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蓮花電影小說
一九二三年間,在北方一座古老的城市中。
春寒料峭的夜晚,程慶有按時的上昇平茶社去聽歌,他每晚不間斷地去聽;是爲了那個唱歌的姑娘金蓮花。
他到達茶社的時候,必定是金蓮花將上塲的時候,塲面上已經換上了金蓮花的桌幃,琴師小李也已經帶着他的樂器坐定,電鈴一响,門帘掀處,一個滿堂采,迎接金蓮花出台。
金蓮花不慌不忙地走向台前,照例地道開塲白,她那對烏黑明亮的大眸子,從塲子那頭瞧到這頭,滿塲的茶客都以爲金蓮花在瞧自己,尤其是地痞羅九,拼命地鼓掌喝采,金蓮花不理他,眼光在程慶有
身上停留片刻,慶有微微地點頭,金蓮花才移開眼光說:
「唱得好與不好,請諸位多多原諒。」
小李等她說完,拉起過門,金蓮花的媽媽連寶,從後台出來,在上塲門坐定,替女兒把塲。
金蓮花唱的是「媽媽要我嫁」,她的嗓音是嘹亮的,她的美麗出衆加上有意無意的賣弄,從唱第一句起到末一句,采聲不絕,連寶得意地笑着。
金蓮花唱完,照例鞠躬下台,程慶有起身離座,他從昇平的前門出去,轉向後巷,等待見一見金蓮花。
連寶隨着女兒下塲,替她穿上藍布大褂,圍上圍巾,從後台門出去,金蓮花踏出後門,就看見程慶有遠遠地站着,心裡一喜,但碍着母親,不敢招呼,程慶有也祗呆呆地看,同樣地不敢出聲。
連寶並沒有注意到這件事,她伴着女兒走出街前,邊談邊行,行經一家小酒舘門口,連寶對金蓮花說:
「孩子,你先回家歇着吧,我進去買點吃的。」
金蓮想陪着她,連寶拒絕了,金蓮便先行回去。
連寶的拒絕金蓮相陪,是有她的理由的,因爲祗要她一推門進去,這小酒店里的人差不多一半是她相熟的。連寶不願人們在金蓮前提起她往事,所以寧願一個人去。
「連二姑,您吃點東西,先坐會兒。」
掌櫃的第一個向她招呼,他的聲音响,別的熟人都聽到連寶來了,紛紛邀她坐在一起。
「連二姑,這兒坐!」
連寶笑着答應,就勢在旁邊坐下,另一個酒客遞上香烟,連寶接過來燃上火。小酒店里是相當熱鬧,不但喝酒,還有人在賭牌九,連寶抽了一口香烟,那些酒客們逗着她說話。
「想當年,咱們連二姑在迎春院也是個紅人。」「
別逗了,好漢不提當年勇,人老珠黃不値錢了。」
「行了,大姑娘金連可不錯,有出息。」
「我現在就指望着孩子啦。」
「有大姑娘你還愁什麼,後半輩子等着享福吧!」
大家有一句沒一句地說着,連寶笑應着抽完一支烟,對掌櫃的說:
「掌櫃的,您給包兩份燒餅挾牛肉,够我們娘兒倆吃的。」
掌櫃的應了。不料連寶的口音引起了一個人注意,他從牌九桌前走出來,對連寶目不轉睛地看,連寶瞪了他一眼,他仍然不走開,旁邊的酒客說:
「噯,胖小子,你想怎麽啦?想調戲咱們二姑?」
胖小子並不理他,他對着連寶說:
「你是山西人?」
「是呀,你怎麽知道?」連寶一忘形,說起她的山西話來了,不過,她對這胖小子還是不認識。
「你是不是叫二妞子?」
「是呀!」
「你還認識我嗎?二十年啦,我跟你逃難出來,給大兵衝散了,你上那兒了?我可找着你啦。」
給他一提醒,連寶什麽都記起來了,不由得眼淚直流,對着胖小子哭道:
「啊呀,你就是七哥,啊呀,七哥我的親人哪,我以爲你早被敵兵打死了,想不到二十年後又見面……」
連寶一頭哭,一邊細訴往事,大家圍上來看熱鬧,掌櫃的怕妨碍買賣,趕着上來勸開,熟客們拉了他們倆個坐下,招呼說:
「來,來,先喝兩杯團圓酒。」
連寶夫婦在酒店里坐了一會,連寶便把周七帶回住所去,金蓮開門時,看見母親身後有個男人,心里納悶,連寶輕輕對金蓮說:
「是你爸爸回來了!」
金蓮從來沒有聽見過還有一個活着的爸爸,不免有些奇怪,她並不追問,上樓回進房,連寶搭訕着說:
「二十年前,我們逃難給大兵冲散了,今夜在酒舘里會見面,你說巧不巧?來,見見,金蓮叫爸爸。」
金蓮不情不願,在喉底叫了聲爸爸,周七怪害臊地應了一聲,連寶明知金蓮心里有疙瘩,却裝成沒事一樣,把燒餅分給金蓮,金蓮接着,奔向外屋,一會兒,她又從外屋進來,一言不發,搬了床上的被翻身就走。
「屋外冷,傻孩子凍着不是鬧玩的。」
金蓮不理她母親,逕自往外走,周七不安地對連寶看,連寶輕描淡寫地說:
「你瞧,孩子眞疼你。」
一面說,一面暗示周七把火盆送給金蓮。
這一晚,金蓮沒有好睡,她不贊成母親的行徑,但也不敢反對,她整夜地想這件事。窻上沾上白霜,天已經發白,一夜的思前想後,使金蓮有點頭昏,她再也睡不着,披衣起來,走向窻前。
她拉開了窻帘,正想推開窻,忽然看見小巷里有人站着,仔細一看,不禁大吃了一驚,這站着的人竟是每夜在後台門口等候她的程慶有。
金蓮和程慶有沒有說過一句話,但是彼此間都以微笑與點頭來表達心意,金蓮的心里早就對程慶有有了印象,今天看見了他,眞是又驚又喜。
她先聽聽房里有無聲息,連寶睡得很熟;再看看窻外的意中人,還是站在那里,她就决心下樓去見他一見。
輕輕地下樓梯,輕輕地開門,外面站着的程慶有,注意到門開,却不見有人出來,正在奇怪,忽然看見金蓮露了臉,這一喜非同小可,但還不敢進門。
金連見他怕羞,祗好先開口:
「你站在外邊冷不冷?」
慶有一聽見她開口,欣喜地走前兩步說:
「不冷,十冬腊月我都不怕冷,現在已經二月了,還怕冷?」
金蓮驚愕地對他看着說:
「什麽,你每天都來嗎?」
「從去年八月里,知道你住在這兒,我每天早上都來一次的。」
「你來幹什麼?」
「我也不知道爲什麽,就是想來。」
「你姓什麽?」
「我姓程,叫慶有。」
金蓮對這個靑年人心里實在有了好感,嘴里却是逗着他,程慶有對金蓮是有問必答地說着,他忘記了怕羞,說得高興,一把拉住金蓮的手,金蓮推開他,看了看樓上,程慶有會意地問:
「你媽會討厭我嗎?」
「媽才不管我呢,倒是你才有人管着呢。」
「不瞞你說,爸爸已經給我定親,不過,我的心早向着您了。」
「您爸爸一定要您成親呢?」
「我不願意成親,我認都不認識她,怎麽會跟她成親?」
金蓮看了慶有半晌,他是老實的,什麽都說了出來,一時攪得金蓮的心紊亂了,她感動地說:
「您眞的,這樣眞心的對待我?」
「我就是爲你死,我也情願的。」
「爲什麽要說這樣不吉利的話呢?祗要您眞心就是。」
二個人的手重新拉緊,漸漸地金蓮低下頭去,眼淚濕了她的眼眶,她也愛他,可是,他們的前途是荆棘重重的。
年靑人對戀愛永遠是勇往直前的,不退縮,不畏難的。從那天起,金蓮與程慶有總是在黎明時偸偸相會,他們有說不完的情話,訴不盡的相思,在他們的腦海中,已經沒有時間去思索圍繞他們身畔的困難,有一天相見他們彼此便快活過一天,直到那不能相見的日子來臨。
瞬眼間,已經近四月了。
金蓮照常在昇平茶社賣藝,程慶有還是風雨無阻的去聽歌,茶客們對金蓮的捧塲越來越熱烈,一切都顯得美好無缺,但是,程慶有担心的一天終於到臨。
金蓮在台上唱着「小媳婦受氣」,程慶有端坐在茶座上,兩人一在台上,一在台下,時時交換着微笑。羅九們這輩茶客,祗道金蓮花較往常更賣力,開着叫好,情緖熱鬧,忽然金蓮看見一個人,急匆匆地行近程慶有,低聲說了幾句話,不由分就拉了就走,她在台上瞧得淸淸楚楚,但又不明白是兇是吉,心里一急,幾乎唱錯詞兒。
這天晚塲的時候;程慶有沒有到昇平,第二天早晨,他沒有到金蓮的門口去。
原來,那天是程慶有的結婚好日,他偸着溜出門到昇平去看金蓮,他的表兄何耀宗找了來,一直把他押回家,催着他換衣服行禮,慶有鼓着臉說:
「我不要成親,表哥,您說,我跟她一點都不認識,怎麽可以呢?」
何耀宗是明白他心事的,不過他由衷地不贊成慶有迷戀着金蓮,他撇開正題不談,打趣說:
「這有什麼關係呢?現在不認識,等回兒您們就認識了,比誰都熟啦。」
說得旁邊的賀客們都笑起來,慶有的心比什麼都苦,他賴着不肯出去,他的母親和表嫂也來催,還是不肯,大家設法的時候,慶有的父親來了,他站在門口,嚴肅地瞧着慶有那付不高興樣兒說:
「怎麽,我給您娶媳婦,還要我來請您?」
程慶有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的父親,身不由主地站起來,賀客們一見他站起,立刻前呼後擁地推着他出書房門去。女人家心細,慶有的母親一看就知道兒子是有心事的人,她乘大家湧出去的時候,叫住了耀宗問,耀宗知道瞞不過,輕輕地說:
「我知道,他迷着一個唱玩藝兒的姑娘,已經一年多了。」
這句話在當時「書香門第」的人家說來,是一件了不起的壞事,慶有的母親不禁暗暗縐眉。
婚禮照安排的秩序進行,一直到半夜,程慶有與他的新婚夫人沈淑文相對坐在新房里,賀客們已散盡。
慶有悶悶不樂地,心里惦念着金蓮;淑文害羞地在一旁低頭端坐,偸偸地抬頭看一眼慶有,恰巧慶有無意地看她一眼,淑文一觸及他的眼光,急急低下頭去,慶有却起身行近她去。
「奇怪,您怎麽跟她完全長得一樣呢?」
那烏黑的眸子,那秀麗的面容,苗條的身材,都是慶有熟悉的,沈淑文竟然和金蓮長得一般無二。
「您說是誰?」
慶有開了口,淑文也大大方方地說起話來。
「沒,沒有什麽!」
慶有想吿訴她關於金蓮的事,可是又說不出口,雖說對方是陌生的,但是他們已經是夫婦名義了,說出來,怕傷了淑文的心,不說呢?他也熬不住,一時六神無主,祗能無話找話說:
「您累了吧,先上床睡吧。」
淑文一聽他說這話羞得無地自容,慶有急急改口說:「等一會,天就要亮了。」
淑文明白他的意思,沉默一會,緩緩起身說:
「您喝茶嗎?」
她倒了一杯茶遞給慶有,慶有道謝接了,二人開始談話,淑文的温柔體貼,使慶有對她有無限的歉仄,他終於忍不住,把心里的話翻箱倒篋地吐露出來。
「我早有了愛人,她愛我,我也愛她,而且我跟她已經定了親,奇怪的她跟您長得很像,我和您兩個人的婚事,可以說是不合理的,因爲都不是我們自己的意思。」
慶有一說開頭,就毫無顧忌,滔滔不絶,淑文哭了,把身體倒在床上哭,慶有走前替淑文蓋上毛毡,被淑文一把推開,慶有沒辦法,自己走回躺椅上睡下。
累了一天,兩個人都很快入睡,等慶有醒的時候,身上多了一張毛毡,淑文換了便裝,在他身邊含笑站立。
慶有見她已起身,便也推被起床,淑文開了門,打發人取洗臉水。老僕志忠進房對慶有說:
「老爺在自己房里等,請卽刻就去。」
慶有聽見父親召喚,不敢怠慢,趕緊梳洗了就去,一進門,他的父親就揮手讓他的母親離去,慶有知道出了事,氣也不敢喘地站着。
「您早晚要氣死我,我這條老命眞要交給您了!」
「爸爸您不要生氣,我不好請您敎訓我!」
慶有不開口還好,一開口更使他父親生氣,手一拍桌子站起來,指着他大駡。原來慶有和金蓮的事,他全知道了,慶有等他稍息的時候辯白了半句,遭了一頓痛打,他母親勸阻不住,淑文趕着來了,跪在地下求情。慶有的父親看見新媳婦來,才住了手,罰慶有每天寫三百行白摺小字,要寫三百摺。
「滾,滾,少在這兒氣我!」
慶有退出來,淑文也跟着出來,二人回到房里,慶有恨恨連聲說:
「表哥討好我爸爸,敎我挨打,現在還鎖我在家里,不准出門,好,是他害我的,我要不跟他拼,才怪呢,大不了,我給他償命。」
淑文生性忠厚,一聽以爲眞,勸着說:
「這是何若呢?表哥也是爲您好,也許不是他說的。」
「不是他,那末是您?這件事,我就吿訴您們二人。」
淑文見他眞的要和表哥拼命,連忙應承下來,情願代耀宗受過,希望不要把事情鬧大。誰知她剛承認,慶有立刻翻臉,冷笑一聲說:
「好,我眞感激您,頭一天進門,就送了我一個忤逆不孝,我一輩子也忘不了您。本來,我同情您,對不起您,現在您自己肯放了我,我眞感激您。」
慶有滿懷憤怒走出房門,淑文懊悔得連聲音也發抖,追上去問:
「您上那兒去?」
上書房寫字去,三百行小字,要寫到三更天也寫不完,要寫三百摺,這是您賞給我的功課。」
慶有拂袖而去,淑文含寃莫白,眼望着他不敢再勸。
慶有遭了軟禁,可把金蓮想苦了,每天上茶樓就希望看到慶有,但是每天失望,茶不思,飯不思,精神恍惚,常常唱錯詞兒,琴師小李和連寶都爲她着急,又不明白金連這幾天爲什麽不快,問金蓮,祗推說身體不好,也問不出一個究竟來。
她眞正想念的人每天不到,羅九却仍是風雨無阻的來捧塲,日子一久,引起羅九姘婦九花娘的注意,他不問靑紅皂白,趕上昇平茶社來找金蓮晦氣。
金蓮正在唱「相思苦」,九花娘大喊大嚷進入茶廳,一直冲到台口,指着金蓮百般辱罵,金蓮氣得往後台走,連寶忙上前勸解,却不料昇平的掌櫃來火上添油,氣冲冲的進後台,冲着連寶說:
「我說,連二姑,這是鬧着玩的,咱們這是買賣,不能這樣攪胡啊!」
連寶一聽說的不像話,她也不含糊回答說:
「怎麽的掌櫃,這礙着我們什麽事啊?」
但是掌櫃的不理那麽多,倒底把金蓮給辭退了,他怕九花娘是眞,祗能欺金蓮無能力的人了。
連寶和金蓮帶着一肚子氣回家,連寶一五一十的訴給周七聽,周七勸解說:
「這個世界就是不講理的!好了,歇會吧,咱們再找別的院子唱。」
連寶却不是那樣想,她受够了氣,一天掙的也僅足够娘兒倆餬口的錢,她過去是個紅妓女,吃過,喝過,玩過,她竟然迷戀着已過的時光,想把金蓮也賣入妓院去。
她的提議使周七大大的起了反感,夫妻們分別廿年,他想不到連寶已變成忘却羞恥的人,他霍地站起來說:
「怎麽着,您要孩子當妓女?要把孩子往火坑送?」
連寶不在乎的表示她想做,周七按捺不住,兩人吵了起來,金蓮在旁邊聽着,她開始對周七有了新的認識,她覺得不管他是否自己的父親,他對自己是關切的。所以當周七一怒離去的時候,她追到樓梯口,第一次情情願願地叫:
「爸爸,您慢走,我跟您說句話。」
「說什麽我也不回去。」
「您上那兒去,給我留個地址,等我媽氣消了,我來找您。」金蓮依依不捨地說。
「少廢話,當您的小窰姐去吧。」
周七大步而去,金蓮暗暗嘆息,回進房,連寶還嘵嘵不息地勸她去當妓女,金蓮恨恨地回答:
「我吿訴您,這一輩子您別想,我自己有自己的打算。」
心里是萬股凄凉,一如關在書房的程慶有,他朝思暮想想着金蓮花,而天天來書房的却是淑文。
淑文再也想不到自己的一句謊言,把慶有對自己僅有的一點感情也湮沒,她除了在佛壇前虔誠祈禱夫婿回心轉意外,每天總不忘替慶有送衣服或點心到書房。
慶有對她恨入切骨一聽見她的聲音就裝着忙寫字,淑文帶着希望來,含着眼涙走,她不恨慶有的無情,祗恨自己一時的糊塗。
「聽我說句話好嗎?只要伸了我的寃枉,我死也甘心。我是一片好心,怕您跟表哥認眞,給人家笑話,所以我就承認了下來。您想我怎麽好意思跟爸爸說這個?我是怕您跟表哥拼命才說謊哄您的,倒反而惹您生氣恨我,叫一家子人看不起我,您想,我多寃枉?」
淑文一忍再忍,終於向慶有坦白,慶有明知她是寃枉,可是他不能對她有所表示,打開書房門,請淑文出去,淑文含淚走後,他也禁不住難過,這是狠心的,他淸楚地知道。
淑文向他剖白後,表哥何耀宗也來向他解釋,承認是他向慶有的父親吿發,慶有不理他,趕他出書房,氣得耀宗大駡慶有無情。
金蓮被昇平辭退不久,就進了小梨園茶社賣藝,她身在台上,心在慶有身上,每天早晨忙不了起身看看窻前有沒有慶有的人。
她倒底看見了,慶有穿了一身學生裝在她窻底徘徊,她急急地下樓,開了門,仍然躱在門後,被慶有一把拉出來,金蓮撒開他的手。
「金蓮,怎麽了?這两個月可把我苦死了,昨天我爸爸去了江西,我今天才能够來看您,您怎麽倒不理我。」
「您苦,難道我甜啊,您知道人家天天盼望您,也見不到您個影兒,那天院子里看見人把您拉走,也不知道出什麽事,害得我担心受怕的………」
「那天是我成親的日子,我偸偸地溜來看您。」
金蓮聽說他已成親,眼涙奪眶而出;返身上樓,慶有一把拉住他說:
「聽我說完好嗎?」
「有什麽好說的!」
金蓮嘴里這麽說,脚是不走了,就勢在樓梯級上坐下,慶有把自己的情形一五一十對金蓮說出來,信誓旦旦,他愛的是金連,願同生死。金蓮感于他的眞誠,也發誓非他不嫁,說得久了,金蓮把慶有送出門外,自己返上樓去,在窻前揚手示意慶有快離去,怕母親起來見了不方便,却不料連寶站在她身後瞧得一淸二楚。
金蓮和慶有二人彼此間有了諒解,但是慶有的親戚家人永遠不會原諒這件「荒唐事」的,他們對淑文的委屈,是寄以絕大的同情,慶有的母親與何耀宗夫婦,他們要設法阻住慶有向外發展的愛情。
小梨圍茶社的大堂上,坐滿了茶客,地痞羅九再度出現,坐在台前,帶了他的一批爪牙,慶有坐在後面。電燈一亮,金蓮出塲,到台口照例地向全場巡視,然後瞧了一眼慶有,慶有微微地點頭,突然地羅九等一派人起了一陣邪好,分明他是注意着這件事的。
金蓮道了開塲白,開始唱「早生貴子」,依然一字一采地受人捧,只是羅九夾在中間起哄,金蓮情知不妙,草草唱完,一入後台,她着急地對琴師小李說:
「小李,謝謝您,到前台去,關照那個學生,叫他快走!」
「那個學生呀?我不認識!」
「我指給你看!」
她拉着小李到上塲門,掀開門帘時,祗見羅九等圍着慶有,你推一把,我拉一把地戲弄。金蓮急得想衝出去,給連寶一把拉住。
「您幹嗎?又不關您事,前台有人管,別惹事又破了飯碗!」
金蓮設法,拉直嗓子喊:
「慶有,慶有,您快走,您快走吧!」
程慶有給她一喊,如夢初醒,才冲出走去了!
但是,事情並不如此簡單,羅九們嚇走了程慶有。第二天早上,就有人找金蓮的門來。他們一開口就說明替羅九做媒來,連寶一聽話不對頭,趕緊說:
「對不起,二位請吧,這是我閨女的終身大事,我做不了主。」
二個流氓不問情由,先一下刷了連寶一個耳光,金蓮忙上前攔着母親說:
「您們想造反哪?欺負人欺負到人家里來了,您再不走,我去叫巡警來!」
她的話嚇不退這二個人,他們從口袋里掏出一百大洋和一些金首飾嘩唧唧擲在桌子上,說明是聘禮,三天後要娶親,說完話就走。金蓮氣得坐在床上哭,連寶却沒有了氣,檢起大洋一塊塊地敲那叮噹响,她軟口軟面想勸金蓮嫁羅九,她想錢想瘋了,管不得金蓮願不願。
金蓮熟知母親的個性,是個見錢眼開的人,她走投無路,一面寫字條約慶有見面,一面自己去找周七,在小酒舘留下話,叫周七回家一轉。
慶有和金蓮在花園見了面,被羅九的爪牙冲散,兩人又約上午在金蓮家見面,這一回,慶有不再逃避,直上金蓮的房中,連寶已岀去了。
金蓮迎着他說:
「您如果今天不來,就永遠看不見我了。」
「爲什麼?」
「我眞的想死!」
「眞的,那我,我們……」
慶有哭了,兩人相對流淚,却想不出一個辦法來,最後,慶有堅决地說:
「好,要死一塊死,我們死了做夫妻,他們誰也管不了我們。」
「不,您有爹有娘,又是個獨生子,慶有,您就是死了我也不安心。」
「您死了,我也活不了,樂得我們親親熱熱的死在一塊,也好叫他們看看。」
「慶哥,您會不會後悔?」
「死都死了,還後悔什麽?」
「好,不後悔,我們就一塊兒死,來……」
金蓮拿出她母親的大烟和酒。混在一起,二人相對無言,各人端起毒藥想喝,門外冲入一人,一把搶過毒藥,擲在地下,金蓮一嚇,原來周七來,她如獲救星,抱住周七放聲大哭。
「唉,老實吿訴您們,我來了半天了,您們說的做的,我都明白了,我本來想金蓮跟她媽一樣,不是個好丫頭,您哪,是個有錢的少爺,還是找樂子,拿金蓮玩玩就算了,沒有想到,您們兩個孩子倒眞有出息。」
周七和金蓮父女間彼此有進一步的認識,周七心疼金蓮,不能不管這件事,何况他是明白誰在背後支使着羅九,他答應金蓮,在他去奉天前,解决這件事。
周七沒說謊,第二天金蓮在小梨園唱「大團圓」時,慶有按時到達,羅九等一批流氓沒有來。
慶有天天和金蓮見面,淑文上書房那里還找得到他的人影,她對自己的前途開始悲觀,加上她的實心眼,祗會往不高興的事上想,日子久了,積鬱成病,病勢很險。
慶有的母親找了大夫來診病,何耀宗夫婦天天來探病,程慶有則偶然去房里走一遭,他怕自己對淑文由憐而生愛,未免要對不起金蓮,硬着心腸堅持着已往的態度。
眼看淑文漸漸不濟事,何耀宗夫婦費盡口舌也不能使慶有就範,在沒有辦法中,兩人上金蓮家去想辦法。
金蓮不認識他們,但是她依稀記得何耀宗的身材面貌,就是在昇平拉走慶有的那個表哥。
耀宗的太太上下打量金蓮,連寶聽說是程慶有的親戚,趕着出去張羅點心,房里剩下金蓮招待他們,耀宗太太先拿出一點首飾來,說是送給金蓮的。
金蓮情知有異,堅辭不收,耀宗的太太祗好開門見山地照直說出來意:
「老實吿訴您,我是替一個天下最可憐的女人來求救命,只要您一撒手,她就活了,你知道慶有的太太生病嗎?咳,不是生病,眼看就要死了,她這病,祗有您能治,所以我來求您。」
耀宗太太走近金蓮前,温和地接着說:
「慶有先認識您,後娶太太,他因爲戀着您,始終沒和他太太同房,連話都不說一句,他太太想盡方法,可一點沒有用,日子長了,就得了重病,您沒有看見那樣慘,您要看見,您也會不忍心的。」
說着哭了,把金蓮也引哭了,耀宗在旁邊不耐煩,直截痛快地對金蓮說:
「我們也知道,您拒絕慶有來往,自然要受損失,我們情願賠賞您一筆損失,請您說一個數目。」
他的話是以風塵女子的慣性視金蓮,金蓮那里忍得住,她吿訴耀宗夫婦,她從來沒有化過慶有一分錢,他對慶有是寄以希望,託以終身的,她不希罕錢,祗求得到一個眞心實意愛她的丈夫,不過,她也明白慶有的父親不會答應這件事,爲了慶有着想,她可以答應,三天內辦到。
耀宗夫婦爲她這番話感動異常,但是一想起家中垂危的淑文,祗能狠狠心腸難爲金蓮,他們吿辭走了,金蓮把首飾還他們,二人更對金蓮另眼相看了。
程慶有上金蓮家去,看見拉琴的小李也在,大家招呼後,金蓮冷冷地把他讓在前房,自已拖了小李到後房去,慶有正奇怪金蓮的態度有異,後房里傳出陣陣笑聲,這可把他氣炸了立刻走了出去,逕返書房。
他坐在書房越想越氣,氣過頭了,又覺得奇怪,他不安地思索,老忠匆匆地由外面進來說:
「少爺,快點去,少奶奶不行了。」
慶有雖對淑文無情,但也滿懷的歉意,聽說她不行了,禁不住悲從中來,哽咽着趕去見最後一面,他走至床前,神經地對着垂危的淑文說:
「淑文,淑文,您不能怨我啊!」
他在這一刹那,看着環繞着淑文的人們,忽然想出金蓮變態的原因來了,他知道金蓮的烈性,怕死了淑文,又死了金蓮,立刻不顧一切趕上金蓮家去。
他踏出大廳,後院一片哭聲,淑文死了。
慶有趕到金蓮家,人去樓空,鄰居吿訴他,金蓮母女要上奉天去找周七。
慶有趕到火車站,買了票,站着長長的火車;直叫金蓮的名字,連寶聽見了,想招呼他,被金蓮阻止,但是,慶有的聲音越來越凄凉,這是一種瀕於絶境的呼喚,金蓮是愛他的,心里一陣激動,到底忍不住叫出來:
「慶哥!——」
慶有已經奔過金蓮的座位,聽到呼聲,回頭見是金蓮,他們倆人有隔世相見之感,顧不得車上人多,緊緊地相抱,沒有什麼再能使他們分開,除非是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