老是我一個人吹,不公平,我要你給我唱一段戲!」
陶樂勤會吹小放牛的曲子,小珠會唱,兩人一吹一唱,沉浸在音樂的意境裏,倒確實地把小珠的愁懷給排遣掉了,祗可惜歡樂的時間,消逝得太快,而現實又是不能逃避的,轉瞬間,已是上班的時候了。
「我們一塊兒去,再一塊兒回來!」
「嗯!打烊了我等你!」陶樂勸挽着小珠離開了天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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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周依着經理的囑付,帶了兩瓶洋酒到關家去。
「關老板,别客氣,我能陪你喝一杯,那簡直是我的光榮,來,來,來!」他開了一瓶帶來的洋酒給關大鵬斟了個滿杯。
關大鵬本來經不起酒的誘惑,更加上小周花言巧語的奉承,不到一會,已經喝得醉薰薰地搖搖幌幌晚的了,小周見關已有八分酒意,更加強他的法螺:
「老先生,你知道嗎?跳舞廳是最高貴的交際場所,跳舞是一種外國禮節,世界各國皇帝、總統、主席做壽都要跳舞,大使館開鷄尾酒會也要跳舞,結婚宴客都要跳舞,高尙得不得了,而且跳舞是一種藝術。外國電影明星跳得好的,藝術高,上台表演或拍戲,包銀大得嚇壞人哪!」
關大鵬將信將凝地望着小周,小周知道他的法螺已經奏效,從衣袋裏摸出三百元鈔票來,叫關大鵬先用着,又說小珠跟他像兄妹一樣的,做了舞小姐,有他在舞場保護着,是不會有吃虧的事的,一邊說,一邊就把鋼筆塞進關大鵬的指縫裏,在預備好的合同上讓關大鵬簽了字。
這時候,夜深舞散,小珠和陶樂勤漫步回來,二人分了手,陶先上梯,小珠走到家門口,正遇着小周出來,吃了一驚,小周告訴她說是爺爺已經簽了字,答應她去做舞小姐了,小珠想這怎麽試得的,剛才在半路上,她還看見賽月娥被朱中發挾進旅館的一幕,而且她在舞場賣糖果,對於舞女們遭受的痛苦,早就看得熟透了,她急急地推門進去,叫着爺爺,可是爺爺已經醉得沉沉入睡了,桌上放着洋酒和鈔票,小珠明白了,這是舞廳經理和小周做的圈套,爺爺是上了當了,她决定去和小周交涉取消合同。
第二天早上,小珠拿了酒和鈔票,匆匆出門,她决心不做舞女,她要把酒和鈔票去退還給小周。可是一走出門,就看見小龍哭喪着險訴說他因爲不是學生,被球場裏的學生驅逐出來,她想起了小龍失學荒嬉,而且受人奚落,心裏正一陣難過,忽然迎面收房租的人又來了。
「你爺爺在家嗯?你們欠了三個月房租啦,今天要是不交清,明天你們就得搬出去!」
「你别敲門,我給你錢!」
小珠痛苦地把手裏的錢數了一百八十元給收租的,拿了三張房票在發楞,她躊躇一番,家裏的經濟情况已到了絶境,要是不做舞女把鈔票還掉,三個月的欠租用什麽來付?小龍的學費又如何籌措?生活的現實,鐵一樣的冷酷,她横了心,决定往這變相的火坑跳!
她見到小周,沒有說一句要毁約的話,顫抖着手,在她爺爺簽的合同上加簽了自己的名字。
小龍從此上了學,爺爺還是喝他的酒。
下海的前夕,小珠告訴了她爺爺舞場裏的黑暗,和經理是怎樣在轉她的壞念頭,爺爺聽了好不後悔,可是錢已經化得差不多了。要不做,還得加倍返還定洋,六百塊錢那兒來呢,他望着小龍上了學後高興的樣子,他感覺小珠愛撫弟弟的苦心,他想到生活的煎熬,他憶起兒子的慘死,心裏說不出錯綜的情緒,他傷感地放下酒杯。
「小珠……那麽你做舞女要特别當心……」
「我知道!」小珠堅強地說。
「可憐的孩子,你媽死得早,你爸爸又給人害死了,爺爺又這麽沒用,這麽糊塗……」撫摸着小珠的頭髮,老人家的話帶着哽咽。
「爺爺,别難過,我會當心的!」小珠安慰着爺爺。
這一晚,小珠沒有去舞廳,小周叫她在家休息一天。
舞廳裏,陶樂勤在尋找小珠,他奇怪今天爲什麽不見她來,是病了?還是有什麽意外?回家時他想去看她。可是到了關家門口,屋內的燈光熄滅了。他躊躇了一回,祗好失望地回家。
他一夜沒有好睡,輾轉地在想念小珠,第二天一早,他再也忍不住了,去到關家找小珠,小珠出去了,這可使他奇怪了,她到那兒去了呢?陶樂勤百無聊賴,一個人在街頭躑躅。
小珠被小周帶去試新裝,盪頭髮,買高跟皮鞋,可是她心裏何嘗不是在惦念着陶樂勤,回來時急忙先去天台找他,可是他還沒有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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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小周特地來接她上場,小珠盛裝艷服,可是臉上冷冷的沒有表情。
「你太漂亮了!」小周說:「關老板,你看,小珠的風頭怎麽樣?不比你唱戲時候的威風差吧!」
爺爺和小珠一樣地神情憂鬱,沒有去理會這些話。
「小珠,你要當心!」他担心着舞場裏的黑暗。
汽車開了,關大鵬目送孫女兒去遠了,留下的是茫然若失的老人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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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樂勤勿匆走進舞場,看見一個糖果女郎的背影,直奔上去,回轉頭來向她注視。他這突兀的舉動給女郎吃了一個大驚,原來她是新來的,不是小珠,他正在奇怪,向樂台望去,台下已堆滿了花籃,台上高懸着「關小珠小姐登場之喜」的霓虹管,他明白了,他也更痛苦了,他在想:「她怎末這樣糊塗!」
小珠登台歌唱了,樂隊指揮叫陶樂勤敲一陣急鼓,他閉着眼睛敲。音樂起,陶沒精打彩地敲着鼓,小珠在麥克風前唱「小舞孃」,唱完一節,她轉頭望陶,對陶露出了慚愧畏怯之色,陶似乎沒有看見,一曲旣終,台下舞客們狂熱鼓掌,朱中發也忘形地拍着手。
「你又在打小珠的主意了是不是?」坐在他身旁的賽月娥醋意地扭他一下。
「哈哈,玩兒嘛,女人怕多嗎?」
小珠被帶到朱中發身邊坐檯子,陶樂勤在台上揩着汗,望過去,祗見朱中發旁坐着賽月娥和小珠,左擁右抱,小珠坐立不安,她借故去洗手間,匆匆寫了一張字條,吩咐茶房遞給陶樂勤,誰知恰恰又給小周看見了。
「紙條給我!我給她送去!」小周從他手中把字條搶了過來。
「樂勤,打烊後等你,有話跟你說,珠。」字條上寫着。
小周奸笑,把紙條撕掉了,他假裝請朱中發出來聽電話,把小珠和陶樂勤的事告訴了他。
「你對付他去!」朱中發拿出一百元紅票子,塞到小周手裏,小周這只鷹犬開始了他的幫凶工作,用二十元買通了酒醉的沈麗娟。
舞散,舞客們紛紛離去,朱中發帶了賽月娥出去,小珠也告退,小周輕輕地叫她等着,說朱先生還要來請她吃宵夜去呢,可是小珠拒絶。
「這樣晚了,單身走你不怕?你看沈麗娟沒有客人送她,也要找個洋琴鬼送她回去呢!」
這是小周故意擺佈的一個惡計,他指使沈麗娟纏住了陶樂勤,他讓小珠看見沈麗娟偎依着陶樂勤七歪八斜的走出去,小珠有點生氣,她掙脫了小周,衝出去。
「不,我不要人送!」她走出門,搭上的士就走。
陶樂勤被沈麗娟纏着來到巴士站。
「小陶,對不住,小周給了我二十塊錢叫我纏住你,你快點回去吧,周大班在打小珠的壞主意……」
沈麗娟的良心沒有被出賣,她說完把手裏拿着的二十元鈔票撕毁了。
陶樂勤這才明白過來,急急跑回舞廳,一把抓住小周,要他說出小珠到那裏去了。
小珠回到家門口,沒有進去,先上陶樂勸的屋子找他,陶還沒有回來,她下樓梯,瞥見陶站在門口,正想奔過去,忽然又見朱中發的車子開到。看見小周下車打門,和爺爺說話,這分明是來找她的。小珠偷偷地從車後溜了過去,找到了陶樂勤,兩個人走到稍遠的一個麵攤上坐下。
「我要在這兒躲一下,人家找我吃宵夜,汽車在門口等着呢!」
「我看見的,你到底是怎麽回事?」
小珠就在麵攤上告訴他爲什麽要做舞女的經過。
汽車裏,朱中發在發脾氣,小周卑躬屈膝地陪不是。
「朱先生,明天一定包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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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樂勤聽了小珠的解釋之後,再也不忍去怪她了。
「不過你第一次下場,就逃得這樣慌慌張張,以後可怎麽辦呢?」
「可是不做,一筆債務又怎麽去清還呢?」
小珠沉思一會,她想能夠幫助她的,祇有她的師父了,她要陶樂勤陪着她去同慶戲院找她的師父。
師父正在排練新戲。
「師父,劉老板,哈老板!」小珠招呼了各人,又給陶樂勤介紹了,孫瑤麟看見小珠的打扮,非常驚奇。
「師父……,我……」
「有什麽事?你儘管跟我說!」
小珠說明了來意,大家都很同情她,師父懂得她爺爺的脾氣,受了這麽大的刺激,也難怪他,不過只要有一天他能夠明白過來,他會比誰都明白,他答應再去跟她爺爺說,小珠學了八年戲,會了幾十齣,不登台唱戲而去做舞女,真是太可惜了。
大家說得小珠感傷起來了。
「小珠,别難過,只要自己主意拿得穩,就沒有什麽可怕的了。聽我的話,高興一點,來一段兒,也解解心事。」
小珠與哈德龍對唱了一段,陶樂勤出神地聽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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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裏關大鵬等着等着,夜已深了,小珠怎麽還不回來?他焦急得什麽似的。不時的到門口去張望。小龍被惡夢驁醒,畏怯地在叫爺爺。
「爺爺,我夢見姐姐給一條大狼追着,姐姐逃,狼在追!」
「沒有的事,乖乖的去睡吧!」
可是爺爺的心裏多難受!
終於,陶樂勤送着小珠回來了。爺爺看見就是這個早上來過的陶樂勤,對他上下打量,疑心他不是好人,冷冷地對他說了聲「明天會」,就把門關上了。
小珠告訢爺爺,陶樂勤不是壞人,小周才真是個壞人,她把怎樣回來,怎樣看見小周帶了客人來找她,怎樣和陶樂勤去看師父想辦法,都告訴了爺爺,她又說師父的劇團辦得挺好的。關大鵬現在也感到做舞女的危險了,他感到悔慚,又感到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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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二天晚上,朱中發依照小周的計劃,到舞廳轉一轉,就先去海濱飯店等着,賽月娥見他一來就走,心裏早就疑心。
「哼,我可不像沈麗娟,要是我知道他又有别的花樣,可不放他過門!」
「嘿嘿,何必這麽認真!」小周心裏有數。
「小珠,有位闊客買了舞票,要請你到海濱飯店去吃飯!」小周一見小珠就告訴地。
「我當舞女的,就跟人跳舞。這種地方我可不去!」
「呀喲,那是這兒頂高貴的地方了,吃飯跳舞要穿大禮服的,只有紅舞星才有人請到那兒去,好了好了,我陪你去,總放心了吧!」
小周連勸帶騙地給小珠穿上大衣,攙着她走了,冷不防沈麗娟在牆角聽得清楚,她目送他們走了出去,急急回來往洋琴台上走,賽月娥也追上來,拉住了她問。
「我聽見他們說到海濱飯店去啦!」沈麗娟回答。
賽月娥怒冲冲往外走,一會兒,陶樂勤也驚惶地奔出去。
小珠和小周的汽車在前,陶樂勸,賽月娥各乘的士在後面跟,一路追逐着向郊外駛去,在去海濱飯店的斜坡上,陶的「的士」機件忽然發生了障礙,他急急下車幫着司機推,遠遠的小珠和小周已進了飯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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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會,小珠驚恐地從酒店內奔出,小周在後追。
「又是這個姓朱的,你别想騙我,我當舞女的只陪人跳舞,族館房間,當然可以不去!」
「你敢不去!」小周強硬起來。
「爲什麽不敢?」小珠雖然這末說,心裏却非常害怕,往外飛奔,對面一道強烈的燈光射在她臉上,一輛汽車停下,車裏走出賽月娥。
小珠急中生智,急急彎腰脫掉高跟鞋,用力撕開緊身的旗袍叉,跨開大步向前逃,小周看不見小珠,呆呆站着,朱中發怒冲冲趕出來,責怪小周沒用,兩個人無可奈何分路去尋找,小珠躱在通海灘石級的草叢中,不敢聲張,朱中發一脚踏着小珠脫下的高跟鞋,得意地向前急急追去,正好看見屋角處有一女人人影側過,轉彎不見了,朱中發輕輕趕上去,心想這不是小珠還有誰?從她身後一抱,那女的一驚回頭過來,原來是賽月娥,他楞了一下,把她推開,怒不可抑:
「你來幹嗎?」
「我來找你,你這沒良心的東西,我來跟你拼命!」
說罷打了起來,朱中發想逃,黑暗中踏着一塊水潭邊的石頭,一時失了重心,翻身跌下水潭去。
「報應。」賽月娥怒氣未消,狠狠地說。
這時候,陶樂勤的的士趕到,恰好看見小珠向外逃,横裏來了小周。
「呀,你在這兒,你想逃呀!」
小珠還沒說完,陶樂勤上前一拳將他打倒在地上,小周見陶樂動力大,十分害怕,不敢上前,祗是罵着:
「你這小洋琴鬼,明天歇你生意!」
「我本來不幹了,你這下流東西!」
陶樂勤扶着小珠進車,小珠驚喜帶羞地揑住了旗袍開叉處。
「樂勤,我真不知道怎樣地感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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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關家空氣緊張,屋子裏擠滿了人,來勢凶凶,小周說要不是朱中發跌傷了腿動彈不得,可别想這樣便宜他們。
「一千塊錢的賠款,九點鐘前繳出來,辦得到,沒事兒,辦不到,哼,看你們逃那兒去!」
這時候已七點多了,怎麽辦呢!惡勢力的威脅,手頭沒有一個錢,别說一千塊了。陶樂勤滿腔憤怒,憤怒有什麽用呢?倒還是小珠比較鎮靜,她又想起了師父,她知道除了找師父,再沒有第二個辦法了,她和爺爺商量好,請陶樂勤到師父那裏去告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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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樂勤來到同慶戲院,把經過情形告訴了孫瑤麟,孫聽了氣得跳起來。
「小珠跟我自己的女兒一樣的,那一個王八要欺侮她,我就跟他拚!」他揑拳切齒地要趕到關家去,可是沒有錢,還是解决不了問題,他想了一想,和劇團裏的衆伶工商量,劇團裏全體師弟兄都非常同情小珠的遭遇,他們願意湊錢給她,可是凑起來也祗有二百塊,孫瑤麟又跑到前台帳房去商借,陶樂勤跟着孫瑤麟在票台前焦急地等着一個個觀衆買下來的錢,終於,大票小票湊滿了一千元。
「你快去!」孫瑤麟把錢交給陶樂勤,他和全體師弟兄對前台帳房做了担保人。
陶樂勤拿了錢,急急趕回去,時間已經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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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關家,小周看看時候快到了,不耐煩地站起來冷冷地譏諷着:
「告訴你,一千塊你拿得出哪,也不會白喝我的酒了,你也不會收我的定洋叫你孫女兒做舞女啦!」
「這就叫做老不死!」又一個在笑。
「你們都是流氓!」小龍聽他罵爺爺,氣極要衝過去要打人,給小珠拉住了,爺爺一聲不響,他的臉是那麽痛苦,悔恨!
一陣急急的打門聽,陶樂勤回來了。
「喏!拿去!」他把鈔票向桌上一丢。
「破鈔票!」他們點着都是一塊的零票。
「不像你們專在女人身上括的血腥錢!」陶看不起他們。
小周拿了錢,把合同擲在地上,大踏步出去,回頭狠毒地望着陶樂勤。
陶樂勤恨恨地把門拚命一關,桌邊上的一瓶酒,震得倒在地下,酒瓶粉碎,酒流滿地。
關大鵬感動地望着自己未被被毁掉的寶刀和假鬚,熱淚盈眶。
「瑤麟救了我,瑤麟救了小珠,還有你,陶先生!」他握住了陶樂勤的手,感激得流下淚來,他感覺自己以前固執的偏見是錯的,他悔悟了,决定讓小珠去加入麒麟改良京劇團唱京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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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小珠第一次參加劇團在同慶戲院正式登台了,陶樂勤和小龍愉快地圍着小珠在看她化裝,關大鵬也明白過來了,他相信,唱戲在改良劇團裏,的確是一種有意義的工作,唱戲,祗要自己幹得好,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被人家欺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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壓台戲,小珠演唱梅派嫡傳的「天女散花」,小珠舞二丈餘長的紅綢帶,邊唱邊舞,有聲有色,精彩絶倫,台下爆出春雷似的掌聲,小珠紅綢舞美妙的舞姿還繼續地呈現在觀衆的眼前。
——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