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煩惱・電影小說・
許竹君是個天眞的女孩子,今年十八歲了,家裡只有一個母親,非常的疼愛她,母親刻苦能幹,在一家醫院裡當護士,她在一所中學校裡唸書,家庭的生活雖然很簡單,却也過得相當幸福,可是她小小的心靈上有着一個永遠不能彌補的缺憾——她沒有爸爸,母親說他早在十幾年前死去了,因此,她非常羨慕別人的父親,常常懷念自己的爸爸。
今天舅父他們要帶她去郊外旅行,她一早起來,帶着愉快的心情,先到後園去澆了花,囘到房裡,高興地換上了旅行裝,邊換邊哼着歌兒,還對鏡照一下自己的容光,忽又想起什麽似的,走到桌旁,從抽斗裡的一個小盒子裡取出一條金項鍊,打開鍊上的鷄心——裡面嵌着她爸爸媽媽的照片——她注視了一囘,小心地把它掛上了頸項。
這時母親也已梳洗完畢,準備上班去了。
「竹君,來,衣服穿好了沒有?」
母親喜愛地瞧着她,打量了一番,給她掠一掠頭髮,從手袋裡拿出二十元給她。
「我還有着呢!」生性儉樸的竹君,很懂得體諒媽媽。
「你放着好了,媽今天要做晚班,別等我,你旅行囘來,早點睡吧!」
「噢!」竹君望着母親出門,囘房去把二十元放進了她小小的寶藏——那個小盒子裡。
表哥黃光遠剛好進來,和姑母碰了個正着,他匆忙地叫了聲「姑姑」,衝鋒似的跑了進去。
「表妹表妹,不好啦!」
「幹什麽呀!」竹君吃驚地迎了出來,原來他今天穿了件新的上裝,跑進門的時侯,在門的把手上一帶,一個鈕扣給帶掉了。
「那我去給你釘上一個好了!」竹君見他大驚小怪,覺得有點好笑。
光遠傻裡傻氣的脫下衣服,竹君拿了走到母親房裡去找針線和鈕扣,她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在抽斗裡東尋西翻,忽然翻到了一封信,她本是隨便的拿來看看,接着她驚疑地細細讀了,這一讀使她的臉色變了,手漸漸地發抖,她的眼裡充滿了淚水,瞬息間她墜入了迷惘的苦惱中。
黃家的汽車開到了,表弟表妹大撳喇叭,光遠一面應着,一面趕進房去,看見竹君表情異樣地呆着,他不禁畏怯地問:
「扣子釘好了沒有?」
竹君沉浸在思索中,什麽也沒有聽見。
「扣子找不到算了,咱們去吧,他們在等着呢!」
「我不去了!」竹君的臉低沉着。
「你生氣了嗎?」光遠忙把沒鈕扣的衣服穿上,陪笑地說:「你瞧,沒有扣子不也挺好嗎?走吧!」他拉了竹君的手便走了出去。
天空裡飄着幾片白雲,海潮掀起了滾滾的浪花,海鷗成羣地在水面上翱翔,遠遠的有幾只漁船揚帆而過,南國的風光是這樣的動人,可是竹君,却絲毫沒有欣賞的心情,舅父們都去划船了,她獨個兒坐在樹蔭下釣魚,魚兒爭吃她浸在水下的餌食,浮在水面上的浮頭,已起伏地激起了一團團的水波,她却一無所覺,祇是撐着頭,凝視着遠遠的海水出神。
「表妹,咦,表妹呢?」光遠划完船,興冲冲地來到岸邊找她。
這時候,太陽已漸漸西沉了,光遠見竹君動也不動地呆坐着,輕輕地走到她背後,檢起一塊小石子,丢向水裡,撲通一聲,水花濺起來,把竹君驚醒了。
「你一個兒在想什麽心事呀;弟弟和妹妹要叫你做評判,看那條船划得快!」
「我不知道!」竹君一點也不感興趣。
光遠碰了個釘子,沉默不响了,竹君沉思一會。
「表哥,我告訴你一件事,你可不許對別人說!」
「什麽事呀?當然不說!」
「你看這個!」竹君把信遞給他。
「誰寫的?是給你媽媽的?」
「嗯!我爸爸寫的!」
光遠吃驚地跳了起來,「什麽?你爸爸早死了!」他打開信來看,信上寫着:
『佩芬:我們分離已經十四年了,我沒有勇氣來求你原諒,也沒有面目再來見妳,但是我眞想和我們的女兒竹君見面談談,我知道我不配做她的父親,然而我還是請求妳答應我這個要求,因爲我實在太想念她了。
我的地址是綠洲街二十四號二樓
之江 一月十八日』
「這封信到現在已經有五個月了,可是媽媽一直不告訴我。……她幹麽要騙我說爸爸死了呢!」竹君說着哽咽了,光遠同情地陪着她,心裡也很難過。
是囘家的時候了,大家都忙着收拾東西。
「舅舅!」竹君趁其餘的人都走開時,叫住舅父。
「嗯!」舅父停住。
「你認識我爸爸嗎?」
「當然認識!」
「他生什麽病死的?」
「嗯……嗯……這個我倒不大清楚,你媽媽說他生什麽病呀?」舅舅被這突兀的問題給愕住了。
「舅舅!」
「嗯!」
「我媽媽不喜歡爸爸是不是?」
「噯,你問這個幹嗎?你爸爸都死了十幾年了!」
竹君還想問,可是表妹表弟都奔了過來,把話題打斷了。
晚上,她囘到家裡,滿心的疑惑,迷惘地坐在母親的房裡,飯也不吃,燈也不開,「媽媽爲什麽騙我?……」她拿了那封信,只是痛苦地沉思,終於伏在母親的床上哭了。
她矇矓地好似一個人在街上跳跳蹦蹦的走,口裡喊着「爸爸、爸爸」,走到一座整潔的住房面前,看了一下門牌,正是二十四號,門是虛掩着的,她推門進去,見爸爸穿得很整齊——正是她理想中的父親——伸開雙臂迎過來。
「竹君,我的寶貝,爸爸想得妳很苦!」爸爸抱住她細細地端詳。
「爸爸,媽媽,我——以後我們三個人再也不分開了!」她伏在爸爸肩上,說出了她心頭的願望。
「嗯!再也不分開了!」爸爸慈祥地答。
一會兒,她又覺得和爸爸媽媽手牽手愉快地在郊外散步,忽然,不知爲了什麽,爸爸和媽媽爭吵起來了,愈吵愈厲害,最後他們竟然分開,各向相反的方向走了,竹君左右追趕,一個也沒有追着,父母都不見了,她在夜色沉沉的荒郊中,孤零零地四顧茫茫,一陣駭懼。
「爸爸,媽媽」竹君不停地喊着,她是在夢囈中。
「竹君,怎麽啦?媽媽在這裡!」這時母親已經囘來,她看見女兒枕畔放着父親寫來的信,知道她已經發覺了那封信的秘密。
「媽,你爲什麽騙我?爸爸沒有死,是不是?」竹君醒轉過來,一下就撲倒在母親懷裡,放聲痛哭了,母親也凄然淚下。
「是的,你爸爸沒有死,不過也就和死了一樣……十多年前,你爸爸忍心地抛了我們,媽一直不告訴你,是怕你心裡難受……」
過去的往事,不得不重提了。
竹君的父親許之江是一個畫家,在一家美術學校當助教,藝術造就固然不差,可是一派自命爲「藝術家」的脾氣,叫人看來很不順眼,屋子裡老是弄得像擸𢶍堆一樣,每天早晨總是母親給他收拾的。
當竹君三歲的時候,有一天,母親正在收拾畫室,冷不防竹君爬上椅子,把父親的一幅未完工的裸女油畫給塗壞,父親盛怒之下,像發了瘋似的,拿起刮顏料的刀在油布上亂戳,母親委婉地陪着笑容勸慰他。
「孩子不懂事,何必生這樣大的氣!」
「孩子不懂事,你懂不懂事?」父親反而借題歸罪於母親,「妳整天只知道人家的病人要緊,自己的孩子丈夫就不要緊,哼!在這樣的家裡還談得上什麽藝術創作,所有天才靈感都給嚇跑了,還畫得成畫!」
「那你就別在這裡畫好了!」母親反感地說了一句。
「好!」許之江抓住了這句話,立刻把畫室搬了出去,從此他就常常好幾天不囘家。
有一天,竹君病了,鬧着要爸爸,母親祇好到他的畫室去找他,那是一個風雨交作的晚上,母親來到畫室門口,剛想敲門,忽聽得裡面傳出一陣輕狂的調笑聲,她遲疑了。
「藝術,需要愛情來培養,你說對嗎?」許之江的聲音。
「算了吧,你已經有了太太了!」
「有太太,不可以離婚嗎?她滿身是藥水味兒,沒有一點藝術氣息,見了就叫人討厭!」
門外的母親一聽之下,眞如睛天霹靂,她的神經麻木了,雨傘歪在她身旁,風雨打在身上,她絲毫沒有覺得,過了一囘,才鼓起勇氣來打門,不停的敲門聲,使裡面正在沉醉的一對——許之江和他的情婦魏茜雅驚覺了,他們整理一下衣服,魏茜雅忙坐到窗邊的椅子上作模特兒的姿勢,許之江也拿起畫具,在畫架前作寫生狀,敲門聲愈來愈急。
「誰呀!」許之江心虛地去開門,一看是太太來了,她滿身濕淋淋地站着,許之江尷尬了一囘,生氣地問:「你來幹什麽?」
她抑住了心頭的憤恨,委婉地告訴他竹君病了,要他馬上囘去。
「你先囘去,我畫好再來。」他望了望茜雅又說:「我又不會看病,囘家有什麽用?」
「畫畫,哼!跟女人喝酒,胡鬧是眞的!」母親也氣憤了。
「之江,別畫了,我可沒那麽多時間陪你們两口子吵嘴!」魏茜雅整好衣服,拾起皮包,預備要走的樣子。
「茜雅,那麽大的風雨,你怎麽能出去呀!」許之江關切地留住她,他拿起畫筆,譏諷地向着母親:「我今天非畫好它不可,你要看我畫畫嗎,你請坐!」
母親絶望了,憤恨地望了他一眼,走出畫室,室中傳出了魏的笑聲,笑聲粉碎了母親的心。
他們就這樣離婚了,不久,許之江便和那魏茜雅結了婚,一起到巴黎去了。
「十多年來,他一直沒有消息,五個月前,忽然接到了這封信,孩子,你說我該怎麽辦呢?」
竹君聽完了母親訴說的往事,出神地注視着母親痛苦的臉,默默無聲,母親抹着眼淚,傷感地說:
「現在你已經長大了,你也知道他是活着,你要不要見他,你就自己去想吧!」
「媽,我不要見他!」
竹君囘到房裡,對這樣一個爸爸起了極度的反感,她打開鍊上的鷄心,把爸爸的照片拿出來,狠狠地撕毁了。
第二天,學校裡爲了要開懇親會,他們一班要演出一個歌劇「爲了下一代」,主要角色是一個護士,楊白枝、許竹君二個名字在黑板上付表决。
楊白枝很想趁此出出風頭,可是結果是竹君當選了,楊白枝非常的妒嫉她。
竹君對於當選主演,感覺得非常淡漠,她爲了父親的事,心裡煩惱着,下課後,她獨自悄悄地搭了巴士來到綠洲街,誰知表哥黃光遠一路在跟着她,看見她徘徊在綠洲街廿四號門前,忙追上前去叫她。
「表妹,你來找你爸爸是不是?」
竹君看見光遠,先是一驚,繼而又裝作沒事的樣子走了開去。
「表妹,你到底爲了什麽不理我?我知道,你是在想念妳爸爸,你要看他,我陪你去好了,你難道不相信我?」
「你別說別下去了好不好?」竹君生氣地,「我會去想念他?告訴你,我恨他!」
「你恨你爸爸?」光遠弄得莫明其妙了。
「嗯,我們到那邊去,我吿訴你吧!」
兩人並肩走着,正好校裡的陳老師從巴士下來,望見他倆的背影,好奇地注視了一囘。
他們邊走邊說。
「這樣的爸爸何必看他呢?」光遠這才明白了
「今天我整整的氣了一天,我想去痛駡他一頓,給媽出一口氣,可是我又不知道該怎樣駡他,要是他發起火來打我又怎麽辦?」
「怕什麽?我陪你進去,你就乾脆指着他駡不配做父親!」
於是两人鼓起勇氣,决定去找他。
可是許之江已經搬走了,他們從同居那裡打聽得他曾經在皇后大道一家華明廣告公司裡做過事的。
竹君和光遠又按址去找那家廣吿公司,兩個人到了那裡,正在門口徘徊,裡面忽然走出一個經理模樣的人,西裝革履,神氣十足。
「是不是他?」光遠拉拉竹君低聲問。「照片上好像要比他年輕些,你追上去問問看!」
可是那人却先一步坐上汽車開走了。他們無奈,只有到公司裡面去詢間,原來剛才上汽車的人是方經理:
「你們要找許之江,」一個工役望了望時鐘說,「現在已經來不及了。明天早晨,你們可以到海邊馬路,國際大厦門口去找他,他每天去那兒的!」
竹君和光遠只好囘家了,在路上,竹君再三叮囑他千萬別把今天的事告知舅父舅母。
第二天一早,光遠背了書包,來到許家門口,吹了兩聲口哨,竹君立刻拿起書包飛奔出去。
母親被口哨聲驚醒了,起床到窗口張望,只見竹君正開了門奔出來,和光遠两人緊步走着,心裡覺得很奇怪。
國際大廈的時鐘指着八時十分,竹君和光遠在大厦門口東張西望,却不見有什麽人在做事,正在躇疑的時候,戛然一聲,一輛汽車開到停住了,走出來的正是那廣吿公司的方經理,他仰起頭來喊叫:
「老許……老許……許之江!」
竹君光遠猛的吃了一驚,跟着經理的視線上看去,只見一個衣衫襤褸的工匠站在一個大廣吿牌前的竹架上,正在畫一張奶粉廣告上的女護士,那護士的臉酷似年輕時的竹君的母親,他聽見有人叫他,轉過臉來,面貌顯得非常的蒼老憔悴。
「呀,方經理!」
「這是你爸爸?」光遠在一旁低聲問。
「怎會是這個模樣?」竹君也大出意外。
方經理盛氣凌人的駡着許之江,許之江只是忍氣呑聲地應着:「是,是。」
「明天不完工,我就找別人來畫了,以後你就別想再拿我的錢!」方經理說完就上汽車走了。
許之江揺搖頭嘆了口氣,從衣袋裡摸出一扁瓶的酒來喝了一口,手指顫巍魏地拿起畫筆來畫着,雙脚似乎站得不很得勁,在移動的時候,滑了一下。
「在那麽高的地方畫眞危險!」竹君很爲他担心,「我現在不想再駡他了,他太可憐了!」
「唔,那我們上學去吧!」光遠也弄不明白,跟了竹君就走。
他們趕到學校,已經過九點鐘了,大家都在上課,陳老師聽了楊白枝的挑撥,說他們一囘兒的吵架,一囘兒要好,現在看到他倆雙雙遲到,開始注意他們的行動,這時黑板上寫着「敬愛父母」四個字的作文題。
竹君坐好,寫下題目,先在題目下面加了個問號,然後把父字塗了,呆着在沉思。
「許竹君,你怎麽不寫呀?」陳老師看見竹君異樣的神情。
「我有點頭痛!」
光遠知道竹君是對這個作文題觸景生情了,忽地舉手發問:
「陳老師,假如有一個父親,對子女不負責任,甚至把子女抛棄了,那麽是不是也要敬愛他呢?」
陳老師覺得問得突兀,想了一想說:
「這樣的父親當然不配做父親囉!怎麽?你的父親對你不好嗎?什麽不好?」
「不,很好,很好!」
楊白枝又是嗤旳一笑,陳老師更感到他們倆人的態度異乎尋常。
放學後,陳老師决定去探訪光遠和竹君的家長,把他們两個人最近幾天來唸書不專心,上課遲到,功課退步的情形告訴他們。
光遠被父親重重的責駡了一頓,可是他却甘心情願的。
竹君的母親,聽到老師的話,心裡很難過,老師安慰着她說:
「竹君本來是個好學生,成績好,性格也善良,不過聽同學說最近她跟黃光遠两人一會兒要好,一會兒吵架,好像鬧着戀愛似的!」
「鬧戀愛?是眞的嗎?」
「不瞞你說,我有一次還親眼看見他們两個人在拍拖呢!」
母親愕住了,她立刻想起了那天早晨光遠在門口吹口哨的情景,她非常感激陳老師的關懷和提示。
晩上,竹君囘家,母親拉着她的手,凝視她的臉。
「竹君,媽有話跟你說!」
母親因爲一向疼愛女兒,很少責備她,一時不知道怎樣說起,想了好久,才决定單刀直入的問她。
「你年紀還小,談戀愛還早呢!」母親把陳老師的話告訴她,竹君又不敢說出眞情,只好含糊地賭着氣說:
「跟表哥一起玩了一二次,難道就是戀愛了!」說着逕自走到自己房間去了。
「竹君,你是媽唯一的女兒,難道還要跟媽生氣嗎?玩不是不可以,但是不要妨碍學業!」母親傷心地跟了她進來。
「媽,我不生氣,我一定聽你的話,我一定好好唸書好嗎?」竹君覺得自己很不應該,感動地投入母親的懷裡。
「這才是媽的好女兒!」
母女两人正相偎依着,門鈴响,梁醫生來了,他要請母親去看護一個病人,母親當然應承下來,匆匆地跟梁醫生走了,留下竹君,又是孤獨地一個人在家裡沉思。
第二天,竹君又和光遠來到國際大厦,恰巧看見許之江沮喪地從竹架上慢慢下來,方經理把二十塊錢交給他,他接過來隨手放在襯衫袋裡。
「你馬上把這畫趕完!」方經理對另外一個青年說完就走了。
許之江戀戀不捨地望了望自己的畫,終於轉身走了。竹君他們遠遠地跟在他後面,他一邊走,一邊摸出袋裡的酒瓶喝着酒,漸漸地脚步蹌踉,身子搖幌起來了,他走到一間破舊的木屋門口。
「喂,老許,房租可以付了吧!」收租的凶狠地在門口等着。
「唉,我沒有錢!」滿腹愁懷的許之江有點醉了。
「沒錢?沒錢你還喝酒?」忽然他看到襯衫袋口露出來的鈔票,一把摸了出來,這不是錢?」
「我要留點錢吃飯呀!」許之江上前爭奪,却被收租的一推,倒在地上,收租的頭也不囘的走了,他從地上起來,滿身是泥塵,膝蓋也跌破了,頹喪地走進木屋。
竹君黯然不語,悄悄地走了開去,光遠不敢多說話,跟在她的後面。
竹君非常同情爸爸的遭遇,囘到家裡,悶悶不樂。
第二天,她買了幾只大麵包,又和光遠來到木屋,想進去,可又沒有勇氣,她徘徊在木屋外面,看見窗口旁邊有一塊石頭,便輕輕的踏了上去,向裡面張望,啊,這是多麽可憐的一幕,她看見爸爸面色憔悴,好像是害着病的樣子,一面喝酒,一邊對着一個陳舊而精緻的洋娃娃在喃喃自語。
「唉!我什麽都賣了,吃光了,喝光了,就剩下你,我不賣,你是我從外國帶來要送給我的寶貝女兒的!可是她不來!」他嘆了一口氣,又喝了口酒,「我天天在想她,不知道她知道不知道……噯,像我這樣的人,配做她的爸爸嗎?……」他不勝自卑地搖頭感傷着。
「爸爸……」竹君聽了大爲感動,脫口叫了出來,不顧一切地奔了進去,「爸……我是竹君!」
「你……你……你是我女兒?」許之江已經醉了,驚愕地望着竹君,好久好久,才叫了出來,「寶寶!」他一時興奮過度,竟支持不住病體,倒了下去,這時光遠已走了進來。
竹君和光遠两人忙把他抬上床去,竹君又用毛巾浸了冷水覆在他的額上。
「你去請個醫生來瞧瞧好不好?我在這裡看着他!」
「好!」光遠很快地奔出去。
一囘兒,汽車聲响,竹君到窗口去張望,却不料請來的正是梁醫生,這怎麽好呢,她躊躇一會,匆匆地躱了起來,光遠四下裡找尋,見她躱着,便說:「表妹,你做什麽?」
「他是我媽的朋友,他認識我呀!」竹君忙向他搖手。
光遠沒奈何,只好抓抓頭,走到醫生旁邊,據醫生說他這病很複雜,飲酒過度,貧血,又缺少營養,必需要好好的調理,今天先打針,以後還要醫治一個時期才會好。
粱醫生打完針,走到屋角去洗針具,發覺了躱着的竹君,奇怪地問:「竹君,你也在這裡?」
「梁伯伯,這是我同學的家,想不到碰見你!」竹君無可奈何地走了出來。
梁醫生看看光遠,若有所悟地笑笑,「哦,別害臊,那是你的小朋友?那有什麽關係呀,你媽囘家了吧!」
「梁伯伯……診費囘頭我給你送去!」
「不忙不忙!是你朋友末,就算二十塊好了!」
他們送走了梁醫生,也就囘家去了。
X X X
爸爸的醫藥費,在竹君是一個很大的負担,她的小小寶藏裡積蓄下來的一點錢,只夠應付一二次的診費,她開始煩惱了,心事重重的飯也吃不下。
母親爲了她的悶悶不樂而憂急,關切地慰問她,可是竹君怎麽也不肯吐露眞情,她寧可私下裡把母親送給她的那條最心愛的金鍊去當掉了,換來的錢偷偷地去替爸爸治病。
每天她在後花園裡折了些花枝,買了水果食品,去探望她的爸,爸爸終於在她的照顧下漸漸地恢復起來了。
「我病是好啦,可是她不來了!」病後的許之江每天等待着他的女兒,可是却不見她來,桌上的花枝都枯萎了,他實在想念不過,終於慢慢地走到竹君的校門,正好光遠散學出來。
「咦,姑丈,你到這裡來?」光遠吃驚地問他。
「竹君怎麽不來啦,我很惦念她旳!」
「她怕姑姑知道,不敢再來看你!」
「……這也難怪……我對不起她們,光遠,這次不是你和她,我這條老命早就沒有啦?」他自怨自艾地感傷萬分。
他要求光遠去叫竹君出來一次。
「我去問問她,她在練跳舞啊!」光遠顯得很爲難,可是終於進去了。
教室裡,陳老師指導着竹君、楊白枝等五個同學的舞步,光遠趁着告一段落時,忙上前去和竹君耳語。
「他在校門口等你,去呀!」光遠說完就奔了出來。
竹君遲疑了一陣,輕輕的取了書包,向陳老師告假。
「陳老師!我家裡有點事想早點囘去!」
「好的!」陳老師疑惑地望了她一下,「那麽星期一再排吧!」
「哼,兩個人又是談情說愛去了。這個戲到什麽時候才排得好呢!」楊白枝故意在後面冷言冷語地讓陳老師聽到。
竹君走到校門口,只見光遠過來告訴她說:「他想了一會說今天不見你了,明天是星期天,要你中午到他那裡吃中飯,他有許多話要對你說呢!」
X X X
這晚竹君沒有好睡,第二天,還是决定不下。在房裡踱來踱去地想:「他有許多話要跟我說……說些什麽呢?難道他抛棄我們是對的嗎?……不!我不要聽,我不要去……」可是一會兒又想,「不去?也許他等着我吃飯呢……去吧!聽他說些什麽……去!一定去!」
她决定了,整了一下裝,走出臥室,恰巧母親買了菜囘來,高興地叫她:
「竹君,媽今天難得有空,給你買了好多菜,都是你喜歡吃的,等會媽自己來做。」
「媽,我要出去,我不在家裡吃中飯,留着晚上吃好嗎?」竹君抱歉地望着母親,說是跟一個女同學約好了的。
「唉!孩子,你該早點說呵!」母親一團高興頓消。「好,那隨你吧,早些囘來!」
「噢。」竹君匆匆走了。
母親以懷疑的目光望着竹君出門,失望地把買來鷄放到後園去,突然她發覺盆裡的花枝都沒有了,大吃一驚。
「王媽,小姐種的花,怎麽都不見了?」
「都是小姐自己採完的,她每天採一大束,好像是拿去送人似的!」
「啊?」母親愈加懷疑了。
她走進竹君的臥室,開始檢查竹君的床、書桌和日記本子等,發現了那張金頸鍊的當票,愈加驚愕了。
「姑姑!」忽然光遠探頭探腦的進來。原來他關心竹君,來看看她到底有否去看她爸爸。
「嗯!光遠,表妹怎麽沒跟你在一起?」
「沒有啊!我要跟爸爸去釣魚啦,姑姑,再見!」光遠急急地告辭走了。
「那麽說,竹君是一個人出去的!」母親自言自語地浸入了沉思。本來她滿以爲竹君吞呑吐吐地一定又是和表哥去玩了。
X X X
竹君來到木屋門口,却又遲疑着不想進去了,她坐在一塊大石上躊躇思量。
屋子裡,許之江把菜都放好了。等着等着,他失望了,「唉!本來是我的夢想嘛,她怎麽會來呢!」他坐下來自暴自棄地乾了一杯酒,終於忍不住,走到門口去張望,一見竹君低着頭坐在石塊上,眞是亦悲亦喜。
「竹君……我……!」
竹君神情冷淡地一聲不响,走進屋裡去。
「哦!菜涼了,先吃飯吧。竹君,到這邊來坐!」
「我己經吃過了!」
許之江喜悅的心情漸漸消失了,自卑的目光向竹君掃射了一下,坐到飯桌上,斟酒把杯而飲。
「醫生說你不能喝酒!」竹君阻止他。
「嗯……可是只有喝酒,才能使我忘記過去的過錯,忘記現在的痛苦,這次你救了我,可是像我這樣的人,活着又有什麽意義呢?唉……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媽……」
「你不要媽媽,不要我……是爲了另外一個女人,媽說你和她結了婚。現在怎樣了?」竹君迸出了她心底想說的這句話,狠狠地等着爸爸的解釋。
可是爸爸的叙述和懺悔,使她滿腔的憤恨化成了同情與憐憫的眼淚。
原來他跟那個女人結了婚,去到巴黎只有两個多月,她就愛上了別人,他氣得沒有了理性,拿起刀來殺她,誰知那女人沒有死,他却因此坐了八年的監牢。這在牢獄裡過的悠長的八年歲月,把他的一切都毁了……名譽、朋友、事業、家庭……。
「唉!這是我自作自受,有什麽可怨的!我在牢裡,就只想着你和你媽,出了監獄,我就把獄裡做苦工得來的一點點錢買了這個洋娃娃。」說着他從抽斗裡珍重地取出一個洋娃娃,「你要嗎?我天天想,只要有一天能夠見到你,把它送給你,我就心滿意足了……」他傷感地望着竹君,好像怕她不肯接受似的。
「爸爸!」竹君接過洋娃娃,只感到陣陣的辛酸。
爸爸又拿出一幅油畫來。那是竹君的生日圖——臥室裡,母親正在給竹君戴上那條金項鍊,舅父、舅母、表弟、表妹和許多親戚正圍着竹君。桌上有一塊生日蛋糕。
「爸爸,你怎麽知道的!竹君再也忍不住流下了感動的眼淚!
原來那天,他記得是竹君的生日,實在想念極了,偷偷地來到竹君的窗口外窺望,他看見竹君的周圍充滿了温暖的情景,愉快的音樂從唱片機上傳出來,使他不勝悲傷感慨,他望了一會,正想離去,只見光遠捧了一對小白兔跑來扣門,竹君高興地開門出來迎接他,她瞥見一個衣衫襤褸的人蹧躅在牆邊望着他們,就憐憫地給他兩毛錢,然後便把門關上了。
「這是我女兒親手給我的……我天天帶在身邊。」他從袋中摸出一個紙包,打開,是兩個亳子。
「爸爸,那時候我不知道是你!」
竹君見爸爸又感傷地拿起酒杯。「爸爸,我有一個要求!」
「什麽?一定,一定,好,好。」他好像很高興似地。
「以後你別再喝酒了,你假如眞的愛我,你就要保重自己,好好做人!」
「你是個好心腸的孩子,可是……唉!我還能好好做人?」
「爸爸,你一定能夠的。你不喝酒,身體好了,好好的做事。我會常常來看你的,我再天天求媽媽,媽媽疼我,慢慢的她一定會原諒你的。那時我們大家在一起,多快活!今天我就去對媽說,明天我來給你囘音,好嗎?」
竹君純潔的心裡,重又充滿了天眞美麗的理想。
X X X
誰知道那天下午,梁醫生無意中提起了那天在木屋裡遇到竹君的事,母親這才恍然大悟這一時期來竹君神秘的行動的根源,她眞的吃了一驚,她的心情複雜極了,她又氣憤,又怨恨,幾乎使她支撐不住了。
門鈴响,竹君囘來了,她倒好像解决了一個久抑心底的謎似的,滿心高興地,先奔進臥室去把那個洋娃娃藏好了。又走到厨房去幫着王媽搬茶。一面叫着:
「媽,你在等我吃飯吧,快來吃吧。吃過飯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好久,聽不到母親的囘音。她奔進房裡,只見母親面向窗外站着,似乎在傷心飲泣。
「媽,你怎麽啦?身體不舒服嗎?」她過去拉母親的手。
「別再叫我媽了,你說今天你到什麽地方去的!」
竹君突然發覺母親那麽氣憤,一時驚惶失措,不知所答了。
「你不用再騙我,我都知道啦!原來你捨不得那個没良心的爸爸,瞞着我偷偷地去看他,你爲了他把後園的花都剪光了。我給你的錢都化完了,還把金鍊子當了。你要如道,這些是我的錢,我可不答應你拿去孝敬那個自私的傢伙!」
「媽,你聽我說,爸爸實在太可憐了,他失業了,又害着病,所以我才去看他的!」竹君婉轉地求母親原諒她。
「你旣同情他,你就跟着他,我可不原諒他,我恨他!永遠恨他。」母親痛心地哭泣。
竹君也是滿腔的委屈,無從訴說,她囘身奔進自己的臥室,倒在床上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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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竹君負着一顆憂傷的心,精神萎靡地來到學校,陳老師指導她們舞蹈,可是竹君心不在焉,屢跳屢錯,她的耳朵裡彷彿只聽得母親凄傷的聲音。「我恨他……永遠恨他!」夾雜着一陣嘈雜的音樂,她一個迷惘,險些絆跌一交,陳老師的琴聲突然停止,同學們都注視着她,她感到很窘。陳老師有點不高興了。
「竹君,你在想什麼?我看你今天還是不要練了,先囘去吧!」
竹君沒精打釆地走出教室。只聽得楊白枝在譏諷她:「整天地在害相思病,那裡還有心思跳舞。」
她走過走廊,看見許多同學圍着在看什麽東西,她也隨着看去,却見牆上貼着一張漫畫和一張字條:
『竹君小姐,你整天在想念你的情人嗎?太苦悶了,不要讀書吧,希望你早日結婚,養個白白胖胖的小娃娃。』
一個少女怎樣受得住這樣重重的打打擊,她的知覺麻木了,肩上的外套和掖下的書本都滑落在地上,她也不去檢拾。擒住了淚,衝出人羣向校門外奔去。
光遠見了,忙去拾起她的外套和書本,追着來到她家裡。可是竹君並沒有囘家。
母親得悉竹君在學校裡受了同學的侮辱,氣憤出走,也開始着急了。
「說不定她上我們家去了,我馬上囘去看看!」光遠安慰着姑媽。
「你立刻陪她囘來,說我不怪她啦!」
可是一會兒,舅父舅母跟着光遠來了,却不見竹君。母親焦急得流淚了,她後悔昨天晚上不該過份責怪她。
陳老師也知了竹君失踪的消息,也跟着急帶着同學們來慰問,楊白枝想不到事情會變得這麽嚴重,心裡害怕起來。
「陳老師!那張紙條是我寫的,我錯了!」她受不住良心的責備,掩面哭泣起來。
母親也說出了昨晚上大駡她一頓的事。
「你,幹麽要駡她?」舅父奇怪地問。
「她瞞着我偷偷去看她爸爸!」
「啊?之江囘來了?會不會現在她又去了。可惜不知道他住在那裡!」
「姑媽,我知道!」光遠這時也顧不得一切地說了出來。
於是大家趕到木屋去找尋竹君。
原來竹君從學校出來,獨自漫無目的地走,下意識地來到了爸爸的木屋門口。但她又不想進去,終於向着茫茫的火車鐵軌上走去。
爸爸望着時鐘,在等候竹君的囘音,他焦急地不時到門口去張望,忽然看見竹君的背影在鐵路上踽踽前進,他奇怪地追上去,叫喚她,可是竹君一點也不聽見。火車的汽笛聲由遠而近,她還是惘然地走着。然而看見火車駛近了,爸爸在大驚駭中,不顧性命地狂奔過去,把正要被火車軋倒的竹君推開了。
當竹君醒來時,看見爸爸的腿上全是血跡,爸爸見竹君沒有受傷,悲喜交集。父女兩人依扶着囘到木屋。
「竹君,你不必難過,你媽媽恨我是應該的,你累了,在這裡息一會兒再囘家吧!」爸爸老淚縱橫,他體會到了女見的苦心。
竹君這幾天來受盡了憂傷的磨折,再加上這一塲驚恐,整個身心癱軟下來了。她倒在爸爸的床上,閉上了眼,矇嚨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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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遠帶着母親首先走進木屋,却見靜悄悄地只有竹君一個人躺在床上,睡得很甜。
桌子上留着一張墨水未乾的字條:
『竹君:你醫好了我的病,又醫好了我精神上的創傷,我一定聽你的話,從此要好好做人,我答應你我以後永遠不喝酒了,這幅油畫送給你做紀念,我太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媽媽,我不配得到她的原諒,你媽媽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你要聽她的話。 你的爸爸』
母親凝視那幅油畫,百感交集,她放下信,手指上沾到的墨水,使她突然想起什麽似的,走出門外遠遠望去。
夜色蒼茫中,她看見許之江的背影沿着鐵路在向前走!越走越小,母親的心裡起了一陣莫名的惆悵,是怨恨還是依戀? ・完・